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伯特·赫里福德在教会法庭受到审判,被认定有罪,并由戈德温副院长判为按抢劫教堂罪量刑:活剥皮。即在他完全有意识的情况下,剥下他的皮,最终流血致死。
在剥皮那天,戈德温同塞西莉亚嬷嬷举行每周例行的会面。他们各自的助手也要出席:副院长助理菲利蒙和女副院长助理娜达莉。戈德温在副院长大厅里等候修女们到来时,对菲利蒙说:“我们应该尽量说服她们修建一座新的库房。我们不能再在图书馆中的柜子里保存我们珍贵的物品了。”
菲利蒙深思着说:“是一座共有的建筑吗?”
“只能如此了。我们花不起那份钱。”
戈德温想到他年轻时要改善修道院的财务,使之重新富有的抱负,追悔莫及。他未能成功,而且不明白其究竟。他一直强硬,曾迫使镇上人有偿使用修道院的磨坊、鱼塘和猎物,但他们似乎找到了绕过他规定的方法——比如在邻村修建磨坊。他曾对在修道院的林地中偷猎或非法伐树的男女处以苛刑。他也曾抵制一些讨好他的人想诱使他用建磨坊的办法花掉修道院的钱,或者靠向烧炭人和炼铁匠发执照来浪费修道院的林木。他自信他的办法是正确的,却没有像他觉得应该的那样增加收入。
“所以你要找塞西莉亚要钱了,”菲利蒙若有所思地说,“把我们的钱财和修女们的存放在同一处地方可能有好处。”
戈德温看出来了,菲利蒙的坏主意在把他引向何处。“不过我们不会对塞西莉亚这么说。”
“当然不啦。”
“好吧,我就这么提议吧。”
“在我们等候……”
“嗯?”
“长镇村那儿有个问题你需要知道。”
戈德温点点头。长镇村是要对修道院效忠和缴封建贡赋的十多个村庄之一。
菲利蒙解释说:“这事和玛丽-林恩寡妇的所有土地有关。她丈夫死后,她同意一个邻人耕种她的土地,那人叫约翰·诺特。如今那寡妇再嫁了,想收回土地,由她现在的丈夫耕种。”
戈德温摸不着头脑了。这纯粹是农民的争议,琐碎之极,不值得他插手。“那村长怎么说?”
“他说,土地应该归还给寡妇,原先的安排始终就是临时性的嘛。”
“这么说,就该是这样了。”
“还有些复杂的情况。伊丽莎白姐妹有一个同母兄弟和两个同母姐妹在长镇村居住。”
“啊。”戈德温大概猜到了菲利蒙的关注必有其理由。伊丽莎白姐妹原名是伊丽莎白·克拉克,是修女中的执事,负责营建。她年轻又聪明,会进一步提升,可能是个有价值的盟友。
“除去她在贝尔客栈工作的母亲,他们是她仅有的亲人了,”菲利蒙接着说,“伊丽莎白对她的农民家人很有感情,他们反过来也把她当作家中的圣女来敬重。他们每到王桥来,都要给女修道院带来礼物——水果、蜂蜜、鸡蛋之类的东西。”
“那么……”
“约翰·诺特正是伊丽莎白姐妹的同母兄弟。”
“伊丽莎白要求你过问了吗?”
