她坐在教堂对面的咖世家咖啡馆里,人渐渐到齐了。有谈话节目主持人、天气预报播报员,还有竞价节目、园艺节目和家装节目里常见的脸孔。他们是你每天都会见到的名人,那种你可以在街上打招呼但其实对现实生活中的他们一无所知的人,在贝丽尔的屋子里,她几乎整个晚上都在看他们的节目。他们陆续出现,假装没有看见人行道上的摄影记者。她透过太阳眼镜打量着这群人,手指插进她刚刚烫好的头发里。她的卡布奇诺已经冷了,但她还坐在这儿,并不打算离开。

十二点差五分的时候,钟声敲响,人行道上的人群开始减少,拥向室内。灵柩被拉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穿黑衣的本特利家的人,你认出来是尼克,后面跟着的是海洛伊斯,她穿着一件可爱的粉裙子和黑色羊毛开衫。贺瑞斯和妈妈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从第二辆车里出来,里面还有一位穿着海军制服的年轻人,他一定是理查德了。妈妈似乎看见了她,与她四目相接,她有那么一瞬间吓得不轻,但在妈妈看来,她的目光只是扫到了一个在远处敲击键盘的男人。

就在他们进去之后,钟声停止了。斯玛吉蹬开高脚凳,站起身。她穿着新鞋子,所以有些不自然。它们太高了——不像她穿了许多年的那些鞋子——但这星期早些时候,她在慈善二手店的橱窗里看见它们的时候,她觉得这鞋子正适合参加海丽的葬礼。这种趾高气扬让她有勇气靠近。

她走了进去,教堂门嘎吱响着。有人回过头,但没有人认出她是谁。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递给她一张印着海丽头像的程序单——就是车祸之后她在头版上看到的那张照片。封面上印着“海伦·萨里斯,15·04·80–03·09·13”。

斯玛吉溜到后排的长椅上。教堂在她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拱形穹顶高耸就像喉咙。一个男人站在小小的讲台上,从她的位置,已经认不清脸了。他正在领读一首诗,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她在前排搜索着母亲那头盔似的卷发,同时一直把几缕金发拨到额前,这样人们就不会辨出她的容貌,产生怀疑了。

他们起身唱歌,又坐下来聆听一位大胡子牧师的布道,但她什么都听不到。那些字句太遥远了,仿佛在很远很远的隧道里回荡着。从那晚开始,海丽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斯玛吉不该听从安东的建议。来这儿是个错误。

之后,在牧师的引导下,来宾前往几条街外的酒店歇息片刻,不对外开放的火化仪式将在伊令举行。显然,家属们希望每个人都能参加,他们会将打算去的人集中起来,义务载他们去。斯玛吉从教堂的边门溜了出来,这样就可以避开从主道涌向街道的人流了。她准备逃走,就在这时——

“看到你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这个淘气鬼。你去哪儿啦?”

斯玛吉转过头,发现海洛伊斯正站在她身后,双臂交叉,对她怒目而视。

“你走了,都没有和我说再见。”海洛伊斯说,“这太没有礼貌了。”

“我……我很抱歉。”斯玛吉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我不是故意没礼貌的。只是我急着离开。”

“不,你才不是。”海洛伊斯说着,拿起门边架子上的宣传页,“你不过是做了你想做的事,就和其他大人一样。你这个大自私鬼。顺便说一句,你的头发蠢极了。”

(“她说得没错,你知道。”一个声音对你说,“瞧瞧你,你这个大傻瓜,披着羊皮的狼。这儿没有人欢迎你。”)

斯玛吉四下打量,但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沉重的木门半开着。你几乎虚脱了,因为它们又回来了:那些像鲨鱼一样在你的思想里潜伏着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熟悉的恐惧在你的血液里涌动。

“你为什么这么做?”海洛伊斯问。

“你说什么?”

