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安东把你叫到办公室里。你放下画架上为英国观光项目草草勾勒的一系列现代风景的概念稿,进门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后面,屋外的院子透进来深色的剪影,午后的阳光明媚,银色的罐子闪闪发光。
“坐下吧。”他说着,咳嗽一声。
你坐在正对着桌子的扶手椅上。于是你显得比他矮了好多,就像个孩子。没有人说话。你抬起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航行专用气压表,读数一直在变化。
“事情是这样的,嗯,特鲁迪,我接到一个电话,老实说,让我尴尬极了。”安东说。接着他停了下来,一只手开始抓头顶的金发。你发现,那里的头发已经有些稀少了,隐隐露出粉色的头皮。你很不情愿地联想到带斑点的熏猪肉。
“好吧,我就直说了。”他说,“没必要说些有的没的。小精灵办公室在电话里向我道歉,说三个月前他们预备安排到这里的临时工根本没有来报到,想知道现在还缺人手吗。显然他们的系统出错了,现在得把事情弄清楚——这事儿太奇怪了,你明明来了。”
他在桌上敲着指头,用余光瞟着你:“你或许该澄清点什么。”
你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这些日子里,你累积了不少自信。
“我是特鲁迪。”你坦荡地说,“办公室肯定弄错了——”
安东抬起一只手:“我不想为难你,但你恐怕没有弄清楚。不论如何,你都不是那个特鲁迪。那个特鲁迪早产了,她本来要到这儿做前台工作的,但来之前的晚上被送到了医院。她的同事给工作室写了封信,解释这件事,但是,嗯,就像我说的,我们并没有收到消息。”
你感觉像被狠狠揍了一拳,差点吐出来。房间开始旋转,思绪如飞鸟在你的脑海中匆匆掠过,你试着找点什么——随便什么——让你立即脱身。你试着说点什么,但很快又把嘴巴合上了。你倦了,失望极了。
“事实上,”安东看着你,小心翼翼地说,“我喜欢你的作品。你很适合我们的团队,从你开始参与艺术工作后,客户的投诉明显减少了。实话实说,过去十年里,我都没有拿到和现在一样多的私人订单。我想……我得信任手下……而不是怀疑他们。”
他拉了拉衬衫领。“只要你说清楚,不会有任何问题。”他说。
又是漫长的沉默。你打量起屋子里的一切——书架上的书、气压计附近的纪念品、穿着海军制服的大胡子男人的黑白照,他盯着镜头,自信极了,最后,你又看向安东。怒气已经平复。你看得出,他非常通情达理。绝大多数人遇到毫无诚信可言的骗子,问都不会问,早就把你赶出去了。他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你脑中的大门砰地打开。如果之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那该怎么办?如果告诉他那场事故、你待过的地方,之后又不得不重新开始,该怎么办?你想了一会儿,很快就沉浸在艾丽带给你的伤害之中,你再一次回忆起那些让你不堪重荷的束缚、你肩负的悲伤和屈辱。你喜欢特鲁迪还有她给你带来的一切。你喜欢她清白的过往,喜欢自力更生,喜欢健康的作息。艾丽只会毁掉这些,哪怕只是用特鲁迪的嘴谈到她,都会让房间变得乌烟瘴气。就像打开不断制造垃圾的碗橱,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为了能够过上全新的不受限制的生活,你必须不间断地铲除阻挡你前路的垃圾,但只会越铲越多。
你摇了摇头。“我觉得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你说,“对不起。”
安东皱了皱眉,严肃地看着你。你这时突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他爷爷的影子——那位上校。如果你是那个单纯的特鲁迪,你只会从这个角度该如何勾勒出安东的轮廓。但你没法集中精力,因为艾丽开始出来干扰你,在你意识的边缘飘来荡去,在你的头脑里横冲直撞,你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把她驱逐回无人岛。
安东的手指在桌子上敲着。“你让我非常为难。”他说,“至少得告诉我不给任何解释的理由。”
你张开嘴,想要列出所谓的理由,却什么都说不出。你感觉自己被苍白包围,就像被书页四周的留白包围。
“对不起。”你重复道,“我失去了自己本来的身份。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角落处的阴影变得扭曲,颤抖着,似乎蠢蠢欲动。你快受不了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你匆忙补充道,“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喜欢在这里工作。我可能不是特鲁迪,但在这里我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你坐了回去,直愣愣地看着台阶。耳朵里回荡着你的声音,是恳求的可怜的语气。你知道你把事情弄砸了。你在伦敦学到的第一个原则就是,不要向别人暴露弱点,不要亮出自己的底牌。人们只会利用这些,搞垮你。你静坐着,等待一切就像纸牌屋一样轰然倒下。
又是漫长的沉默。你抬起头。安东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好吧。原则上,我该立刻解雇你。”他说。他抬头看了眼航船气压计。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但大概每个人都做过一两次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又咳嗽了一声。“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他说,“你现在不是戴罪之身,对吗?”
