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六年七月,爱德华三世国王在朴次茅斯聚集起英格兰规模空前的攻击舰队,足有一千艘。逆风拖延了这支庞大的舰队,但他们终于在七月十二日扬帆启航,目的地则属机密。

凯瑞丝和梅尔两天后到达朴次茅斯,刚好错过了随国王出航的理查主教。

她俩决定追随大军前往法兰西。

当初哪怕是前往朴次茅斯的行程得到赞同都不容易。塞西莉亚嬷嬷曾在会议室邀请修女们讨论这一提议,会上有些人认为,凯瑞丝出行在道德和身体上都有危险。不过,修女们也确实离开过她们的女修道院,不仅是为了朝圣,也为了生意之故,去过伦敦、坎特伯雷和罗马。何况王桥的修女姐妹们还想把她们被窃的钱讨回来呢。

然而,凯瑞丝没有把握她能否获准渡过英吉利海峡。所幸,她无法去请示。

她和梅尔即使知道国王的去向,也不能马上追随大军,因为英格兰南岸的每一艘能够航海的船只,都被征作入侵之用了。于是,她们只好在朴次茅斯城外的一座女修道院中心烦意乱地等候消息。

凯瑞丝后来得知,爱德华国王及其大军,在巴夫勒尔附近的法兰西北部海岸的圣瓦斯特-拉拉乌格的广阔海滩上登陆。可是舰队并没有当即返航,而是沿海岸向东前进了两个星期,追随着入侵大军直达卡昂。他们在那里把战利品装进船舱:珠宝,值钱的布匹和金银盘碟,都是爱德华的军队从诺曼底的富裕市民手中掠夺来的。这时这些船才返回。

第一批返航的船只中有一艘叫“优雅号”的供应船——一艘有浑圆的船艏和船尾的结构宽敞的货船。船长是个长着皮革面色的老练水手,名叫罗洛,他满口都是对国王的赞誉之词,他的船只和船员都没有拿到应有的报酬,不过他本人却从掠夺中得到了很大的一份。“我所见过的最庞大的军队。”罗洛津津有味地说。他认为至少有一万五千人,大约一半是弓箭手,马匹也在五千左右。“你们得停下你们的活儿去追上他们,”他说,“我可以把你们送到卡昂,那是我最后见到他们的地方,你们在那儿可以得知他们的去向。不管他们朝哪个方向走,都要先于你们一星期的路程。”

凯瑞丝和梅尔同罗洛谈妥了船费,就带着两匹健驹“小黑”和“印记”登上了“优雅号”。凯瑞丝分析,她们不可能比军马还快,但军队要时时停下来作战,这样她们就可能追上了。

她们抵达法兰西一侧并驶入奥恩河的人海口之时,是八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凯瑞丝嗅着微风,注意到了陈灰的不愉快气味。她浏览着河两岸的风光,看到农田成了一片焦土,像是庄稼被烧毁了。“标准的行径,”罗洛说,“军队带不走的一概摧毁,不然就便宜了敌人。”当她们接近卡昂时,经过了好几条烧毁船只的残骸,大概就是出于这同一原因遭焚的。

“谁也不晓得国王的计划,”罗洛告诉她们,“他可能南行向巴黎挺进,或许挥师东北去加来,以期在那里与他的佛兰德盟友会师。不过你们能追随他的踪迹。只要路两边都是焦土就没错。”

她们上岸之前,罗洛给了她们一只火腿。“谢谢你了,我们在鞍袋里带了些熏鱼和干酪,”凯瑞丝跟他说,“而且我们还有钱——可以买我们需要的东西。”

“钱可能对你们没什么用,”船长回答说,“可能没有东西可买。军队就像一群蝗虫,把所到之处劫掠一空。拿上火腿吧。”

“你心眼真好。再见。”

“愿意的话,为我祈祷吧,姐妹。我活这么大,犯下了些重罪呢。”

卡昂是个有好几千户人家的城镇。像王桥一样,其旧城和新城两部分,由一条河隔开,这条叫奥登的河上面跨着一座圣彼得大桥。靠近桥的河岸上,几个渔民在卖鱼。凯瑞丝询问一条鲤鱼的价格。她发现答话难懂:渔民说的是她从未听过的法兰西的一种方言。她终于弄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时,那价格让她张口结舌。她明白了,食物奇缺,所以比珠宝还珍贵。她对罗洛的慷慨感激不尽。

