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达看到拉尔夫对戴夫的茜草的所为后,感到锥心之痛,怒不可遏。肆意地摧毁庄稼是罪孽。地狱中应该专门为那些糟蹋农民辛苦所得的贵族专设一处惩罚地。

然而戴夫并没有沮丧。“这没什么,”他说,“茜草值钱的是根,他没有伤到根。”

“可你付出了多少辛苦呀。”格温达愤愤地说道,但随即又高兴了起来。

实际上,这种灌木恢复得非常迅猛。拉尔夫可能不知道茜草是在地下繁殖的。整个五月和六月,随着瘟疫复发的消息不断传到韦格利,茜草的根又发了新芽,到了七月初,戴夫认为该是收割的时候了。一个星期天,格温达、伍尔夫里克和戴夫花了一下午时间挖出了根。他们先松了植物周围的土壤,然后把它们拔了出来,除去了枝叶,让根上只连着一小段茎。格温达一辈子都在干这种腰酸背疼的活儿。

他们留下了一半的茜草没动,希望它们明年还能再生。

他们推着满满一手推车茜草根,从森林里回到了韦格利,然后在谷仓里卸了车,把茜草根在干草棚里散开晾干。

戴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卖出他的收获。王桥封城了。当然,那里的人们仍然要买东西,但只能通过掮客。戴夫干的是全新的事情,他需要向买主说明情况,而通过中间人传话是令人尴尬的。但他也许不得不试试。不过他需要先把茜草根晾干,再把它们研成粉末,反正这也需要时间。

戴夫没再提起阿玛贝尔,但格温达敢肯定他仍然在跟她约会。他装出了一副乐于听天由命的样子。如果他当真放弃了那姑娘,他会愤愤不平地抹眼泪的。

格温达所能希望的便是在他长到不需要父母允许便能结婚的年龄前,他能了断和那姑娘的恋情。他们家将和安妮特家联姻,哪怕只是想一想,她都受不了。安妮特一直在羞辱她。她不停地挑逗伍尔夫里克,而他对她那愚蠢的调情,也始终是傻傻地笑着。安妮特已经四十多岁了,她那红润的面颊已现出了破败的血管,她那秀丽的卷发中也出现了缕缕灰发。她的行为已不仅仅是令人尴尬,简直是荒唐可笑,可伍尔夫里克的反应,就好像她还是个姑娘家似的。

而现在,格温达心想,我儿子又掉进了同样的陷阱。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啐上一口。阿玛贝尔看上去正像二十五年前的安妮特,一副漂亮的脸蛋,一头随风飘动的卷发,一个长长的脖颈,一对窄窄的白肩膀,小小的乳房就像母女俩在市场上卖的鸡蛋。她甩头发的姿势也和她母亲一样,并且也使她母亲的那种小伎俩:用假做嗔怪的眼神看着男人们,用手背拍打他们的胸,看上去像是重重的一击,其实却是轻轻的爱抚。

不过,戴夫至少在身体上还是安然无恙的。她更不放心的是萨姆。他现在和拉尔夫伯爵一起住在城堡里,学习做一名武士。她上教堂时,祈祷他千万不要在打猎、学剑和比武时受伤。二十二年来,她天天能看到他,可突然之间他就被人家从她身边夺走了。做女人真难呀,她心想。你全心全意地爱着你的孩子,可突然有一天他就离开了你。

一连几个星期,她都在找理由,想到伯爵城堡去看看萨姆。随即她就听到了瘟疫肆虐的消息,这使她下定了决心。她要在收庄稼之前去。伍尔夫里克将不陪她去:地里有太多的活儿需要他干了。她反正不怕单独出行。“太穷了,没的可抢;太老了,没人强奸。”她自嘲道。但真正的原因是她在这两方面都不好对付。她还带了把长长的刀子。

七月里炎热的一天,她穿过了伯爵城堡的吊桥。门楼的城垛上像哨兵一样立着一只乌鸦,太阳照在它乌黑的羽毛上闪闪发光。乌鸦叫了起来,仿佛在警告她,那声音就像是:“走吧,走吧!”当然,她已经逃过瘟疫一次了,但那也许是因为走运:她来这里,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下层院子里一切如常,只是稍微有些安静。一个砍柴人在面包房前卸着一辆满载着木柴的车子,一名马夫在马厩前为一匹满身尘土的马卸着马鞍,但是没有往日的喧闹声。她注意到小教堂的西门外聚着一小群人,便穿过地面像火烤一般的院子去看个究竟。“里面是得了瘟疫的人。”一名女仆回答了她的提问。

她走进了门,感到心头像是压了一块沉重无比的冰块。

地上排开了十到十二个草垫。像医院里一样,每个草垫上的人都能看到圣坛。大约一半的病人似乎都是小孩子。有三名成年病人。格温达揪着心,扫视了他们一遍。

他们都不是萨姆。

她跪在地上,说了句感谢的祷词。

出了教堂后,她又走到了刚才说过话的那个女人身旁。“我找韦格利来的萨姆,”她说,“他是名新护卫。”

