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一次结工资的日子,你感觉棒极了。你眉开眼笑地离开办公室,手里拿着一沓钞票,你说服安东直接从工作室的临时账户里拿出这笔钱——一开始他并不同意,但你告诉他其他人都这么做,他只好耸耸肩,妥协了。你不得不皱着眉毛,掩饰得意之色。这还是第一次你体会到人定胜天的感觉;你一头扎进精彩的新生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帮忙。
一个月的工资可能比你在伦敦的豪华酒店里干一次要少,却让你感觉更加富有。你决定在下班的路上顺道去巴纳克尔购物中心买一件上衣犒劳自己,最终你选择了一件带褶皱的胸前点缀着红色十字架的灰色上衣——不是什么贵东西,你可不能花掉付给贝丽尔的租金。可就在路过马车与马酒吧时,你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小酒吧,橱窗里装点着干瘪的纸箱,招牌斑驳,适合来一杯庆功酒。你走了进去,透过内门玻璃看见他时,你感觉一阵寂静。他老了,脸上起了皱纹,他带着那种瘾君子们常有的轻浮神情,青春注定消逝,海洛因也无能为力,但他的眼睛后面仍旧住着一匹狼。
太意外了,一瞬间,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你站在门槛附近,不敢迈进去,你甚至觉得脑袋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要莫名地惹麻烦。你经历过许多事,但现在,不得不说生活真是个狗杂种,竟然让他出现在这里,毁了你的庆功宴。多残忍啊,真像个笑话。
接着,你看见一个穿山羊皮外套的家伙走了过去,扔了个信封在桌上——看起来是类似文件的东西。你隐约看到驾照的粉红色的边。你的头脑里闪出那些散落在客厅地板上的假身份证明,还有你胳膊和腿上矩形的印记。你记得那些调子平平的元音,还有在曼彻斯特听到的对话——关于住在附近的一位叔叔。你还想起几个星期前无意间听到的对话。真是一连串的打击。毫无疑问,是他——玛丽的哥哥,坐在酒吧的角落里。
他抬起头,你迅速地转过身,他没有发现你。你急忙跑了出来,回到街上,心还在怦怦跳着,嘴里一股酸味。你回到贝丽尔的公寓,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往脸上浇冷水。你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终于确信狼狈和危险已经远去。等你终于不再发抖了,你这才想起,你把那件红灰相间的上衣落在酒吧的门廊了。你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因为他放弃任何东西了。
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你在办公室里,谁也不理,其他人仍旧谈天——加雷恩、埃德蒙,一位名叫马特的年长设计师,他妻子刚生了孩子,还有名叫盖尔的文案,她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抱怨音乐太吵。你回答他们的问题时,总是小心翼翼。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你绝不能泄露关于露丝、鲁斯和维诺妮卡的一切。你对特鲁迪的背景了如指掌,了解她的求学经历,她读大学时痛失双亲。你根据自己的情况,创作了一部自传,不断打磨,让它变得更真实。这一天,只要铺垫出一个细节,只要有惊无险地过去,就是胜利,特鲁迪越来越丰满,就离惨淡的过去越来越远。只要她越来越真实,那些疯狂的念头和恐怖的诱惑便渐行渐远。有时,想到你将自己打造得如此完满,你几乎要笑出声来——你被好运气冲昏了头脑——但你始终安静地坐在软靠垫椅上,咬紧牙关。
回到公寓,你不得不放松自己,褪去伪装,说些废话。贝丽尔似乎很享受。好些夜晚,她会邀你去起居室,然后两人一起看着烹饪节目和家装节目,虚度时光。你沉迷过许多节目,比如一伙业余女裁缝为了赢得一份为日间电视节目主持人设计婚礼服装的合同各显身手,在每星期的节目里不断被淘汰。一位来自格拉斯哥的小个子裁缝善于在设计中运用羽毛,一位来自达德利的偏好格子棉布的黑人女性笑声爽朗,他们俩让你难以取舍。于是白天,常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时刻,你满心想着电视节目,猜测谁会获胜。你的脑袋竟然腾出空间容纳这类激动人心的琐碎事了,这样的日子堪称奢侈。你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即使在公共汽车上,在街角的店铺里,听见有人谈论起这节目,你也会抓住机会去八卦两句。你这么做的时候,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冷眼旁观,惊叹着你竟然可以如此自如地交谈。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夏天的树叶变成金黄色,然后渐渐地,镶上了棕色的边。锐锋接了一个大项目,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加雷恩和埃德蒙没日没夜地商量,起草了一堆点子。可无论他们给出怎样的建议,客户都不满意。安东的笑越来越牵强。直到有一天,埃德蒙去看牙医,你走到加雷恩的桌前,让他把作品给你看看。各种各样的图片,有车,有乡间小屋,有彩虹颜色的雕像。
“这是什么?”你问,“要表达什么?”