她俩决定,若是有人问起,她们就说是爱尔兰的修女,前往罗马。此时,她俩骑马离开河岸时,凯瑞丝紧张地嘀咕,不知本地人会不会从她的口音听出来她是英格兰人。

其实她们看不到几个本地人。倒地的门扇和破损的百叶窗露出了空无一人的家宅。四下里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小贩叫卖他们的货物,没有儿童的吵嚷,没有教堂的钟声。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埋葬。仗刚在一个星期前打完,但一小伙面目狰狞的男人,还在从房子里抬出尸体,装上大车。看上去就好像是英格兰军队屠戮了男女和儿童。她俩经过了一座教堂,墓地里已挖好了一个大坑,她们看到死尸被抛进群葬墓,既没有棺材,也没有裹尸布,一名教士不停地低诵着安魂的祷文。那股恶臭难以名状。

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向她们鞠躬致意,问她们是否需要帮助。他那彬彬有礼的举止表明,他是个头面人物,要确保来访的宗教人士平安。凯瑞丝谢绝了他的主动帮助,注意到他的诺曼法语和英格兰贵族讲的毫无二致。她想,或许下层人都有不同的地方话,而统治阶层则用国际口音来讲话。

两名修女取道出城向东的大路,为离开那些鬼魂出没的街道感到高兴。城外也是一片荒芜。凯瑞丝的舌间始终都有灰烬的苦味。路两旁的许多田地和果园都经火烧过。每隔几英里,她们就要经过一个烧成灰堆的村庄。村民们不是在军队到来之前就出逃了,就是死于战火之中;四下里看不到生命的迹象:只有鸟,偶尔有一只被军队劫后残存的猪或鸡,有时有疯疯癫癫地在瓦砾堆中嗅来嗅去的一条狗,想在变冷的灰烬堆中找到主人的气味。

她们最近的目的地是距卡昂半日骑程的一座女修道院。只要可能,她们就会在宗教住地——女修道院、修道院或医院投宿,如同她们从王桥到朴次茅斯一路上过夜的办法一样。她们知道从卡昂到巴黎间五十一个这类机构的名称和地址。在她们匆忙地追寻着爱德华国王的焦黑的踪迹的一路上,如果能找到这样的所在,她们的食宿就会免费,而且也安全地避开盗贼——犹如塞西莉亚嬷嬷要补充叮嘱的,也就避开了像烈酒和男伴诸如此类的尘世诱惑。

塞西莉亚的直觉十分敏锐,却没有察觉到在凯瑞丝和梅尔之间存在着另一种不同的诱惑。因此,凯瑞丝起初拒绝了梅尔要陪她上路的要求。她一心要加速行程,并不想陷入——或者拒绝激情的纠缠而使她的使命变得复杂起来。另一方面,她需要陪她的人智勇双全。现在她对自己的选择感到高兴:在所有的修女中,梅尔是唯一一个有勇气在法兰西境内追踪英格兰军队的人。

她本来打算在她们出发前和梅尔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说明在她们外出时,不该有身体上的爱抚。别的且不说,若是被人发现,她们就会陷入可怕的麻烦。可是她始终未得到机会坦诚地一谈。因此,她们来到法兰西之后,这个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一直骑着一匹无声无息的马,行进在她俩之间。

正午时分,她们在一座树林边的一条溪水旁停了下来,那里有一片未烧过的草地可以牧马。凯瑞丝从罗洛送的火腿上切下几片,梅尔从她们的鞍袋中取出了在朴次茅斯买到的一长条陈面包。她们喝了溪水,不过带点灰渣味。

凯瑞丝按捺下立即上路的急切心情,让马在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刻休息休息。就在她们准备出发的时候,她吃惊地看到有人在盯着她。她一手拿着火腿,一手握刀,僵在了那儿。

梅尔说:“怎么了?”紧跟着,她循着凯瑞丝的目光望过去,就明白了。

几码之外,在树荫里站着两个男人,正瞪着她们。他们的样子很年轻,但也说不准,因为他们的脸污黑,他们的衣服很脏。

过了一会儿,凯瑞丝用诺曼法语对他们开口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他们没有作答。凯瑞丝推测,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在考虑什么可能性呢?抢劫?强奸?他们有一种掠夺成性的样子。

