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搬进了加雷恩租的公寓房间。透过窗可以看见从市中心的街道一直延伸到火车站的树木,某天你会从那里出发,前往机场或者自己的家。你喜欢赤身站在床边,眺望整个城市。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一旦抬起头就能够看见你,但你并不在意。你很高兴,你很清楚,并且你希望能够表现出来。你恨不得为自己鼓掌。

你们想寻欢作乐的时候,就回到咖啡店,透过羽毛般的烟雾,斜着眼睛看《百万富翁》《荷兰达人秀》之类的节目。但你们并不常去冒险。你觉得没那必要了。这么过去了几个星期,你更乐意花时间在冯德公园的湖边散步,去画廊、荷兰国家博物馆,还有凡·高博物馆,你可以在台阶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画一些局部的速写,寻找灵感。有趣的是,甚至当你临摹同一幅画时——比如凡·高的《椅子》,或者伦勃朗的自画像(你一度想重新创作这幅画,让画家本人手里握着一个MP3)——两幅作品甚至会呈现完全不一样的效果。它们相似但又明显不同,你回家后再去完成细节,比如胳膊上的静脉、耳朵的轮廓,加雷恩则擅长画龙点睛。显然,他的线条大胆有力。你们就像两个零件,组合在一起才能运转。

“你对细节有着惊人的观察力。”一天,他低下头,对你说,“你能伪造出完美的作品。”

你好奇他是不是在向你暗示什么——他如果知道你不是真的特鲁迪——但你很快意识到是自己过度紧张了,因为他又讲起了一个新的竞标提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你这才重新露出笑容。除此之外,让你庆幸的是,博物馆里没有《星夜》。你简直不知道如果你必须在他身边坐下来临摹画中的旋涡,会发生怎样的事,因为那些旋涡里隐藏着那位批准你离开公寓的总监的脸。

你最享受的是两个人一起在工作室里创作。有时候,你忘我地画着,但抬起头会看见他在那儿。这种快乐的感觉甚至让你惊讶,身心猛地被激活了,仿佛有人带你进入了另一种现实,你的生活就像电视频道一样可以切换,现在你过的是另一种人生。

见客户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深刻。气泡公司里简·海涅的员工和他本人一样非常谦逊友善,即使是平常的作品,他们也表现出好奇和赞赏,甚至会用那种奇妙的本地英语讲些带颜色的笑话。他们带你们去非常美味的奢侈餐厅用餐,甚至有一次,一整个下午,你们乘坐简的私人游艇游览了不同的运河航道。

很多时候,简直不像活在现实世界里。几个星期过后,你才学会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某些晚上,躺在加雷恩身旁的你还是会失眠,只好凝视着窗外深颜色的夜空和树的剪影。一天夜里,你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却突然伸出手抱你,把你吓得不轻。

“告诉我吧。”他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睡意。

“你指什么?”你顿了顿,问道。

“告诉为什么会有这个文身,”他说,“额头上的‘怪物’。告诉我背后的故事吧。”

你用手摸了摸眉毛的边缘。你忘记了那里还有字。你已经很久没有管它了。你已经习惯留长刘海,那些字母就会被挡住,不会被发现。黑暗中,你眨了眨眼。

“为什么?”你问。

他的手滑过你的背脊。

“因为我想了解你,因为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张开嘴,几乎脱口而出:“我少女时期有过精神问题,当时很糟糕。这就是我那时做的蠢事。”

你感觉身体僵硬极了。窗外,树摇晃着脑袋。你不该说这些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什么精神问题?”他说,接着,试探地问,“抑郁症吗?”

你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相情感障碍。”你说,“他们通常叫躁郁症。至少,他们是这么诊断的。”

“这种病会怎样?”他小声试探着问。

“一下飞到山顶,一下跌到谷底。”你说,“正常人只是起起伏伏。”你对精神病症状就像对工作一样如数家珍了。你继续说道:“家里人不理解,他们只是把我扔到一边。我只好去了专门的疗养公寓。”

时间停滞了。夜晚打着哈欠。现实,冷冷地眨着眼,蟾蜍般吐着舌头,流着口水,躲在暗处。“我就知道。”它低声说道,“你没法保守秘密,不是吗?你注定会搞砸一切。只有这一个结局。幸福不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你我心知肚明。”

但这个世界很快就下沉,消失了。加雷恩只是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接着转身,把你抱在怀里。

“可怜的小宝贝,”他说着,把你抱得更紧了,“运气真的糟透了。”

他的温柔让你惊喜不已,眼泪夺眶而出,你开始呜咽。的确是因为坏运气。是的,运气真的糟透了。是的,确实如此。为什么其他人没有发现——只是因为运气——过去就没有一个人这么认为?你为那个花园里的小女孩哭泣,为那个从一个淡黄色房间辗转到另一个房间的少女哭泣,为那个站在门廊里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妈妈和名叫阿卡拉的拖着行李的男人的女孩哭泣。

他抱着你,手指插进你的头发里,直到你恢复平静。突然你意识到他的温柔几乎让你窒息了。你扭了扭身子,推开他。

“现在轮到你了。”你说。

“我?”他说。

“是你。”你重复道,有些针锋相对,有些慌乱——想到你竟然毫无戒心,想到他竟然知道了这么多,你突然慌了,“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吧。你不得不说的事。类似改变我的那些事。”

他把手放在脸上。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太阳穴附近的痘坑就像港口。

“类似改变你的那些事?”他思忖着,“根本没有可比性,你知道的。我并不想控制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点了点头。但是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没错。

“还是该说点什么。”你说。

他咳嗽了一声。“好吧。既然如此,”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只和一个人上过床。”

每个字都很紧张,像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在我之前,你只和一个人上过床?”你说。

“不,我只和一个人上过床。”

真相大白了,接着便是沉默。

“噢。”你喊出声,“我——”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一旦告诉你,一切就都毁了。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忘了吧,求你。请忘掉吧。”

小男孩般的声音拨动了你的心弦。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只是很惊喜,仅此而已。”

你把他拉近了些,他散发着清新和纯洁的味道。你真希望把这味道带走,像披风一样裹在自己身上。这样大概就够了。你们感觉到彼此的善意。你错了,这不是控制。你轻拍着他光滑的皮肤。这种柔软的感觉让你恨不得钻进他身体里,成为他,迎接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