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疼痛、漠视,这都不算什么,你明白。没有因果,所有事都乱了。只有谎言,才能让所有人舒服,成为别人口中的那个人。蠢货。你从另一个孩子那儿抢来的随声听里有一盘涅槃乐队的混声磁带,你把这盘磁带听了一遍又一遍。你喜欢嘎吱嘎吱的和弦,每一段前奏似乎都通往绝望的通道,尽头是曲折的迷宫或黑暗的房间,这一切都将世俗的平庸排除在外。你觉得人昏迷后就是这个样子。你还觉得这些声音就潜伏在所有事物之下,如果人们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就会发现,但你知道,没人有勇气停下来。绝大多数人都任由毫不相关的声音将它掩盖了——比如白天电视机的声音,比如电话两头漫长的闲聊,说了成百上千个单词,但拼凑在一起等于什么都没说。但你不害怕。你在油门已经踩到底即将断裂的时刻,捕捉到了无限的苍白。于是现在,当你感受到耳机带给你的震颤时,你不再孤单。其他人也发现了。

你没日没夜地听音乐,科特·柯本的声音就像受伤的荒漠郊狼。你在车上听,在床上听,上课也听,你把耳机线藏在袖子里,握在手心,这样老师就看不到线了。在学校给你安排的培训课上,你也会听,你会遇到一些举止友善、穿着鲜艳的人,他们和善地点头,用抱歉的表情向你提问,但几个星期之后,他们纷纷不见踪影。有时,你甚至不需要耳机,有你脑袋里面的DJ就够了,他会在你脑袋里不停地放音乐。

有些日子,疼得太厉害了,甚至连科特都救不了你。你只好躺在床上。或者起床,偷偷拿走阿卡拉放在大厅桌上的车钥匙,坐在驾驶座,启动发动机,直到汽缸发出轰鸣;或者偷偷打开酒柜,把雪莉酒、威士忌、蛋酒、天万利一股脑儿倒进喉咙里,直到你感觉自己头昏眼花,要吐出来。你发现,改变能带来某种程度的放松,即使是坏的改变。

有时,阿卡拉会找到你,用那种童子军团长的语气说些蠢话。如果你闭上眼睛听他说话,你会觉得他是在对自己的小兵训话——说些打结啊钻木取火之类的事。你任由他说,直到他词穷,心满意足地溜回花园里的棚子里,重新摆弄他的模型飞机。

妈妈拿你没办法。海丽也躲着你。她在学校一旦看到你从走廊那一头走来,就会别过脸,和朋友们说话。但在晚上,你睡不着,有时,你会起床,看着她,看着她躺在曾经属于你的小床上。月光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的枕头上,照亮她曾经纤弱如今却丰茂甜美的秀发,这要感谢浴室的窗台摆着的那一排喷雾和摩丝。你低头看着她,拥有完美人生的她正沉浸在平静的梦里,这本来是你的人生——无数的奖状、无数的表演机会、来自剧院的邀请、去别的孩子家过夜的邀请、去派对的邀请——你感觉怒火中烧。你伸出手,抚摩着她的下巴,想象着剃刀在那里划上一刀、血流如注的场景。有时,你的手指也蠢蠢欲动,想要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地捏扁。你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她再次醒来,甚至来不及惊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像按了暂停键的电视画面,永远地定格在那一刻。你不觉得这样的时刻会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比如带来某种觉醒。某种纯净的能量,就像煤气灯上燃烧的镁条。

没过多久,你在白天也会涌出类似的念头。当你在楼梯上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你想伸出脚将她绊倒,让她的浅棕色头发把她勒死。在去城里的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路上,列车驶入站台的时候,你克制住自己向她猛冲过去的冲动。你发现你一直在观察,在等待,准备伺机而动。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不久,他们在公园里发现了人头。这对你意义非常,当时,你正在桌边和其他人一起吃早餐,大门突然响了。阿卡拉翻了个白眼,去开门,你坐在那儿,看见穿着黑白制服的警察手里拿着笔记本,正在记录什么。你一度以为他们是来找你的。阿卡拉也这么以为,因为他回过头时,你们正好四目相对,但很快证明是为了其他事。当地一位妇人遛狗的时候,在那棵躺着长的树附近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颗严重腐烂的人头。于是,警察挨家挨户地盘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

