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剧院风流小生变成男妓,这是一种奇特的转变。其实,演艺界和我现在身处的同性恋世界,没有太大的不同。两者都以伦敦作为国家,西区作为首都。两者都是魔幻和需求,迷魅和汗水的奇异混合体。两者都包含各种类型——天真的新人和迟暮者、新星和流星、主角和跑龙套的……

这些全是我见习的头几周里,缓慢而稳定地学到的,就像当初我在凯蒂身边学习剧场工作一样。我很幸运,认识了一位朋友兼顾问,是深夜和我交谈的某个男孩,当时我们一起在苏活广场边缘的一栋建筑物门口躲避骤雨。他属于非常女性化的典型,他们称之为“真玛丽安”,而他,就像他们其中许多人,替自己取了个女孩的名字:爱丽丝。

“那是我姐姐的名字!”当他告诉我时,我这么说,他回以微笑,那也是他姐姐的名字——只是他姐姐已经死了。我说不知道自己姐姐是否还活着,而且也不在乎,这并未使他惊讶。

我想这位爱丽丝和我差不多大。他和女孩一样美丽,甚至比大多数更美丽(包括我在内),因为他有油亮的黑发和心形的脸蛋,还有不可思议的长睫毛,又黑又密。他说他从十二岁起,便开始卖淫,现在卖淫成为他所知的唯一生活之道,不过他非常喜欢。“这样更好,比在事务所或商店工作好。要我整天在同样的狭小空间里工作,踩在同样的小板凳上,望着同样沉闷的脸孔,我会发疯,一定会发疯!”他问我的过去,我告诉他,我从肯特郡来到伦敦,有人对我很坏,逼得我必须在街头讨生活;这些听起来都很合理。我相信他替我感到难过——抑或是我们姐姐同名的巧合使他较为热心——无论如何,他开始关心我,传授我一些技巧和注意事项。我们有时会在莱斯特广场的咖啡摊碰面,吹墟或抱怨自己的生意。当我们谈天时,他的视线会不停搜寻新客人或旧客人,或是情人和朋友。

“萧波丽。”当某个瘦弱的年轻男子走到我们身边,他会抬头微笑着说:“一朵小雏菊,真是一朵小雏菊,不过千万别让她说服你借她一镑。”有男孩和穿红色丝衬披风的男士搭臂坐在马车上,前往阿罕布拉时,他会不太和善地说:“我的双眸啊!那小妞儿老是将她的鼻子跌到鲜奶油里去!”

当然,他游移的目光最后会安定下来,微微点头,或使个眼色,便匆忙放下杯子。他会这么说:“唔!我看见有位脚夫想在甜美爱丽丝的票上打孔,后会有期,小樱桃。一千次亲吻,吻在你明媚的双眸上!”他会用指尖触摸双唇,轻压一下我外套的衣袖,我会看着他小心穿过拥挤的广场,前往向他示意的人。

当他之前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时,我回答:凯蒂。

甜美的爱丽丝介绍我各种不同的男妓,对我解释他们的服装、习惯和技巧。他们之中最高级的,当然就是玛丽安这种男孩,在白天或黑夜的任何时刻都看得到,传粉施朱的他们会在海马克皇家剧院游荡,穿着快和芭蕾女伶的紧身裤一样紧的长裤。这些男孩会带客人前往寄宿公寓和旅馆,目标是被某位有男子气概的年轻男子或勋爵发现,包养在私人公寓里当男宠。成功达到这项展望的人数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话说回来,有许多长相平庸的人,像是办事员和商店伙计,他们相当鄙视玛丽安这种人,认为他们只为了钱和男人交往,而非为了体会个中刺激;我相信他们之中有些甚至有妻子或情人。这门特殊职业里的权贵或领导分子是卫兵,之前我穿上那件猩红色外套时,便是扮成其中之一——我当然不是刻意的,因为当时我对他们在这行的名声一无所知。我确定这些人只为客人手淫或口交。他们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让客户戳上一两回,而自己的私处从不准他人爱抚或亲吻。甜美的爱丽丝说,他们的自负已到了某种狂热的程度。

我个人的分类,无可避免算是奇特的混合体。既然我的外型并不阳刚,那些喜欢在暗处被粗糙的手抚摸裤裆或拍打的男士不会对我感兴趣;同样地,我绝不能让自己被视为有工人光顾,还感到自在的白皙少年。话又说回来,我很挑剔。莱斯特广场周遭的街道有许多人有古怪的癖好,并非所有人都是我的对象。老实说,大多数男人会在我们从市场回家的路上,和酒馆里看得见的男妓走在一起:他们会欢愉地打个嗝,便想做那档事。但是仍旧有一些人——我从远方观察,得知他们大多数是绅士——感到烦躁,或很渴望,或很浪漫——他们就像伯灵顿拱廊那里的人,和我交易时仅亲吻我,或向我道谢,甚至对我哭泣。