她心中害怕了,但她让自己冷静地思考。不管他们要干什么,她估摸他们一定是饿了。她对梅尔说:“赶快,给我两块那种面包。”

梅尔从那条大面包上切下了厚厚的两块。凯瑞丝也从火腿上切下了相应的两片。她把火腿放到面包上,然后对梅尔说:“给他们一人一份。”

梅尔露出了畏惧的样子,但她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过草地,把食物送给了他们。

他俩一把抓过去,狼吞虎咽起来。凯瑞丝感谢她的运气,她没猜错。

她迅速地把火腿装进她的鞍袋,把刀子别在腰上,然后爬上“小黑”。梅尔也照着样子,收好面包,跨上“印记”。凯瑞丝觉得骑在马上要安全多了。

那两人中个子高的一个,动作很快地朝她们走来。凯瑞丝本想一踢马就赶紧走开,但她已来不及了;这时那人伸手握住了她的马缰。他满嘴塞着食物就开了腔。“谢谢你。”他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说。

凯瑞丝说:“感谢上帝吧,不必谢我。是他派我来帮助你们的。他在盯着你。他看得见一切的。”

“你袋子里还有吃的。”

“上帝会告诉我要给谁。”

一阵停顿,这时那人想了想,然后说道:“把你的祝福给予我吧。”

凯瑞丝不情愿按照传统的祝福姿势伸出她的右手——那样右手就离腰带上的刀太远了。那只是一种每个男女都会带的短刃的餐刀,但足以在握她马缰的手背上划个口子,让他松手。

这时她灵机一动。“好极了,”她说,“跪下去。”

那人迟疑着。

“你应该跪下来接受我的祝福。”她悄悄提高声音说。

那人缓缓地跪了下去,一只手仍拿着吃的。

凯瑞丝把目光转向他的同伴。过了片刻,第二个人也跪了下去。

凯瑞丝为他俩祝了福,然后一踢“小黑”就迅速急驰而去。过了一会儿她回头去看,梅尔紧随着她,那两个饥饿的男人站在原地傻瞪着她们。

当天下午她们骑行的路上,凯瑞丝忧虑地把事情回想了一遍。阳光欢快地照着,如同地狱里的一个晴好天气。在一些地方,一股股浓烟从林中空地或闷烧的仓房中升起。她逐渐明白,乡下并不完全荒无人烟。她看到一名孕妇在逃过英军纵火的地里收割豆子;两个儿童惊惧的面孔从一座大宅熏黑的石头间向外张望;几小伙男人,通常都是掠过林地边缘的,此时却警觉而带有搜索目的地走动着。这些人让她担惊受怕。他们面带饥色,而饥饿的男人是危险的。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停止为速度犯愁,转而为安全担心。

要找到她计划中要留宿的修道院也比凯瑞丝设想的困难得多。她事先没有想到,英格兰的军队在其所过之处,留下了如此惨遭蹂躏的荒芜景象。她原以为周围会有农人为她指路。即使在平时,要从那些从来没到过比最近的集市乡镇远的地方的人们嘴里打听到路程的消息,都是很困难的。何况现在她要找人问个话,对方都要害怕得躲躲闪闪,或者怒目而视,似要饿虎扑食。

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她在向东行进,从晒干的泥地中深陷的车辙来看,她是在主路上。今晚的目的地是以位于其中心的女修道院命名的村落苏厄尔医院。随着夕阳西斜,落于前方的身影渐长,她也越来越心焦地四下张望,想找一个她可以问路的人。

孩子们在她们走近时都吓得跑开了。凯瑞丝还没有绝望到要冒险靠近形容饥饿的男人的地步。她指望着能遇上一位妇女。四处都不见有年轻妇女,凯瑞丝有一种关乎她们命运的惨淡的担忧:她们可能落入了英格兰强盗的魔掌之中。她偶尔能看到在远处有几个孤独的身影在收割没烧毁的庄稼;但她不肯离开大路太远。

她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她坐在一座结实的石头住房旁边的一棵苹果树下,啃着一个还没熟就从树上生掰下来的小苹果。她满脸惊恐。凯瑞丝下了马,尽量做出和蔼的样子。那老妇人一个劲儿要把她那一点可怜的食物藏进衣裙的褶子中,她看来是没力气跑开了。

凯瑞丝客客气气地跟她打招呼。“晚安,老妈妈。我能问一下,这条路能把我们带到苏厄尔医院吗?”