你看着他,露出坦率的神情。“是的。”你说。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举起一只手,指尖轻点上唇,“我不会惹上警察,或者被关进监狱?”
“不会出现这种事。”你说。
“你不是杀人犯,对吗?”
那种粗鲁的神情——出现在他通常踌躇满志的脸上,显得滑稽极了——让你差点笑出声来。你忍住了。现在可不是时候。
“不是。”你说。
安东看着你,心里正在默默地盘算着。他身后,一架飞机正滑过庭院上空,然后消失在他左耳附近的方向。你想象着它沿着耳洞钻进他脑袋里的画面。
“好吧。”安东长舒一口气,“但愿我不会后悔做了这个决定……你继续留下吧。”
你眨了眨眼。你又打量了下四周。墙没有垮。外面,桌子还在静候你,画架还在期待你的下一个点子。世界并没有崩坏。
你被感觉的潮水淹没了——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向你袭来,隆隆作响。你兴奋地站起身。
“谢谢你。”你说。你想跑过去拥抱他,但你竟然忍住了。你过去可没有这么做过。他或许并不欢迎你的拥抱。
安东发觉你有些为难,高兴却又手足无措。
“不用担心。”他说着,举了举手,“不过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如果其他同事问到,你还是回答你是临时员工特鲁迪。不过一旦我发现……你耍手段,就请卷铺盖走人,知道了吗?”
你兴奋地点了点头,向大门走去。
“稍等。”安东说,“还有一件事。”他用手示意你重新坐下。
你回去坐下,脉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因为兴奋血气不断上涌。他在桌上的一摞纸里翻拣着。
“有一个机会:去为阿姆斯特丹的客户工作三个月。他们需要两位艺术家。是一个宏大的很有野心的项目——把前辈大师的设计融汇到新纪念碑上。我想让埃德蒙还有——嗯——你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耸了耸肩。“我愿意。”你说。
“好吧。无论如何,放轻松点。你又不是毒贩子。”他大声笑了出来,看着你,“对不起,我的笑有点奇怪。他们希望我们能把初步的构想先发给他们,然后至少在那儿待上四个星期,而且你还得准备和总结工作。所以我们总共得花上大概六个月的时间。不过有时候,离开这儿一阵子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听起来这正是你现在想做的?”
你又点了点头。“正是。”你说。
你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你。
“你在里面待了好久。”埃德蒙说。今天他穿着件珍珠果酱乐队的短袖上衣,下巴上满是胡楂儿。
你耸了耸肩,一切都会维持现状,你欣喜若狂,脑子里充满了兴奋的旋涡,却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特鲁迪的生活——你的生活——和你离开时一模一样。你还以为自己会被扫地出门,就像被抓了个现行的贼。但一切还是原样。
“他到底想怎样,还是‘这样很好但要是那样会更好’的屁话吗?”埃德蒙继续说。
其他人都假装没有听到,各自在桌边忙碌着。负责文案的盖尔正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但你知道,她偷听马特和妻子吵架的时候就会在胡乱打些字符做掩饰。
你又耸了耸肩:“好吧,你懂的,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问问我做得怎么样了。”
埃德蒙冷笑一声。“聊了半个钟头这么久,就问你在做什么。”他继续说,“总还会说点别的吧?”
明知道不该说出来,但你太开心了,有些放松警惕,于是随口说了句:“阿姆斯特丹。”还继续说道,“他跟我说,我和你要一起去阿姆斯特丹为客户做一个大项目。”
其他人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像狐獴一样支起了身子。埃德蒙皱起眉头。
“阿姆斯特丹。”他念道,“该死的想干吗?”
“是的。”你说,“他让我们一起参与一个纪念碑的项目。有关前辈艺术家之类的事。”
埃德蒙点了点头:“他大概觉得把这个消息先告诉某个该死的菜鸟——该死的会画画的前台,会比某个为这份差劲的工作折腾了五年的高级设计师更好些。”
“埃德——”加雷恩在自己的画架后四下打量起来,警告道。
“好吧,我很抱歉。晕死。他先是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提拔了她,现在又这么做。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埃德蒙咆哮着,大步穿过工作室,走进安东的办公室,重重地摔上门。墙那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五分钟后,埃德蒙回来了。
“好吧,我这就滚。”他说。他走到自己桌前,把桌上的纸胡乱理了理,一股脑儿塞进包里。
“你的意思——是,你今天提前下班?”加雷恩试探道。
“不。他妈的混蛋。”埃德蒙说,“我不干了。我这就走。过去的功劳一笔勾销了,大概也算不上什么狗屁功劳。”
“先等等。”加雷恩抓住他的胳膊,“你确定就这么一走了之?”