“是啊。她还要我别把这一要求告诉塞西莉亚嬷嬷。”
戈德温深知,这类事正是菲利蒙爱管的。他乐意被人看作有权势的人,可以在争议中利用其影响力偏袒其中的一方。这类事成了他的本性,永远满足不了。而且他对任何秘密都感兴趣。伊丽莎白叮嘱他不要让她的上峰知道她的要求一事,更让菲利蒙欣喜。这就是说,他掌握了她羞于为人知的秘密。他将会如同守财奴藏金一样深藏这份情报。
“你想怎么办?”戈德温问道。
“这当然要由你来说啦,但我建议让约翰·诺特保有那片土地。伊丽莎白就欠了咱们的情,这一条有朝一日就会派上用场。”
“这对那寡妇可就太狠了点。”戈德温不安地说。
“我同意。可这会从修道院的利益上取得平衡的。”
“上帝的工作当然更重要了。好吧。就这么告诉那村去吧。”
“寡妇会在来世得到回报的。”
“这倒是。”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戈德温对菲利蒙这种见不得人的诡计有所迟疑,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事实证明,菲利蒙太有用了——堪与戈德温的母亲彼得拉妮拉相比,能够预知几年后的事情。
有敲门的声音,恰是彼得拉妮拉走了进来。
她如今住在紧邻主街的蜡烛院中一所舒适的小房子里。她弟弟埃德蒙留给了她一笔慷慨的遗赠,足够她度过余生。她已五十八岁,高高的身材已经弓腰驼背,体质也弱不禁风了,走路时虽离不开拐杖,但头脑依旧清晰如前。和往常一样,戈德温既高兴见到她,又担心自己可能做了什么让她不痛快的事。
彼得拉妮拉如今是一家之主了。安东尼死于塌桥事件,埃德蒙也于七年前故去,因此她成了那一辈人中硕果仅存的人物了。她毫不犹豫地对戈德温指手画脚。她对侄女艾丽丝也是一样。艾丽丝的丈夫埃尔弗里克已经是教区公会会长了,但她对他同样颐指气使。她的权威甚至延伸到了继侄孙女格丽塞尔达,还威吓着格丽塞尔达八岁的儿子小梅尔辛。她对事情的判断依旧一如既往地言之成理,所以大多数时候大家对她俯首听命。若是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主动指示,他们通常也都会请示她。戈德温说不清,如若没有她,他们该怎么办。在鲜见的几次他们没有听从她的吩咐时,他们都竭力隐藏真相。只有凯瑞丝跟她针锋相对。“你怎么敢对我指手画脚?”她不止一次地驳斥彼得拉妮拉,“你本该让他们杀了我的。”
彼得拉妮拉坐下来,打量着房间。“这地方可不算好。”她说。
她往往让人摸不着头脑,反正她这么说话时,戈德温也照例随口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有处更好的住所。”
“我知道。”早在八年之前,戈德温就曾试图说服塞西莉亚嬷嬷出钱建一座新居。她当时曾允诺三年以后把钱给他,待到三年已过,她却说她改了主意。他觉得肯定是因为他对凯瑞丝下手太狠。在那次异教审讯之后,他再无力对塞西莉亚施展魅力了,要想让她出钱也就困难了。
彼得拉妮拉说:“你需要有一座宅第来接待主教和大主教,男爵和伯爵。”
“这年月,我们没有许多这样的客人了。罗兰伯爵和理查主教过去几年里大多在法兰西。”爱德华国王于一三三九年入侵法兰西东北部,并且整个一三四〇年都待在了那里;后来在一三四二年,他又移师到法兰西西北部,转战于布列塔尼。一三四五年,英军在葡萄酒产区加斯科涅的西南部打了一仗。如今爱德华回到了英格兰,又在聚集另一支侵略军了。
“罗兰和理查并不是唯一的贵族。”彼得拉妮拉发火道。
“别人从不光顾这里。”
她的声音严厉起来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不能按照他们期待的规格招待他们。你需要一座宴会厅,一处私人祈祷室和几间宽敞的卧室。”
他揣度,她大概一夜没合眼净想这事了。这就是她的做派:她在深思熟虑之后,就把主意像箭似的成串射了出来。他不清楚是什么引起了她这次的抱怨。“那种规模听起来过分奢侈了。”他这样说着,拖延着时间。