老妇人像是恢复了镇定,很理智地作出了回答。她指着她们正走着的方向,说:“穿过这个树林,再翻过那座山。”

凯瑞丝看到她没了牙齿。只靠牙床来啃生苹果简直不可能了,她心怀怜悯地想道。“有多远呢?”她问。

“很长的路。”

在她那把年纪,什么距离都是长的。“我们在天黑以前能赶到吗?”

“骑马嘛,还成。”

“谢谢你,老妈妈。”

“我有过一个女儿,”老妇人说,“还有过两个外孙。一个十四,一个十六。都是好孩子。”

“真为你难过。”

“那些英格兰人,”老妇人说,“但愿他们都在地狱挨火烧。”

显然,她没把凯瑞丝和梅尔当成英格兰人,这就回答了凯瑞丝的问题:当地人分不清陌生人的国别。“两个男孩都叫什么?”

“吉尔斯和让。”

“我要为吉尔斯和让的灵魂祈祷。”

“你有面包吗?”

凯瑞丝环顾四周,看准没有别人跳出来趁火打劫,只有她们仨人。她向梅尔点头示意,梅尔就从她的鞍袋里取出剩余的面包,送给了老妇人。

那老妇从她手里抓过面包,立刻送进嘴里,用牙床啃起来。

凯瑞丝和梅尔骑马走开了。

梅尔说:“要是我们不停地把吃的送人,我们就要挨饿了。”

“我知道,”凯瑞丝说,“可你怎么好拒绝呢?”

“我们要是死了,就完成不了我们的使命了。”

“可我们终归是修女啊,”凯瑞丝严肃地说,“我们应该帮助有需要的人,至于我们什么时候该死,还是让上帝去决定吧。”

梅尔感到惊异。“我以前从来没听过你说这种话。”

“我父亲讨厌那些进行道德说教的人。他常说,道德适合我们的时候,我们都是好样的:可那是不作数的。只有在你一心要做错事的时候——当你要靠不光彩的交易挣钱的时候,或者亲吻你邻居的妻子可爱的嘴唇的时候,或者靠说谎来摆脱可怕的困境的时候——那才是你需要守规矩的时候。他会说,你的道德就像一把剑,除非你要来试验一下,你是不该挥舞它的。这并不是说,他深谙剑的一切。”

梅尔一时沉默不语了。她可能在回味凯瑞丝说的话,或许是她干脆放弃了争论,凯瑞丝说不准。

谈到埃德蒙,总是让凯瑞丝意识到她有多么思念他。她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成了她生活中的主心骨。他总是在那儿,具体地说,就是站在她身边,在她需要同情和理解,或者精明的忠告或准确的消息时,他随时都会给予:他对世事了解太透彻了。如今,当她转而向他求助时,那地方却是空荡荡的。

她们穿过一块林地,然后爬上一个高地,一切都如那老妇人所指点的。她们俯视一道浅谷时,看到了又一座焚毁的村庄,与先前所见的一样,但有一组石头建筑,看着像一座小修道院。“这里应该就是苏厄尔医院了,”凯瑞丝说,“感谢上帝。”

在她走近时才意识到,她已经多么习惯女修道院的生活了。当她们策马下山时,她发现自己竟然期盼着典礼仪式的洗手,默默地就餐,天黑就上床,甚至午夜三点晨祷时那种睡眼惺忪的宁静。经过这样一天的经历,那些灰色石墙的安全感真诱人极了,她踢着疲惫的“小黑”一路小跑起来。

那地方毫无动静,但这并没什么可奇怪的:那是村落中的一栋小房子,你不能指望那里有王桥那样大型修道院里所见的熙熙攘攘。不过,在一天的这种时刻,总会有准备晚餐的一缕炊烟从厨房升起吧。然而,当她走近时,便看到了更不祥的兆头,一种沮丧感渐渐吞噬了她。最近的一处看似教堂的建筑,已经没了屋顶。窗户成了空空的框子,既没有百叶窗,也没有玻璃。一些石墙发黑,像是烟熏的。

那地方一片死寂:没有钟声,没有马夫或厨师助手的喧闹。这里一派荒凉,凯瑞丝在勒马走进去时,失望地明白了。这里和村中一切别的建筑一样遭到了火焚。大多数石墙还挺立着,但木制屋顶已经坍下,门及其他木件全都烧光了,玻璃窗都烧散了架。

梅尔不敢相信地说:“他们居然烧了女修道院?”