当他们在巷弄或厕所里拉扯我的身体,对我低语己身的欲望时,我会别过脸掩饰微笑。倘若他们长得像瓦尔特,那我能享受更大的乐趣。如果不像——至少他们都是绅士(不论他们对此的看法为何),而且解开裤扣后,看起来都千篇一律。

我的欲念从未和他们一样高涨。我甚至不需要他们给我钱。我就像个被夺走一切和挚爱的人,转而成为盗贼,目的并非贪求邻居的财产,只是想享受抢夺的乐趣。唯一遗憾的是,虽然我每天都做出如此精彩的表演,却没有观众欣赏。当我和那些绅士在阴森黑暗的角落靠在一起喘息时,我会环顾四周,希望地上的鹅卵石是个舞台,墙上的砖块是布幕,旁边吵闹的老鼠则是一组耀眼明亮的脚灯。我会期望有只眼睛——只要一只眼睛!——凝视我们,一只理解一切的大胆眼睛,看见我将角色扮演得有多好,而我愚笨老实的搭档是如此颟顸谦恭。

然而,考虑到实际情况,这似乎不太可能。

这一切顺利持续了大约六个月之久,我在贝斯特太太家的无聊生活依旧,前往西区卖淫的事也是如此。微薄的钱减少了,最后终于花光,既然卖淫成为我现在唯一所知与关心的事,我开始以街上赚来的钱维生。

我还是完全没有凯蒂的消息!我推论她必定是和瓦尔特一起出国试运气,说不定去了我们之前计划前往的美国。我在剧院舞台表演的那几个月,已成遥远虚幻的回忆。有一两次当我在城市里游荡时,我会看见一些认识的人——一个我们曾和他在楷模剧院分账的表演者、一位来自康敦镇贝德福的服装管理人。有一天晚上,我靠着大风车街的一根柱子,看着多莉·艾诺走出伦敦亭阁,并被扶上马车。她看着我眨眼,然后别开目光,或许她以为认得我的脸,或许她以为我是和她共事过的男孩,或许她以为我只是个可怜的男妓,在黑暗中寻找绅士。总之我知道,她并未从我身上认出南儿·金恩,就算我有上前表露身份以及探寻凯蒂消息的冲动,也只维持了一会儿,就在那片刻,车夫策赶马匹,马车开走了。

不,我现在和剧院的唯一接触便是身为一个男妓。我发现莱斯特广场的所有剧院——也就是两年前我和凯蒂满怀希望注视着的剧院——在这个圈子里是著名的搭讪地点。特别是帝国剧院,总是聚满了人。他们会和人行道上的妓女并肩同行,或是聚成小团体,交换八卦,比较财富,以高亢的声音和挥舞的双手互打招呼。他们从不看着舞台,也从不喝彩或鼓掌,只从镜中或彼此的粉脸注视自己,或是更隐密地注视从他们身边匆匆或逡巡走过的绅士。

我喜欢和他们说话,看着他们,和被他们看。我喜欢在帝国剧院附近漫步——如瓦尔特所形容,这是全英国最华丽的剧院,也是凯蒂殷切却无望进入的剧院!为了一项虚假的邀约——我喜欢在那附近散步,背对着璀燦的金色舞台,我的服装会在吊灯的耀眼灯光下发亮,头发光泽动人,长裤突起,双唇粉嫩,而我的身影和姿势,一如那些男妓所说,散发熏衣草的气味,它们的意涵大胆且明显。至于歌手和喜剧演员,我从没看过。我已经完全和那个世界断绝关系。

一切就如我说,进行得很顺利。然后在一八九一年的头几个温暖星期里——那已是我离开凯蒂的一年多后——我小小的生活作息遭逢一项恼人的阻碍。

经过一晚的工作后,我回到妓女户,发现老鸨失踪了,她的椅子被翻倒,我房间的门被打成碎片,散得一地都是。我始终无法明确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鸨似乎被人带走或赶走,没人知道是警察还是同业的娼主所为。总之,盗贼趁她不在时溜进屋里,要挟里面的妓女和皮条客,还随意拿走能搬的任何东西:黏答答的床垫、毯子、裂开的镜子、一些老旧的家具——还有我的衣服、鞋子、软帽和钱包。这些损失对我而言并不严重,然而这表示我得穿男装回家,我穿着一条旧的牛津裤、戴一顶硬草帽,还得试着在贝斯特太太撞见我前回房。

那时已经很晚了,我非常缓慢地走到史密斯菲尔德,希望到家时贝斯特家的人都在睡梦中。当我到家时,窗内没有灯火,一切似乎都很平静。我走进屋里,悄悄踏上楼梯——惊慌地想起上次我悄悄潜入一栋沉静的屋子,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或许是回忆使我慌张失措,上楼梯时有半数时间我都用双手抱头,硬草帽从栏杆掉到地上,在楼下的走廊发出一声声响。我停下来咒骂一声,知道得下楼拿帽子。正当我准备转身下楼时,传来一声开门的嘎吱声,一圈晃动的烛光出现。

“艾仕礼小姐——”房东太太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既微弱又不耐烦。“艾仕礼小姐,是你回来了吗?”

