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在一条小街上,就在某条运河附近,隔壁是一家卖用车胎做的鞋子的商店。你得爬一段窄窄的木头阶梯才能进去,不过你一爬上来就发现那是一个宽敞的光线充足的阁楼,透过大大的长条形的窗户,人行道和楼下骑自行车的人尽收眼底。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但你需要的都有:画架、苹果笔记本、大大的画板、烧水壶、微波炉、茶、咖啡,还有一张沙发。你转过脸看着加雷恩,咯咯笑了。你们的表情都在诉说同一件事:你们幸运极了。
“我们希望你们能喜欢这儿。”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带着你们四下转悠,“我希望这里——”他晃动手指,仿佛在空气中抓取合适的词,“有助于艺术创作。我们只是商人。我们懂什么?但我们已经尽力,如果你们还需要什么,打电话告诉我们就好。这儿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你们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他实在是自谦过了头,你们甚至在他离开前,还没有来得及让他重复下名字,他正是简·海涅,气泡公司的总监,你们正是替他的公司干活儿,他还是数百万资产的继承人。
他离开时关上了门,街市的喧嚣被挡在了外面,加雷恩转过脸看着你。“我他妈真该死。”他笑着说,“来,让我好好地死一回。”
他们一起笑出声来。这是你第一次听他说脏话。
第一天,你没有干什么事。你画了些速写,把它们在墙上挂了一溜儿。墙上有画板夹,这样就可以直接把画挂在砖墙上,做整体评估。有些想法很不错,有些只好胎死腹中了。
“《蒙娜丽莎》真是垃圾。”加雷恩从特大号的手机上看那些名画的缩略图,感叹道。你也这么认为。
你们在街对面的小咖啡馆里吃午饭。不知怎的,之后一整个下午,你们都在外面玩耍,在街道上乱晃,在景点喝上几杯,欣赏这个陌生城市的市井声。你还逛了许多商店,拿起东西在手里掂量着,但并不买。
“莫非我进步了,或者只是因为这儿适合创作?”加雷恩盯着桌上一座带弧线的木头做成的台灯说。
“一切都棒极了!”你说,“你怎么说都对。”
你真的这么想。这地方让你觉得生活在铺着红毯欢迎你,一切皆有可能。你在这儿简直焕然一新。真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你看见十字路口排起了长队,一直延伸到一条主运河上。
“排队看现场演奏会吗?”加雷恩猜道。
“不太像。”你发现一对银发的美国夫妇正在研究地图。
原来人们正在排队参观安妮·弗兰克之家。
“我们也去看看?”加雷恩提议。
你耸了耸肩膀。
只等了不到半小时,你们便通过书架后陡峭的楼梯进入了那些窄小的房间。你们惊讶地发现,安妮的墙上竟然钉着年轻的伊丽莎白女王、格丽塔·嘉宝、金格·罗格斯的照片。太多的人在打量这房子了,这么做仿佛是某种打扰。因为夭折,她反倒获得了某种永恒。如果再活六个月,你猜,她大概会觉得伊丽莎白女王的下巴太宽了,实在谈不上美丽,于是把照片取下来,同时,她大概还会意识到那个和她在阁楼上赏月的男孩有些无聊,但现在她被永远地刻画成某个把未来的英国女王当作偶像,因为无法自控的原因怀春的少女。一个未完成的自我永远定格了。
你们俩出来的时候,都感到十分压抑,简直无力吐槽。加雷恩只好眨着眼,摇晃着脑袋,从牙缝里挤出些小调。
你们走了好一会儿,没有交谈。终于,你脑袋里蹦出一个念头。
“跟我来。”你说着,抓起加雷恩的手,“我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你听公寓里的人说过,从咖啡店里可以买到大麻。在你的头脑里,那是些体面的地方,柜台里摆着饼干,黑墙边现磨咖啡机冒着泡泡。但根本不是那回事。第一家咖啡馆里,挤满了穿着运动服的英国男孩——大概在享受单身汉之夜或者生日派对。气氛阴冷又躁动,似乎在暗示着有人马上就要被暴打一顿。
你找到一条通往背街的路,开始对道路两边伸出的画着大麻叶符号的塑料标识司空见惯。接下来的几家店也不靠谱,但至少你能确定自己是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对面的每一条小路都不是那么危险。你拨开垂落的彩色绳子,这儿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孩子开的糖果店。但整间屋子都被刷成了黑色,墙上都是刮擦的痕迹。屋子正中摆着桌面足球桌,电视机里正在播荷兰语版的《X元素》。玻璃柜台里装满巧克力棒和小包的薯片。一个邋遢的男人斜靠在那儿,嘴里嚼着他的发髻。
