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响了。尼克站在那儿。
“你忙了很久。”他说着,指着那些等待风干的画,它们靠墙摆了一圈,还有一些在角落里堆积成山。
斯玛吉耸了耸肩,对不速之客感到不耐烦。她的神经被怒火烧得嘶嘶作响。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儿。他就不能滚蛋,让自己独自待一会儿吗?
他咳嗽一声,斯玛吉的脑海里开始闪现出一段银白色的记忆,关于某个夜晚。她必须遵守法规。平心而论,她应该感到惭愧。她抱着胳膊,按捺住不断刺激着她的那股情绪,嘴唇紧闭,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些。
“是这样的,我有些消息要告诉你。”尼克用脚踢了踢挡在路当中的碗,碗里的水果散发着恶臭。(她讨厌他将一切都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的态度。房子的确是他的,但这些东西是她智慧的结晶。是私人物品。他无权对它们指手画脚。)“‘发卡’的审核通过了,项目可以实施了。”
斯玛吉眨了眨眼。就像游泳者试图从深深的海底浮出水面一样,她的头脑开始理解这句话的内涵。
“发卡?”她问。她豁然开朗。她记起了那些扭曲的高塔。“噢,真的太棒了,你一定——”
他点了点头。“事实上,我觉得有些蹊跷。”他将手插进口袋里,脚尖点地,“通常结束类似的大事后,我会感觉有些失落。自从我们有了海洛伊斯,我结束类似的事,海伦就会带我出去,陪我散散心。”他侧过脸,看着她,“不管怎样,你今晚可以和我一起吃晚餐吗,给我庆祝一下?不需要精心准备什么,一切从简。我来做饭。我想这可能是一次全新的开始。一切从新开始。”
一阵沉默。斯玛吉咳嗽了一声。
“我不确定是不是该这么做。”她说,“我的意思是,老实说,我不认为现在的处境能让我成为一位得体的饭友。”她深吸一口气,“我猜我大概又病了。”
尼克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是认真的,你得给我一次机会。”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重。
她受够了,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好吧。”她说,“就随你。”
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她意识到,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七点差十分,她下了楼,她在盒子般的小房间里坐立不安,虽然捧着书,但什么都看不进去。下午一晃就过去了。答应吃晚饭后,所有的灵感都弃她而去,留下满脑袋乌烟瘴气。有两次她已经起身,想要永远离开这幢房子,每次都没能成功,于是她躺回床上,头脑始终被变作海丽的她在街头摸索的场景占据着。她绝不能放任那个散漫的不成形的任性的自我在外面晃荡了。尼克帮她收拾了太多烂摊子,她该给他一次共进晚餐的机会。
她下楼,遇见了海洛伊斯。
“噢,是你呀。”小女孩说,“你去哪儿啦?”
斯玛吉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梳过,看起来却有些古怪。
“哦,对不起。”她说,“我生病了。”
“骗人!”海洛伊斯嚷道,“我听见你在楼上走来走去。如果你生病了,肯定不会动的,你会躺在床上,说‘噢,我生病了’,然后等其他人把东西递到你手边。”
“我的病很特别。”斯玛吉说。
海洛伊斯眯起眼睛,双臂交叉,某个瞬间,露出她母亲似的狐疑。“编故事。”她说。
尼克从两层楼下朝着楼梯这儿嚷嚷:“我马上就要和你道晚安了哟!”
斯玛吉眨了眨眼睛,疑惑了好一阵,才明白他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哈!”海洛伊斯大叫道。她转身面对斯玛吉:“你看起来很美。”
斯玛吉低头看了一眼从尼克留给她的一堆衣服中找出的牛仔裤和灰上衣。她怀着平常心,她知道,自己不管穿什么都比不过她的妹妹。
“我妈妈在家的时候最喜欢穿这件上衣。但是你穿起来也很美。”海洛伊斯说,瞪圆了眼睛,竭力做出大方的样子。
“噢,真的吗?”斯玛吉说。她拉了拉衣褶,打量起上衣。有一边没有理好,料子很软,感觉像开司米。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定是很贵的面料。她应该找一件普通的长袖上衣穿上。
“谢谢你,”斯玛吉说,“我没有特意挑衣服。我——”
这时,海洛伊斯已经没了兴致。
“好吧,那么晚安了。”她说着,挥了挥手,连蹦带跳地上楼了。
斯玛吉绕过楼梯扶手,尼克正站在炉子边上。他看见她,身子微微颤抖。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
“对不起。”他说着,穿过大厅向她走去,“稍等片刻,马上就好,瞧瞧你……”他晃了晃脑袋,“真美啊。”他说。
她的脸红了。“噢,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这件衣服——是海丽最喜欢的。我可以回去换件其他的。要不了多久。”
他抬了抬手。“不用了,”他说,“你看起来很美。你看起来……好吧,希望你不要介意,比其他晚上要好得多。”
她低头看了眼鞋子——是一双几乎全新的灰色匡威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关于那件事——”她欲言又止。怎么才能解释她脑海里那些古怪又任性的念头?