那女人指了指通向里面院子的桥。“到主楼去问问吧。”

格温达顺着她指的路走去。桥上的哨兵没有搭理她。她爬上了主楼的台阶。

巨大的厅里又黑又冷。一条大狗躺在壁炉冰冷的石头上。四周的墙边摆着长凳,屋子的远端有一对大大的扶手椅。格温达注意到椅子没有靠垫,也没有椅套,墙上也没有挂饰。她猜想菲莉帕夫人很少住在这里,因而对装饰也不上心。

萨姆和三个比他更年轻的人坐在窗前。一副铠甲按照从面罩到胫甲的顺序摆放在他们面前的地上。每个人都在擦着一部分。萨姆正用一块光滑的卵石刮着胸甲,试图除去铁锈。

她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他穿着新衣服,是夏陵伯爵手下那种红黑相拼的制服。颜色与他那黝黑而英俊的外貌很般配。他看上去很轻松,和其他人一起,一边干着活儿,一边随意地聊着天。他的样子很健康,看来吃得不错。这正是格温达所希望的,但她还是感到了一阵有悖常情的失望,他在没有她照料的情况下居然过得这么好。

他一抬眼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是高兴,随即又变成了调皮。“小伙子们,”他说,“我在你们中间年龄最大,你们恐怕都以为我能照顾自己了吧,可事情并不是这样。无论我走到哪里,我妈妈都要跟着我,来看看我是不是一切都好。”

他们看着她,大笑起来。萨姆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走了过来。母子俩在通向上层房间的楼梯旁角落里的一张长凳上坐下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萨姆说,“这里的大部分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玩游戏。我们打猎、放鹰,举行摔跤和马术比赛,还踢足球。我学了很多东西!整天和一帮少年人待在一起有点儿让人尴尬,不过我受得了。我只不过必须掌握在骑马的同时使用剑和盾的本领。”

她注意到,他说话的方式已经变化了。他不再用农民说话那种慢吞吞的节奏了。他在说“放鹰”和“马术”时还使用了法语。他正在渐渐地融入贵族生活。

“那么,你们都干什么活儿呢?”她问,“不能总是玩呀。”

“是的,有很多活儿。”他指了指正擦铠甲的其他人,“但是比犁地和耙地还是轻松多了。”

他问起了他弟弟,她告诉了他家里的全部情况:戴夫的茜草又再生了,他们挖出了根,戴夫依然和阿玛贝尔纠缠在一起,迄今为止还没人得瘟疫。他们正交谈着,她开始觉得有人在注视他们,她知道这并非幻觉。又过了一会儿,她回头看了看。

拉尔夫伯爵正站在楼梯顶端一扇敞开的门前。他显然是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的。她不知道他已经看了她多久了。她迎住了他的目光。他紧紧地盯着她,她不明白这有什么意味,她看不懂。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觉得这目光中有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亲密感,于是她扭开了头。

当她再次回头时,他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当她在返家的路上走到一半时,一个骑马的人从后面疾驰而来。他起初骑得很快,继而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

她的手伸向了腰间的长刀。

骑马的人是阿兰·弗恩希尔老爷。“伯爵想见你。”他说。

“那他最好是自己来,而不是派你来,”她回答道。

“你一向回答得很巧妙,是不是?你觉得这会让你上面的老爷们高兴吗?”

阿兰说得有道理。这让她很是吃惊,也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拉尔夫的亲密扈从,而她从来没听见他说过什么在理的话。如果她当真聪明的话,她就该奉承像阿兰这样的人,而不是取笑他们。“好吧,”她厌倦地说道,“伯爵要见我,难道要让我一路走回城堡去吗?”

“不。他在森林里有间小屋,离这儿不远,他打猎时有时候会在那儿休息一下。他现在就在那里。”他指了指路旁的森林。

格温达对此很不高兴,但作为农奴,她没有权利拒绝她的伯爵的召唤。不管怎么说,如果她拒绝的话,她能肯定阿兰会把她打倒在地,捆绑起来,用马驮到那里去。“好吧。”她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跳上马来,坐到我前面。”

“不了,谢谢。我还是自己走吧。”

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地上的灌木非常茂密。格温达跟在马后进了森林,沿着马从荨麻和蕨类中踩出的路走着。他们身后的路很快就又被草木掩盖了。格温达心里惴惴不安地想着,究竟是什么让拉尔夫心血来潮,安排了这次林中会见。她觉得,这对她或她的家庭绝非好事。

他们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来到了一座茅草屋顶的矮房子前。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格温达会以为这是护林官的茅舍呢。阿兰把马缰绳拴在一棵小树上,领她进了屋。

这地方像格温达在伯爵城堡中看到的一样,一副毫无装饰、只求实用的样子。地面是夯实的土,墙是都不能算完工的抹灰篱笆,屋顶实际上就是茅草的另一面。家具也很简单:一张桌子,几只长凳,还有一张简易的木床,上面铺着草垫。后面还有一扇半开的门,里面是个小厨房。拉尔夫的仆人大概就是在这里为他和他打猎的随从们准备吃喝。

拉尔夫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杯葡萄酒。格温达站在他对面,等着他发话。阿兰斜倚在她背后的墙上。“这么说,阿兰找到你了。”拉尔夫说。

“这里没有别人了吗?”格温达不安地说道。

“只有你、我和阿兰。”

格温达的担忧又加剧了一分。“你为什么要见我?”