“到处乱看,好像旁边有人一样。”

(“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斯玛吉眨着眼睛,用手捋了捋头发:“我以为有人在和我说话。就是这样。这大概是我的幻觉。”

海洛伊斯严肃地点了点头。“有时候我也这样。”她说,“我认识一个不停喊‘短裤’的男孩,还认识一个名叫汤姆林森的先生,他想和我玩‘猫头鹰和小喵喵’游戏。他有时会逗得我咯咯直笑。”

斯玛吉盯着她,接着就听到高跟鞋的声音。

“海洛伊斯?”妈妈喊道,“海洛伊斯?噢,总算找到你了。你不要到处乱走!”

她看到了斯玛吉,愣了一下才认出来。

“你好,妈妈。”斯玛吉说。

(“你好,马默杜克女士。”)

妈妈眨着眼睛,停下脚步。“艾丽诺,”她说着,声音就像她头顶的大理石纪念碑插屏一样冰冷,“给我看那封不可思议的信啊,你带了吗?”

斯玛吉张开嘴,但无力辩解。

“我想,你没带吧。”妈妈说着,噘着嘴,“我们在小卖部等了两个小时。我觉得是浪费时间,不过贺瑞斯要等下去。”

教堂的另一头传来模糊的重击声,像赞美诗掉到地上了。妈妈回过头,又重新看了看斯玛吉,看着她新染的头发和细高跟鞋。

“你居然有勇气来这儿,我有些吃惊。”她说。

斯玛吉顿时怒火中烧。“为什么不来?”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洪亮许多,主门附近的人不禁转过脸来。

(“你快走啊,这事儿就随它去了。”)

妈妈抱着胳膊。“好吧。”她说,“这儿不欢迎你。你和海伦似乎早就断绝了关系。你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除了在最后那段苦日子,你陪在医院里。”她眯起眼睛,“你明白,你什么都得不到。遗嘱里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你。”

斯玛吉举起她的程序单,上面印着海丽的脸。

“我是为她来的!”她说着,指着上面的照片和名字,“因为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因为很久以前……我是她,而她是我。”

(“哇哦,瞧你这傻样。”)

妈妈翻着白眼,斯玛吉头顶上的光线透过彩色玻璃落了下来,她的脸被点缀上斑驳的粉色和蓝色:“我们还要纠缠这些?纠缠这些……疯言疯语吗?我告诉贺瑞斯,只有蠢货才信你。我知道——我就知道——关于那封信的蠢话绝不可能是真的。好像海伦真的会写那么一封蠢信似的。他有的时候就是太善良了,才会相信你。”

“贺瑞斯也许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斯玛吉说着,有些迟疑,“或许他已经厌倦了去收拾幕后残局。”

“收拾幕后残局?”妈妈反驳道,把她的程序单塞进手袋,狠狠地合上,“我和贺瑞斯之间没有秘密。”

“并不这样,你们心知肚明。”斯玛吉说。

“胡说八道。”妈妈说。

教堂里的安宁被这些话打破了。正厅的另一头,本来在打扫的教堂管理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一切还好吗?”他朝这边喊道。

“是的,很好。谢谢关心。”妈妈换上了她礼貌的声音回应道。她低下头,发现海洛伊斯还在,她看着她,眼睛瞪得圆圆的。

“海洛伊斯宝贝,去找爸爸他们吧。”她说着轻轻拍着外孙女的胳膊,“快去!”

“现在你听我说。”她用阴森可怕的嘶嘶声说,海洛伊斯被吓跑了,“我不想再听你说谎了,我不想再被你灌迷药了,从现在开始。”

斯玛吉走近些,那头盔似的完美发型已经无法掩饰她的颤抖。她脖子上的筋绷得紧紧的。她从没有见过妈妈这样:妈妈害怕了。那个和他们一起在沙滩上旋转着笑着尖叫着的女人,那个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警察开车带走自己女儿的女人,竟然陷入了彻底的恐惧。“噢,妈妈,”她平静地说,“你在害怕什么?”

