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晚都呆坐着,盯着满是伤痕的桌子上的信封。她一次又一次伸出手,但每一次她的手指触到信封角落的缺口,便又缩了回来。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她心烦意乱,不管信上写了什么,她都读不下去。她需要让自己清醒清醒,只有获得身心平衡,才能读这封信。她必须呈现出最棒的自己,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再等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来一杯茶吧(她走进厨房)。没有茶。热水也可以。接着抽一根烟。要么再出去走走?几小时过去了,她还是没有读信。它就在那儿,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打开,却又远在她的世界之外。

那些声音把她吵醒了,她看见明朗的春色正透过起居室脏兮兮的窗户闪闪发光,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点什么了。没错,打扫卫生。她得把公寓整理干净,把垃圾都扔出去。这样,她看见的东西能和她的头脑一样清清爽爽,她可以坐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读那封信。她也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去消化读到的一切。

那些声音也这么认为。(“大扫除的日子!”他们学着“能为您效劳吗?”里的汉弗莱先生的语气欢呼着,“打扮光鲜才好见人!”)

是的,没错!就是今天。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走了出去。她精神十足地从水槽下掏出一双橡胶手套,接着把垃圾袋全都扔进了垃圾箱,然后一阵风似的穿过起居室,把所有东西都扫进黑塑料袋里,搬到屋外。将那个带轮子的垃圾箱装满后,她又找到了楼上的那一只。它正张开血盆大口迎接着,但很快就被她塞得满满当当——好吧,只要不漫出来就好。她把卧室里的家具都挪了挪——显然这样就能好好清理一下墙壁了,那些墙是和养罗特维尔犬的那家人共享的——最后还要把地上的灰尘、垃圾和碎渣搜集起来。接着是厨房,她把所有柜门都开到最大,把已经腐烂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生锈的罐子里凝固的颜料和画笔,干了的豆子和谷物,从中国超市买来的茶粉,显然是某次疯狂购物之后的证据。浴室里本来到处是水,所有东西上本来都留着白色的长条形印子和层层叠叠的污垢。但现在污垢全部消失了,只留下必需品,还有放在起居室的扶手椅上的信封。

现在,她出门购物。救济金星期三就会到手,足够她去买清洁用品,让屋子里焕然一新,迎接全新的生活。搞定了这些,她就能坐在那张正对窗户的扶手椅上。她终于能在自己的整洁的家里准备妥当——轻松无比——准备开始阅读海丽的信。

她过马路的时候,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所有的神经都在尖叫。该死的,活过来的感觉真好!这么活着可真棒,有意义,有计划。她真同情那些拉着窗帘昏睡的家伙,同情那些被日复一日的工作磨去棱角和激情的人。你知道早上七点起床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的生活是怎样的吗?为什么不好好品味舌尖上的滋味?为什么不开怀大笑?哈!(“哈!”那些声音也齐声回应道,“哟哟!”)

取款机就在7-11便利店附近的拐角处,那家卖《伦敦南部新闻》的报摊边。《伦敦南部新闻》头版赫然印着预备在伦敦市中心建造的“发卡”的电脑合成图片,之所以叫“发卡”,因为这个饱受争议的建筑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在中间交叠起来的高塔。她站在那儿,发了会儿呆。两座高塔纠缠在一起的样子让她觉得可怕,让她想到噩梦里的拥抱。她向市中心的方向瞥了一眼,碎片大厦那些像匕首一样的尖顶刺破了天际线,她努力地想象那儿还有一幢别扭的叫“发卡”的建筑立在那儿。那样子让她打了个冷战。

(“噢,别再胡思乱想了。”一个声音嘟囔道。)

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银行卡,按下密码,全神贯注地看着荧幕上的画面。五十镑就够了,她觉得——她觉得现在清洁用品的价格不会超过这个数。好吧,该死的,实际上钱绰绰有余,她应该每天都在外面吃早餐。她还从没有在店里吃过早餐,从来没有。一杯咖啡,一只培根卷——想到这里,她的胃咕咕作响。真的,经历了这些,她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就该好好犒赏自己——下一个路口,她就要开始新生活。他们在公寓里畅想的不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吗?不就是照顾好自己吗?放下负担,回归自我。好吧,那就是她的包袱。那就是她回归自我的标志:拿四英镑去街那头的小店里吃一顿讲究的早餐啊,但不能被人发现喝伏特加(好吧,或许她之后会来一杯,比如朗姆酒,但肯定是要在打扫卫生之后)。哈哈!有五十镑,是的。她还可以留下一半的钱,这星期慢慢花。不过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了。她恨不得脚底长了轮子。