加雷恩的手放在太阳穴附近的痘印上。“安东给的关键词是‘财产’。”他抱怨道,“比如车,但其实也包括其他的东西——他们想要耳目一新的效果,先锋的,酷的。啊——我们想了好久,我几乎被掏空了。我快要——快被逼疯了。”
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你感觉许多呼之欲出的想法在诱惑你,可每当你想要直面它们,它们便又躲藏起来。这天下午,不接电话的安静时间里,你拿着画板,试图勾勒出图案,有人经过,你便遮起来,但是那些图案始终模糊不清,遥不可及,你的思绪越来越乱。一下班,你便钻进巴纳克尔的咖啡馆,坐在你最喜欢的可以看见大门和楼下中庭的桌边。你试着草草画了几个速写片段:表情冷漠的人们,水沟里飞溅的垃圾。缺点什么。纸上的画面始终单调。
第二天,你像往常一样起床,那个词仍旧困扰着你。财产,财产,财产。你在桌上摊开画板上的纸,但这小小的矩形画纸实在太拥挤了,无法承载你的想法。你还需要其他的东西。这天快结束的时候,你还在工作室里,不愿离开。直到其他人都走了,你独自展开一张A3大小的美术纸,又从加雷恩的桌上抓了一把铅笔和木炭笔。
回到贝丽尔那儿,你就钻进自己的屋子,关上门。今晚不看电视,你还有工作需要完成。你在地板上展开画纸。散步回家,让你头脑清醒了些,现在你几乎看见想法在纸页背面闪闪发光了。这是一座塔楼,一条长廊贯穿了整张画纸的对角线,画纸的右边是塔座。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财产,你一下笔,开始在画纸上自由发挥时就意识到了。多么晦暗啊——破碎的窗户被熏黑的边框,暗示着一场大火,翻倒的婴儿车只剩框架,坐垫已经剥落,正前方的水沟里有一根针管(你觉得这不失为一个选择,毕竟你不清楚客户会怎么看这幅画,所以你决定完成它,即使它看起来像大杂烩)。
你不知疲倦地工作,完全沉浸在面前展开的画布上。天暗下来,你起身打开灯,除此之外,你没有多余的动作。你把其他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画好了建筑的轮廓和一些细节后,你决定在前景处加一个人物。你希望她虽然身负重伤,却仍旧顽强;年纪轻轻,却历尽沧桑。你希望那些有钱有闲的人看到她的时候,会想着“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兴致勃勃地画着,小心翼翼地勾勒出巴纳克尔的咖啡馆的轮廓,修改她有点歪斜的双眼——她或许会退缩,或许准备大吼——画面定格的时刻,都可能发生。
你从加雷恩的桌上拿的笔有些是彩色的,你看了看,发现竟然和你过去在公寓的画室里用的一样,都是水溶性彩笔。“化腐朽为神奇的颜色”,你过去就是这么叫它们的。你把浴室里马克杯里的牙刷倒了出来,装上了水,接着又重新拿起了画笔——给塔的基座上色,把窗户的边框涂黑。你给女孩画上绿眼睛,还在她的脸上画了些脏东西——她大概刚刚从大火中逃出来,或者是在街头流浪了好几个晚上。这不是你的重点。接着,你着手画前景,你的笔最先落在天空部分。你在头顶处画了紫云,但在塔基和天空相接的远处,你又添了几笔红色、粉色和一片金色,这画面仿佛暗示着美好即将到来或者刚刚逝去,可以是幸福的开端,也可以是悲剧的前奏。
你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你有点发晕,看了眼桌子后面的小闹钟,已经八点四十分了。该死!你得在加雷恩进门前把画笔放回去,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你把东西全收好,匆匆下楼。贝丽尔正从厨房里走出来,你却嘟囔着来不及了。
到了工作室,你才松了口气,你是第一个来的。你一边在包里摸索钥匙,一边去摸把手,于是铅笔、木炭笔和画板掉在了走道上。你低下头,看见了你的塔楼。接着,一个人影落在了上面。
“哇哦!”安东说,“画得很尽兴。”
他弯下腰,捡起你的画,皱起眉头。
“是市政府。”你说完,觉得自己有点蠢,“你知道的,被废止了,或者其他的什么。”
安东用手指摸了摸嘴唇。
“是的。我发现了。”他说,“这是谁呢?”他指着画面中的女人。
“某个女孩。”你说着,感觉傻极了,“这取决于观众怎么看。观众决定了画面里的一切会变得更好或是更糟。这是太阳——”
“落下还是升起?是的,我懂你的意思。”
他看着你,眉头舒展,露出笑容。
“很有意思。”他说,“完全出人意料。很有创造力。你什么时候可以画完?”
