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玛吉没想到会这样。她以为昏迷意味着毫无知觉,就像科幻电影中躺在胶囊舱里失去活力的假死的人一样,静静等待有人打开开关,将他唤醒。但是海丽离醒过来还远得很。她的手会时不时牵动插进她静脉的管子,她的眼皮会发抖,嘴唇会动,她的喉咙里插着塑料管,床旁边的机器将空气输送进塑料管,发出叹息般的嘶嘶声。有时,她甚至会皱一皱鼻子,好像是反感从房间另一头储物柜上瓶瓶罐罐的花传来的浓重气味。

斯玛吉觉得这些意外的颤动让人心惊胆战。仿佛海丽随时可能摆脱无意识,换句话说,她随时可能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你。她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生气、为难、沮丧,好像她和一位官员陷入漫长的争执,那个人决定是否让她重返这个世界——类似海伦·萨里斯在她的晨间节目里常做的令人乏味的访谈和电话连线——偶尔会混进有些纯真的没有防备的表情。一次又一次,属于从前的艾丽的表情浮现出来,她犹豫着是否加入那些可疑的游戏时总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像迷路的小女孩。其他时候,她的嘴巴会颤抖着,噘起来,眼泪始终在眼前打转,几十年的时光仿佛弹指一挥间,表情就像洗牌一样翻来覆去。

“海丽。”斯玛吉喊。

那张脸皱了皱。

“海丽。”她又喊了一声,声音更大了。

那张脸仍旧很平静,嘴巴却发出某种介乎呼噜和饱嗝之间的声音。

斯玛吉伸出一根手指,抚摩着她妹妹的脸颊:在医院的床上躺了四个月,仍旧光滑,泛着桃红色。她想要找到受折磨的痕迹——诉说悲伤和苦痛的皱纹或者阴影,但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损伤,美丽极了。“这是我的脸,”她忍不住想,“如果事情不是这样,生活往另外的方向发展,这会是我的脸。”熟悉的渴望再次燃起火苗,越烧越旺,曾经,整夜整夜,她在妈妈的房子里凝视着海丽。某个瞬间,她想把指甲插进她身体里,再狠狠地一拉,撕开她的皮。她还想握住她的手,直到听见咔嗒声再松手。她俯下身子,强迫自己表现得冷静些。

“你知道吗,我和他做爱了。”她突然低声说,“我和尼克做爱了。我们俩乐在其中。你从我这里带走的,现在,我要从你身边带走。现在,该我出手了。”

枕头上,艾丽的脸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没有任何表情。斯玛吉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她抬起一只手,衣服口袋里的信发出沙沙声。想到那些纸片上紧张不安的笔迹,她就头昏脑涨。她起身,离开房间。她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穿过走廊,强忍着恶心,虽然只瞥了一眼,但她不得不和那些想要射穿她大脑的刺眼的荧光灯做斗争。走过五间房,就是护士站了,那个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没有一个人,她发现了用保鲜膜包裹的火腿三明治。她就像抢劫似的把它拿了起来,打开,塞进嘴里。她嚼都没嚼就把厚面包片和肉咽了下去,以此来缓解她心中排山倒海的情绪。

她走到海丽的病房门口,里面传来了说话声。她把身子贴在门框上,透过门缝往里面看。

“现在,我们遇到一个有趣的案例。”说话的是一个橄榄色皮肤、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肾小管性酸中毒。已经昏迷了四个月。”

一群年轻人围在床边,紧紧抓着笔记本。其中一个让她想起海丽,她正和另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装腔作势地说着什么。医生继续点评海丽的病情,完全对房间里可怕的状况无动于衷。他用温柔的语调说着,手快速地拂过她的伤口,他强调是“挫伤”,还点评了屏幕上的读数。“萨里斯女士用上了辅助呼吸器。”他说,“因为她的胸部受到了感染。”他们在里面插入了一个被称作钉子的东西。随后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和隔壁的病人不一样,你会发现萨里斯女士有一些应激的举动——抽搐,眨眼,某些时候还会无意识地嘟囔。”他说,“这类迹象通常是在给来访者一个信号,病人即将醒过来。但实话实说,真相并不是这样,具体到萨里斯女士,很有可能是因为肺部的感染造成组织性缺氧,我们试着用静脉注射抗生素来缓解症状。萨里斯女士的格拉斯哥昏迷评分非常低——没有超过四——我做几个专项检测,你们就明白了。”

医生俯下身,用指节敲打艾丽的胸骨。只见她手掌外翻,胳膊直挺挺地竖了起来。接着他没来得及把下面的毯子拉上来,便又对着她的眼睛打了一束光,把她的脑袋从这边转到另一边,随后又轻轻敲了敲她的膝盖,还有脚底刮伤的地方。

“有害刺激下的去大脑伸肌反应。”医生拉长声音说,“这位漂亮的女士还有眼部反应,说明脑干尚且有功能,但反应像孩子一样延迟了。脚底伸肌反射敏锐。总而言之,预后疗程漫长,不容乐观。”

艾丽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抗议医生的无理。人群里隐隐传来古怪的笑声。

“可是。”扎辫子的女孩在笑声停止后问,“对不起,加利尔医生——有类似这样的患者醒来的先例吗?”

“问得正好。”加利尔医生把毯子重新盖好,说道,“有的。这也是我们没有关掉所有仪器,一走了之的原因。这也是我们继续使用药物去治疗感染的目的。但事实上,类似这样的病例,苏醒的概率是极低的。特别是,我们刚才也提到了,已经过去相当长的时间了。而且我们还没有考虑到大脑损伤造成的影响。事实上,过不了多久,你就不得不正视康复的可能性,开始问自己继续以这样的水平和感染死磕到底是不是值得,或者还是让病情自然发展,听之任之更好。”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突然降临。人们都看向床上的海丽。

“好吧,今天就到这儿了。”加利尔医生说,“你们还有其他事要干。星期四,我会和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在阶梯教室碰头。”

学生们鱼贯而出,经过走廊时仍在交头接耳。双开的大门关上的时候,笑闹声也渐渐远去。加利尔医生一面走出来,一面把派克笔别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谢谢。”他糊里糊涂地说,似乎把她当作了某个学生。斯玛吉贴着墙壁,给他让出了道。

他走后,她才进病房,重新回到床边。毯子被加利尔医生弄皱了,她把它抚平,掖紧,好让两边对称。躺在铺盖里的海丽比之前看起来还要瘦小,好像那位会诊医生和他的学生们将她身体的一部分带走了,斯玛吉对自己的无作为感到愤怒。

“别担心,他们走了,海丽。”她说,轻轻按了按妹妹放在被子上的胳膊,她的胳膊上插满了管子,绑着绷带,“现在只有我在你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这只胳膊突然抽了抽,握住了她的手指,但很快又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