妈妈惊讶地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怀疑。在她的目光深处,浮现出曾经的艾丽的表情——脆弱而迷失。斯玛吉感到一阵哀怜。

“你经历了什么,妈妈?”她说着,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比她想象中要小,黑色皮手套里的手指纤细而脆弱,“是爸爸的事吗?还是在那之前?”

她感觉思维的火花闪过,头脑深处仿佛燃起了一盏灯。还能回忆起什么?如果还有什么清晰的记忆,如果她能够回忆起什么……但她的记忆里只有那只小小的粉红色的玻璃杯,里面装着一排整齐的假牙。

“你没有必要都藏在心底。”斯玛吉说,“如果你能聊聊经历的那些事,或许会有帮助。”

(“你在开玩笑吗?”那个声音嘲讽道,“我建议打电话给消防队,喷她一身泡沫!”)

妈妈看着你,眼睛逐渐潮湿。那有棱纹的喉咙似的教堂屋顶似乎越变越大,就像打了一个哈欠。接着她噘了噘嘴,厉声笑了起来。

“哈哈!”她说,“你和我说怎么做会有帮助?真是笑话。好吧,我有些新闻要告诉你。我们不需要帮助。我们不需要这些。我们可没有那么脆弱。我们可不需要自我认知团队治疗一类的垃圾。因为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什么回来?你现在该去寻找出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千万别回头。没错,我们对此心照不宣。”

一个穿黄褐色外套的男人经过,妈妈听着他低声的安慰,挤出一丝苍白的微笑。他走开的时候,她看了斯玛吉一眼,她的脸很快就恢复了僵硬冷酷的线条。

“噢,好吧。”她说,“我们会节哀顺变的,非常谢谢你。我们会好好生活。恢复正常,对的,就是这样。你和其他人也一定能够做到的。”

(“你和其他人也一定会抬起你们的屁股,跳起弗拉明戈。”)

这些声音让斯玛吉眯起了双眼,恨不得马上转身离开这个高大而阴郁的地方。她竭力去思考。在妈妈的怒火之下,隐瞒了一些事。她的大脑飞速转着,试着在她们的对话里找到百密一疏的破绽。

妈妈露出得意扬扬的微笑,整理了下肩上的手提包。她四下打量着,只见尼克、海洛伊斯,贺瑞斯还有理查德正向走道走来。透过窗外斑驳的光线,理查德显得十分高大,和他爸爸一样长着圆脑袋和短小的下巴。

“现在,抱歉了——”妈妈操起她过去在银行常用的掐断投诉电话时的语调。

“不,等一等。”斯玛吉说着。她鼓起最大的勇气,向前一步:“你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好,不是吗?”

妈妈皱了皱眉头。“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从前,”斯玛吉说,“在爸爸去世之后,那时我们生活得并不好。我们没有恢复正轨。你被毁了。你总是拉着窗帘,躺在床上。我们得自己找吃的。”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只空面包盒,小手摸索着发霉面包的一角,蠢蠢欲动,“你那时很痛苦,妈妈。你需要帮助。”

她抱着自己的双臂:“这些都是你杜撰出来的,不是吗?被忽视的童年。卖火柴的小女孩。好吧,我承认,在很多地方,这样的说辞是有效的,但我没空听你说这些。今天我要送我的女儿下葬。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埋葬两个女儿。”斯玛吉说着,指向教堂门外等候的灵车,“棺材里躺着两个人。”

妈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是吗?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把你埋葬了。”

斯玛吉咽了咽口水。“没错。”她说,“是的。从你没能发现我们调换了身份的那天起,你就已经把我埋葬了——她成为了我,而我成为了她。现在你要把她也埋葬了。我们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被你变成了死人。”

妈妈的目光迅速越过她的肩膀,但其他人正聚在一起聊天,看着尼克的苹果手机,只有海洛伊斯走到一旁,呆呆地望着墙壁上过分华丽的纪念饰版。

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你真的想知道真相?”

(“这是圈套!别听她的,她会杀了我们!”)

“是的,”斯玛吉说,“没错,我想知道。”

妈妈犹豫了片刻。她又一次打量四周。

“这里不合适。”她说,“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