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会以为,到了这步田地,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敲那扇在我面前关上的门,或试着爬上大门,攀在大门顶端向以前的女主人恳求。或许当我站在黑暗孤寂的巷弄里,感到惊恐并啜泣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些事。但我看到黛安娜转过来看我时,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带任何热情、和善或欲念。更糟糕的是,我看到她朋友们的表情。我怎能回到她们身边,或希冀能再次英挺且骄傲地走在她们面前?

这个想法使我哭得更伤心,我或许会坐在大门口哭泣,直到天亮。然而过了一会儿,我身边出现一阵骚动,我抬头看见泽娜站在那里,双手环胸,脸色极为苍白。在我饱受煎熬之际,我遗忘了她的存在。

我说:“喔,泽娜!这是个多凄惨的下场!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和过去完全不同。“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把你留在这里,希望那女人会回来找你,再带你进去虐待你。这全是你自找的!”

“喔,她不会再回来找我了——会吗?”

“不会,她当然不会,也不会来找我。看你的甜言蜜语把我们害到何种地步!在一月最寒冷的夜晚被赶出来,没戴帽子,甚至连一条内裤也没穿,连一条手帕也没有!我希望自己在监狱里。你害我失去工作,你害我失去名誉。你害我损失存来前往殖民地的七镑薪水——喔!我真是个呆子,竟然让你吻我!你真是个傻瓜,竟然以为女主人不会——喔!我真想揍你!”

“那就揍我吧!”我大叫,不住啜泣着,“帮我打黑另一只眼睛,这是我自找的!”

但泽娜只是抬高头,双手紧抱自己,转过身去。

我用衣袖擦拭双眼,试着稍微冷静下来。当我扮成安提纽,蹒跚走出会客室时,还只是午夜,我猜现在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这是糟糕的时间,因为那意味着在天亮前,我们仍有最长、最冷的几小时要度过。我尽可能谦卑地说:“我该怎么办,泽娜?我该怎么办?”

她转头看我,“我想,你该去找家人。你总有家人吧?你有朋友吗?”

“我现在无依无靠了……”

我又将手放在脸上,她转过身来,开始咬着嘴唇,最后说:“如果你真的一个亲友也没有,那我们还真像,因为我也没有,我的家人全因安格妮丝和警方的事弃我而去。”她注视着我的水手袋,用脚上的靴子轻推。“你没在任何地方留点现金吗?袋子里有什么?”

“都是我的衣服,是我带到黛安娜家的男装。”我回答。

“它们是好的衣服吗?”

“我曾经这么认为。”我抬起头来,“你是指我们穿上它们,扮成男士?”

泽娜已经弯下腰,眯眼看着袋中物,“我是指卖掉它们。”

“卖掉它们?”卖掉我的卫兵制服,还有我的牛津裤?“我不晓得……”

她将双手伸向嘴唇,透过指间发出声音。“你可以卖掉它们,小姐,不然就得走到艾奇韦尔路,站在灯柱旁边,等有人赏你一枚钱币……”

我们卖了衣服。我们把衣服卖给一位在基尔本路附近市场摆摊的旧衣商。泽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将衣服装袋——市场一直进行交易到半夜,不过当我们抵达时,大多数手推车都清空了,街道满是垃圾,摊贩正在熄灭轻油灯,将水桶里的水倒入水沟。那人瞧见我们过来,马上说:“你们来得太晚,打烊了。”当泽娜打开袋子,从中拉出衣服时,他偏着头嗤之以鼻。“军人服装在我的摊子上根本不值钱,”他边说边拉开外套的衣袖,“不过我要这件,这斜纹布料大概可以做一件时髦的背心。大衣和长裤都够漂亮,鞋子也是。我可以跟你们买,我出一畿尼。”

“一畿尼!”我说。

“一畿尼是你们今晚能得到的公道价。”他再度嗤之以鼻,“我认为它们是赃物。”

泽娜说:“它们才不是赃物,不过这个价钱可以,如果你能附送一些女士用品和一对有蝴蝶结的帽子,那就算一镑。”