你的目光落回纸上,耸了耸肩。你的视线已经没法集中,脑袋里回荡着嗡嗡声,因为没有睡觉,感觉迟钝。实话实说,你也不知道还能继续画点什么。
“半小时够吗?”
安东拍了拍脑袋。“半个小时!”他说,“好极了,下午我就把它给大卫。棒极了,这画太棒了!”
说完,他赶在你前面,穿过房间,大步向工作室走去,因为走路带风,纸页随之哗哗作响。
二十分钟后,埃德蒙来了,看见你正站在加雷恩备用的画架前。
“我错过了什么好戏?”他问。
你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莫里森的店,挑了一瓶红酒。白天的胜利和众人的称赞让你容光焕发——甚至埃德蒙——也欣赏你的作品。而且,这还是一个特别的夜晚——今晚是缝纫节目的最后一期——你和贝丽尔约好了一起看的。
一进门,你就闻到了罐焖土豆烧肉的味道,营养丰富,热气腾腾。这正好可以抵消初秋的夜晚越来越重的寒意。你们一起坐在起居室里,抿着红酒,大口大口地吃着盘子里配着浓郁肉酱的热乎乎的饺子。
“祝贺你。”贝丽尔满足地叹了口气,说道,“干杯。”
节目开始了。最后一轮挑战有三名选手——来自达德利的女子,那个格拉斯哥人和一个来自赫尔的自由理发师——他们将为晨间节目的大明星设计婚礼礼服,尺寸已经量好,但是庆典主人的身份直到选出冠军的时刻才揭晓。这是一锤子买卖。达德利人的设计很不错,格拉斯哥人却剑走偏锋,放弃了她试过的羽毛造型,拿假珍珠串了一个老鼠窝一样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那个发型师则要完成一个时髦的方方正正的设计,他管它叫“五十年代的未来主义”。在最后的十分钟里,达德利人完成了一个《傲慢与偏见》里常见的新古典主义的可爱造型,那个珍珠做的老鼠窝则在缎子上散开,摆出了一个优雅的晶体形状。
“太难描述了。”解说员对着摄像机说道,“他们各显身手。现在到大明星的品味决定胜负的时刻了。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她会为自己选择谁的设计呢?”
大明星出现在荧幕上的时候,你正弯腰把酒杯斟满。
“哦,是她。”贝丽尔说着,手指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她叫什么来着……你知道吗?”
你抬起头,一瞬间,房间暗了下来,只有电视亮着。荧幕上,来自达德利的女人欣喜若狂,选中她的人,是海丽。不是你记忆里的海丽,那个瘦得皮包骨、敷着亮粉、涂樱桃唇膏的少女。这个海丽苗条,自信,从内而外透露着笃定,显得十分得体。
“她叫什么?”贝丽尔又问道,“她赢得了独立电视公司的晨间秀比赛,是一位年轻的新主持人。就是那个总有一张巨大的移动气象图的节目。我熨衣服的时候看过几次。”
“我不知道。”你缓缓说着。整个世界离你越来越远,你仿佛正透过一个长长的幽暗的显微镜打量这个世界,却又弄反了方向。电视机的声音离你越来越远。
“海伦·萨里斯。”贝丽尔说着,拍了拍手掌,转过她的扶手椅,等待你的应和,“说起来,你长得很像她。有人和你说过这事儿吗?”
一瞬间,整个世界就像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你仿佛看整个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切——贝丽尔那些皇家道尔顿瓷娃娃,壁炉台上的旅行钟,壁炉附近的架子上的《读者文摘》——东倒西歪,接着掉进深渊。凸窗外的街道咧开了嘴,随时准备把你吞下去。
你全身绷得紧紧的,牙关紧闭。你绝不会再让她带走属于你的东西。这一次,你不能任她宰割。
你迎着贝丽尔的目光,耸了耸肩。“还真没有。”你说,语调就像达德利女士做的袖管上的褶皱一样轻飘飘的,“只是碰巧。这种事很常见。”
“一定是这样的。”贝丽尔说,“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她重新盯着电视机看。“有些人觉得我长得像维多利亚·伍德。”她补充道。
你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黄昏时的惬意。你又尝了口红酒。你能听见屋外有车经过。但你的胸口还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你很高兴尚能保持镇定,但你感触最深的是,你还在乎,还会伤怀,这是你从未触碰的伤口。你终于明白了。海丽和那个来自达德利的女人举杯庆祝,接受工作室里观众的祝福的场景来回滚动着,你才发现,从你记事起,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