我没有停下来回答,反而奋力爬完剩下的楼梯跑进房里。门在我身后关上,我脱下外套和长裤,和衬衫、内裤一起塞进墙上一块遮有布幕的凹陷处,我用那里挂衣服。我找到一件睡衣,当我扣喉咙上的纽扣时,却听见担心出现的声音:从楼梯传来的急促、沉重脚步声,伴随着敲在我房门上的重击声和贝斯特太太的叫声,既大声又尖锐。

“艾仕礼小姐!艾仕礼小姐!希望你把门打开。我在楼下走廊发现一样东西,我确定你房里有某个你不该带来的人!”

“贝斯特太太,这是什么意思?”我回答。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艾仕礼小姐。我现在警告你,我儿子在这里!”她握住门把摇晃。楼上传来更多脚步声,小孩被吵闹声吵醒,开始啼哭。

我转动钥匙打开门。贝斯特太太穿着一件睡衣,披着一块格子披肩,从我身边冲进房里。她身后站着她儿子,穿戴着衬衣和睡帽,表情极度难看。

我转向房东太太,她正沮丧地环顾四周。“我知道这里躲着男人!”她大叫着拉起床单,停下来检查里面。最后,她朝墙上的凹陷处走去。我跳上前阻止她,她得意地扬起嘴角。“现在我们逮到他了!”房东太太经过我,用力扯着布幕,喘着气退开。那里有四套西装,还有我刚才脱下来的那套。“为什么,你这个小婊子!我敢说你正打算和往常一样做生意!”她大叫。

“做生意?做生意?”我交叠手臂,“贝斯特太太,那只是一点针线活,为男士缝补衣服不算犯规吧?”

她捡起一件我刚脱掉的内裤嗅味道,“这件内裤还是温热的!我想你八成会说那是出自你缝衣针的温热,我看,应该是出自他缝衣针的温热吧!”我张开嘴巴,却找不出可以反驳她的话。在我迟疑时,她走向窗户往外看。“他们就是从这里逃走的吧。那些恶棍!他们光着身子一定跑不了多远!”

我再次看着她儿子,他正盯着从我睡衣露出的脚踝。

“我很抱歉,贝斯特太太,我不会再犯了,我向你保证!”我说。“你绝不会再犯,在我的房子里不会!艾仕礼小姐,我要你早上就搬走。我不在乎告诉你,我一直都认为你是很奇怪的房客,现在竟然还敢这样蒙骗我!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不,当然不会!你搬进来时我就警告过你了。”

我低下头,她转身走开。在她身后,她儿子发出轻蔑的一声:“荡妇。”他吐了一口痰,随母亲走入黑暗。

由于没有太多行李要打包,隔天早上我一梳洗完便离开。我经过贝斯特太太时,她扬起嘴角。玛丽却以某种欣赏的眼神注视我,仿佛感到敬畏和赞赏,我终于证明自己很正常——如此奇特地正常。我给了她一先令,拍拍她的手。我最后一次绕着史密斯菲尔德市场散步。那是个暖和的早晨,动物死尸的恶臭十分难闻,围绕的苍蝇嗡鸣声如机械般低沉稳定,尽管如此,我却对这个在我神智不清的几周中经常注视的地方,有种凄凉的喜好。

我继续前进,留下苍蝇享用它们的早餐。对于要往哪里去,我毫无头绪,不过我曾听说王十字区附近的街道都是寄宿公寓,或许可以到那里碰运气。然而,我没走那么远,在格雷客栈路上的一家商店橱窗前,我看见一张小卡片:高尚的女士寻求男——女性寄宿者,底下是地址。我看着那张卡片有一分钟之久。高尚一词令人困惑,我无法再面对另一个贝斯特太太。但是男——女性这个字却显得非常吸引人。我看见自己被写在那里面——就在连结号里面。

我记下地址。那是一条叫格林街的街道,离这里不远,一边是保存完善的连排屋,另一边则是阴森的公寓。我找的号码是那些连排屋中的一间,看起来非常舒适,台阶上摆着一盆天竺葵,还有一只三脚猫正在洗脸。我走过去时,那只猫跳了一下,抬头让我搔痒。

我拉动门铃,一位面容和善,穿着围裙和拖鞋的白发女士出来应门。我说明来意,她立刻请我入内,自称弥尔恩太太,并抚弄那只猫。我乘机环顾四周,不时眨眼。屋里的走廊和丹蒂太太家的老旧前厅一样几乎挤满图片。不过那些图片并非以剧院为主题,就我所能辨识的图片而言,除了色调都很鲜艳,没有任何共通点。大多数的照片看起来都很廉价,有些显然是从书本和报纸上剪下,直接钉在墙上,但还是有一两张很有名的图片,例如雨伞架上方挂著名画《世界之光》的复制品,下方则是一幅印度图片,是一位画眼线,手握笛子的纤细蓝色神祇。我怀疑弥尔恩太太可能是某种宗教狂热者,也可能是神学家或改信印度教的教徒。

不过,当她发见我在看墙壁时,却微笑得像个基督徒。“那些是我女儿的图片,”她说,好像这解释了一切。“她喜欢那些色彩。”我点点头,跟着她上楼。

她直接带我去出租的房间。那是个舒适、普通的房间,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很洁净。其中最吸引人的是窗户,是通往小阳台的一对落地窗,可眺望格林街并面对那些破旧的房屋。

“房租是八先令。”当我打量周遭时,弥尔恩太太说。

我点头。

她接着说:“你不是第一个租这里的女孩,不过老实说,我原本期望的是较年长的女士——像是寡妇之类的。我侄儿之前住这里,直到最近离开成家立业。相信你很快也会考虑结婚的事吧?”