他给我们的内裤和丝袜陈旧发黄,帽子糟糕透顶,衬衣当然没给。不过泽娜似乎很满意这项交易。她把钱装进口袋,带我到一家烤马铃薯的摊贩,我们一人买了一颗马铃薯,共饮一杯茶。马铃薯尝起来有泥土的味道,茶味淡得简直就像略上色的水。不过摊子有个火盆,温暖了我们。

就像我之前所说,泽娜从我们被逐出房子后,似乎变得非常多。她没有发抖——发抖的人是我——她身上散发着智慧与权力的气息,明了在街上通行的方法,走在街上对她来说好像轻松自在。我也曾经轻松自在地走在街上,而今我认为,如果她让我握着她的手,我便能和以前一样办到。现在,我只能跟在她身后踉跄而行,可怜地嗫嚅着:“泽娜,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泽娜,你觉得她们现在正在幸福地做什么?喔,你能相信她真的把我从她身边赶出去吗?”

最后她对我说:“小姐,别误会我的意思,但要是你再不闭嘴,我真的得揍你!”

我说:“对不起,泽娜。”

她和一位刚刚也站在火盆旁的妓女攀谈起来,从她那里得知附近一栋寄宿公寓的消息,据说那里整夜都欢迎客人投宿。那里其实是个很糟的地方,只有一间女房和一间男房,而每个在那里睡觉的人都会咳嗽。我和泽娜躺在一张床上,她为了取暖穿着裙子,我对衣服上的皱痕依然满怀恼怒,将裙子放在床垫下,希望能用一夜的时间压平。

我们又直又僵硬地躺在一起,我们的头躺在一只难受的长枕上,不过泽娜背对着我,立刻闭上眼睛。其他寄宿者的咳嗽声、我脸颊上的疼痛,以及心中的悲伤和惊慌,都让我无法入眠。当泽娜颤抖了一下时,我将手放在她身上,她没有把手拨开,我稍微靠近她。

我非常轻声地说:“喔,泽娜,想到这一切,都让我睡不着!”

“我想也是。”

我不断发抖,“你恨我吗,泽娜?”

她不愿回答。

“如果你恨我,我不会怪你。可是,喔!你知道我有多抱歉吗?”

一个躺在我们旁边床上的女人发出尖叫——我想她喝醉了——那使我们俩都吓了一跳,彼此的脸颊靠得更近。泽娜仍旧紧闭双眼,但我敢说她听到了。我想起数小时前,我们以多么不同的方式躺在一起。我的不幸从此熄灭了面前的光明;不过因为我们两人谁也没说,我以为悲惨的命运就此结束。

我低语:“喔,假如黛安娜那时没上来就好了!那很好玩,不是吗?——在黛安娜进来停止一切之前……”

她睁开眼,悲伤地说:“是很好玩,在他们逮到你之前总是很好玩。”她凝视我,并咽着口水。

我说:“不会太糟的,泽娜——对不对?现在你是我在伦敦唯一认识的阳刚女,既然你无依无靠,我想——我们会克服一切的,对不对?我们可以在一栋寄宿公寓找个房间。你可以找份工作,当女工或帮佣。我会再买一套西装,当我的脸完全好了以后——喔,我知道一两种赚钱的伎俩。我们可以在一个月后赚回你损失的七镑。我们很快就会赚到二十镑。到时,你就去得成殖民地,而我,”——我吸了一口气——“我会和你一起去。你说过那里缺房东,当然也缺绅士的男宠——即使是在澳洲?”