“当然。”埃德蒙说,把画架上画了一半的啃火星巧克力棒的猴子扯了下来,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我干腻了。整件事就是笑话。我在麦当劳里打了三年工,才付清艺术学校的学费,却要听命于一个从公共学校毕业的连海军都没有考上的傻小子。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干了。”
“那阿姆斯特丹呢?”你说。
“别担心。”埃德蒙说着,冲着你苦笑道,“这下你快活了。我告诉老板,派这儿的圣雄甘地和你一起去。赶快去收拾你的内裤和护照吧。但别指望等你回到这儿还会是老样子。”
埃德蒙和加雷恩还在聊着,马特和盖尔不时插上一两句,但你听不进去。你和安东碰面后的轻快情绪就像热气一样被安东的冷言冷语冲破了。新的困难赫然出现,挡住了你眼前的光:护照。
整个下午,护照的事都占据着你的脑海。埃德蒙收拾好一切,愤愤地走了。接着安东开始收拾残局,说着要齐心协力之类的话,还在城里开了一次派对,但你始终忘不了这件事。其他人正围在马特的笔记本电脑前,看优酷视频上的一段泥地摔跤锦标赛中的意外求婚。你却悄悄溜到最远的那个角落,紧张地打开一台苹果电脑,花了几分钟,用谷歌搜索关于护照的信息。这事儿总让你感觉很挫败。你被关进公寓的那几年,其他人开始接触互联网,但你的手很笨拙。你的手指在键盘上乱敲着,尽管如此,却连一条好消息都没找到。办护照需要出生证明,可谁他妈的知道你可以从哪里搞到出生证明。
你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溜回了家。人行道散出积累了一天的热量,烘热了你的脸。你穿过一条条街道,经过了旧警察局、公园、承运包裹的车站,然后沿着铁轨线越走越远。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你在乱逛,随便乱走。你最后来到那座带露台的红砖小屋门口,正对大街的门敞开着。晚餐的香气和晚六点新闻的严肃语调从窗户里飘了出来。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在街角看到了熟悉的路标:橱窗里摆放了干瘪的盒子、标牌剥落的酒吧。似乎怎么逃不开了,是它一路在召唤着你到这儿。你不假思索地来到大门前,走了进去。
你看了眼角落,其实根本没必要。他在那儿,你知道他一定会在那儿。大概只有他站在那儿。酒吧男招待正趴在吧台上,静静地昂着头盯着老虎机上的荧幕,荧幕上正在播放家装节目。还有一对看起来像是情侣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在桌上摊开一本旅行指南,他们像是在寻找真正的曼彻斯特的路上迷路的游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你向他走去。你咳了咳。他抬起头。
“我需要一本护照。”你低声说,“多少钱?”
他掏出一根烟,在桌上敲了敲。他的脸上就像水果机里掉下一串樱桃一样渐渐显出了认出她的表情。
“噢,你好。”他说,“好久不见了。”
“多少钱?”你又问。
他重新坐下,头靠在墙上,身边的隔板上放着一只写着“救救孩子”的募捐箱。
“我经常想起你,你知道的,”他说着,得意地笑了,“直到现在。总是想你想得很久,也很用力。有时真的太用力了。”
你咬了咬牙。“他妈的。”你静静地说。
“是的。”他说着,点了点头,用手指弹了弹香烟,“我也常常想这件事。想到你的姿势——其他人都做不到,总让我欲火焚身。你是个特别的姑娘,艾丽。我特别的姑娘。”
你感觉被击中了,眼睛里都是泪。你恨恨地忍住了,可还是会想起那坚硬而冰冷的一切:被叮叮当当关上的门,剪贴板,空房间里的塑料椅子。只要熬过今天,你绝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
“听着,你究竟打不打算帮我?”你问。
他轻蔑地笑了。“好吧,我会帮你,”他说,“但有一个条件。”
你越来越不耐烦了。“我刚才就在问你。”你说,“多少钱?”
他一点一点地打量你,仿佛要吞掉你在玛莎百货里买的外套和从乐施商店淘到的包。
“一千英镑。”他说,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你的大腿根部,“除非你能想到其他法子来付这笔钱。”
你想起贝丽尔帮你开的银行账户里已经攒了一笔钱。你本来预备用来买些其他的更棒的东西。
“好吧。”你说,“一千。”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有些反悔:“两千。”
你摇了摇头:“你刚说一千的。”
他耸了耸肩:“涨了。你最好多赚点。”
你眯着眼睛看着他。远处靠近窗户的地方,游客们起身离开。
“另外,”你说,“我还想问问,玛丽还好吗?”
他垂下眼睑:“死了。”
“啊,太让人遗憾了。”你说,“因为吸毒,是吗?还是割腕?”
他有些心烦意乱,扔掉了烟头。“好吧,该死的,”他说,“我只收你一千。”
他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卷纸。“把你的要求在上面写清楚。”他说,“名字、出生日期之类的扯淡。”
你先写下“特鲁迪”这个名字,出生地是卡姆登,你出生在1984年,至于生日,就是当天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