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访问时间,她就出现,然后一直待到访问时间结束。她坐着,看着走廊里穿制服的人来来往往,他们鞋踩在地毯上咔咔作响,外面,枝芽摆动,七叶树微微颤动。她一有机会,便偷偷溜到护士站。她发现饼干罐里装着霍普诺普牌饼干和巧克力威化饼,传真机附近的小冰箱里偶尔会有酸奶、奶酪和古怪的水果片。一次,她在去洗手间的路上,发现煮茶的壶旁放着一块无人问津的巧克力蛋糕切片。于是,她把盘子端到了走廊尽头的浴室里。即使有人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护士们来做检查,给海丽换纸袋、垫子和床单时,也只是对她投来若有若无的微笑。

有时,她会和海丽聊天——扯些天马行空的、不着边际的事,比如医院气派的大门大概几百年前是让马车通行的吧,比如她看见窗外有人在刚刚修剪好的草坪上散步。有时,她只是坐着,看着她。

有过一两次,她带上信,大声朗读起来,希望唤起海丽的记忆,那大概是——也不全是——她的记忆。她重新提起关于小艾米丽的悲伤往事,带着狂躁的热情谈论着,试着用句子点亮她妹妹心中的野火,照亮每一页记忆。可还是有些事她不理解,关于在脚边坐下的细节,还有被绑成鞋带的绳子。她盯着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她仍旧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海丽?”她问道,好像说这些话,妹妹就会突然醒过来,但床上的那个人仍旧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天下午,她心血来潮,在化妆品商店买了一罐桃红色的指甲油,花了一个小时给海丽涂指甲。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用过这东西了,更麻烦的是,她还是给其他人涂指甲。她发现,自己不得不用化妆棉,才让指甲油不流到指甲外面。海丽的手放在她面前的毯子上:纤细的,和斯玛吉的手一样,关节处有小小的凹陷。她知道,右手拇指上有一个雀斑——这是海丽才有的。这是最近几年才长出来的,还是一直都有呢?只有真正仔细的人才能发现这个充满故事的小斑点。如果一直都有,为什么没有人发现真相,揭穿她们调换了身份,揭穿之后发生的一切?回忆就像拍打垫子时扬起的灰尘,包围着她:妈妈一直躲在窗帘后面,一整个下午又一整个下午。她们伸长手才能够到案板,摸到用恶心的发霉的面包片做的厚蜂蜜三明治。卧室门关上了,妈妈白天仍旧穿着不合时宜的长筒睡衣和拖鞋,显得瘦小无比。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突然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是在某个棒极了的星期天,是阿卡拉,一切都喜气洋洋,好像她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快乐的家庭里。她和艾丽肩并肩站在走廊里,妈妈和阿卡拉监视着一切。巧克力,还有那让人尿急的恐惧。转眼,夏天就从花园里溜了进来,沿着楼梯潜了进来。她拍了拍海丽可怜的长着斑点的手。那时她们太小了。悲伤突然降临,她为了不陷进去,慌忙看向时钟。黄昏不顾季节轮转,已经悄然而至,这样的时刻令人迷失。

她收回目光,感觉自己再次离开了那间病房。记忆的潮水重新将她裹挟着,穿过了医院的围墙:她站在雾气弥漫的悬崖边,头顶盘旋着飞鸟,她放声大笑。这时,一双手伸了过来,是爸爸的手,拂过她瘦小的背脊,一阵疯狂的晕眩感袭来,雨水似乎随时会从天而降。她想起了海丽,想起她和自己相似的眼睛,还有她说过的话,她回忆起了更多:多尔斯的度假小屋。爸爸骑着自行车。妈妈抱怨着开销。经不住艾丽的一再央求,集市广场上杂耍的艺人又耍了一个新把戏,扔了一把飞镖。一个接着一个。大家都笑了——就连妈妈也笑了。还有什么呢?锡纸包好的三明治。爸爸亲吻妈妈,抱着她转圈。她对爸爸说“别干傻事了”,却始终微笑着。我们在度假小屋附近的花园里玩寻找小精灵的游戏。爸爸装作努力追赶他们的样子,把大家耍得团团转。狂欢节打地鼠摊位的老板,一个滑稽的矮胖男人,总是担心有人作弊,只为多玩一会儿。艾丽集中精神,挥舞着长柄,摆好架势,准备给地鼠致命一击。

过去突然变得如此鲜活,真是不可思议,古怪极了。不可思议却又古怪的还有那些关于剪贴板、关于五彩的霓虹、关于墙上的挂毯的记忆。她以为自己早就将它们遗忘了。

“我们曾经很开心。”她看着妹妹,询问般说道,“在那些事发生之前,我们很快乐。”

海丽抽动了一下,她的脸瞬间露出那种犹豫的脆弱的表情,就像她们小时候那样,这种软弱的表情,常常惹得海伦想要打她、扇她、咬她。斯玛吉看着她。为什么会有恐惧,她好奇,艾丽为什么会胆怯,她似乎害怕面对这个世界?是害怕这个吗?故事要从难产时缠在她脖子上勒着她的脐带说起,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呆头呆脑,窝窝囊囊。但有段日子,这样的假设并不存在。最早的记忆里,艾丽是那么有活力,那么勇敢。是什么让小女孩变得怯懦,而她自己——海伦,不得不用各种法子,甚至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去弥补妹妹失去的勇气?是什么让一切失控?

斯玛吉取出信,把卷边的皱巴巴的信纸在毯子上抚平。答案或许在这里,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变了:她变得恶毒,互换身份后,艾丽怎么也不肯换回来,她们的人生纠缠在一起,越来越不幸,越来越疯狂。

但句子是破碎的,不明所以。

“我不懂。”斯玛吉大声喊道,“发生了什么,海丽,从什么时候起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可艾丽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天花板,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