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妈妈还有阿卡拉出门去买摆在家里房子楼上最前面的小房间里的家具。艾丽在杰西卡家玩,但我没有被邀请,只好被送到邓克丽夫人家里,因为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

“没事,亲爱的。不用担心。你放心去吧。”邓克丽夫人对妈妈说,握紧双手撑着她的下巴,看起来就像老电影里送士兵上前线一样,“我们会好好的,对不对?”

我气鼓鼓地看着大人们。妈妈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光彩熠熠,阿卡拉站在她身边,搂着她,仿佛她是他在教堂收获节庆上赢来的奖品。他们似乎会在去老约翰·刘易斯百货商店的路上折腾很久。

“好啦。”邓克丽夫人说,我们和妈妈还有阿卡拉挥手道别,“我想,你知道妈咪和格林尼先生要买新家具了,一定很高兴,对吧?你们一家人现在应该都已经高兴坏了吧?”

我什么都没说。首先,因为我从来只称呼妈妈,不叫她妈咪,妈咪显然不是她真正的称呼。第二,这话听着蠢不蠢呀?好像家具会活过来,给大家跳舞,或者表演魔术一样。这不过是任何人都会用、任何屋子里都会有的家具罢了,一排抽屉或者一个衣柜,它们又不会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房间里摆家具。爸爸自杀之后,妈妈就把那里的东西全都收进盒子里,所以那个房间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我觉得这样挺好。《虚空的造物》也被搬下楼,搬到花园里,帆布上明亮的颜色伴随着明亮的火光,穿过了一扇不存在的门,一点点消失了。

自杀。医生建议我们说出来,毫无保留,于是现在我们不再说“不幸的决定”——但没有一个人说明它和死到底有什么区别。自杀,听起来像是妈妈生日那天阿卡拉带我们去的那家法国餐厅里点的菜。“我想要自杀配沙拉酱。”我想象着妈妈说这话的样子,她一向捏着嗓子和服务员说话,“另外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肉要熟一点的,可以吗?”

小房间被清空后,我曾经趁着妈妈、艾丽还有阿卡拉在楼下看《吉姆让你梦想成真》的时候进去看过。里面很安静,我喜欢墙壁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的感觉,《虚空的造物》一度靠墙放了很久,在墙上留下痕迹,但现在那些线条已经模糊不清了,而《虚空的造物》也被妈妈扔进花园的角落里的篝火中,付之一炬。这里没有让我烦恼的记忆,在这里我不会要求自己表现得像艾丽。我只用站在金色的房间里,眺望街道,干净的窗帘的下缘在我面前摇来摇去,就像猫尾巴一样。我告诉自己这里是我的地盘,每当我置身喧哗,都会想着到这个房间,只有这里能让我平静。直到某天,我回到家,里面有一个男人,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一边吹口哨,一边粉刷墙壁。过了没多久,又出现了一张带栏杆的小床,于是,这里再也不能给我带来静谧和祥和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焦虑,我再也没有进去过。

邓克丽夫人打开后门,一股脚臭味袭来。我们拨开珠帘,我抬起手不让那些挂坠打在我脸上。

“好啦,”邓克丽夫人用力地笑着,好像我们刚刚翻过了一座山,“你为什么不进去,去起居室里坐下呢,我给你倒一杯茶,好吗?”

这听起来像问句,但我知道根本不是,我点了点头,走进起居室,坐在靠近比尔的笼子的那张棕色扶手椅上。电视画面定格在一个溜冰场上,一位男士和一位穿着亮晶晶的紫衣裳的女士正在表演冰上舞蹈。女士的裙子非常短,男士不断把她举起来,她飞速转着圈,露出了底裤,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鼓掌。

“很漂亮吧?”邓克丽夫人说着,走了过来,手里的托盘叮当作响,“没有谁比得上托维尔和迪恩。”