“你难道不明白?”她厉声说,“修道院的影响已经低于应有的水准,就是因为你见不到这个国家里的权势人物。你要是有了漂亮的宫殿,他们就会来了。”
她可能是对的。像达勒姆和圣奥尔本斯那样的修道院都在抱怨他们理应招待的贵族和皇室访客的人数大减呢。
她继续说下去:“昨天是我父亲的忌辰。”戈德温心想,这就是引发的原因了:她在追忆外祖父光辉的一生。“你在这儿当副院长都快九年了,”她说,“我不想你就此止步。大主教们和国王应该考虑给你个主教职位,主持达勒姆那样的大修道院,或者出任教皇那里的差事。”
戈德温始终设想,王桥是他晋升的跳板,但他如今意识到,他的抱负已经付诸东流。他当选副院长似乎只是片刻之前的事,他觉得就像刚刚登上这一高位。但她说得对,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多了。
“他们为什么没想到提升你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呢?”她反诘道,“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你是一座大修道院的副院长,但你并没有对人讲起这事。没有展示你的豪华!建一座宫殿。邀请坎特伯雷大主教做你的第一位客人。把祈祷室献给他最敬重的圣者。告诉国王你已造好一间皇家卧室,希望他御驾光临。”
“稍等一下,一次一件事,”戈德温争辩道,“我倒想建一座宫殿呢,可我没钱啊。”
“那就去弄钱嘛。”她说。
他正想问她怎么弄,但这时女修道院的两位负责人走了进来。彼得拉妮拉和塞西莉亚谨慎地相互致意后,彼得拉妮拉就离开了。
塞西莉亚嬷嬷和娜达莉姐妹就座了。塞西莉亚如今已经五十一岁,头发中已有灰绺,视力也衰退了。她依旧像一只忙碌的鸟一样在她的院内到处巡视,把长喙伸进每个房间,对修女、见习修女和仆人们发号施令;但岁月使她老成,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避免一场冲突。
塞西莉亚拿着一卷东西。“女修道院得到了一笔捐赠,”她边说边坐得舒服些,“来自桑伯里一名虔诚的妇女。”
戈德温说:“有多少?”
“一百五十镑金币。”
戈德温惊呆了。这可是个大数目,足够修造一座普通的宫殿了。“是女修道院接受呢——还是男修道院?”
“女修道院,”她坚定地说,“这卷羊皮纸就是她遗嘱的我们那份副本。”
“她何以留给你们这么多钱呢?”
“显然是因为她在从伦敦回家的路上病倒了的时候,我们护理了她。”
娜达莉说话了。她比塞西莉亚还要大几岁,是个脾气温和的圆脸妇女。“我们的问题是,该在哪里保存这笔钱呢?”
戈德温看了看菲利蒙。娜达莉给了他们要引出的话题的一个开口。“你们眼下拿那钱怎么办的?”
“放在副院长的卧室,要进到那里只能穿过修女们的宿舍。”
戈德温像是头一次想到似的,说:“或许我们应该把这笔捐赠花一点在建个新库房上。”
“我觉得这很必要,”塞西莉亚说,“一座简朴的石砌建筑,不要窗子,只要一扇结实的橡木大门。”
“建起来不用很长时间的,”戈德温说,“而且只消花上五到十镑。”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认为应该建成大教堂的一部分。”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修女们才和戈德温讨论这项计划。她们若是在她们女修道院的辖区内修建是没必要和他商议的,但教堂是修士和修女们共有的。他说:“可以在北十字通道和唱诗班席的角落里,抵着大教堂的墙向上修,但只能从教堂里边进去。”
“对——这也正是我的想法。”
“你要是愿意,我今天就和埃尔弗里克谈,要他给我们评估一下。”
“请吧。”
戈德温很高兴从塞西莉亚的意外之财中分上一杯羹,但他并不满足。在和他的母亲谈话之后,他渴望着伸手再多拿一些。他巴不得把那笔钱全弄到手呢。可是怎么才能办到呢?