“哦,不。”我说。

“你没有恋人吗?”

“没有。”

这似乎令弥尔恩太太很高兴。“我很高兴。你知道,这里只有我和女儿同住,而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我不希望房客不断来去……”

“我没有恋人。”我坚定地说。

她再度微笑,不过有些迟疑。“容我问——容我——为何你要搬离目前的住处?”面对这个问题我犹豫了——而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收敛。

我说:“老实说,我和我的房东太太有些不愉快……”

“啊。”她轻轻发出一声,我发现自己不该说实话。

“我的意思是,”我开口——但我可以看见她已开始盘算。她会怎么想?该不会是之前的房东太太逮到我亲吻她丈夫?

她再度开口,很后悔地说:“你知道,我女儿……”

我想她女儿一定很漂亮,不然就是花痴,才会如此就近守护,不让年轻小伙子接近。不过,就像受到商店橱窗上拼错字的卡片吸引,这屋里的某样事物和屋主也无可言喻地吸引我。

我抓住一个机会。

我说:“弥尔恩太太,真相是我的工作非常奇特,你可以说是与剧院相关的职业,所以我有时得穿上男装。我的房东太太看见我穿男装,便以此为难。我当然很清楚,假使我住在这里,我绝不会将男人带进你家。你也许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想法,但我只能说,我的确知道。我不会拖欠房租,更不会妨碍你们,你们几乎不会感到我的存在。要是你和令嫒不介意看到一个女孩经常穿着长裤,戴着领结,那我想,我就是你要找的房客。”

我说得很诚恳——几乎可这么说——现在弥尔恩太太一脸深思。“你说男装。”她的语气没有不友善或不相信,而是带着一丝兴趣。我点点头,拉开袋子上的绑带,拿出一件外套,那是卫兵制服的上衣。我摇摇外套,满怀希望地抵在身上。“我的天啊,”她交叠起双臂,“这可真漂亮,不是吗?我女儿一定会喜欢。”她指向房门。“如果你允许……”她走到楼梯口大叫一声:“葛丽丝!”我听见楼下有阵脚步声。弥尔恩太太歪着头,低声说道:“她有点害羞,如果她对你做了些蠢事,千万不要在意。她就是那样。”我不安地微笑。一会儿葛丽丝开始上楼,又过了一会儿,她已经进入房间,和母亲站在一起。

我原先预期是个绝色美女。葛丽丝·弥尔恩并不漂亮,但我马上发现她相当特别。她的年龄难以判断,我想她大概介干十七至三十岁之间,然而她的头发有如亚麻般又黄又美,像小女孩般随意披在肩上。她穿着一套由各种衣服组合而成的怪异服装,蓝色短裙搭配黄围裙,裙下是一双织有花样的华丽丝袜,以及一双红色丝绒拖鞋。她的双眸是灰色的,两颊非常苍白。她的容貌有种不可思议的特质,像是某人不太情愿地画在一块橡皮擦上的图画。她的声音很尖锐,还有点沙哑。我顿时确定之前的猜测:她相当单纯。

当然,不到一会儿功夫,我便发现了这一切。葛丽丝挽着母亲的手臂,在母亲介绍她时,颇为害羞地躲在一旁。不过现在,她显然很快乐地望着我拿在身前的外套,看得出来她很希望抚摸那红色的衣袖。

这毕竟是件可爱的外套。我问葛丽丝:“你想穿穿看吗?”

她点点头,望向母亲:“如果可以的话。”弥尔恩太太说可以。我拿高外套让她方便套上,帮着扣上纽扣。猩红色的斜纹布与金色的装饰和她的头发、眼睛、裙子和丝袜异常搭配。

当我和弥尔恩太太退后观察她时,我说:“你看起来就像马戏团里的小姐,马戏团管理人的女儿。”她微笑,笨拙地鞠躬。弥尔恩太太笑着拍手。

“这件可以给我吗?”葛丽丝问我。

我摇摇头,“老实说,弥尔恩小姐,我想我不能给你,除非我有两件一样的衣服……”

她母亲说:“葛丽丝,你不能拿。艾仕礼小姐需要服装工作。”葛丽丝皱眉,不过似乎没有很难过。弥尔恩太太引起我的注意,低语道:“不过,她可以跟你借吗?可能不止一次……”

“我的衣服都可以借她。”我说,当葛丽丝往上看时,我对她使了个眼色,她苍白的双颊有点泛红,低下头来。

弥尔恩太太温和啧了一声,满足地交叠起双臂,“艾仕礼小姐,我真的觉得你会和我们处得很好。”