邻居们都进入警戒模式。那天之后的一个星期,人们都三五成群,低声交换他们知道的情况。警察的带子封锁了公园的入口。人们像在娱乐场玩拖拉机纸牌游戏一样交换着重要信息。校长甚至召开了紧急大会。

坦白说,你也被吓到了。但和其他人不一样,你并不担心嫌疑犯正在街上晃荡,或者已经潜伏在社区的某个角落,随时准备诱捕下一个受害人。对你而言,这完全是另一件事。因为你知道那个脑袋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虽然不知道全部细节,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你知道一个人从生出杀人的念头到真正结束另一个人的性命是怎样的过程。你知道其中的秘密,知道怎样才能做成这件事。也正是这些,把你吓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你被吓得不轻,你简直成了模范人物。你帮忙做饭,你去上课,你甚至交了作业。老师们冲你微笑,手足无措,大喜过望。其他学生则用谨慎好奇的目光打量你。你根本不在乎他们,始终低着头,希望你一直这么做就真的能成为这样的人。夜晚,你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狗闭着眼睛在你脑袋附近嗅来嗅去,伸出舌头。你打开随声听,开始放科特的歌,想要掩盖这一切,但那画面始终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强撑着。一天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每天改变一点点,事情变得容易起来。人们不再因为你表现得有脑子而感到惊讶,你能应付许多事,他们开始对你有所期待。你参与了一个艺术项目,在失物招领处的球鞋上画画,老师给了你B+,接着你还拿了一个A。乔西,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胖女孩,邀请你去她家看电影。

你开始相信,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仍会有出路,过去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糟糕的梦。甚至被困在错误的身份里——如果真的玩过交换游戏(现在,你甚至也会时不时地怀疑)——你也有机会过正常的生活。你和那些穿着校服的受欢迎的女孩一样,可以在博姿商店里挑选适合自己的闪亮唇膏和眼影。

有时候,你兴奋得想要大声笑出来。一切很好,你做得不错。星期天的午餐结束后,你把自己关在餐厅里,画啊,画啊,画了一幅又一幅。星期一的早上,你把它们一起展示给美术老师霍甘小姐,期待她的反馈,你紧张得就像面对餐厅里那些拉紧弹弓瞄准你的孩子。“我布置了这些作业吗?”她轻快地问,“我想是的。做得不错。很好。”

有时,你下了公共汽车,往家里走,你能感觉自己的眼神中透着活力。你爱生活。你被一切色彩打动——那些树,那些房子,还有旋转木马上的花,它们被排成一串字符——HONDA。你发现,天空是最精彩绝伦的灯光秀,天空之下,人们来去匆匆,各怀心事,天空之上,一场演出连着一场演出。太棒了,此刻,所有的语句都是苍白的。你仰躺在公园的小山上,身边行人经过,而你接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看着天空。

多么自由,多么无拘无束,你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自然是如此慷慨,让你惊讶,让你感激。你想要拥抱世界,感谢它,感谢其中蓬勃、非凡、美好的生命力。你觉得有义务去分享你发现的这一切,去引导其他人打开你早已打开的通往现实的本质的窗口。你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于是当人们靠近时——无论是在操场、在教堂附近还是在公共汽车上——你会谈起这些,向他们诉说世界的美丽。他们冷漠地看着你——有时干脆一走了之——可你并不在意。你像一片装上了水龙头的海洋,只能张开嘴,任由词语不断涌出。你为世间存在一切的光彩而激动不已,整个人焕发出纯净无暇的光亮。生命让你惊喜。

但你很快就意识到好景不长。一天,当你经过教堂附近的报摊时,看见《新音乐快递杂志》封面上印着一双画着黑眼线的眼睛,眼睛前面耷拉着一缕毛燥的金发,那双眼睛凝视着你。标题写着“科特·柯本(1967—1994)”。你这才意识到,他自杀了,一枪打中脑袋。他们已经几天没见他了,直到电气工程师去他家调试安全系统。乍看起来,他像是睡着了。只流了一点血。

你的眼睛从报纸上挪开,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天空苍白昏暗,就像白内障病人看见的那样。凉风习习,就像冰冷的手指拂过你的脖颈儿,这双手似乎随时都会抓住你,把你重新拽进暗无天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