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她闻着煎培根的香气醒来,楼下的收音机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她躺在白色的大床上,定了定神,眨了眨眼睛,一缕缕阳光透过纱帘射了进来。她坐起身,宿醉还未消散,梳妆镜里映出她被擦伤的脸。关于昨晚的零星记忆渐渐浮现:她和尼克坐在餐桌边,红酒,摸索的双手,黑暗中他起伏的脸。或许这些是她想象出来的。她把手放进被子里,光滑柔软的身体证实了这一切。她重新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试图忘记这一切。只要她重新睡去,事情就不会像她看到的这样糟糕了。

但她的头脑不会遗忘。一定还发生了其他的事,不是吗?更重要的事。她紧闭双眼,好让太阳穴不再跳动。想啊,快想!

她想起来了,她把变身游戏和关于这游戏的一切全都告诉他了。

该死的。好吧,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她最好穿好衣服,马上离开。就算他过去不认为她是个该死的废物,现在一定会把她当作彻彻底底的疯子——精神错乱的疯子。她又搞砸了,每当有人表现出善意或者更加丰富的情绪时,她都会搞砸。她是个怪物。她是一个混球儿,只会靠榨取别人的善意活下去。他大概是出于同情才和她做爱的。

此时,太阳躲进云层,房间变得昏暗,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双脚踩在柔软如雪的地毯上。

等等,别着急。这事儿或许没那么糟糕,不是吗?她试着从混沌的记忆里打捞点什么。他理解她,不是吗?他似乎理解了。还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吗?没错,是“那段日子真差劲”。多么特别的话啊。所以她记住了。

她幻想着他又回到了卧室里,站在她面前,带着温柔的渴求的眼神走向她。她记得,她抖落了海丽的内衣、脱下她的牛仔裤时,他是那么动情,几乎要流出眼泪。他凝视着她的身体,无限惊叹,甚至不敢碰她。她一度想到海丽,她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数千米外的医院里。但这不再重要了。现在她开始回味他不可思议的温柔——他颤抖着进入了她,一次又一次亲吻她——难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吗?她轻抚着柔软的棉质床单,闪出一个新的念头。惊叹。她从他脸上读到了这个词,不是吗?她看着他时,脑海里千回百转的不也是这个词吗?近乎敬畏,不是吗?

是的,她深信不疑。

也许,在当时,她还不十分肯定,因为她从未在其他人脸上读出这种神情。她和那些男人在巷子、酒店房间、公园里拉拉扯扯时,绝不会有这种体会。在阿姆斯特丹时,也没有过这样奇妙却又令人心碎的时刻。她来到了一个新的领域,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好吧,再看看眼前的这一切。这白色的房间,她想,对于尼克,这也是全新的;他和海丽从未有过这样欲仙欲死的体验。现在,一切都解释通了,她开始置身在完美生活的情节中,无法自拔。他们做爱的时候,仍旧相敬如宾,几乎带着功利心——甚至出于义务——只在每星期规定的时间里,这样才不会弄坏海丽的发型。他们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一浪又一浪的高潮后的颤抖,那自我迷失的感受无与伦比。可怜的、愚蠢的、徒有其表的海丽啊。裹着高档鹅绒被坐着的斯玛吉,想到妹妹的生活一定空洞且平淡,不免有些悲伤。一个人如果永远待在浅滩上,只是随着小小的情绪的旋涡上蹿下跳,不曾在辽阔的海洋上历经波浪,击溃那些可能吞没你的一切,该是多么浅薄啊。

而昨晚发生的一切,远比海丽经历的一切深刻、真实。毫无疑问——她就像拨开云雾般顿悟——对于他们俩来说,这是一次回归。结婚十年了,他第一次和真正的妻子同床共枕。他们终于结合在一起,意义非凡,可以说,近乎神圣。

谁能否定他们发现彼此意味着某段意义重大的关系的开始?是的,这不符合常理。没有人能够证明,但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人们总是误入歧途,不按剧本行事,可谁敢说这一定是坏事呢?大概从她笨拙地穿上海丽的鞋开始,她才回到正确的路上。大概这一系列事件不偏不倚,将她带到合适的地方——她该去的地方。

她眼前出现幻觉,他们俩站在母亲家的起居室里,一起冷冷地诉说事情的真相。她想象着那些关于他们生活的真相被娓娓道来,毫无隐瞒地讲述出来时,她母亲脸上不断变换着的表情。一想起母亲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她便暗自得意,那表情中有愧疚,有发自内心的歉意。她将站在那儿,听之任之吗?她会释然吗?又或者掉转脚跟,一走了之?她还会再回到妈妈和阿卡拉的公寓吗,还是尼克会安排一个住处,只为和她生活在一起?他们会在星期天一起吃饭,在圣诞节庆祝,在公园里久久漫步。或许他们还会一起拜访真正的艾丽,站在被医院特有的荧光照射的床边,追忆旧时光。

她带着焕然一新的轻快心情,迈开步子,笑着穿过房间,拿起椅背上那件肥大的毛衣搭在肩上。离开曼彻斯特之后——告别了阿姆斯特丹的快乐时光——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快乐,精神饱满。

她走着,旋转楼梯快乐地叹息,楼下的书在上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星期六的轻快感受似乎被放大了一千倍,涌进了她心里。

他正坐在餐桌边,她下楼时,他把头埋进了双手。他身边是海洛伊斯剩下的早餐:涂了鸡蛋的波特小姐饼干,就像五彩缤纷的烧杯。一旁就是昨晚的酒瓶。她数了数,有五个。该死的!难怪他醉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头顶光洁的弧线,开始变灰的发际线,还有他那艺术家特有的精巧的手,这双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像静静守候在水池边的游泳者,正准备一头扎进去。也许有一天,他们回想起此时此刻,会一起开怀大笑。

她挪了挪身子,咳嗽了一声。“早上好。”她说。

他抬起头,眼睛里都是血丝。真奇怪,他好像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她仿佛看到了他六十岁的样子。

“疯狂的一晚,对吗?”她自作聪明地说,“你很早就起来了?你看起来需要些咖啡。我来帮你。我——”

他摆了摆手,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察出自己最后几个字的音色,刺耳、短促,就像噪音般戛然而止。

他抬起一只手。外面寒冷的风钻进了她的脑袋,之前的幻象颤抖起来。

他揉了揉脸。“他们警告过我。”他说着,仿佛房间里有一些看不见的观众,正静静地看着他,审判着他,“玛格丽特和贺瑞斯警告过我,但我没有听。我以为我足够聪明,不会出差错。但我还是错了。我和其他人一样蠢。”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语气,生硬,嘲讽。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他似乎被控制了——以至于某个瞬间她几乎怀疑他根本不是尼克,而是某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可是,昨晚,你说……”

“昨晚,我说得太多了。”他从咬得紧紧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可那些都不是真的我,你懂吗?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和我昏迷的妻子的妹妹上床。”他的嗓音颤抖着,“那不是我干的。”

她看着他坐在那儿,手指敲击着金黄色的木桌,脸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他不愿和她有任何眼神接触。最后,他抬起头。

“你去看她。”他说,“你快去,去看她。现在是你对不起她。不管你是谁,你都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