“别管那些。”尼克说。他转过身,打开一瓶已经开过的酒:“需要酒吗?”
“噢,我不该那么做。”她说。
“不该看什么脸说什么话。”他说,“这一点很重要。要酒吗?”
她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呢?”她说着,被他的俏皮话逗笑了。
他准备了一顿大餐,帕尔玛火腿卷芦笋配荷兰酸辣酱、大杯清爽的葡萄酒,还有酒焖仔鸡。
“天啊,”几乎要漫出来的砂锅端上桌时,她忍不住赞叹,“你肯定去过镇上。你的小把戏瞒不过任何人。”
他尴尬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望向其他地方。花园的影子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颧骨显得越发高耸,眼眶也陷了下去。
“这段日子不好过,是吗?”她说,但很快就后悔说出这样的陈词滥调。她非常讨厌人们用那些套话调侃自己,可现在她的所作所为也与别人没有什么差别。
他只是盯着她的杯子,往里面倒满新鲜的红葡萄酒。
她往他们的碟子里盛了一勺又一勺美味的炖菜。她这么做的时候,无意间瞥到杂物间的门边有一张带框的照片:艾丽和尼克坐在伦敦眼的内舱里,冲着镜头举起盛满香槟的酒杯。她妹妹的头发在眼光下熠熠闪光,散落在她的脸上。她是彻头彻尾的电影明星。
斯玛吉使劲浑身解数才吞下东西。“看着所爱的人经历这一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实在是太难受了。”她说,“我想,你会觉得自己就像被困住了。除非她痊愈,否则你简直寸步难行。”
尼克叹了口气,接过盘子。“我确实感觉自己被困住了,”他说,“但也不完全像你想象的那样。”
他抬起头打量她,就像审视一面承重墙,考察她究竟能承受多少重量。他仰起头,一饮而尽。
“管它呢,”他说,“事实上,我们没有爱过对方,以后也不会了。这事已经发生了很久。事故发生前两个星期,我们就决定离婚了。”他鼓起脸颊,“就是这样。现在你该懂了。”
斯玛吉什么都没说。她叉起一片鸡肉,塞进嘴巴里,坐在那儿,咀嚼着嫩肉。
尼克拿起刀叉:“我想,你现在大概恨我。”
斯玛吉皱了皱眉:“恨你?为什么我要恨你?”
“好吧,一点都不好,难道不是吗?现在我应该做一个乐于奉献的丈夫,在床边守候,可实际上,我无时不刻不希望逃进大山里。媒体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大肆渲染。”
他又给自己倒了些酒,迫不及待,一饮而尽。
“他们无权指责你的感受。”斯玛吉说。
“哦,他们无权吗?”尼克对着自己的酒杯说,“他们最爱做这样的事了,关于‘发卡’的哼哼唧唧该怎么解释?他们一旦发现真相,一定会把我看作冷血的杂种。他们最擅长这个了。”
“我觉得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她缓缓说,“你待我一直不错。关照我……关于工作室,还有其他的一切。”
尼克鼻子里哼了哼。“噢,是的,我是个好人,无私奉献。”他冷笑一声,“但事实上,我只是希望你能去看她,把她唤醒,这样我就能从这堆麻烦中脱身,永远脱身。但可悲的是,完全不是那回事,现在我进退两难,所有的出路都被堵住了。”
斯玛吉屏住呼吸。桌面歪了,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尼克还没有说完。他的手在餐盘上挥舞着,袖口擦到她杯子的边缘,里面的酒晃了晃。“甚至今晚的一切,也是我设计好讨好你的。我准备了许多话,还有这一切。我本来想要告诉你我多么爱她、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期望你能告诉她。一直以来,我只想着我自己,希望我能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
斯玛吉咳嗽了一声。“我……”她才刚刚开口,声音就越来越弱,越来越远,“我能明白你进退两难的处境。”
可尼克根本没有听。“冷血的杂种。”他又说道,“事实上,除了我之外,我那‘亲爱’的妻子海伦是第二个符合这样的称号的家伙了,最大的骗子。”
他停下来,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目光才对焦,他的下巴上还沾着一些红酒。
“你刚刚说什么?”斯玛吉问。
杂物间里,洗碗机飞速运转,发出叹息。
“对不起。”尼克说,“我不该说这些话。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毕竟她是你的姐姐——”
“不。”斯玛吉脱口而出,“没什么。你说海伦是骗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望向花园:“这么说有些古怪——我大概说了太多了,可能是酒精的缘故——但我从来不觉得我真的了解她。即使在我们感情好的时候,她似乎还是在隐瞒些什么。”
斯玛吉放下她的叉子。房间里的光线微微颤动。“你继续。”她说。