机器呼呼哔哔地响着,随后荧幕一闪,出现了提示:“现金不足。”她翻着白眼,把卡片从卡槽里拔了出来。总是这样。显然他们星期五没来得及把钱放进机器里。该死的。她急着用钱。她有特殊情况。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她四下打量着。难道要她在这里傻等着运钞车来吗?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退休的老人正推着她的手推车在红绿灯旁等待着。还要等好几个钟头吧。

(“响尾蛇,”一个声音尖嘟囔道,“长毛狒狒。”)

该死的。她往道路尽头走,眼睛不断寻找着熟悉的蓝红相间的标志。还有一个——就在汇丰银行的墙边。她冲到街道那边,一辆车不得不猛地一刹,可她只管把卡插进卡槽里。她看着屏幕上不断闪过的画面,焦急地等待着,伸手等着钱落到手上。屏幕上显示:“现金不足。”

该死的!人们昨晚都在寻欢作乐吧。发生什么了事?因为是月底?结账日?她脑海中浮现星期五夜晚狂欢的画面。人们早早地离开了工作室,去公鸡和母鸡酒吧。伏特加奎宁水加柠檬。结束工作,迎接假期,你即将迎来的双休日仿佛永无止境。她按捺住这种情绪,继续赶路。

下一个取款机、再下一个取款机,都遇到这种情况。现在她站在第三台提款机前,紧紧攥着塑料框,额头靠在边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她身后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有人咳嗽。

“它提示你没有现金了。”一个人一五一十地提醒她。

她转身,绷直身子,那个男人不由得向后退。

“因为,你也知道的,你弄了好久。”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长队。

“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没钱了吗?”她问,“是这该死的机器出了毛病!”

他又咳嗽了一声。“好吧,如果是这样,”他说,“为什么你前面的那位女士成功取到钱了呢?”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个金发女人,她从市场的摊子上拿了一袋食品,正用一张十英镑的钞票结账。

斯玛吉张大了嘴巴。“可是……”她说,“但是……但是我有钱的!星期三就打进去了。”

男人耸了耸肩:“听起来你得去找银行的工作人员。很抱歉。”

接着他抢到她前面,把自己的卡插了进去。站在他身后的人们尴尬地躲避着她的眼神。其中有一个人死死地盯着她的额头,缝合线还在流脓。她穿过人群,站在门边,脑袋里一团乱麻。钱应该星期三就到账了。每星期三都会到账的——准确说来,有100·15英镑。有几次,她还不得不去银行取钱,用十五块买了些非处方药。那么为什么会没有钱呢?

身后的门突然推开了,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赶着去买东西的女人匆匆离开。她回过头,发现这正是维护那台取款机的银行。她的银行。

斯玛吉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战战兢兢地排在队伍里,烟瘾开始啃噬她的神经。她的手指在柜台前的塑料隔离栏上敲来敲去。屋子里只有窃窃私语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当柜员示意她上前时,她深吸一口气。她闭上眼睛,试着平复呼吸,她按照他们在社区中心教她的方法,想象着阳光照在鹅卵石上的画面,让自己保持冷静,但这对她没什么用,她一不小心就走神了。她狠狠地咽了口口水,往柜台走去。

“哦,”她说,“是这样的,这是我的账户。星期三应该有钱打进去。但我没有收到,我想知道那笔我的钱在哪儿。谢谢。”

那个女孩——名牌上写着“莎农”——点了点头,染成金色的马尾辫也摇了摇。

“麻烦你把卡插到这台机器里。”她说。

莎农敲击着键盘,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她很年轻——二十岁上下——但化着浓妆,耳环晃来晃去的,闪着光。

“你想知道的是哪笔钱?”她问。

斯玛吉身体前倾,透过防弹玻璃上的窗口往里看,她感觉身后的队伍安静下来。“是我的失业救济金。”她说,“一百英镑又十五便士。”

女孩皱了皱眉头:“你的——?”

“失业救济金。”她重复了一遍,“失业救济金……你明白的。”

女孩眯着眼睛说:“哦,好的。确实没有这笔钱。没有钱进账。”

(“保持优雅!”一个声音尖叫道。)

斯玛吉紧紧抓着柜台,才不至于失控。

“那么,”她说,“能不能请你查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女孩啪啪按了几个键,继续盯着屏幕。

“这个账户被冻结了。”她说。

(“保持优雅!”那个声音重复道。)

斯玛吉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才按捺住立刻对着柜台破口大骂的冲动。

“为什么?”她喊道。

女孩耸了耸肩:“没有说明原因。你以后可以留意一下。”

(“请保持优雅!”那个声音咆哮着,现在是愤怒,很快又化作不祥的低语。)