我立刻搬进这里。我在取出行李中度过了这里的第一个下午,每当我取出一件东西,在旁的葛丽丝都会兴奋大叫,弥尔恩太太端来茶,接着是更多茶和蛋糕。到了晚餐时间,我已经成为她们口中的“南茜”,晚餐是馅饼、豌豆、肉汤,和餐后甜点,放在模子里的牛奶冻——这是我从一年前回惠茨特布尔以来首次坐在家庭餐桌前吃饭。

第二天,葛丽丝以各种组合试穿我的衣服,她母亲为她拍手。晚餐是香肠,甜点是蛋糕。吃完蛋糕后,我转而前往苏活区。当弥尔恩太太看见我穿斜纹布和丝绒西装时,她又拍了手。她为我打了一把钥匙,当我晚回家时也不需叫醒她们……

那就像是和天使同住。我可以自由熬夜,穿我选择的衣服,弥尔恩太太都没有意见。我可以穿西装外套,领口留着男人不小心留下的体液——她会从我紧张的双手接过,在水龙头前清洗:“没见过有女孩喝汤喝得这么不小心!”我会颓丧地醒来,脑海塞满回忆,而她会将我的早餐堆得愈来愈高,什么也不问。她的作风就像她女儿一样单纯,因为葛丽丝的关系,她对我很好,因为我很喜欢葛丽丝,也对她很和善。

比方说,葛丽丝喜欢色彩,我对此很有耐心。你不可能在那屋里待上三分钟,还不发现那些色彩。过了三天,我开始发觉她对色彩的着迷有一种系统,假如我像普通女孩,有自己的习惯,大概会相当生气。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三,我穿黄色背心下楼吃早餐,弥尔恩太太担忧地说:“葛丽丝非常讨厌在星期三看到屋里有黄色的东西。”然而三天后,我们吃蛋奶冻当茶点,星期六的食物却又非得是黄色不可……

弥尔恩太太早对女儿的这些嗜好习以为常,几乎不摆在心上,到了后来,如我之前所说,我也习惯了,当我早上换衣服时,我会喊:“葛丽丝,今天是什么颜色?”“我可以穿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吗?还是非得穿牛津裤?”或是“晚上可以吃醋栗或巴腾堡蛋糕吗?”我并不介意,因为这像是一种游戏。我想,葛丽丝和许多人一样,有种自成一套的哲学。我十分明白,她对活泼、明亮事物的基本情感,源于城市里有太多可爱的颜色,就某种意义而言,她教我重新看待它们。当我在街上游荡时,我会留意她喜欢的图片和衣服,再买回家送她。她有数本大相簿贴剪下的图片。我会翻她的杂志和小书,担心她拿剪刀剪下;我会从卖花少女的摊位买花送她,像是紫罗兰、康乃馨、熏衣草和蓝色的勿忘我。当我将花送给她时,会像魔术师般边哼歌边从外套下拿出来,葛丽丝会高兴得脸红,或许还会顽皮地行个小礼。弥尔恩太太在旁观看,虽然开心不已,却会摇头假装斥责。

她会对我说:“啧!你一定会宠坏她!”我觉得奇怪,她鼓励葛丽丝和我扮演情人,却又带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她一直如此谨慎地保护女儿,使她远离年轻男人的贪楚目光,这是多么诡异的事。

不过,在这栋房子里的生活是这么平顺、随意和甜蜜,让人实在无法认真思考。

加上失去凯蒂之后,思考已变成我最不在意的事,对我而言正是如鱼得水。

因此,一个又一月匆匆而过。我的生日到了,过去一年我从未注意生日,如今却有礼物和一个插着绿色蜡烛的蛋糕。圣诞节到了,出现更多的礼物,以及一顿晚餐。我脑海中有一小部分顽固地想起我和凯蒂一起欢度的两个圣诞节,接着想起家人。我猜戴维已经结婚,还可能当了父亲——我也成了姑姑。爱丽丝将满二十五岁。今天他们会一起庆祝新的一年到来,不过少了我——或许他们会想我在哪里,过得如何,凯蒂和瓦尔特或许也会这么想。我想:就让他们去想吧。当弥尔恩太太在晚餐桌前举杯,祝福我们三人在整个冬季和新年都很幸运时,我对她微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弥尔恩太太说:“多棒的圣诞节!现在我有两个最棒的女孩陪在我身边。南茜,你来敲我们家门的那一天,对我和葛丽丝来说,是多么幸运的日子!”她的眼中闪着些许泪光,她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却没这么感动。我知道她的想法,我知道她把我当成某种女儿——她亲生女儿的姐姐,一位可以依赖的和善姐姐,或许可以在她死后照顾葛丽丝……

在那时,这种想法让我害怕,我也没有其他打算。现在的我无亲无故,当然也没有情人,因此我回答:“这对我来说才是幸运的日子,但愿一切都能持续下去,直到永远!”弥尔恩太太眨开眼泪,用老迈、粗硬的手握着我柔软白皙的手。葛丽丝凝视我们,一脸愉悦,却因光线分神,她的发丝在烛火下如黄金般闪闪发亮。

