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比尔二世的事情后,一切都变了。人们对她有了某种刻板的印象,时常背着她,躲在漏出光亮的厨房门后,小声议论她。等到小理查德出生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一阵激动的脚步声,阿卡拉的车猛地发动了,因为邓克丽夫人再也不愿看到我,所以这一次是汉娜·C的妈妈赶来和我们玩鲁多游戏——我根本不被允许碰他。

我也感到高兴,因为还是婴儿的理查德很胖,有一只光秃秃的大脑袋,和阿卡拉一样,和他玩一定很无聊。但我也会伤心,因为我看见妈妈坐在那里,双手环抱着艾丽,教她怎么抱他和做其他事情。常常,我只是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看着他们坐在明亮的燃气灯下:妈妈、艾丽、小理查德和阿卡拉,他们身后的电视机不停闪动着。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在那儿。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到到前门附近,溜出去,去公园,去那棵躺着长的树下坐着,根本没有人管我。

日子就像男孩子们打发无聊时光时玩的微型轨道上的小车一样走得飞快。我们先是在倒数第三个年级,接着是倒数第二个年级,然后一夜之间,就是我们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年了,马上我们就要和它道别,去一所更大的学校了。最后一天,我们要在大会堂里表演节目,每个受欢迎的女孩都会使出舞台上的绝活儿,展示她们的天分。杰西卡会同时转三个呼啦圈,夏洛特还有其他人会把自己打扮成迈克尔·杰克逊的样子,表演《拯救世界》里的舞蹈。接着艾丽会走上前,背诵一首关于在教堂集市上赌博的女人的滑稽诗,所有人都欢呼着,称赞她多么有才华。渺小的我只是坐在最后一排,也不鼓掌,只是想着曾经的海伦不会背诗,也不会用这种搞笑的语气说话——艾丽取代了海伦,让海伦变得不像海伦,所以这个人再也不是那个曾经的海伦了。现在是海丽,根本不是海伦。海伦消失了。我想,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九月,我们来到了一所更大的学校,我希望事情有所改变。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去了购物中心后面的圣·斯蒂芬学校,杰西卡和夏洛特则去了吉尔德圣母学校,父母只要给学校一点钱,就能让孩子们穿上更好的制服,还能使用游泳池。我希望我们能去橡树桥学校,因为这样我们就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我再也不用强迫自己躲进那个越来越小的属于艾丽的角落了。如果我不得不成为艾丽,那么我想我至少可以尽全力做最棒的艾丽,橡树桥学校会给我这个机会,离那些自认为对艾丽了如指掌的人远些。

但我们第一天穿着海军蓝外套、白色衬衣、系着领带出现在那儿的时候,已经有人赶在注册完成前给他们寄了信,于是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带我去了一间有挂毯的屋子,屋子里有一个穿着大外套的胖女人,她要求我把动物的图案和动物的名称连起来。我感觉自己要气炸了,只好坐在那儿,紧紧抓着桌子,不让眼泪流出来。等到那个女人去洗手间的时候,我拿起铅笔,把整张纸都划破了,直到大象、犀牛和长颈鹿只剩下眼睛、胳膊和尾巴,我开始抽泣,随后哭了出来,直到他们不得不带我去见校长,我被领着经过体育馆的走廊,头上绑着红色蝴蝶结的艾丽正穿着新的紧身连衣裤在那儿转圈。这一幕让我哭得更大声了,因为我知道事情越来越糟了,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家,理查德欣喜若狂地向我们展示他新画的画。艾丽拿着那幅画,说着恭维的话,理查德笑得开心极了,好像她在讲一个特别好玩的笑话,拍着自己的腿。

没有人注意我,于是我溜了出去,又是去公园,去那棵躺着长的树下,好像自己是长发公主。九月的太阳,开始藏到公园另一边的屋子后面,我穿过草地,它的影子像舌头一样吻着我。就在我走过去,拨开树丛的时候,一只乌鸦嘎嘎地叫了起来。于是我停下来,因为往日这里不过是一块空地,只有一个可以坐的树桩而已,但现在这里都是书包、腿和脸。是些大孩子。

“该死的,你想干什么?”一个脏兮兮的大男孩抬起头看着我。

一个拿着塑料袋的女孩转过身,目光迷离地望着我。

“管她呢,巴兹。”她说,“她还小。你叫什么名字,小甜心?”

