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梗塞。腿部的血栓从心脏流到了肺部,阻塞了动脉。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死因。根据验尸官事后的解剖结果,海丽的死亡报告上写下了这样的诊断。加利尔医生似乎不觉得意外。长期不动的病人很容易出现这种状况,他这样说——他解释的时候,竭力表现出疲倦的语调,好像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他们提前预防过——为某些病人穿丝袜,用降低血浓度的药物——但没有方法能保证百分百有效。斯玛吉想扇他。“给我醒醒,医生。”她想对他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谈论的是我妹妹的——也是我的——死。”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静静地坐着,一边听他说,一边点头,脸上是悲伤却无不敬佩的笑容。她没有提到午夜时分的对话。即使说出来,就连她自己也不信。她明白,在加利尔医生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尼克来了——衣冠不整,手足无措,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也不愿看他的眼睛。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妈妈和贺瑞斯来了,他们在小卖部碰头,地毯上还粘着头天晚上的食品袋。他们拖动椅子,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唉,尼克。”妈妈叹息着,亲吻了女婿的脸颊。她刚用卷发钳做过头发。

她根本没有看斯玛吉,一眼都没有看。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坐了一两分钟,直到尼克起身出去给所有人买了咖啡。妈妈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除了斯玛吉。贺瑞斯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敲着。他的一个指甲上还粘着一块强力胶。他之前正在做飞机模型。

斯玛吉深深吸了口气。

“一切太突然了。”她说,“但他们说,昏迷的病人的确会遇到类似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一直躺着,这让人很容易因为血栓出问题。”

柜台后面,咖啡机很不配合地发出嘶嘶声。

妈妈噘着嘴,看着窗外。

“他们已经尽全力了。”斯玛吉说,“一切来得太突然。只几秒钟的时间,就有三四个人进了房间。”

妈妈猛地点了点头,仍旧不发一言。她的皱纹上涂着厚厚的化妆品,就像在有裂缝的灰墙上作画。

“我只是想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斯玛吉说,“我以为你想知道。”

妈妈把脸从窗外转过来,眼睛里闪着火苗。

“我来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说,“你坐在那里,就是等着这一刻。许多年来,你就等着这一天。你会祈祷这一切赶快发生——如果你真的信上帝的话,但我很怀疑你根本不信。现在你可以扬扬自得地坐在这里了。你的目标达成了。事情本来在好转,现在又全毁了。”

贺瑞斯把手放在她胳膊上,但她立刻甩掉了。

“不,贺瑞斯,我不想保持沉默。”她继续说,“你不知道她在这儿做什么,但我知道。是的,我知道。她是来幸灾乐祸的,来嘲笑我们的不幸。好了,现在她走运了,她梦想成真了。”

妈妈紧紧地捂住嘴,但词语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她不得不像吐咖啡渣一样,把它们吐得一干二净。

“你只是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我一点也不意外。”她继续说,对象不是贺瑞斯,也不是斯玛吉,而是空气,仿佛在控诉,“只要按下机器上的按钮或者其他的什么就好了。一个苗条的年轻女人竟然死于血栓——谁听说过这种事?她是不是把我们都当傻子了?好吧,她现在知道她错了吧。一旦我们深究,验尸官完成事后解剖,给出正确的结论后,她就会知道自己错了,这个谎是怎么也圆不了的。她会意识到这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收集好证据,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她会被重新送进那个给罪犯们准备的疯人院,她该在那里待得更久些,以免正常的体面人被她的暴脾气和恶毒伤害。她会发现——”

斯玛吉站了起来。

“你错了。”她说,“你误会了我和她之间的事。”

妈妈露出一丝苦笑。“是吗?”她说,“我真的误会你了?”

“她给我写信了。”斯玛吉说,“你不知道,对吗?她给我写过一封信——关于她的生活,关于艾米丽,关于爸爸,关于我们究竟是如何长大的一类的事。她承认交换了身份。她叫我海伦。就写在信封上。她写的是‘海伦·萨里斯’。她知道真相。她也病了,妈妈。心理疾病,和爸爸一样,和我一样。”

妈妈摇了摇头。某个瞬间,她露出颤抖的表情。她快速地眨着眼睛。接着她看了眼贺瑞斯,双臂交叉。

“噢,是这样啊。”她说着,轻蔑之情甚于以往,“是海伦说的,是吗?那我凭什么要相信这些?”

“因为我有这封信。”斯玛吉说,“你只需要看一下就明白了。她的处境并不好。”

她把手深深插进外套口袋里,她的手指却只摸到那些包装纸和垃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时,她才想起信落在储物柜的风信子花盆下了。

“在房间里。”她说,“在这儿等我。”

她没有等电梯,而是第一时间选择从楼梯爬到二楼。她在走廊里奔跑着,冲过摇摆门,差点撞上手推车,她没有耐心应付挡住路的东西。就要真相大白了,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妈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

但当她回到海丽的病房时,床已经空了。床垫被搬走了。她又望向储物柜,却只看见那磨花了的塑料表面。她恐惧地冲了过去,打开储物柜的门。她甚至把它从墙边挪开了些,但在柜子后面只看到一团团灰尘。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听见脚步声,回过头。

“可怜的孩子,”琼说,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姐姐的事让我很难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太残酷了,简直太让人伤心了。”

但她根本没有心思感激琼。

“琼,”她问,“他们整理房间的时候,把留在里面的东西都扔哪儿去了?”

“什么东西?花,还有其他的东西吗?我想,大概都扔到垃圾桶了吧。那些东西都没用了。”

“可那是一盆风信子……”

“噢,是的。”琼笑着说,“我们会从护士站领来。我会把它用袋子装好送给你,你可以带回家。”

“那下面还放着东西。是几页纸,上面这些东西。还有钱。我没有想到——”

琼舔了舔牙齿,皱起眉。她靠近了些。

“我们换了新的卫生承包人员后,经常遇到麻烦。我们经常弄丢吃的东西——有时是饼干,有时是午饭。如果是钱,恐怕再也见不到了。如果有人会从别人嘴里偷东西吃,那么她在这种事上更不会手软。”

斯玛吉根本没有听进去。“钱不重要。”她说,“关键是那些纸。那是我妹妹写的信,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会感兴趣的。清洁工大概把它当作垃圾了。如果这儿有什么垃圾回收箱,大概还——”

琼耸了耸肩膀。“我去看看。”她说完,匆匆跑了出去。

斯玛吉一边等,一边打量着整个房间,努力回忆着海丽还在这儿的样子。她渐渐回忆起花朵的颜色和气味、机器的声音。氯水消毒液和抹布不仅给这儿消毒,也抹去了这里所有的痕迹。现在这儿什么都没有,成为了一块平淡无奇的背景板,等待着其他人的戏剧在此上演。

琼回到了房间里,她转过身,看见了这位护士眼里的悲伤。

“噢,亲爱的,真抱歉。”她柔声说,“已经全部回收了。一个小时前,他们已经清空了垃圾箱。你没法再找回那些东西了。”

很快,斯玛吉和她道别,拎着装着风信子的袋子离开了。她回到一层,一眼就望见了小卖部。透过玻璃门,她看见他们仍旧坐在桌边。妈妈身体前倾,正把某样东西交给尼克,贺瑞斯则坐在一旁,戳着刚刚烤好的切片蛋糕。她不会再进去了,也不会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无凭无据,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让他们抱着一点期待再等等吧。不过很快他们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的推论。

这是她最后一次从医院里出来,步入熹微的晨光中。外面的车站,一辆车正好离开,发出叹息。随波逐流吧。塞壬女妖的歌又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