大教堂的钟声响了,他们四人纷纷起身,走了出去。
那个罪犯在大教堂两端的外侧。他赤裸着全身,手脚紧紧地被捆在像门那样垂直竖着的木柱上。有一百名左右的镇民站在那里观看行刑。普通的修士和修女没有得到邀请,让他们看这样血淋淋的剥皮被认为是不妥的。
刽子手是鞣皮匠威尔,他有五十岁上下,由于他的行业,皮肤呈棕色。他套着一件干净的帆布围裙,站在一张小桌旁边,上面放着他的几把刀。他正在磨石上磨着一把刀,钢刀在磨石上发出的嘶啦声让戈德温心惊胆战。
戈德温说了几句祷词,结束时临时用英语即席提出,窃贼之死通过警示犯有同样罪行的人来祭献上帝。随后他向鞣皮匠威尔点了点头。
凯瑞丝对于和修士的共有新金库深感不安。她纠缠着贝丝,对她们钱财的安全提出许多问题,最后,贝丝只好带她去看那地方。
这时戈德温和菲利蒙正在大教堂里,像是碰巧似的,他们看见了这两位修女,便尾随着她们。
他们穿过唱诗班席南墙中的一座新拱门,进入了一个小厅堂,站在了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饰有大头钉的门前。贝丝掏出了一把大个的铁钥匙。她和大多数修女一样,是位谦恭的女性。“这就是我们的金库,”她对凯瑞丝说,“我们随时都能进去。”
“我也该这么认为,我们出的钱嘛。”
她们走进了一个小房间。屋里有一张账桌,上面有一摞羊皮纸卷,还有两三条凳子和一个带铁箍的柜子。
“这柜子尺寸很大,不能从门口搬出去。”贝丝说明。
凯瑞丝问:“那你们又是怎么把它搬进来的呢?”
戈德温回答说:“零碎搬进来的。再由木匠在这里拼装起来。”
凯瑞丝冷冷地看了戈德温一眼。这个人曾想杀死她。自从审理巫术案以来,她都厌恶地看着他,而且只要可能,就要避免和他说话。这时她断然说道:“修女们需要一把开柜的钥匙。”
“没必要吧,”戈德温当即回答,“里面装着大教堂镶珠宝的饰物,由管圣器的司铎照管,从来都是由修士担任的。”
凯瑞丝说:“给我看看。”
她看得出来,他被她的语气触怒了,有心拒绝她,但他想表现出坦然无愧的姿态,所以就同意了。他从腰包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与大教堂饰物在一起的,还有几十卷羊皮纸,修道院的证书。
“这么说,不仅有饰物嘛。”凯瑞丝说,她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还有记录。”
“也包括修女们的证书。”她坚持说。
“对。”
“既然这样,我们就该有一把钥匙。”
“我的想法是,我们把所有的证书誊录下来,把抄件保存在图书馆,这样珍贵的原件就能锁在这里保存了。”
贝丝不喜欢争吵,就紧张地插嘴说:“这主意听起来很合理,凯瑞丝姐妹。”
凯瑞丝勉强地说:“只要修女们始终有某种办法能够接触她们的文献就成。”证书其实是次要的问题。她不理睬戈德温,而是直接对贝丝说:“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哪里存放那些钱呢?”
贝丝说:“在地面中隐藏的拱室中。一共有四个——两个给修士用,两个给修女。你要是仔细观察,就能看到松动的石头。”
凯瑞丝琢磨着地面,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我还真注意不到呢,不过现在我能看出来了。能加锁吗?”
“我觉得能,”戈德温说,“但那样一来,所在的位置就显而易见了。也就失去藏在地面石板下的意义了。”
“但照这样,修士和修女就可以接触彼此的钱了。”
菲利蒙开口了。他非难地看着凯瑞丝,说:“你到这儿来干吗?你是客房长——与金库没有关系嘛。”
凯瑞丝对菲利蒙的态度只有厌恶。她觉得他就不是个地道的人。他似乎分不清是非,既无原则又无顾忌。她鄙视戈德温的为人恶毒,做邪恶的事情时他心中是明白的,而她认为菲利蒙更像个恶魔,一条疯狗或一头野猪。“我的眼睛明察秋毫。”她告诉他。
“你挺多疑的。”他怨气十足地说。
凯瑞丝冷冷地大笑。“从你嘴里说出来,菲利蒙,倒是蛮有讽刺意味的。”
他装出受到伤害的样子。“我不明白你打算说什么。”
贝丝又说话了,竭力打圆场。“我只是想带凯瑞丝来看看,因为她问了我没想到的问题。”
凯瑞丝说:“比如说,我们怎么才能有把握,让修士们不会取出修女们的钱呢?”