尼克深深吸了口气:“好吧,你知道她在电视上的表现——堪称完美?真的不是表演: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那副样子。就像确实有一个人在这儿——一个真实的人——但因为她周身的光环,你没法接近她。”
他摇了摇头:“甚至在我们结婚那天,站在小教堂的祭坛边上,玛格丽特和贺瑞斯也在,我看着她沿着长廊走来,我还记得我那时在想什么:‘现在我终于可以了解你了。’但事情并不是这样。她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她。即使是在我们最甜蜜的时刻,我也感觉我们不过穿过了某个房间,完成了一些场景,直到某人大喊一声‘结束’。”
他握着酒杯,做出开诚布公的样子:“别误会我的意思。一帆风顺的时候,这样的确很甜蜜。但距离始终存在,你懂吗?后来艾米丽去世了,事情变得糟糕。我们试过去做夫妻关系咨询,但那简直是场灾难。她根本不愿敞开心扉——你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她的双胞胎妹妹还穿得和她一模一样在夜店和酒吧里晃荡,”斯玛吉说,“这也不是你想要的。”
尼克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你竟然这么做?”他说,“我还以为你是在玩什么重返十八岁之类的游戏。从我认识海伦起,她就没有那么穿过。”
“是吗?”斯玛吉轻声说。
她轻轻摇晃着酒杯,看着桌上方一排挂成锯齿形状的灯射进酒杯中的光线。脑中的醉意已经退去,她的头脑很清醒。她看着尼克,打量着身边的一切。
“你知道为什么海伦一直有所保留吗?”她缓缓说,“为什么她从来都不把自己完全表露出来?”
尼克耸了耸肩,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知道。”他说,“我一直以为是她老上电视的缘故。但回过头看,她从来就是这样——在她还没有成名之前就是这样。当然,从一些公开的访问中,我知道在我和她认识之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从来没把媒体的鬼话当作一回事。因为工作的缘故,我知道事实可以被扭曲到什么程度。她把心里的某一个地方上了锁,你怎么也进不去。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或许有人曾经幸运地走进她的内心。或许将来会有人走进她的心。”
他手里的瓶子歪了,红酒洒到桌上,染红了金黄色的木头。斯玛吉伸出手,想接过酒瓶。
“这儿,把它给我。”她说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她抿了一口酒,然后看着他。
“她从来不把自己暴露出来,是因为她根本就是她自己。”
尼克皱起眉头,看着她。他转了转眼珠,试着看清一切。
“她身不由己,因为她是我。”斯玛吉说,她废了好大力气才大声说了出来,“她一生都在努力扮演我。你娶的是艾丽,不是我。”
尼克脸上露出警惕的表情。他打量着房间的四周,好像期待有摄影师和演播员潜伏在某个地方,准备抓他个现行。
他用手按住喉咙。“我很抱歉,我不该——”他说。
斯玛吉摇头示意他保持沉默。一切已经过去了,该结束了。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那场变身游戏以及之后的故事。
在她讲述过程中,尼克跌跌撞撞地起身,取了另一瓶红酒放在桌上。这一次,酒从杯子里洒了出来,他始终沉默着。
她说完了,和盘托出——至少她讲出了这一次能说出的全部——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们的椅子紧挨着桌子,他们坐得很近。尼克没有说话,颓然靠着她。他双眼紧闭,她担心不一会儿他就会睡过去。但他又睁开眼看着她。
“瞎……瞎……瞎胡闹。”他说,葡萄酒淹没了他的尾音,“那段日子真差劲,对吗?”
她点点头,上唇颤抖。
他拖动椅子,离她更近了,轻拍她的胳膊。“差劲的日子。”他重复了一次。
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腿上,搭了一小会儿。他们的目光相遇,随后他起身压在她身上,亲吻她的双唇,揉起她的双乳。她回应着他的吻,迫不及待,如饥似渴,手指在他的背脊上来回滑动。
她喝醉了,她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不断警告她。他们都醉了。喝醉的人常干这种事。人们容易失去控制。
这个男人,这个正压在她身上,用力将膝盖插进她两腿之间的男人,正在努力摆脱数公里之外昏迷不醒的女人以及所有和她有关的烦心事。至少此刻,她感觉自己快要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开,气喘吁吁。尼克露出果决的神情。
“跟我来。”他说。他牵着她的手腕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