当我低语时,泽娜不发一语凝视我。她弯下头吻我一下,非常轻地吻在我的唇上。她再度转身,我终于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我可以听见女人们咳嗽和吐痰的声音,还有以低沉、愤怒的声音讨论她们度过的夜晚,和必须面对的生活。我合眼躺着,用双手遮脸:我不想看到她们,或参与现在必须和她们共同生活的卑劣世界。我想到泽娜,和我替她安排的计划——我认为,这会很艰难,但是泽娜会让我远离艰难的部分。少了泽娜,这的确会很艰难……

我终于将手拿开脸,转身注视旁边的床。那里是空的,泽娜不见了,钱也不见了。她按照女仆的作息,在破晓时起床,丢下沉睡中的我,什么也没留下。

明白一切使我茫然,我想自己无法比现在更晕眩,也无法悲哀地跌得更深。我站起身,从床垫下拉出压得更皱的裙子穿上。躺在旁边床上的醉妇花了半便士买了一盆温水,她站在那盆水中冲洗身体,洗完后好心让我使用,拭去留在我脸颊上的最后几块血迹,并抚平我的头发。当我望着黏在墙上的镜子时,我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张离酒精灯太近的蜡制脸孔。当我步行时,我的双脚似乎发出尖叫,我穿的是过去当男妓时所穿的鞋子,如果不是我的脚变大了,就是我太习惯柔软的皮革。之前走到基尔本路时,我的脚巳经起了水泡,现在那些水泡逐一磨破流脓,丝袜则磨着脚。

房客不被允许在寄宿公寓的房间待过早上,十一点时有位女子出现,用扫帚将我们赶出去。我和那位醉妇走上一小段路。当我们在梅达谷分道扬镳时,她拿出极小的一包烟草,卷好两根如针般的香烟,并给我一根。她说,烟草是治疗瘀伤最好的方法。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抽烟,直到烧到手指。我思考着自身的处境。

我的状况是如此荒谬地熟悉:四年前我逃离史丹福丘时,曾经一样又冷又病又凄惨。不过在那时,我起码还有钱,以及一些漂亮的衣服;我那时有食物,也有香烟——拥有所有能够使我延续生命,却无法让我快乐的东西。现在,我一无所有。我因为饥饿与酒的后劲而感到反胃,而一便士才能买到一根鳗鱼卷,我还不如去乞讨一或照泽娜的建议,再次扮成男妓,靠在湿答答的墙上碰运气。乞讨的主意对我来说很讨厌——我无法忍受试着引起男士的怜悯和钱币。而那些男士正是两周前,当我走在黛安娜身边,和他们擦身而过时,会欣赏我的西装剪裁或袖扣的那种人。身为女孩,想到被他们其中之一侵犯,感觉更加糟糕。

我站起身,在长椅上坐一整天实在太冷了。我想起泽娜前一晚说过——我得去找家人,她们会接纳我。我没想到在惠茨特布尔的血亲,当时对我来说,似乎和他们已经永远脱离关系。我想到曾经如同母亲般待我的女士,还有她曾经像我妹妹的女儿。我想到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我有一年半没和她们联络。我答应去看她们,却从未有空。我答应寄给她们我的地址,却连一张表示想念的便笺,或葛丽丝的生日卡片都没寄。事实上,自从我在幸福地度过头几个诡异的日子,便完全将她们抛诸脑后。现在我想起她们的仁慈,不禁想哭。黛安娜和泽娜相继抛弃了我,可是弥尔恩太太——我十分确信——一定会接纳我。

因此我从梅达谷走到格林街,穿着磨脚的鞋、怀着悲苦与羞耻缓慢走着,每步都宛如赤脚走在刀上。当我终于抵达时,那栋房子看起来似乎很破旧——但我随即了解这种感觉,当你离开原本的居所,前往某个豪华的地方,再回来时会乍然感到那里比你所知的更简陋。门前没有花卉,也没有那只三脚猫——不过当时是冬天,街道上又冷又暗。我只能想着自己可怜的处境。我拉动门铃,没人回应,我想那就坐在台阶上,弥尔恩太太出门不会太久;倘若我被冻得麻木,也是我应得的教训……

我将脸贴向门边的窗户窥视前厅,发现墙壁空无一物——那里曾挂着葛丽丝的图片、《世界之光》、印度神像和其他东西,上面只残存着图片曾挂在那里的痕迹。看到这个景象,我开始颤抖。我慌张地敲着门环,对信箱失控大叫:“弥尔恩太太!弥尔恩太太!”“葛丽丝!葛丽丝?弥尔恩!”我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前厅一片漆黑。

有声叫声从后面的公寓传来。

“你要找那位年长女士和她女儿吗?她们离开了,小姐,一个月前就走了!”