我觉得用漂亮来形容并不恰当,如果我是那位女士,我一定会让那位男士把我放下来,告诉他放尊重点,但电视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觉得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于是我也就微笑着,优雅地接过邓克丽人的茶杯。

“要小饼干吗?”她问,摇了摇饼干罐。

我瞥了一眼,默默盘算着。那些姜饼去年就已经放在里面了吧,因为我记得圣诞节我和艾丽一起来拜访邓克丽夫人的时候,它们已经在里面了。至于那些醋栗果酱饼干,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了,我想邓克丽夫人会在没有人看着她的时候才吃它们,至于上面的小葡萄干,只会让我联想到苍蝇,我碰都不想碰。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东西会让人拉肚子。我伸出手,准备挑选一个,我看见一点点银色的反光,心猛地一跳。我把手指伸进去摸索,如果是在家里,我一定不能这么做,但我几乎挖了个底朝天,才掏出一块巧克力威化饼干。

“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说着,有些得意,因为艾丽不在,至少这个下午她没法像我一样拿到一块这样的饼干。

邓克丽夫人穿着睡袍坐在靠近煤气取暖器的扶手椅里,因为是夏天,取暖器是关着的。“你过来。”她说。

她看着我。我身后,壁炉台上的时钟响了一声。马上就要奏乐了。

“好吧。”她说,“是海伦,对吗?”

我震惊极了。“是的。”我说。

“哦,是的。当然是海伦咯。”邓克丽夫人说,“我总算搞清楚一次了。你和你妹妹看着就像同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

尽管说这话的是邓克丽夫人,但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还是很高兴的,有人认出我了,我坐着,紧紧攥着巧克力威化饼干,高兴的感觉就像端着一杯滚烫的茶,你什么都不能说,因为茶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电视里,另一对冰上舞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你能够看出那个男人非常想玩那个露内裤的把戏,但是那位女士看起来很凶,不停地挥舞双手,保持那种钉子般的姿势。我真希望那个男人用力过猛,她会磕着或者摔倒。

“那么,海伦。”时钟再一次发出了呼呼的响声,邓克丽夫人问,“你觉得我的新比尔怎么样?”

我转过身,看向笼子,里面的栏杆上站着的比尔变成了绿色的。时钟传来音乐声,新比尔上下跳着,邀功请赏似的鞠着躬。

“原来的比尔怎么了?”我问。

“我想它走了,小宝贝。”邓克丽夫人说着,啜了啜她的茶。

“你的意思是它死了?”我问。

“是的。”邓克丽夫人说,“它死了。它真的死了。”

我看着新比尔用嘴巴勾着栏杆,在笼子里用力俯冲。

“是自杀吗?”我问。

邓克丽夫人凝视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你知道什么吗?”她问,“我刚刚想起来。你永远也猜不到我在乐施会发现了什么。说起来我把它放哪儿啦?”

她费力地支起身子,开始在起居室里翻箱倒柜,掏出许多破玩意儿——这儿比那次“不幸的决定”之后位于二楼的小房间还要可怕,虽然那时候妈妈晨昏颠倒,白天睡觉,夜晚却醒着,四处晃荡。

“啊哈!”邓克丽夫人大叫一声,手里捧着一个硬纸板箱。那是一个四子棋游戏盘,有人用透明胶带缠住了边,这样就不会漏出来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喜欢这个,对吗?”

我想说在我们大概六岁的时候的确会喜欢这东西,但现在我们已经过了七岁生日,马上就要八岁了,这个游戏显得太幼稚了。但是我还记得按照海伦的教养行事,于是我说“是的,我最喜欢了”,同时还装出开心的样子。

邓克丽夫人在我们之间的小桌上摆好棋盘,我撕开巧克力威化的包装,想给自己一点奖励。我像过去一样,把小棋子塞进棋盘里,同时我大口咬了下去,但我咬到的不是柔滑的甜甜的东西,接着我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感觉嘴里像有沙子,于是我低下头,威化上裹着的不是巧克力,而是青苔。