斯玛吉把手指插进头发里,警告自己。那个女孩却不住地打量她。她看出了什么。斯玛吉这才想起来,她出门急着去拥抱清风微拂的一天时,因为太匆忙没有戴围巾,但已经迟了。

“你还好吗——?”女孩开口问道。

“不!我不好。”斯玛吉大喊着。其他柜台前的人也转过头看着她。女孩往后退,一个穿着夹克打着领带的男人走到她身后。

“一切还好吗?”他问。

那个女孩看了斯玛吉一眼,点了点头。“很好。”她说,“这位顾客刚刚听到了不好的消息。”

“嗯。”男人说着,看了一眼斯玛吉的文身还有她冲锋衣上的污渍,接着掉头走开了。

“那么今天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女孩又问,她的目光已经满怀期待地落到她身后的那个女人身上了。

“没有了。”斯玛吉说,“我的意思是,是的。我想,等等——一定发生了什么!”

女孩又重新看着她:“你是指什么?”

(“戳!戳他们的眼睛!踢!踢他们的屁股!搞定他们!只用一只胳膊就可以搞定!”)

斯玛吉握紧拳头,全力思考着。

“是这样的……”她环顾四周,她的思绪就像铁路上的变道器一样疯狂地摇摆着,“我的意思是,你能给他们打电话问问吗?我没有电话,你看——”

(“向他们出击吧!对准他们的双腿!”“微笑吧!”)

女孩摇了摇头。“办公室星期日不上班。”她说,“而且,我不能和第三方讨论你的津贴问题。这是机密。我没法为你担保。”

(“拿下它!拿下它!拿下它!”)

“但是……”斯玛吉说着,又激动又恐惧,唾沫横飞,溅到了玻璃上,“但是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没到拿到钱。确切地说,我没有钱了。而且我还要参与一个项目。我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

天都塌下来了,她感觉整个天都塌下来了,砸在她身上。

(“可怜可怜我,先生,能再给我一点钱吗?”一个声音哀号道。)

“闭嘴!”斯玛吉喊着,一边拍打着脑袋,灼热的疼痛穿过伤口,直抵她的大脑。

女孩翻了个白眼:“今天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斯玛吉紧紧抓着柜台,看着女孩有些模糊的身影:“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身后,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她转过身,看着队伍。

“什么?”她说,“在说什么?”

他们衣冠楚楚——用的都是耐磨又值钱的料子——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最前面的男人咳嗽了。

“我说,我想你应该去找一份工作。”他说着,下巴微微抬高。

她看着他。

“一份工作?”她说,“一份工作?但我是病人!我需要那笔钱!你觉得我在这儿是——”

一个穿着冲锋衣的胖女人大声喊道:“是的,你有手有脚,找到来这儿的路,并且懂得为自己辩护,不是吗?你还有钱去文你脸上的那个东西。”她轻蔑地说,“实话实说,真不知道有些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斯玛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是在千里之外。她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之间是越来越宽广的沉默,词语无法逾越这道鸿沟。他们根本无法交流。

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冲出木门,清晨在门外等候她。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忘记了自己要去哪儿,思绪乱成一团。她的四肢因为紧张而开始疼痛。她的思绪就像在浴缸里一圈圈游着的金鱼,在大扫除和读信之间,在她怎么没有吃饭、她是多么需要钱、她为什么一分钱都没有之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经过关闭的商店大门和合上的邮筒时,银行里那些人的脸孔在她面前不断浮现。

她继续走着。学校、社区中心、栏杆、一排排公寓、连栋住房、别墅区,它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经过,冷漠极了。生活中的一切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收拾得干干净净。人寿保险、退休金还有以备不时之需的储蓄,别把它一口气花完,别大手大脚的。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人行道的尽头是一个分叉路口,她沿着铺着沥青的路走下去。很快就到了高架桥,那里风很大,把她脚下的那些树木吹得不住弯腰。很快车流向她涌过来,她在车流间穿行,看着沥青路上补丁似的白色车道线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喇叭声不停,但她根本不在意,冲着那些和她擦身而过的模糊脸孔不住地摆手,告诉他们自己一点都不担心。一辆大卡车呼啸而过,消失了,她穿过旋涡般的气流望向道路的另一边。她看到了什么,就在那儿,钉在混凝土墙上,没错,是海丽的照片,是一张印在报纸上的照片,上面有一行标题——“为她牵挂,为她祈祷”。栅栏上还绑着好几束花,车辆经过,吹起一阵阵风,它们在风中颤抖着,从这个角度看,报纸不断翻动着,海丽看起来就像在眨眼睛,冲她示意。她站在原地,看着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孔,试着在那张不断翻卷的脸孔上读出点什么。她站在原地,任由车辆匆匆驶过,在空气中留下深深浅浅的红色、蓝色还有绿色光影。她就这么站着,直到云层变厚,开始下起雨来,喇叭声逐渐变成塞壬女妖的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