当晚,我和往常一样前往莱斯特广场。即使是圣诞节,那里还有几位绅士寻求慰藉。

可惜在冬季的月份里,生意很冷清。浓雾和日渐增长的夜晚很适合做些偷偷摸摸的事,但当墙上结冰柱时,没人愿意解开自己的纽扣,我也不太愿意跪在湿滑的鹅卵石上,或只为了展现我的臀部和裤裆的手帕团,穿着一件短外套在西区游荡。我很高兴能有温暖的家,一月时娼妓们发烧或感冒,或罹患更严重的病,如同九柱戏瓶般纷纷倒下。甜美的爱丽丝整个冬天都在咳嗽,说很怕跪在绅士面前咳嗽,结果不小心把对方的阳具咬下。

然而,当春天再度来临,夜晚变得暖和,我在煤气灯下的怪异工作变得容易许多,不过我却愈来愈懒。现在,我待在房间的时间比在街道乱闯来得多——并非待在房里睡觉,只是睁着双眼、衣衫不整地躺着;或在夜深人静,烛火愈烧愈低,烛芯晃动熄灭时抽烟。我大开窗户,使城市的声音传进房里:从格雷客栈路传来的出租马车和篷车声、从王十字区传来的蒸汽声、从路人传来的招呼声和争吵声——“你好啊,珍妮!”“到星期二、到星期二……”当六月的炎热抵达时,我在阳台上摆了张椅子,坐在上面直至凉爽夜晚降临。

那年夏天我过了大约五十个这样的夜晚,往来行人中我大概连五个记不得。然而有一晚,我却对一个女孩印象深刻。

我按照惯例,将椅子摆在阳台,椅背朝着街道跨坐着,双臂交叠,下巴抵在手臂上。我记得当时穿素色亚麻长裤和衬衫,没扣领扣,为了抵挡强烈的午后阳光,戴了一顶稻草水手帽,还忘记拿下来。我让身后的房间保持黑暗,我猜除了香烟偶尔会有些火花闪动以外,一定没人看得见待在暗影下的我。当我突然听到音乐声时,我闭着双眼,什么也没想。有人弹奏某种发出甜美弦乐声的乐器,不是斑鸠琴,也不是吉他,傍晚的微风中飘着一阵吉普赛音乐的旋律。一个髙亢、抖颤的女声很快加入唱和。

我睁开眼寻找声音的来源,出乎意料,声音并非来自楼下的街道,而是来自对面的公寓——那栋总是阴森且空无一人的旧建筑,和我房东太太的房子形成强烈对比。有工人在那里工作了一个多月,当他们在屋里敲打、吹口哨、在梯子上攀爬时,我曾依稀察觉他们的存在,现在那栋公寓已整修完毕。在我住在格林街的那段时间里,对面公寓的窗户一直都是暗的。然而今晚,窗户却是打开的,窗帘也被拉开。欢乐的旋律正是从那里传出,拉开的窗帘使我看得很清楚屋里奇怪的景象。

我发现乐器是曼陀林,弹奏者是位美丽的年轻女子,身穿缝制考究的外套与白色女用上衣,戴着领结和眼镜,我认为她是一位女职员或女大学生。她一面微笑一面唱歌,当她的歌声拉不到高音时,便会哈哈大笑。她在曼陀林的琴颈上绑着数条缎带,弹奏时缎带会晃动并闪闪发光。

然而,听她唱歌的那一小群听众,就不怎么快乐了。一位穿破旧西装的男子坐在她身边,保持一种满怀希望的微笑,不时点头,他膝上抱着一位甜美的小女孩,身穿补丁洋装和围裙,她的手被男子控制,在适当的时候拍手。他的肩头靠着一位男孩,纤细脖颈周围的头发理成短须,还有一对又大又红的耳朵。男子身后站着一位表情疲倦且僵硬的女子,我猜他们是夫妻,而她怀里抱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婴儿。这场聚会的最后一名成员是穿时髦外套的矮壮女孩,只能从窗帘的边缘约略看见。我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清楚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拿着一张卡片或一本小册子在静止、温暖的空气中充当扇子挥动。

这些人全都聚集在一张桌子前,上面摆着一瓶孱弱的小雏菊与一顿简单晚餐的残羹剩肴:茶、可可亚、冷盘肉、腌黄瓜,以及一个蛋糕。除去僵硬的脸孔和勉强的笑容,这样的景象是有些庆祝的气氛存在。我猜这是乔迁宴——尽管我看不出来那名弹曼陀林的女子和这个贫陋的小家庭有何关系。我也不清楚那名双手苍白的女孩,我想,她可能与当中某人有关。

旋律改变了,我能感到那一家人变得不安于室。我点燃一根香烟,心想这是个值得观察的景象。窗帘后的那名女孩停止搧风,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那群人来到窗口,那窗户和我的窗户一样通往小阳台,现在她站在阳台上,边打哈欠边以温和的眼神观察楼下的宁静街道。