凯瑞丝的惊愕不在她之下。她曾经相信,入侵的大军对宗教建筑会秋毫无犯的。人们都说,这是铁的规定。一个士兵若敢破坏一处圣地,指挥官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处以死刑的,她对此曾毫不怀疑地接受过。“骑士品质也不过如此。”她说。

她们下马步行,绕过烧焦的梁柱和烫脚的碎石,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向生活区。她们走近厨房门时,梅尔发出一声惊叫,说:“噢,上帝,那是什么?”

凯瑞丝知道答案。“那是一名死去的修女。”躺在地上的尸体是赤裸的,但剪着修女的平头。那尸体不知怎么没有被火烧到。那修女死了有大约一个星期了。鸟儿已经啄去了她的双眼,部分脸蛋也被某个食腐尸的野兽啃过了。

她的双乳也被刀子割掉了。

梅尔惊慌地说:“是英格兰人干的吗?”

“唉,反正不是法国人。”

“我们的士兵中有外国人和他们并肩作战,是吧?威尔士人,日耳曼人,什么的。也许是他们干的。”

“他们都听命于我们的国王,”凯瑞丝极不赞成地说,“是他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他们做什么他是要负责的。”

她们看着骇人的景象。就在她们正看着的时候,一只老鼠从尸体的嘴里爬了出来。梅尔尖叫一声,转过身去。

凯瑞丝搂住她。“镇定些,”她坚定地说,一边抚摩着梅尔的后背安慰她。“好啦,”过了一会儿她说,“咱们离开这儿吧。”

她们回到了马匹旁边。凯瑞丝遏制下一股要埋葬那死去的修女的冲动:她们再耽搁下去,天黑便走不了了。可是她们该到哪儿去呢?她们原计划在这里过夜的。“我们回到苹果树下的老妇人那儿去吧,”她说,“自我们离开卡昂以来,她的家是我们所见到的唯一完整的房子了。”她焦虑地瞥了一眼落日。“要是我们催马疾行,在天黑透以前,我们还能赶到那里。”

她们催促着疲惫的坐骑向前赶,沿来路往回走。就在她们前方,太阳一下子就落到了地平线之下。她们回到苹果树旁的房子时,最后一道夕阳已经黯淡了。

老妇人见到她们很高兴,希望一起吃她们刚才留下的干粮,她们便在黑暗中吃了晚饭。老妇人叫让娜。屋里没火,但天气暖和,三个女人就裹起毯子,挨着睡下了。凯瑞丝和梅尔信不过女主人,便手里抓着装了她们食物的鞍袋。

凯瑞丝睁眼躺了一会儿。她很高兴在朴次茅斯拖了那么久之后又上路了,而且在过去的两天里前进了不少路程。若是她能找到理查主教,她觉得他肯定会迫使戈德温偿还修女们的钱。他不算是正人君子,但他心胸豁达,会以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方式公平地主持正义。戈德温即使在巫术审判中也未能为所欲为。她觉得有把握说服理查给她一封信,命令戈德温出售修道院的财产,还清偷去的现金。

但是她担心她和梅尔的安全。她那种士兵不骚扰修女的假定是大错特错了:她们在苏厄尔医院目睹的一切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她和梅尔需要化装一下。

她在第一道曙光中醒来时,对让娜说:“你的外孙——你还有他们的衣服吗?”

老妇人打开了一只木箱。“随便拿吧,”她说,“我也没人可给了。”她提起一只桶,便出门打水去了。

凯瑞丝开始在箱子里翻找着衣服。让娜并没有要钱。她猜想,死了这么多人之后,衣物不值几个钱了。

梅尔说:“你要干吗?”

