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但不知怎的,突然就到了最后一个星期。秋天到了,一切都变成褐色,冯德公园里的树都变成光秃秃的。圣诞节来了又走了——你们在小公寓里度过了一段安静的时光,在沙发上裹着羽绒被,吃着荷兰特有的圣诞面包和巧克力。到了一月中旬,你和加雷恩玩玩闹闹的点子最终孕育成了六幅出色的油画。一幅重新创作后的《迪尔斯泰德附近韦克的风车》,你们用巨大的水冷塔取代了原本的建筑,还有一幅重新创作的凡·高的《向日葵》,围绕在花瓶底部周围的皱巴巴的花朵被处理成用纸做的假花。还有一幅——是你最为得意的——对《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重新演绎,原本是珍珠耳环的地方画上了手机。

客户对它们赞不绝口。

“我们喜欢这种微妙的感觉。”简说,“你不得不看了再看。这正是我们想要的,也是我们的产品想表达的。我们没法一眼看透所有事物。必须花时间,你才能看出哪里被改动了。实际上,是被提升了。”

公司预备在城里一家顶级餐厅的豪华招待厅举行发布会,那儿有用小碟子盛放的美味佳肴,还有与之相配的红酒。那是一幢重新细致装修过的十七世纪的建筑。你们路过好几次,但一直不敢走进去。现在你是被邀请的贵客,可以和本地的上流人士聊天。

“我们希望他们聊天时会乐意和你们聊些创作过程。”海克说。他是简的助理,最后一个星期在总公司吃午饭的时候,他一边玩弄着午餐的莴苣叶,一边对你们说,“我希望你们不会介意。我们知道某些艺术家对这类事很敏感,但你们似乎并不反感对我们这样并不在行的人描述把东西拼贴起来的过程。当然,对我们来说,这也是比赛的噱头之一。”

你收回了笑脸,试着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却又感觉如果过于敏感也会显得不够专业。如果是十八岁的那个自己,在某个乌烟瘴气的日子从公寓里放出来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这儿,预备做这些事。

最后的几天里,你和加雷恩都在为呈现出作品最好的效果而努力,做着最后的调试和决定,你们根本没时间多聊一会儿。忙完一天,你便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脚已经抽筋,脑袋里嗡嗡作响。你尤其累。因为你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已经开始对你发威了,呕吐声会突然打破早晨的宁静,当你必须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时,它还会不断发出睡回笼觉的指示,加雷恩不得不把话重复好几遍,放慢语速,不断强调,特地选用最简单的句子。现在他看你的眼神有些古怪,但他一直没有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也绝口不提这件事。

就在发布会即将开始的那天下午,你们决定在运河边的咖啡馆里款待自己。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画已经挂好了。客户的公关公司则负责餐厅里的展示。现在,你们除了消磨时光,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不过六点的时候,你们必须出现在发布会现场,表现得充满艺术气质,同时平易近人。

你喝了一口橘子汁,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你清了清嗓子。

“很不错,对吗?”你说。

“嗯?”加雷恩说。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思还在那场展示上。

你一度动摇了决心。但很快你又想起,明天你们俩就要坐上飞往曼彻斯特的航班了。这样的时光即将一去不复返。

“一切。”你说,“这儿的一切。”

“哦,老天爷,是的,”他说,“就像梦一样。”

你松了一口气,笑了。一切安好。

“你最喜欢哪一部分?”

他鼓起腮帮子,四下打量着。“我觉得是作品。”他说,“能够完成这样的作品。有这样的自由。简直太难以置信了。”

你感觉身体里有什么缩成一团。但你还微笑着,强撑着。你想象的未来对你关上了大门。一个声音小声对你说,你这个蠢货,生活是一场你永远都理解不了的游戏,你输了一局又一局。

“那我们呢?”你说着,手指在玻璃杯边缘滑动着。

他看着你,眼睛眨了眨。“老天,是的。”他说着,从桌子那边伸出手,握着你的手,“这是恩赐。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令人惊叹。你不需要我对你说这些。”

你身体里的那部分又舒展开了。

“所以你希望继续下去。”你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回去后,你并没有‘就让在阿姆斯特丹发生的一切留在阿姆斯特丹吧’的想法。”

你学着傲慢的美国口音,做出引用的手势,表情滑稽,最后一搏。只有这样,你才有勇气说出那些话。恐惧再次袭来。你骨盆里不断厚实的膜仿佛在抽动。

你耸了耸肩膀,吸了吸鼻子,窘迫得快要哭出来了。荷尔蒙,你对自己说,一定是该死的荷尔蒙。

“没什么。”你说着,嘴唇颤抖,“我想一切的确结束了。一切。”

他点点头。“我知道。”他说,“但你没必要为我担心。我想维持现状,你知道的,对吗?”

你歪着头,这是你最喜欢的姿势。你一无所知。你唯一清楚的是在某个地方有你最宝贵的东西,这让你感到恐惧。

“此心不渝。”他说着,抓起你的手放在心脏的地方,“坚定的,一直不变。”

你点了点头。你深吸一口气。现在是时候说那件事了。你张开嘴,但他的目光正在追随运河上的游船。

“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他说。

“什么?”你问。

“我们俩一起回曼彻斯特,共度余生。”

你点点头,重新准备开口,但他还没有说完。

“准确地说,我们甚至不一定要继续为安东工作,或者回曼彻斯特。”他说,“我觉得一起旅行也很好。你懂的,去看一看世界,感受生活。我们没有束缚或责任,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们去冒险。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除了你之外,我想象不出还有其他的人选。”

他倾过身子,吻了你。你感觉他的嘴唇就像糕点一样甜美。

“好了。”他说完,推开自己的椅子,“我想去洗手间。”

你看着他离开桌子向洗手间走去。接着你转身望向运河,看着水闸边一对情侣簇拥着,摆好姿势,准备拍照。真好,你对自己说,生活真好。没有强求,你的头脑里重新浮现加雷恩的话——“我想维持现状”——你想着这话有歧义,顿时一阵恐惧。但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把它当作某种承诺说出口,你赶紧消除了心中的恐惧。这句话只是碰巧有着截然相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