“我来给你看看。”贝丝说。墙上一只勾子上挂着一根结实的橡木长棍。她用它作撬棍,撬起了一块地板石。底下是一个洞,藏着一只箍铁皮的柜子。“我们有一只带锁的匣子,可以刚好放进这样的拱室中,”她说。她伸手进去,拿出了那个匣子。
凯瑞丝检查了一下。那匣子看来做得很结实。顶盖装着合页,扣子由铁制的环箍扣锁加了保险。“我们在哪儿弄到的锁?”她问。
“铁匠克里斯托弗做的。”
这样就好。克里斯托弗是个信誉卓著的王桥居民,他不会把复制的钥匙卖给窃贼来毁掉自己的名声的。
凯瑞丝对这种安置挑不出毛病。她的忧虑或许是多余的。她转过身要走。
埃尔弗里克出现了,还有一个提着一只口袋的学徒跟着。“把这个警告挂起来没事吧?”埃尔弗里克问。
菲利蒙答道:“没事,请动手吧。”
埃尔弗里克的助手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了像一大块皮革似的东西。
贝丝问:“那是什么?”
菲利蒙说:“等一下你就明白了。”
那名学徒举着那东西抵在门上。
“我一直在等着这东西干透,”菲利蒙说,“这是吉尔伯特·赫里福德的人皮。”
贝丝吓得叫出了声。
凯瑞丝说:“太恶心了。”
那张人皮已经发黄,头发从头皮上向下掉,但还可以看出面貌:耳朵、两个眼洞和一张嘴的口子,像是狞笑。
“这就可以把盗贼吓跑了。”菲利蒙满意地说。
埃尔弗里克取出一把锤子,动手把人皮钉在金库的门上。
两位修女走了。戈德温和菲利蒙等着埃尔弗里克干完那项可憎的任务,然后他俩就回到了金库里边。
戈德温说:“我认为,我们现在就安全了。”
菲利蒙点点头:“凯瑞丝是个多疑的女人,但她的一切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这么说……”
菲利蒙关上门,上了锁。然后他抬起修女的两个拱室之一上面的石板,把柜子取了出来。
“贝丝姐妹在修女区的某处地方存放着少量的现金,供平日之需,”他向戈德温解释,“她来这儿只是为存或取大笔的款子。她总去另一个拱室,那里存的主要是银便士。她几乎从来不开这个放这笔捐资的柜子。”
他把匣子转过来,看着背面的合页。合页由四根钉子固定在木头上。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只扁扁的钢凿和一把钳子。戈德温想不出他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工具,但没有打听。有时候,最好还是别知道太多细节。
菲利蒙把钢凿的薄刃插进合页的边下,用力撬着。合页从木头上稍稍松动了,他再向里伸进凿子。他耐心而精巧地干着,小心地不让损伤随便一眼就看出来。合页的平面渐渐松动了,钉子随之突了出来。当钉子突出到足够长度,他就用钳子夹住钉头,把钉子一个个拔了出来。这时他就取下合页,掀起了匣盖。
“这就是桑伯里那个虔诚的妇女捐的钱了。”
戈德温往匣子里看着。那些钱全是威尼斯金币。金币的一面是威尼斯的总督跪在圣马可面前的形象,另一面是被群星簇拥的圣母马利亚,表示她在天上。金币是可以用来与佛罗伦萨的金币交换的,大小、重量和含金量都一样。一枚金币值三先令,或三十六个英格兰银便士。英格兰此时已经有了自己的金币,是爱德华国王——以及贵族、半贵族、四分之一贵族——的发明,不过刚刚流通了不足两年,还没有取代外国金币。
戈德温取出了五十枚威尼斯金币,价值七镑十先令。菲利蒙合上匣盖,用一块薄皮裹住每一根钉子,钉回去时不致松动,然后装好合页。他把匣子放回拱室,放下石板,扣严洞孔。
“她们迟早一定会注意到丢了钱的。”他说。
“也许好几年都发现不了呢,”戈德温说,“事到临头时,我们再考虑怎么办。”
他们走了出去,戈德温锁好了门。
