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温被确认为王桥修道院副院长的次日,羊毛商埃德蒙一大早就来到梅尔辛父母的住处。
梅尔辛简直都忘了埃德蒙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了,因为埃德蒙把他当作一家人来对待;但杰拉德和莫德的举止像是接待一位不期而至的皇家巡视大员。他们为埃德蒙看到他们家如此破败而感到难堪。家中只有一间斗室,梅尔辛和父母都睡在地上铺的草垫上。室内有一个壁炉和一张桌子,屋后有一个小院。
所幸,全家人太阳一出就都起来了,梳洗穿衣并整理过房间。但是当埃德蒙一脚高一脚低地咚咚响着踏人屋里时,梅尔辛的母亲还是掸着一条凳子,拍着她的头发,把后门关上又打开,还往炉中添了一根柴。他的父亲连连鞠躬,套上一件外衣,给埃德蒙倒了一杯淡啤酒。
“不啦,谢谢你,杰拉德老爷,”埃德蒙说,显然他清楚这家人没有多余的东西。“不过,要是可以,我倒想要你们一小碗粥,莫德夫人。”每个家庭都在火上热着一锅加了骨头、苹果核、豌豆荚和别的零碎的燕麦粥,整天都用文火熬着。另外再加些盐和药草提味儿,做成的汤味道永远都不会一样。这是最便宜的饭食。
莫德高高兴兴地把粥舀到一个碗里,放到桌上,还摆上勺子和一盘面包。
梅尔辛还沉浸在头一天下午的快乐感觉中。那是一种微醺的感觉。他入睡时想着凯瑞丝的裸体,醒来时面带微笑,但他马上想起了为格丽塞尔达的事曾面对埃尔弗里克。一种不真实的本能告诉他,埃德蒙会大叫大嚷,“你欺负了我女儿!”然后用一根木柴打到他的脸上。
这是刹那间的幻象,埃德蒙一坐到桌边,马上就消失了。他拿起勺子,还没开始吃,先对梅尔辛说:“现在我们又有了副院长,我想尽快把新桥修建起来。”
“好啊。”梅尔辛说。
埃德蒙咽下了一勺粥,咂了咂嘴。“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粥,莫德夫人。”梅尔辛的母亲听了很高兴。
梅尔辛很感激埃德蒙对他父母说些动听的话。他们对自己落魄的境地深以为耻,镇上的教区公会会长在他家吃饭,还叫他们杰拉德老爷和莫德夫人,无异于在他们的伤口上敷了止痛药膏。
这时他父亲说:“说起来,我还没娶她呢,埃德蒙——你听说过吗?”
梅尔辛肯定埃德蒙原先听说过这回事,但他答道:“好老天啊,没有——是怎么档子事啊?”
“我在复活节礼拜日那天,在教堂里看到了她,当时就爱上了她。在王桥大教堂里总有上千人吧,她可是在场的最漂亮的女人。”
“我说,杰拉德,用不着夸张嘛。”莫德干脆地说。
“随后她就消失在人群里了,一下子找不到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跟人们打听,那个长着一头金发的漂亮姑娘是谁,他们说,所有的姑娘都是漂亮的金发碧眼的。”
莫德说:“我在礼拜之后就匆匆离开了。我们待在神圣灌木旅馆,我母亲身体不太好,所以我要赶回去照看她。”
杰拉德说:“我找遍了全镇,可找不到她。复活节之后,大家都回家了。我住在夏陵,而她在卡斯特罕姆,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象着她说不定是个天使,到地面上来确认人人都参加了礼拜。”
她说:“杰拉德,请你别说了。”
“我像是丢了魂。我对别的女人提不起兴趣。我想这一辈子就在渴望王桥的天使中度过了。就这样过了两年。后来我在温切斯特的马上比武大会上见到了她。”
她说:“这个一点不认识的人来到我跟前说:‘是你呀——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要在又一次消失之前嫁给我。’我觉得他简直疯了。”
“够奇特的。”埃德蒙说。
梅尔辛觉得,埃德蒙的好意给拖得够远了。“反正,”他说,“我已经在大教堂的石匠楼厢的描图地面上画了一些设计图。”
埃德蒙点点头。“是一座宽得可以通两辆车的石桥吗?”
“照您的要求——并且两端都有斜坡。而且我还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节省大约三分之一的开销。”
“这太惊人了!怎么办到的?”
“等您一吃完,我就给您看。”
埃德蒙舀起最后一勺粥,站起身来。“我吃完了。咱们走吧。”他转向杰拉德,微倾着头,浅浅地鞠了个躬,“感谢你们的盛情。”
“您肯赏光到来,是我们的荣幸,会长。”
梅尔辛和埃德蒙出了屋门,走进霏霏细雨之中。梅尔辛没有带埃德蒙去大教堂,而是径直来到河边。埃德蒙跛脚迈步的样子顿时就显出来了,随时都有路人用友好的问候或尊敬的鞠躬向他致意。
梅尔辛突然感到了紧张。他已为建桥的设计思考了好几个月了。当他在圣马可教堂监督木工们拆毁旧屋顶、搭建新屋顶时,他就已经在仔细琢磨建桥的更大挑战了。现在,他的想法就要第一次接受别人的审查了。
然而,埃德蒙对梅尔辛的计划有多么根本性的创意毫无概念。
泥泞的街道穿过住房和作坊,逶迤向下。在两个世纪的和平生活中,城墙已经失修坍塌,在某些地方,全部残存部分都成了土堆,如今构成了花园的围墙。河边是要大量用水的行业,尤其是染毛和鞣革两种。
梅尔辛和埃德蒙爬上了在散发出强烈血腥味的屠宰场和锤头敲击铁块成形的铁匠铺之间的泥泞的滩岸。在他们的正前方,隔着一条狭窄的水道,就是麻风病人岛。埃德蒙说:“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桥在上游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呢。”
“不错,”梅尔辛说。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认为我们应当把新桥建在这儿。”
“一座通向小岛的桥?”