我转过身往上看。上方的阳台有位男子对我喊叫,并朝屋子点头。我走出来,凄惨地往上望着他,问她们去了哪里?

他耸耸肩,“去她妹妹家,这是我所听说的。秋天时,女士的身体变得很不好,那个女孩是个傻子——你知道的,对不对?——她们觉得将她留在这里不太妥当。她们带走所有家具,我想这栋房子即将出售……”他看着我的脸。“你脸上的黑眼圈真可爱,”他说得好像我没注意到。“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对不对?不过你只有一个黑眼圈而巳!”

我瞪着他看,在他哈哈大笑时不断发抖。一位金发小女孩出现在阳台上,站在他身边抓着栏杆,将脚搁在铁条上。

我说:“那位女士住在哪里?她们搬过去的妹妹家在哪里?”他拉着耳朵,看起来若有所思。

“这个嘛,我以前知道,但却忘记了……我相信是在布里斯托,或可能是巴斯……”

“她们不在伦敦?”

“喔,不在,肯定不在伦敦。是在布莱顿吗?”

我转过身,回望弥尔恩太太的屋子,凝视我以前住的房间窗户,还有夏天时我喜欢坐着乘凉的阳台。当我再次看着那男子时,他抱着小女孩,风吹拂她的金发,在他的脸颊边飞舞。就在那时,我想起他们就是在我认识黛安娜的那一周,在那个六月温和的夜晚里,对着曼陀林音乐拍手的那对父女。他们曾失去自己的家,现在有了新家。他们曾被那位有浪漫名字的慈善访客拜访。

弗洛伦斯!没想到我还记得她。我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完全没想到她。

如果现在能遇见她就好了!她帮穷人找地方住,大概也会帮我找房子。她曾经对我很和善——假如我现在去找她,她不再对我和善呢?我想到她宜人的脸孔与卷发。我失去了黛安娜,我失去了泽娜,现在还失去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她是我当时认识全伦敦中最可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而当下我最期望的,就是一位朋友。

在我上方的阳台上,那男子巳经转身离开。我唤回他:“嘿,先生!”我走近公寓的墙边,往上看着他,他和女儿从阳台栏杆倾身——她看起来像是教堂天花板上的天使。

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住过这里,和弥尔恩太太同住。我在找一位女孩,她曾在你们搬来时拜访过你们。她的工作是替你们找地方住。”

他皱起眉头,“你说一位女孩吗?”

“一位卷发的女孩。一位长相普通的女孩,叫做弗洛伦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你有没有她工作的慈善团体名字?那是一位女士经营的——是一位长相非常伶俐的女士,她弹奏曼陀林。”

他本来一直皱眉,并搔头思考,听见最后一项描述后,露出欣喜之色。“是的,我记得她。那位帮助她的小姐是你的密友,是吗?”

我回答说是,接着问:“还有慈善团体呢?你记得她们吗,她们的事务所在哪里?”

“她们的事务所在哪里,让我想想……我的确去过那里一回,不过门牌号码就记不得了。我知道那地方很接近伊斯林顿的天使区。”

“靠近山姆?柯林斯剧院吗?”我问。

“过了山姆?柯林斯剧院,在上街还没到邮局那里。左手边有一条小门廊,就在一间酒馆和一家裁缝铺中间某处……”

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我认为应该足够。我向他道谢,他微笑以对。“多可爱的黑眼圈,”他又说了一次,不过这次是对女儿说。“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对不对,贝蒂?”