戈德温说:“把埃尔弗里克找来,和我在墓园见面。”
菲利蒙走了。戈德温来到了副院长现有住所外面的墓园东端。那是五月中多风的一天,清新的风卷起他衣服的下摆裹住他的双腿。一只迷途的山羊在墓碑间吃草。戈德温沉思地瞅着那只羊。
他明知,他在冒着风险,会和修女们大吵一架的。他相信她们在一年之内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不会发现她们丢了钱的,但他并不敢肯定。当她们果真发现时,就要付出可怕的代价了。可话说回来,她们又能怎么样呢?他跟吉尔伯特·赫里福德不同,他偷钱不是为了自己。他只是拿了一位虔诚妇女的捐资用于神圣的目的。
他把自己的忧虑置之度外。他母亲是对的:要是他还打算有新的前程,就需要给他这个王桥副院长的角色增辉添色。
当菲利蒙带着埃尔弗里克回来的时候,戈德温说:“我想在这儿建一座副院长的寝室,就在现有住所的东边。”
埃尔弗里克点点头。“如果要我说的话,这是极好的选址,副院长老爷——靠近修士会议厅和大教堂的东端,但又与市场有墓园相隔,因此你会有安静的私人空间。”
“我想在楼下有一座大餐厅供宴会之用,”戈德温继续说,“大约要一百英尺长。一定要建成令人起敬、难以忘怀的厅堂,用来招待贵族,甚或王室成员。”
“好极了。”
“底层东头是一个小型教堂。”
“可是离大教堂才走不了几步啊。”
“贵宾们并不想总在百姓跟前露面。要是他们愿意,就能私下里做礼拜。”
“楼上呢?”
“当然是副院长的房间啦,要留有放圣坛和写字台的地方。另外要为宾客设三个大房间。”
“真棒。”
“这要花多少钱呢?”
“要一百多镑——也许二百镑。我要画一张图,然后给你报个准价。”
“不要超过一百五十镑。我就能出这么多了。”
就算埃尔弗里克奇怪戈德温突然间从哪儿弄来了一百五十镑,他也没问出来。“我最好尽快把石料备齐,”他说,“你能不能给我些钱作启动资金?”
“你要多少呢——五镑?”
“最好十镑。”
“我给你七镑十先令,是威尼斯金币。”戈德温说着,递过去五十枚金币,就是从修女们存钱中取出来的那些。
过了三天,在五月七日饭后礼拜之后,修士和修女们在大教堂外面列队时,伊丽莎白姐妹跟戈德温说话了。
修女和修士是不准彼此闲谈的,所以她得编个借口。刚好那天有条狗进了中殿,还在礼拜时吠叫。总有狗进到教堂里来,惹点小麻烦,不过通常没人理会。然而,这一回伊丽莎白离队把狗轰开。她必须穿过修士的队伍,她把握着时间刚好走在戈德温的前面。她抱歉地对他一笑,说:“我请你原谅,副院长神父。”然后她压低声音又说,“跟我在图书馆会面,装作碰巧。”她追着狗,把它赶出了西门。
戈德温心怀鬼胎取路来到图书馆,坐下来阅读《圣本笃戒律》。没过多久,伊丽莎白出现了,并且取出了《马修福音》。在戈德温掌管了副院长的大权后,修女们修建了自己的图书馆,以便加强男性和女性隔离的措施;但在她们把她们的书全都从修士的图书馆搬走之后,这里便凋零了,戈德温只好把决定改回。修女的图书馆如今在寒天用作教室。
伊丽莎白背对着戈德温而坐,这样,即使有人进来,也不会有他们在策划阴谋的印象,不过她坐得很近,使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的话。“有些事我觉得需要告诉你,”她说,“凯瑞丝姐妹不喜欢把修女的钱存在新金库里。”
“这我已知道了。”戈德温说。
“她已说服贝丝姐妹清点那笔钱,以证实依旧一文不少地收在那里。我认为你可能愿意知道这件事,万一你要是已经……从中借了些。”
戈德温的心咯噔一下。审查一次就会发现存金少了五十枚威尼斯金币。而且他还要用其余的建造他的宅第呢。他没料到会如此之快。他诅咒着凯瑞丝。她怎么会猜到他如此秘密的勾当的呢?