一瞬间,你感觉恐惧几乎要蹦出你的胸膛了。你感觉又到了某个熟悉又厌恶的地方——角落里潜伏的莽撞巨兽随时都会扑过来,将你再次拖进令人眩晕的旋涡。你勉强咽了咽口水,向柜台走去。
“手卷烟,谢谢。”你说。
“粉末还是整片叶子?”男人问。
你选择飞叶子。他打了个哈欠,从身后的隔板上取下一只盒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看你一眼。
你付了钱,然后在窗边的桌子边坐下,你们俩之间有一只烟灰缸。加雷恩看着他,眼睛瞪得圆圆的。
“真是超现实,对吗?”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抬起眼睛打量你。”
你耸了耸肩,点燃一根。烟雾沿着喉咙钻进了你的肺,呼吸中充满烟草味道的平静。真棒,这感觉棒极了。你又来了一口,然后递给他。
加雷恩把滤嘴小心翼翼地凑到唇边。你斜眼望着他,你在思考是否该问他过去试过没有,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又默默地吸了一会儿,滤嘴在你们之间传来传去。加雷恩吸它的时候,会微微急喘。过了一会儿,他脸上便露出松弛的表情。他的头发支棱着,看起来古怪极了,好像有人拨动了他的开关,把他的表情放大了一些。他太阳穴附近的痘印更加明显,比其他地方的皮肤要深一些。
“我喜欢这个地方。”他一边点头,一边说,“我喜欢……这个地方。”
你伸出手接过滤嘴,又是一阵吞吐。你感觉身体里涌起快活的感觉。你明白,生活欠你的太多。你经历了许多不堪的事,但现在你是一位在阿姆斯特丹工作的艺术家。普通人一生所能遭遇的麻烦,你似乎在十几二十年里都一一经历了。现在,你终于熬过去了,剩下的该是年复一年的快乐时光。你自顾自笑起来,哼着已经忘记了大半的旋律……是一首关于庆典和好日子的歌。拙劣得很,但你明白,它的确道出了某种真相。所有的事都是这样的,只要你懂得如何挖掘。
加雷恩的眼睛越睁越大。他像第一次见你一样打量你的脸。
“我必须坦白。”他说,“不要笑我。”
他用手挠了挠头,头发越发像一窝杂草。他靠近了些。
“我喜欢你。”他说。
你眯起眼睛看着他。“滚远些。”你说。
“我是认真的。”他说,“我没有开玩笑。”
你白了他一眼。
“我是认真的。”他又重复道,“我很用力地喜欢你,确切地说。你第一次出现,第一天见到你,我就勃起得很厉害。埃德蒙在发飙,而我却缩在画架后面,努力不让人发现我勃起了。”
你看了他一会儿。你忍不住开口大笑起来,他都被喷了口水。
“嘿!”他说着,擦了擦脸,“我说过了,不许笑。”
但他也笑了。你们俩一起放声大笑。真他妈的,太好笑了。你们笑得太大声了,角落里三个玩多米诺骨牌的人不禁转过脸,看着你们。你们笑着,直到桌子开始晃荡,你们差点掉到椅子下面。
“噢,见鬼,这事儿很不专业,你觉得呢?”加雷恩等到颤抖渐渐平复才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你肯定会恨我的,是吗?”
“坦白说吧,”你说,“当你说‘勃起得很厉害’……”
“噢,似乎有点误会。”加雷恩说,“好吧,其实勃起后只是中等大小,但对我来说已经很厉害了。”
你们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突然补充道,重重地跌坐回自己的座位,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清楚,“不管怎样,谈论这些都有些古怪。我们是同事,得专业些。”
你咯咯地笑了。“是的,我们是同事。”你说。
你们又在咖啡馆待了一会儿,吃薯片,喝可乐。你不得不承认,你简直飘飘欲仙。滤嘴里塞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不过,直到你们开始分析荷兰语版的《X元素》,进而发现了能够解决欧盟乃至全世界的争端的秘密,你才真正意识到。你对什么具体的细节都不记得了,只知道需要建立全球大规模陪审团,规定美国商业经纪协会的会议音乐。
最后,你们终于在太阳快升起的时候离开了这家店。街上洒满了阳光,窗户被照得金黄。
“天啊。”加雷恩说,“多好的一天!”
你抬起头看着他,阳光落在他身上,他的发尾被染成金色。你吃了一惊,你发现他竟然这么英俊。你觉得,他的眼睛就像闪烁的星星。
你直起身子,在他的嘴边留下一个吻。他身子一僵,很快又软了下来,将你抱在了怀里。你们吻了一会儿,就在路中央,一直有自行车经过。接着他拖着你走了起来。
“来吧。”他说着,牵起你的手。这一次,是他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