我觉得自己好像连续走了一个月的路。我怀疑靴子已磨穿丝袜,开始磨着我的脚耻、脚踝和关节。但我没有在长椅旁停下脚步,解开鞋带看脚的情况。风势稍稍变小,尽管现在大概是两点,天色却如铅一般灰暗。我不确定慈善事务所几点会关门,我不知道得花多久才会找到她们,我不知道当我找到时,弗洛伦斯会不会在那里。因此我走得很快,走上本顿维尔丘,任由双脚疼痛,试着思考当我找到她时该说什么。然而,这些事彳艮困难,毕竟她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更糟的是——我现在忍不住想到这个——我曾约好和她见面,结果却放她鹤子。她会记得我吗?如果在那条阴暗的格林街上,我很肯定她会记得。不过每走出煎熬的一步,我便愈来愈没有信心。

结果我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事务所的正确位置。那男子的记忆力很好,上街似乎从他上次来访后便奇妙地维持原状,一走过剧院,就发现酒馆和裁缝铺恰似他的形容,在街道的左手边紧邻。在两家店之间有三四扇门,通往楼上的房间和事务所,其中一间拴上一块小小的珐玻挂牌,上面写着:庞森比模范住屋。总监J.A.D.德比小姐——我现在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弹曼陀林的女士芳名。挂牌底下有一张沾了雨滴的手写纸条,画着一个指向门边拉铃的箭头,上面写“请拉铃再入内”。我带着些许不安照做。

门后的通道非常长也非常阴暗,通往一扇窗户,往那扇窗户往外看,可见砖块与水流滴答的排水管。这里似乎是唯一可以前行的道路,得借着一排楼梯往上。楼梯的栏杆很黏,但我紧抓着往上爬。在我踏到第三阶或第四阶时,有颗头从楼上冒出来,有位女士的声音愉快喊道:“楼下的人你好!楼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需要灯光吗?”

我回答说不要,随即爬得更快。到了楼梯顶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被那位女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和一组不相称的椅子。她向我示意,我便坐下,她坐在桌缘,交叠着双臂。旁边的房间传来一阵殊殊殊的打字机声音。

她说:“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吗?我说啊,你的眼睛肿得真厉害!”我已经摘下帽子,好像我是个男人,当她观察着我的脸颊时——还有更谨慎地观察我剪成短发的头——我相当尴尬地抚弄帽子的饰带。她说:“你有预约吗?”我说自己不是来找房子的,是来找一位女孩。

“一位女孩?”

“应该说是一位女子。她的名字是弗洛伦斯,她在这里做慈善工作。”

她蹙起眉头,“弗洛伦斯,你确定吗?这里真的只有我、德比小姐,还有另一位女士。”

我迅速说道:“德比小姐知道我说的是谁。她一定在这里工作过,因为上次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说——她说——”

“她说?”女士追问,态度更加谨慎——因为我张着嘴,手在肿胀的脸颊旁挥舞。

我以一种了无希望的愤怒态度咒骂:“她说要离职,做别的工作。我真是个呆子!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弗洛伦斯离开这里应该已经有一年半了,甚至更久!”

女士点点头,“啊,你得知道,那是在我来之前的事。不过,如你所言,德比小姐一定记得她。”

那至少是真的。我抬起头,“我能见她一面吗?”

“是可以——不过今天不行,恐怕明天也不行。她要到星期五才回来——”

“星期五!”那真是糟糕。“但是我得在今天见到弗洛伦斯,我真的得见她!你们一定有名单、名册,或是一些东西,记录她去了哪里。这里一定有人知道。”

女士好像很惊讶,缓慢地说:“这个嘛,或许我们有……不过我们真的不能让这些细节,你知道的,给陌生人知道。”她思考了一会儿,“你不能写封信给她,让我们代为转达?”