“什么时候?”他说,声音中有些哽塞。
“今天。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随时都可能。但凯瑞丝十分强调不要跟你提前打招呼。”
他打算把那些金币再补回去,而且要快。“多谢你,”他说,“我感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因为你对我在长镇村的家人表现出了好意。”她说;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
戈德温紧跟着她也走了。伊丽莎白觉得欠了他的情,真是莫大的幸运。菲利蒙惯使阴谋诡计的本能不可估量。就在这一念头闪过脑海之际,他看到菲利蒙正在回廊里。“拿上那些工具,跟我在金库会合!”他悄声说,随后就离开了修道院。
他匆匆穿过绿地,走上了主街。埃尔弗里克的妻子艾丽丝继承了羊毛商埃德蒙的住宅——镇上最大的住宅之一——和凯瑞丝在染布中赚到的全部钱财。埃尔弗里克如今过着极其奢侈的生活。
戈德温敲了敲门就进了厅堂。艾丽丝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午餐的残羹剩饭。和她在一起的是她的继女格丽塞尔达及其儿子小梅尔辛。如今没人相信梅尔辛·菲茨杰拉德是这小男孩的父亲了——小孩的模样完全像格丽塞尔达那跑掉的男友瑟斯坦。格丽塞尔达已经嫁给了她父亲的一名雇工,石匠哈罗德。客气的人称这个八岁的男孩梅尔辛·哈罗德森,其余的人则叫他野种梅尔辛。
艾丽丝看到戈德温,赶紧从座位上起身。“啊,副院长表哥,你光临寒舍,让我们蓬荜生辉!要不要来一点葡萄酒?”
戈德温顾不上她这番客套的殷勤。“埃尔弗里克在哪里?”
“他在楼上,趁回去干活儿之前午睡一小会儿。在客厅里就座吧,我去叫他。”
“请你赶快。”戈德温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屋里有两把安乐椅,但他只是踱来踱去。
埃尔弗里克揉着眼睛,走了进来。“很抱歉,”他说,“我刚刚在——”
“我三天前给你的那五十枚威尼斯金币,”戈德温说,“我要收回。”
埃尔弗里克吃了一惊。“可那钱是买石头的。”
“我当然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现在就要收回。”
“我已经花掉了一些给车夫,把石料从采石场运回来。”
“多少?”
“大概一半吧。”
“好吧,你从自己的钱里把那份补足,行吗?”
“你不想要宅第了?”
“我当然想要,但我得要回那钱,别废话,把钱还给我就是了。”
“我已经买下的石头怎么办?”
“先存着好了。你还会再拿到钱的,我只在这几天里需要那笔钱。赶紧!”
“好吧,在这儿等一等,要是你愿意的话。”
“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埃尔弗里克出去了。戈德温想不出他把钱收在哪里了。通常的藏钱之处是在壁炉的炉石之下。身为建筑匠师,埃尔弗里克可能有一个更机密的藏钱处。别管他藏在什么地方,反正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他数出了五十枚金币,放进戈德温的手里。
戈德温说:“我给你的是威尼斯金币——这里边可有些是佛罗伦萨金币。”佛罗伦萨金币有同样的大小,但铸有不同的图案:一面是洗礼者约翰,另一面是一朵花。
“我没有同样的金币了!我告诉了你,我已经花掉了一些。两种金币的价值是一样的,对吧?”