我看着周围的这群人,他们弓着身子围坐在一箱罐装啤酒边上,双手藏在袖子里。

“艾——艾丽。”我缓缓地说。

那个大男孩——巴兹,眯着眼睛看着我。“你在哪个学校上学?”他问。

“橡树桥。”我说,“今天是我第一天上学——”我突然想起四周都挂着挂毯的房间,还有动物画像,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噢,可怜的小亲亲。”女孩说,“他们为难你了?好吧,你过来,坐到我旁边,小甜心,让我抱抱你。”

于是我走了过去,坐在那个女孩旁边,她身上散发着香烟、口香糖和香草沐浴露的味道。其他人都看着我。一共有六个人:四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之间的台阶上,临近那些啤酒罐的混凝土板上放着一管胶水一样的东西,就像阿卡拉修飞机模型常用的那种东西。我四下看了看,想找到他们做的模型,但除了树枝和落叶,什么都没有。

巴兹砰的一声打开一罐啤酒,扔给我。“接着。”他说着,但眼睛根本没看我。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酒是用来做什么的。妈妈曾经在厨房里喝晕了,卧室门没有关好,阿卡拉的手在抚摩着她。“不,谢谢。”我说。

他翻了个白眼。“就算给点面子。”他嘀咕道。

“别管他。”坐在我身边的女孩说,“他是个坏家伙。你听我的,没错。”

巴兹抖着双腿,脚尖不停地在地上点来点去。他四下望了望。

“这样吧,沙仔。”他说着,脑袋往我的方向歪了歪,“给她点那个……你知道的。”

“巴兹……”我身边的女孩说。

“噢,别这样,吉娜,你该有点男人样儿。这会很好玩的。”他说。

吉娜看着我。“我们不会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艾丽。”她说。

她非常温柔。当她说“艾丽”的时候,我几乎以为它就是我的名字了——就像有些名字属于其他人一样。不会有更糟糕的事了。我得向她证明我已经成熟了,有资格成为他们的朋友。我看着沙仔拿着的那个乐购购物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思考着。我想,不管是什么,我至少要装出试一试的样子,再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吐出来。

“噢,好的。”我说,“我想试试。”

“太棒了!”巴兹说着,双手合十。

他们把袋子递过来。我往里看了看,里面没有吃的,不过袋子里最下面有一层干净的黏糊糊的东西。

我用手指蘸了蘸。这时巴兹笑了,说道:“好吧,你不用吃它。我们通常只是闻一闻它。”

于是我把鼻子凑近袋子,闻了闻。有一股让人头晕的汽油味。

“啊哈。”巴兹又开口说道,“你得这么做。把袋子放在鼻子附近,接着轻轻吹一下,你明白了吧。”

于是我把袋子的边缘贴在脸上,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我感觉脑子里涌进一股酸酸的气流,接着我整个人就浮起来了。我仿佛置身于深海,挥动四肢,四周都是星星,它们不断穿过我的身体。我望了眼其他人,他们已经东倒西歪,脑袋的形状是扭曲的,就像哈哈镜里的脸孔。

接着潮水开始退去,我又重新坐到了树桩上,但脑袋有点痛,身体里涌动着某种生病的感觉。

“我真该死。”巴兹说,“我告诉你去吸它,不是要你把一整袋都用完。”

“你还好吗,我的小亲亲?”吉娜说着,双手环抱着我,“是不是感觉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对吗?”

但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大得惊人,我吓得挣脱开了。

“我想我现在得回家了。”我说着,站了起来,感觉天旋地转。

“你确定吗?”吉娜说,“你为什么不再坐一会儿,等这一阵过了再回去?”

可我不敢再看她。我摇了摇头。

“我必须走了。”我重复道,接着转身拨开树枝,往公园走去。然而,此时的公园变成了一道暗影。我奔跑着,穿过草坪,就在那儿好像有人冲我用力挥手,就像餐桌马上要上菜了一样,终于我跑到了门口,路灯把前面的路照亮了。这时我才看清昏暗的树丛里走出一个人,走到了路当中。

“噢,你好。”那是一个平直的恶狼般的声音,“你跑得这么急,是想去哪里?”

我抬起头,借着身后的路灯,看清了点燃的香烟的橘色火光后面的脸孔。

“对不起。”我说着,胃猛地一抽,“我得回家。我好像病了。”

“等等。”那个声音说着,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是过去总和玛丽一起玩的小女孩吧?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

我点了点头,强行咽下满嘴的呕吐物。

“好吧,真是走狗屎运吗?”那个声音说,“我一直很想念你们这对双胞胎。尤其是你。我一直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跟我来,一起——”

但我就要呕出来了,随时都会呕出来。我猛地抽回手,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我一路小跑,却感觉路上上下下就像跷跷板,接着又跑了一会儿,最后总算回到自家门前。我掏出钥匙,冲了进去,里面是温暖的橘色灯光,阿卡拉的超级火力模型正好朝我冲了过来,我狠狠地把它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