我摇摇头,感到双眼刺痛。

她势必看见了,也误解了,因为接下来她相当轻柔地说:“啊——或许你不太擅长用笔……”

为了一句和善的话,我愿意承认任何事。我又摇摇头,“确实不太会。”

她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她想,假如我连阅读写字都不会,应该不会出于恶意寻人。不管怎么样,她起身说:“在这里等我。”随即离开房间,进入对面的一个房间。打字机的声音有一下子变大声,然后完全消失;我听见一些低语声、连续的翻阅纸张声,以及猛然关上柜子的声响从那里传出。

女士再度出现,手中拿着一张白色的纸,从外观看来是信纸。“成功了!感谢德比小姐美妙的员工制度,我们找到了你的弗洛伦斯——或者最起码,是某位叫弗洛伦斯的人。她离开这里时,正是我和班奈特小姐进来的时候,在一八九二年。然而,”——她变得严肃——“我们真的觉得不能把她的住址给你,但是她离开这里后,在一个照顾无依少女的收容所工作,我们可以告诉你位置。那是一个叫做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地方,在史特拉福路上。”

一个照顾无依少女的收容所!这个想法使我颤抖并变得虚弱。“那一定是她,但是——史特拉福?那么远?”我的脚在椅子下动来动去,感到鞋皮擦在流血的脚跟上。靴子沾满泥泞,我的裙子在裙摆处多了一道六寸深的肮脏皱边。雨滴打在窗户上。“史特拉福,”我重复说道,凄惨的语气使女士靠近,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你没有车费吗?”她轻柔问道。

我摇摇头。

“我失去所有的钱。我失去了所有东西!”我用一只手遮住眼,精疲力竭地倾向桌子。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看见上面摆着什么。是那封信。女士将信摆在桌上,正面朝上,认为我无法读懂。那封信相当简短,有弗洛伦斯的签名——弗洛伦斯?班纳,我现在知道她的全名了——还有写给德比小姐的内容。恳请接受我的离职……信接着写下去,我没有阅读那部分,因为信纸的右上角写着日期以及地址——不是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地址,显而易见是不让我知道的住家地址。有一个号码,接着是街名:伦敦东区贝瑟南格林的奎尔特街。我立刻默记下来。

在此同时,女士继续和善地说话。我刚刚几乎没在听她说话,现在抬头看她在做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她正说着:“……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做法,不过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疲惫。如果你从这里搭公共马车去艾尔德门,可以在那里转搭另一班车,那会载你沿着迈尔恩德路到史特拉福。”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三便士。“也许你可以给自己买杯茶在路上喝?”

我接过钱币,说一些感谢的话。当我说话时,有一只铃响了,就在附近,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瞥向墙上的时钟。“我今天的委托人来了。”女士说。

我听懂她的暗示,起身戴上帽子。楼下的走道有些脚步声,还有爬楼梯的声音。女士带我到门口,对她的访客喊:“上来吧,没关系。我知道楼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一位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一位女子,从阴暗中冒出。他们的肤色都相当黝黑,我猜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看起来非常困苦贫穷。有一会儿,我们全都挤在事务所门口,互相尴尬地微笑。女士和年轻夫妇终于进入房间,而我独自站在楼梯顶端。

女士抬起头,和我眼神交会。

“祝你好运!衷心期盼你能找到朋友。”她喊道,却有些分神。

既然毫无前往史特拉福的打算,我没照女士建议的去搭公共马车。不过,我的确替自己买了杯茶,从闹区街道上一个有雨棚的摊位买的。当我将杯子还给顾摊的女孩时,我点点头,“哪条路通往贝瑟南格林?”

我从未去过比克勒肯威尔更东边的地区,何况是独自一人打赤脚前进。现在沿着市区路跛行走向老街,让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还在事务所时,天色便转黑,空气也变得潮湿和多雾。街灯全都点亮了,每辆马车上都有一盏灯笼在摇曳;然而,市区路不像苏活区,人行道被无数窗户的灯光照亮,在我的旅程中,每走十步,便会被一盡煤气灯照亮,前方还有二十盏在幽暗中闪耀。