我的喉咙一紧,胃开始抽搐,但海伦绝不会被恶心到,我选择闭上眼睛,生生咽了下去,我强忍住眼泪,那眼泪一半是因为恶心,一半是因为甜美的期待化作泡影。我把剩下的巧克力威化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接着专心致志地玩起游戏。即使对手是个无聊透顶的人,我还是会时不时给出“噢”或者“啊哈”之类的礼貌回应。艾丽和杰西卡在杰西卡家的游戏室里找乐子的画面浮现在我面前,游戏室在车库上,那里没有大人,可以随意爬到梯子上,说悄悄话,但我竭力忘记这些,专注于眼前的游戏。我想,我可以用海伦的方法赢回属于我的一切,即使现在,即使是在经历了一切之后,仍旧有机会真相大白。邓克丽夫人肯定会对我印象深刻,会告诉妈妈海伦是个好孩子,或许妈妈和阿卡拉会忙着想新家具的事,忘记理会谁是谁,这样在杰西卡家玩过变装之类的游戏的艾丽回家后或许就会暴露出她的本来面目了。

我专注地想着我的计划,邓克丽夫人则指了指剩下的巧克力威化说,非洲的小朋友们有东西吃就会很高兴。于是我把它拿了起来,一口咽了下去,虽然它会黏住我的牙齿,会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但我不在乎,只要它能帮我变回海伦,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要让游戏继续,一盘接着一盘,邓克丽夫人想玩多少回合就玩多少回合,只要她高兴,我乐意奉陪到底。电视里,溜冰比赛变成了《爱丽丝梦游仙境》,尽管我们在家里可以随时看这部电影,但我还是把目光瞟向那儿,这是结束这场无聊透顶的游戏最礼貌的方式。

最后,演到疯帽匠茶会还有不合时宜的生日歌的时候,穿着睡袍的邓克丽夫人站起身。

“好吧,有件事得告诉你:我喝了太多茶。”她说,“你做什么都很轻松,年轻的艾丽小姐,不会像我这把老骨头。”

说完这些,她起身走到大厅里,接着去了楼上的洗手间。我坐回扶手椅,那一声“艾丽”像一滴厕所清新剂一样落在我身上,散发着恶臭。电视里,爱丽丝从疯帽匠的茶会上溜走了,钻进了塔利森林,那片树丛很快就合上了。我开始蠢蠢欲动,我可不愿这么一个人坐着。我转身,解开比尔二世的笼子上的挂钩。比尔二世正站在秋千上。我伸出手,攥着它毛茸茸的身体。比尔二世用力地挣脱着,嘴狠狠地啄着我的手,但我比它强壮得多,它根本拿我没办法。

我们——比尔二世和我,一起坐着,看动画片,我用手指攥着它,让它不乱跑。它时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叫声,我感觉它的尖爪子刺进了我的手掌,还感觉到它的心跳。当胡子和尾巴上都沾着树枝的狗出现,在爱丽丝的脚边转圈卖萌时,我和往常一样大笑起来。不过这一次并没有那么好笑:森林里黑黢黢的,歌也有些哀伤,她似乎哪里也去不了。这个世界似乎是封闭的,所有大门都被堵死了,无论你如何握紧拳头,都没法敲开一扇通往森林之外的大门。

好在柴郡猫帮助爱丽丝重见天日,我垂下眼睛,看了看比尔二世。它一动不动地,虽然眼睛睁着,但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我把它轻轻地放回笼子里,在它身上盖了点木屑,好让它暖和点。接着我站起身。

“再见,邓克丽夫人。”我朝着楼上喊道。

“噢,你要走了,是吗,亲爱的?”邓克丽夫人喊道,“你妈妈来了?”

“是的。”我喊道。

“好吧,甜心。”邓克丽夫人说,“随时欢迎你再来——带上你的小伙伴哟。”

我点了点头,从后门走了出去。路灯已经亮了,道路的那一边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