“当然,是谈谈萨姆的事情。”

“你已经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个棒小伙儿,你知道……我们的儿子。”

“别这么说。”她看了看阿兰。他一点儿也没显出惊讶,显然他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她非常沮丧。伍尔夫里克肯定是根本不知道的。“别说他是我们的儿子,”她说,“你根本没养育他。是伍尔夫里克把他养大的。”

“我怎么养育他?我连他是我儿子都不知道!但我正在弥补失去的时光。他过得不错,他告诉你了吗?”

“他和别人打斗吗?”

“当然。松鼠还要打斗呢。这是在为战争做训练。你该问他打赢了没有。”

“这不是我想让他过的生活。”

“这是他命中注定要过的生活。”

“你叫我来,就是想炫耀炫耀吗?”

“你干吗不坐下说话呢?”

她很不情愿地在他对面坐下。他往一个杯子里倒满了葡萄酒,推到她面前。她视若无睹。

他说:“既然我已经知道了我们有个共同的儿子,我想我们应该更亲密一些。”

“不了,谢谢。”

“你真让人扫兴。”

“你让我有兴致吗?你是我一辈子的灾星。我巴不得从来没见过你。我不想跟你亲密。我想离你越远越好。哪怕你去了耶路撒冷,我都不觉得远。”

拉尔夫的脸气得铁青,格温达后悔言辞太过夸张了。她记起了阿兰的责备,希望自己说话时不是脱口而出,而是能冷静些,不带那些刻薄的俏皮话。但是再没有人能像拉尔夫那样能激起她的怒火了。

“你难道看不出吗?”她努力用通情达理的口吻说道,“你恨我丈夫有多久了?足足有二十五年。他打伤了你的鼻子,你划破了他的脸。你先是不让他继承遗产,后来被迫归还了他们家的土地。你强奸了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他逃跑了,你用绳子套着他的脖子把他拽了回来。发生了所有这些事情后,即便你我共同生了一个儿子,我们也没法成为朋友了。”

“我不那么认为,”他说,“我想我们不仅可以做朋友,还可以做情人。”

“不!”从阿兰策马领她进入森林起,她打心底担忧的就是这个。

拉尔夫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你干吗不脱了衣服呢?”

她紧张了起来。

阿兰在她背后俯下身子,麻利地抽走了她腰带里的长刀。他显然已预谋了好久,动作之快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拉尔夫说:“不,阿兰——这没必要。她会心甘情愿的。”

“决不!”她说。

“把刀还给她,阿兰。”

阿兰很不情愿地掉转了刀头,手握着刀刃,把刀柄递还给了格温达。

她一把抓过了刀,一跃而起。“你们可以杀了我,但是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会拉上你们中的一个一起走的。”她说道。

她举着刀后退了一步,与他们拉开距离,准备搏斗。

阿兰向门口迈了一步,准备打掉她手里的刀。

“别拦着她,”拉尔夫说,“她哪儿也不会去的。”

她不明白拉尔夫为什么会这么自信,但他绝对大错特错了。她会冲出这间小屋,拼尽全力地逃跑,除非她被撂倒了,否则谁也别想拦住她。

阿兰停在了原地。

格温达走到了门口,背对着门,用手从身后拉开了简易的木闩。

拉尔夫说:“伍尔夫里克还不知道,是吧?”

格温达愣住了。“还不知道什么?”

“他还不知道我是萨姆的父亲。”

格温达的声音低得就像耳语。“是的,他不知道。”

“我想不出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想。”

“那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也是这么想。”

“求求你不要告诉他。”她乞求道。

“我不会的……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知道拉尔夫对她有性的欲望。她曾经利用这一点,孤注一掷地闯入郡守城堡去见他。多年以前他们在贝尔客栈的遭逢,对她来说是噩梦般的记忆,而在他的印象中却是黄金般的一刻,也许还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升华了。而又是她,使他产生了重温那一刻的念头。

这是她自己的过错。

她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让他幡然省悟呢?“我们都不是多年前那样的人了,”她说,“我已经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了。你应该去和你那些女仆们风流风流。”

“我不想要年轻的女仆们,只想要你。”

“不,”她说,“求求你了。”她强忍着泪水。

但他非常坚决。“脱掉你的衣服。”

她把刀插进鞘中,解开了腰带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