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关公司十分铺张。通往大宴会厅的路上装点着深色的百合花,微笑的侍应生手里端着盘子,摆满了马蒂尼和香槟鸡尾酒。大厅里,穿黑西装的年轻男子端着一盘盘点心:聚光灯下,一碟碟烟熏三文鱼、菊苣叶配慕斯、俄式薄煎饼配鱼子酱熠熠生辉。
墙上的画还蒙着布,但不久就会被掀起。贵客穿梭其间,不时停下来抿一口酒,大笑,飞吻,手挽着同伴窃窃私语。你认出了其中一些脸孔。衣帽间附近的那个女人是晨间节目的主持人,就是你和加雷恩前往工作室之前常看的那个节目的主持人。戴圆眼镜的高个子男人是为《电讯报》撰稿的艺术评论家,他旁边的男人则是深夜电视访谈节目的主持人,他总能让政客们难堪。还有一些人,你感觉你也应该认识,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好在公关公司安排了专门的工作人员,在他们来到你身边的时候,小声提示你。你发现你聊天的对象有本地的议员、饮料公司的老板、荷兰国家电视频道的制片人和荷兰国家博物馆的策展人。
你来了二十分钟后,简·海涅用勺子轻轻敲了敲玻璃杯,接着发表了一段简单的演说,介绍本次开幕活动的主题,说明邀请锐锋公司负责他们的视觉呈现的原因。他结束讲话后,给出一个手势,那些早已溜到画作边的身着黑制服的工作人员拉动绳子,作品展示在众人面前。
简的演讲结束后,人群愈发壮大,越来越多的宾客走了过来,向你表达他们的赞赏,和你握手。那位艺术评论家走过来,问你《拿着珍珠手机的女孩》中笔触是用什么技巧表现的,你自信地说出了你追求色彩的层次并运用光线的想法。你甚至纠正他对于维米尔的釉色的认识。你听起来就像专家——为了某个问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翻来覆去地思考,直到想清楚了这个问题的方方面面。这时,你满怀欣喜地意识到,这正是你的本来面目。你没有骗人。你没有必要掩饰,也没有夸夸其谈,故作正经。你就是这样工作的。你就是这样生活的。你本来如此。
所有的交流都很匆忙。偶尔你还要暴露在闪光灯下。人们把名片递到你手里。关于未来的项目,有许多宏大的设想。你被邀请去荷兰的其他地方旅行,委员会满口答应下来。接着他们又带你见了市长、一位荷兰版《名人老大哥》的参赛选手,还有一位豪掷百万欧元购买新锐艺术品的艺术收藏家(你后来才知道,她想要买下你创作的康斯太布尔的复刻品,但海克告诉她这幅作品并不出售)。
人群略微散去时,你才意识到,你的脚受伤了,脑袋也疼得要命。你和加雷恩向简还有他的团队告别,他们喜气洋洋,一切进展顺利,媒体保证明天会争相报道,把他们高兴坏了。你们一起在街上溜达,路过红灯区,经过冯德花园那些光秃秃的树。
“你是今晚的红人。”加雷恩说。接着,你们最后一次拐进那条属于你们的街道。
作为你们辛勤工作的回报,简·海涅给你们订了飞往曼彻斯特的商务舱,这样你们就不用在渡口傻等,和北海一月的寒风做斗争了。你们俩赶到机场时,仍旧半睡半醒。飞行的时候,你们都在打盹儿。直到机长和乘务人员开始广播,告诉你们即将起飞。你们才稍微清醒了些。在边检处,你看着加雷恩的护照照片,咯咯地傻笑——他那时才十八岁,满脸粉刺的学生模样。
“平心而论,你和那时很像。”你打趣道。他亲昵地拍了拍你的胳膊。
想到三个月前你们乘船离开时还是陌生人,就感觉古怪。你们现在根本没法想象不在一起的生活。
你在经过护照管理处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边检官耗了不少工夫,比对你本人和护照上的照片。昨晚的快乐让你冲昏了头脑,你忘记你的护照是伪造的。你想起来的时候,脸就红了,心也越跳越快,但最后危险解除了。他把护照还给了你,挥手示意通过。
你看见加雷恩正仰着头,盯着电视屏幕,那是一档晨间节目。屏幕底部的字幕不断滚动着:“斯塔福德郡有两人被枪杀。警察向部长质询最新的财政决算。新星诉说童年阴影。”
加雷恩转过脸,看着你。“转眼,回到现实生活。”他说。
“糟糕极了,不是吗?”你说。
加雷恩莞尔一笑。“啊哈。”他说着,伸出手,“是好极了。”他吻了吻你的头顶。“跟我来。”他说,“我们一起回家。”
大概是昨天发生的一切让你飘飘欲仙,你站在行李传送带附近时,开始感觉不自然:人们似乎在看你。你看见两人女人正盯着你,窃窃私语。一个骑着小摩托车,系着安全带的小男孩停了下来,指了指你,然后死死地盯住你。
这些反常的信号让你心慌。你担心自己的头脑再次被迫害妄想症控制,把你拖进混乱的旋涡。你从行李传送带上取下第二件行李箱。“千万别在这时候发病,”你对自己说,“保持清醒。一切都会正常。”
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第一位司机先是看了你们一眼,接着加雷恩说“去曼彻斯特”,他便摇了摇头开走了。
“真奇怪。”加雷恩说,“难道是因为我口吃?无……无知的混球。”
你耸了耸肩,做出愤怒的样子。但这太常见了,司空见惯了,你对自己说,坚决屏蔽视线里那些不断出现的盯着自己的脸孔。没有人在看你。