是这样的。修女们会注意到两者的区别吗?
戈德温把钱塞进他的腰包里,二话没说就离开了。
他急忙赶回大教堂,发现菲利蒙已经在金库了。“修女们就要进行一次清点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着,“我已经从埃尔弗里克那儿把钱取回来了。把匣子打开,赶快。”
菲利蒙打开了石地板下的拱室,取出匣子,卸下钉子。他抬起了匣盖。
戈德温把金币逐个验看了一遍。全都是威尼斯金币。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在金币中往下掏着,把他的佛罗伦萨金币放到最底下。“盖上盖,放回去。”他说。
菲利蒙照做了。
戈德温感到了片刻的宽心。他的罪行部分地得到了掩饰。至少目前不那么显而易见了。
“她来计数的时候,我要待在这儿,”他对菲利蒙说,“我在担心,她会不会注意到,在她的威尼斯金币中混进了一些佛罗伦萨金币。”
“你知道她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吗?”
“不知道。”
“我要安排一个见习修士打扫唱诗班席。贝丝露面时,他可以来找我们。”菲利蒙有一伙对他敬佩的见习修士,巴不得照他的吩咐干事。
然而,见习修士已经不需要了。就在他俩刚要离开金库时,贝丝姐妹和凯瑞丝姐妹到了。
戈德温假装正在谈论账目的事。“我们必须去查一查早一些的账卷了,兄弟,”他对菲利蒙说。“噢,日安,姐妹们。”
凯瑞丝打开了修女的两间拱室,取出了两个匣子。
“我能给你帮点什么忙吗?”戈德温说。
凯瑞丝没有理睬他。
贝丝说:“我们只是查看一些东西,谢谢你,副院长神父。我们用不了很久的。”
“请便,请便。”他笑吟吟地说,其实他的心在胸口里怦怦直跳。
凯瑞丝烦躁地说:“为我们的到来没什么可抱歉的,贝丝姐妹。这是我们的金库,我们的钱。”
戈德温随手翻开了一卷账,他和菲利蒙假装研究着。贝丝和凯瑞丝数着第一个匣子中的银币:四分之一便士的,八分之一便士的,一便士的,以及几枚卢森堡币——制作粗糙的非纯银伪币,用来作零钱的。还有一些混杂的金币:佛罗伦萨金币,威尼斯金币,以及类似的金币——来自热那亚和那不勒斯的——外加一些稍大的法兰西和英格兰金币。贝丝对照着一个小笔记本,核对总数。清点完毕之后,她说:“一点没错。”
她俩把所有的银币都收回匣子中,锁好,再放回到地下的拱室中。
她们开始清点另一个匣子中的金币,十个一堆地放好。她们拿到匣底的时候,贝丝皱起眉头,发出了困惑的“咦”声。
“怎么回事?”凯瑞丝说。
戈德温感到了愧疚的心惊胆战。
贝丝说:“这个匣子里盛的只是桑伯里那位虔诚妇女的捐赠。我是单独收放在里边的。”
“嗯……?”
“她丈夫跟威尼斯做生意。我敢说,全部捐赠都是威尼斯金币。可这里还有一些佛罗伦萨金币呢。”
戈德温和菲利蒙僵僵地听着。
“这就怪了。”凯瑞丝说。
“也许是我弄错了。”
“这事有点可疑。”
“也不一定吧,”贝丝说,“窃贼是不会往你的金库里放钱的,是吧?”
“不错,不会放的。”凯瑞丝不得已地说。
她们清点完毕了。总共有一百摞十枚一堆的,总值是一百五十镑。“这是我账上记的准确数目。”贝丝说。
“这么说所有的钱分文不差。”凯瑞丝说。
贝丝说:“我跟你说过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