到了老街,晦暗的状况稍微改善,因为那里有事务所,还有拥挤的公共马车与商店。不过,当我走向海克尼路时,天色仿佛变得更深,周遭的环境变得更破旧。天使区的交叉口还算可以,这里的路上都堵塞着肥料,因此每当有车子经过时,我都会被溅得一身污秽。路上的其他行人也是,他们都是老实的工人,有男有女,穿戴着和我身上衣服一样褪色的大衣和帽子,而且一个比一个穷。衣着无法仅用肮脏两字形容,简直是破旧邋遢。女人穿着靴子,却没穿丝袜。男人戴着围巾,而非硬领,头上戴无边便帽,而非圆顶高帽。女人围着披肩,女孩穿肮脏的围裙,或者根本没穿围裙。每个人似乎都背着某种重担——一只篓子、一捆东西,或是一个小孩。雨下得更大了。

之前在天使区,茶摊的女孩告诉我往哥伦比亚市场走。我沿着海克尼路走了一点路,忽然发现自己来到市场广阔阴暗的天井边。我瑟瑟发抖。巨大的花岗石厅堂、塔楼以及与哥德式教堂同样繁复的花饰窗格,显得黑暗且寂静。一些粗汉长相的人拿着香烟和酒瓶蜷缩在拱门下,吹着自己的手好驱除寒意。

突然从钟楼传出的喧闹声让我吓了一跳。有如废弃市场般琐碎无用的复杂钟乐声正在报时,现在刚好是四点半。如果弗洛伦斯整天都在工作,现在去找她实在太早,我站在市场的一个拱门下度过一小时,那里的风不强,雨也不那么大。五点半钟声一响,我便步向天井,随意环顾四周,身体几乎麻木。不远处有位小女孩端着一个大拖盘,拿高到颈子的位置,上面装满一捆捆的水芹。我走向她,问她到奎尔特街有多远。因为她看起来很悲伤,浑身又冷又湿——加上心中盘据着一个困惑的想法,我不能空手在弗洛伦斯的门前出现——我买了最大的一束水芹,花了我半便士。

我用僵硬的臂弯笨拙抱着那束水芹,踏上短暂的路程,前往我想抵达的街道。过了不久,我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尽是低矮房舍的宽广巷口——那不是一条肮脏的巷子,不过也称不上整洁,因为有些街灯的玻璃已经裂开或不见,人行道到处堆满破损的家具,以及小说中会委婉称为灰烬的东西。我端详离我最近的门牌号码:1号。我慢慢地沿街走下去。5号……9号……11号……我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虚弱过……15……17……19……

我停下脚步,因为现在能清楚地看见我要找的房子。房子的窗帘拉上,从里透着灯光。看见这些,我突然因为害怕而不舒服。我将一只手抵在墙上,试着扶稳自己,有位男孩从我身边经过,吹着口哨,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猜他以为我喝醉了。他经过以后,我以慌张的心情打量四周陌生的房子:我还能想起刚才促使我去格林街求救的目的,不过那似乎有些疯狂,现在则像出荒谬剧——我应该把这些告诉弗洛伦斯,她可能当着我的面大笑。

然而,我都走了那么远,也没有地方可回头,只好缓缓走到辉映光明的窗边,再走到门口。我敲敲门,并耐心等待。

那天我就像是已经站在上千户人家门口,全都吃了闭门羹或遭无情驱赶。我想:假如在这里得不到任何和善的响应,我就会死。

终于有一声低语与脚步声传来,门打开了,弗洛伦斯出来应门——看起来就和我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特别,她望向阴暗,背光站着,头发闪着同样的光辉。我叹了一口气,又是一阵颤抖——我看见她的嘴唇略略动了,也看见她怀里抱着什么。是一个婴孩。我的目光从婴孩移向室内,那里有另一个人影,有个穿衬衫的男人坐在一炉炽热的炉火前,他的眼神从膝上的报纸抬起,温和地打量我。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回弗洛伦斯。

“有什么事吗?”她说。我发现她完全不记得我了。她不记得我,更糟的是,她有了丈夫,还有一个小孩。

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一切。我感到晕眩,闭上双眼一昏倒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