第二辆出租车出现了,你们很快忘了这事儿。你们一起挤在后排座位上,看着高速公路的边沿飞驰而过。等到星期五的傍晚降落在街道上时,你们已经偷偷溜回了曼彻斯特的郊外。
加雷恩的公寓在布里奇沃特运河附近新开发的楼盘里。你进入建筑大门时,门附近的按键区会发出嗡嗡的声响,电梯只能用电子钥匙圈控制。楼道里飘散着新铺的地毯的味道。
“有点塑料味道。”他抱歉地说,“我喜欢老的用旧了的东西。现在,还想着要些类似的东西。”
但你喜欢这地方的纯粹,在加雷恩之前,还没有人住过。悲伤还来不及渗进墙壁,来不及在柔软的家具间藏身,愤怒还来不及爬上楼梯,整幢大楼就像一张崭新的白色画纸,等待着全新的开始。
加雷恩的公寓很小但阳光充足,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运河。他赶在你进去前就钻进卧室,整理床铺,你只好站在客厅里,四下打量。这里有一张棕色的灯芯绒沙发、一张小折叠桌、两把椅子,墙上还有一些迷幻气质的喷绘。靠窗的地方有一台古旧的黑胶唱片机,周围有一圈硬纸盒,里面都是唱片。你转身,发现门后最远的那堵墙上装着隔板,隔板大部分地方都摆着唱片。你走了过去,手指抚摩着唱片边缘。你能看出其中有许多老式经典,还有一些相对现代的唱片的黑胶版,显然是限量绝版。你抽出一张《利用你的幻觉2》,打量起来,你记得盒式卡带的封套长什么样,但这个被放大了十倍,你觉得古怪极了。
“这是我的秘密怪癖。”加雷恩说着着走进房间,“我在网上花了不少时间,搜集来了这些。我喜欢封套超过其他东西——这是艺术品。”他停顿了一下,咳嗽一声,“当然,如果要为你的东西腾位置,可以把它们一直封存在储藏室里。当然,前提是,如果你需要的话。”他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如果……”
他的脸瞬间绯红,嘴巴一张一合的。你走了过去,吻了上去。你当然愿意。你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什么。
你点了中餐馆的外卖。你打算在餐桌上告诉他你怀孕的消息,但你刚咽下第一口东西,就发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于是你只好顺从加雷恩的建议,看《星球大战》。卢克·天行者为了搜救欧比旺·肯诺比,遭遇爆炸时,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儿。你把行李箱留在大厅里,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加雷恩起床出门去买牛奶和可颂面包做早餐。你溜进厨房,往咖啡机里放了几勺咖啡。烧水的时候,你一边洗那些装过外卖的盘子,一面打量着运河上突突行驶的小船。正在掌舵的女人被清晨的细雨包裹着,看着她,你觉得自己能坐在温暖的厨房里,幸福极了。你的手边有一个冒泡的水壶,而加雷恩马上就要带着早餐回来。你微笑着,思绪跳跃到这一天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你决定,坐在起居室的桌前吃早饭的时候就告诉他吧。这有些突然,他一开始会被吓到,但你知道他很快就会高兴起来。你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他害羞的脸庞露出神采奕奕的笑容。接着,你们会一边聊天,一边吃完早餐,或许——还会做爱,然后你建议出去走走。就像在阿姆斯特丹一样,你们会发现附近有一座适合遛弯的公园,甚至可以去看展览。你们还会去咖啡馆。你们——尽管有些太着急了——甚至会在巴纳克尔百货的母婴用品处看一看婴儿的衣服。你们会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晚餐,第二天也会这么度过——但会有更多依恋、更多爱、更多的设想。等到星期一,你们会回办公室,兴致勃勃地重新开始往日的工作,不一样的是,你们拥有过这样一段充实又真诚的时光。
你想象着这一切,陶醉不已——当你听见加雷恩走进前门的时候,你知道,你已经等不及吃早饭了。此刻,你期待着未来。就在他走进厨房的时候,你看了那个在运河边劳作、浑身湿冷的女人最后一眼,深吸一口气。接着你转过身。
他的脸苍白憔悴,眼圈凹了进去,里面充满了阴影。他把一张报纸扔在了柜台上,上面印着你的脸。你拍照的时候看起来容光焕发,一瞬间,你以为开幕式那天晚上大概没有留意到一组新闻工作人员,现在他们正在向全世界发布那晚的新闻。你兴高采烈地笑了。但很快你发现你下巴以下的头发修饰得十分精美,前额没有伤疤,刘海边缘也没有若隐若现的“怪物”两个字。照片下,写着标题:“节目主持人海伦·萨里斯:那天我的双胞胎妹妹想杀了我。”
加雷恩看着你。“啊——到底在搞什么鬼?”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