“修女不安全,”凯瑞丝说,“我们要装成一个小地主——布列塔尼朗尚的皮埃尔老爷的跟班。皮埃尔的名字很普通,而且有很多地方都叫朗尚。咱们的老爷被英格兰人抓了去,咱们的女主人打发我们去找他,谈判赎金的事。”

“好极了。”梅尔热切地说。

“吉尔斯和让是十四和十六岁,走运得很,他们的衣服合我们的身。”

凯瑞丝挑了一件束腰外衣,一双护腿和一件带兜头帽的斗篷,都是未经染过的暗褐色毛织品。梅尔找到一件类似的绿色外衣,还是短袖的,另有一件衬衫。妇女通常不穿内衣,倒是男人要穿。所幸让娜珍重地把死去的家人的亚麻衣物都洗净了。凯瑞丝和梅尔可以依旧穿自己的鞋:修女务实的鞋子和男人穿的没什么两样。

“我们要穿起来吗?”梅尔说。

她们脱下了修女的袍服。凯瑞丝从来没见过梅尔不穿衣服,忍不住偷觑了一眼。她这同伴的赤裸身躯让她透不过气来。梅尔的皮肤像是粉色的珍珠一样闪亮。她的乳房丰满,姑娘式的乳头淡淡的,她还长着浅色的浓密阴毛。凯瑞丝突然意识到她自己的身体可没这么美。她调过脸去,迅速把挑好的衣服穿起来。

她把那件束腰外衣从头上套下去,那衣服和女式的很像,只是下及膝盖而不是垂到脚踝。她套上亚麻裤子和护腿,然后再穿上她的鞋子,扎好腰带。

梅尔说:“我这打扮怎么样?”

凯瑞丝打量着她。梅尔在她的金色短发上扣了一顶帽子,还向一侧歪着一个角度。她在怪笑。“你看上去挺高兴的!”凯瑞丝惊讶地说。

“我一向喜欢男孩的衣服。”她在那间小屋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他们就是这样走路的,”她说,“总是要迈着用不着的大步子。”她学得很逼真,凯瑞丝哈哈大笑起来。

凯瑞丝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我们要不要站着小便呢?”

“我能成,但得不穿内裤——尿不准地方的。”

凯瑞丝咯咯笑着。“我们不能不穿裤子的——一阵疾风会露出我们的……伪装的。”

梅尔笑了。随后她开始打量凯瑞丝,那目光很古怪,但不完全陌生,她就这样上上下下地看着,遇到了凯瑞丝的目光,便盯着看了。

“你在干什么?”凯瑞丝说。

“这是男人看女人的方式,好像我们属于他们。可是要当心——要是你这样看一个男人,他可就想生事了。”

“这比我想的可要难呢。”

“你太漂亮啦,”梅尔说,“你得有一张脏脸。”她走到壁炉跟前,用煤烟把一只手涂黑,然后抹到凯瑞丝的脸上。她的触碰如同爱抚。凯瑞丝心想,我的脸蛋算不上漂亮;没人这样评论过——梅尔辛当然要除外……

“太多了,”梅尔过了一会儿说,用另一只手擦掉一些,“这样好多了。”她抹着凯瑞丝的手,说:“现在给我抹吧。”

凯瑞丝在梅尔的下颏和颈部淡淡地抹了一些煤烟,像是她有些浅髭。这么近地盯着她的脸看,又轻柔地触摸她的肌肤,显得很亲密。她把梅尔的前额和双颊弄脏。梅尔看上去像个俊俏的小伙子——可她不像女人了。

她们互相端详着。梅尔嘴唇红红的弧线上泛起了一丝笑意。凯瑞丝有一种预感,像是就要发生什么重大事情。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修女们哪儿去了?”

她俩负疚地转过身去。让娜提着沉重的一桶净水站在门口,样子很害怕。“你们把那两个修女怎么样了?”她问。

凯瑞丝和梅尔爆出了笑声,随后让娜也认出了她们。“你们怎么变成了这模样!”她惊叫。

她们喝了些水,凯瑞丝拿出来剩下的熏鱼,大家分着吃了当早餐。她们边吃边想,让娜认不出她们,倒是个好迹象。若是她们谨慎些,说不定她们可以这样走掉的。

她们向让娜告了辞,就上马走了。她们在登上苏厄尔医院前的高岗时,太阳已经升上头顶,向女修道院投下一道红光,使那片废墟看上去像是还在火中。凯瑞丝和梅尔疾驰过那村子,尽量不去想那躺在瓦砾堆中残破的修女尸体,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