我们之间隔不到十二码的距离,而且高度几乎一样,不过就像我之前推测,我只是黑暗房间中的一个阴影,她没注意到我,我也看不见她的脸。窗户和窗帘巧妙地将她框起来,她背着室内的光线。灯光照过她的头发,看起来似乎和开瓶拴一样卷曲,她的头环绕着发光的光环,就像教堂窗户绘制的圣徒,脸庞却处于黑暗之中。我观察着她。当音乐停止时,室内响起一阵不自然的掌声和散漫的喝彩声,她依然保持阳台上的姿势,并未回头看。

终于,我的烟烧完了,差点烧到手指,我将烟丢到楼下的街道。她注意到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斜眼看我,变得僵硬起来。尽管四周一片黑暗,我可以从她的耳朵末端看出她脸红了,她的困惑使我惊慌,直到想起身上的男装。她把我当成某个无礼的偷窥狂!这个想法使我心里混着羞愧和尴尬,我也得承认,还混杂着欢愉。我礼貌地拿起硬草帽。

“晚安,小姐。”我以低沉、慵懒的口气说,那是一种街头粗汉,像是小贩和修路工人向过路小姐打招呼的方式。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模仿他们。

那女孩又抽动了一下,张开嘴,好像要给我某种生气的答复,然而就在那时,她的朋友过来窗口。她戴着一顶帽子,正拉上手套。她说:“我们该走了,弗洛伦斯。”——那名字在半暗不明的情况下听起来十分浪漫。“该是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候,梅森先生说会陪我们走到王十子区。”

那女孩并未往我这里多看一眼,迅速进入屋里。她亲吻小孩,和母亲握手,并有礼地告辞。我从阳台看到她、她朋友和陪同的梅森先生,离开对面的房子走向格雷客栈路。我以为她可能会回头看我是否在看她,但她没有,我为何要在意?当灯光终于照在她脸上时,我发觉她一点都不漂亮。

要不是在大约两周后再度看见她,我可能会彻底忘了她——不过这一次见面是在白天,而非黑夜。

那又是个温暖的日子,我起得很早。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外出拜访别人,我无事可做,只好自己找乐子。在钱用完以前,我买了几件美丽的衣服,今天穿的正是其中一件新衣。我也戴上了之前的发辫,在黑稻草帽缘的阴影下,发辫看起来非常真实自然。我决定前往伦敦的公园——我想先去海德公园,或许再去肯辛顿花园。我知道沿途的男人会找我麻烦,但公园里全是女人——推着婴儿车的女仆、带着小孩的保母、在草地上吃午餐的女店员。我确定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位,都可能被一位面带微笑,穿美丽裙装的女孩攀谈。而我今天有个怪念头——一个相当难以理解的怪念头——想要女人陪伴。

虽然之前只是约略见过,我还是马上认出她。我刚走出屋子,在最低一阶的台阶上徘徊,边打哈欠边揉眼睛时,她刚好从格林街另一边的走道走进日光下,在我左边一点点的距离,她穿着一件芥色外套和裙子——就是这个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颜色,使我注意到她。和我一样,她停了下来,她手里拿着一张纸,似乎正在参考纸上的内容。走道通往住宅区,我猜她要拜访之前办乔迁宴的那户人家。我随意想象她会走哪条路,倘若她朝王十字区走去,我就不会再见到她。

她将那张纸放进斜背的小皮包里,朝她的左方向我走来。我站着不动,与之前一样观察她。她缓缓向我走来,直到彼此之间只有一条路宽的距离。我瞧见她瞥了我一下又别开视线,她似乎感受到我目光中的坚持,又看了过来。我微笑着,她放慢脚步,有些不安地回以微笑,但我看得出来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不能让时间就这么过去。当我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友善、疑问的眼神上时,我伸手拿起帽子,以和之前一样低沉的音调说:“早。”

她同样吓了一跳,往上看我头上的阳台。她脸红了。“哦!那天晚上就是你——是不是?”

我再次微笑,微微鞠躬。我的衬衣发出声音,穿女装向女士献殷勤根本就不对,我忽然害怕她不把我当成无礼的偷窥狂,反将我当成呆子。当我再次望向她的眼眸时,她脸上的红晕已褪,表情既非轻视,也非困窘,而是带着些许玩味。她歪着头。

一辆篷车从我们之间经过,接着是一辆载货车。这次当我对她举帽行礼时,心里只含糊想着要解释之前的误会,或许,甚至让她开心微笑。不过当街道再次变得空旷时,她站在对面,似乎想要我过去。我穿越街道站在她身边,“假如那天晚上吓着你,请你见谅。”她似乎对于那天的回忆感到尴尬,不过却笑了。

她一派平静地说:“你没吓到我,只是让我吃惊。要是我知道你是女人——哦!”她的脸又红了——原因或许和之前相同,但我不确定。她别开视线,我们陷入一阵沉默。

“你的乐师朋友呢?”我说,假装拿着曼陀林弹几下。

她微笑着说:“德比小姐回事务所去了。我从事慈善工作,帮无家可归的家庭找房子住。”她说话带着东区的腔调,声音低沉而略带喘息。“我们一直试着让人搬来这个区域,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是第一个搬来这里的家庭——对我们来说是个小成功,我们只是小事业,德比小姐认为我们该庆祝一下。”

“哦,是吗?她弹得很棒,你应该叫她常来这里表演。”

“你住在那里,对不对?”她朝弥尔恩太太的房子点头。

“是的,我喜欢坐在外面的阳台上……”

她抬起手,拨走软帽下的一圈头发。“而且总穿长裤?”她问我,我眨起眼睛。

“只是偶尔。”

“但总是看着女人,让她们吓一跳?”

我眨了两三次眼睛,“我没想过那么做,直到看见你。”这是实话,她却哈哈大笑,好像在说:“哦,是啊。”那场大笑和引发大笑的对话令人心神不宁。我更仔细观察她,一如我那天晚上看见的,她不是你会认定的美女。她的腰很粗,几近壮硕,脸颊很宽,下巴的线条则很坚毅。她的牙齿很平整,却称不上洁白;她的眼眸是淡褐色的,睫毛不长,她的双手却很优雅。她的头发是我们女孩都不希望有的那种发质,尽管她将头发在颈上绑成发卷,卷发还是纷纷散落,在她脸上纠结。如果从后面打光,看起来像是赤褐色的头发,但更正确地来说,应该是棕色的。

我确定自己喜欢她不漂亮的事实。尽管对于我奇怪的行为,她的镇定中有些非常吸引人的特质——仿佛女人一直都穿男人的长裤,时常在阳台上和女人缠绵,她早巳习惯,认为这不过是淘气的举动——我并未在她身上看到任何曾在别的女孩身上认出的把戏,或是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企图。显然没人在看过她以后,会嗤之以鼻地大叫阳刚女!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再度感到高兴。我已经不干交心和亲吻的事,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做另一种事!

然而这次,结交一位——朋友,会使我伤心吗?

我说:“听着,你想和我一起去公园吗?我正要往那里去。”她露出微笑,却摇头拒绝,“我正在工作,我不能去。”

“现在太热了,不适合工作。”

“工作一定要完成,我得去拜访旧街——有位德比小姐认识的女士可能会提供我们房间。我真的该走了。”她皱眉看着一支用缎带挂在胸前,像奖牌一样的小表。

“你不能传话给德比小姐,让她自己去?这对你来说太辛苦了。我敢说她一定正跷脚坐在事务所里,弹着曼陀林,你却在大太阳下到处奔波。你至少需要来点冰淇淋,肯辛顿花园有位意大利女士,她卖的冰是全伦敦最好的,她还算我半价……”

她又微笑了,“我不行。况且,那些贫苦人家该怎么办?”

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人,但我突然在意不能失去她。我说:“那我得在下次你来格林街的时候,才能再见到你。那是什么时候?”“啊,你知道吗,我不会再来了。我过几天就要离职,去史特拉福帮忙经营寄宿旅社。这对我来说比较好,因为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近,而且我认识当地居民,之后大多数时间我都会待在东部……”

“喔,那以后你再也不进城?”我说。

她犹豫不决,然后说:“我有时晚上会进城。我会去剧院,或去雅典堂听讲。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现在我只以男妓的身份前往剧院,我再也不会坐在舞台前的丝绒座位上,即使是为了她。我说:“雅典堂?我知道这个地方。可是听讲——你指的是什么?教会的东西吗?”

“政治的东西。你知道,就是阶级议题、爱尔兰议题……”

我心中一阵沉重。“女人议题。”

“正是。那里有讲师、有读书会,还有辩论。看看这里。”她将手伸进小皮包,掏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给我。上面写着雅典堂社会演讲系列,女人和劳动:主讲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下面是一些介绍文字以及日期,正是四五天后。

我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说:“老天!”

她抬头拿回小册子,“你可能还是比较喜欢肯辛顿花园的冰淇淋车……”她的言词间有一丝放弃的迹象,我发现那令我无法忍受。我随即说:“老天,当然不是,这看起来很棒!”但我补充,假如雅典堂真的没卖冰,我想我们得先吃些点心再去。我听说王十字区的爵德街口有间小酒馆,后面有女性专用的包厢,而晚餐物美价廉。演讲七点开始,她可以提前和我在那里会面吗?比方说,六点整?我说——因为我想那会使她高兴——我需要一些有关女人议题的指引。

她对此发出哼的一声,给了我一个理解的眼神,虽然我并不清楚,她理解的是什么。不过,她同意和我见面,并警告我不能失约。我伸出手说绝不可能,有一会儿,我感到她戴着灰色亚麻手套的手指,坚定而温暖地紧扣着我的手。

彼此道别后,我才发现没互报姓名,但那时她已经转进格林街的街角离去。不过,我已从那天晚上的邂逅中,悄悄得知她浪漫的名字。我还知道自己一周内就会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