“另一座从岛上通向远岸。用两座小桥取代一座大桥。这样就便宜多了。”
“可是人们就得步行穿过小岛才能从这座桥到那座桥。”
“为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那是麻风病人的移居点!”
“那儿只剩下一个麻风病人了。可以把他迁到别的地方。那种病看来已经消失了。”
埃德蒙沉思起来。“这样,所有到王桥来的人都要先到我们现在站的地方。”
“我们得修一条街道,拆掉一些建筑——但耗费比起建桥省下的钱要少。”
“而另一端呢……”
“那是属于修道院的一片牧场。我在圣马可的屋顶上边时,看到了整个布局。所以我才想到了这一点。”
埃德蒙得到了深刻的印象。“这是很聪明的。我想不通当初为什么不把桥建在这里。”
“第一座桥是几百年前竖起来的。当时河道可能和现在不同。在几百年时间里,河岸准是改变了位置。岛与牧场之间的河道曾经比现在要宽。因此在这里建桥就没有优越性可言了。”
埃德蒙打量着对岸,梅尔辛追随着他的目光。麻风病人移民区是一片散乱的行将坍塌的木头房子,延伸有三四英亩。岛上多石,不宜耕种,上边有些树木和灌木、草丛。那里野兔出没,镇上人却因迷信它们是死去的麻风病人的魂灵而不肯吃。有一阵子,被放逐到这里的病人养过鸡和猪。如今修道院只供养最后留下来的住民就简单多了。“你说得不错,”埃德蒙说道,“镇上已经有十年不见新的麻风病例了。”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麻风病人,”梅尔辛说,“我小时候听过人们谈论‘麻风病’。我当时想象岛上住着长花斑的狮子呢。”
埃德蒙哈哈大笑。他转过身来背对着河,环顾着四周的建筑物。“要做一些解释工作,”他自言自语地说,“得让要拆迁掉住房的人相信,他们迁进新的更好的住房是走运的,而他们的邻居却没有这样的机会。而这座岛子要用圣水清洗一次,让人们相信这里是安全的。不过这些我们都能办到。”
“我已经为两座带尖顶、像大教堂一样的桥画好了图,”梅尔辛说,“应该是很漂亮的。”
“给我看看。”
他们离开了河边,爬坡上去,穿过镇子,前往修道院。在一层就像湿柴冒出的烟似的低云笼罩下,大教堂滴着雨水。梅尔辛渴望着再看到他的草图——他已经有一星期左右没有上过阁楼了——并且给埃德蒙解释清楚。他对于水流冲毁旧桥的情景和如何保护新桥不致遭到同样的命运,已经想过许多。
他领着埃德蒙穿过北廊,爬上螺旋形楼梯。他脚下的湿鞋在磨损的石阶上直打滑。埃德蒙精神十足地拖着他那条萎缩的腿跟在他身后。
石匠的楼厢里点着好几盏灯。起初梅尔辛还挺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就能更清楚地看他的图了。随后他看见埃尔弗里克正在描图地面上工作。
他登时就感到气馁了。他同师傅之间的敌对情绪,和原先一样大。埃尔弗里克没法阻止镇上的人雇用梅尔辛,便继续阻挠梅尔辛加入木匠行会的申请——使梅尔辛处于不正常的地位:既不合法又被接受。埃尔弗里克的态度既不讲道理又居心叵测。
埃尔弗里克待在这儿会给梅尔辛同埃德蒙的谈话煞风景。梅尔辛嘱咐自己别太敏感。为什么不会是埃尔弗里克给弄得不自在呢?
他为埃德蒙开着门,然后两人一起走过房间来到描图地面。这时他大吃一惊。
埃尔弗里克正俯身在描图地面上,用一只圆规在一层新灰泥上画着圈。他已经在地面上又涂了一层,把梅尔辛的图完全抹掉了。
梅尔辛难以置信地问:“你这是干吗?”
埃尔弗里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接着画他的图。
“他把我的图都抹掉了,”梅尔辛对埃德蒙说。
“你怎么解释,我说?”埃德蒙质问道。
埃尔弗里克没法不理睬他的岳父。“没什么可解释的,”他说,“描图地面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新一次。”
“可是你遮住了重要的设计!”
“是吗?副院长没吩咐这小子画什么图,而且这小子也没要求准许他用这描图地面。”
埃德蒙从来都是沾火就着,而埃尔弗里克的冷漠傲慢已经深深地激怒了他。“别装糊涂,”他说,“我要梅尔辛为新桥准备的设计图。”
“很抱歉,但是只有副院长才有权这么做。”
“混蛋,公会可是出钱的。”
“是贷款,要还的。”
“可依旧给了我们在设计上的发言权。”
“是吗?你得去跟副院长谈这个了。不过,我认为他不会对你挑个没经验的学徒工做设计人感到满意的。”
梅尔辛在看着埃尔弗里克在新涂层中正画着的图。“我猜想这就是你的桥梁设计图吧。”他说。
“戈德温副院长吩咐我来造桥。”埃尔弗里克说。
埃德蒙吃了一惊。“没有问我们一声?”
埃尔弗里克愤愤地说:“那又有什么——你难道不想让你自己的女婿揽这活儿吗?”
“圆拱,”梅尔辛说着,还在琢磨埃尔弗里克的图样,“还有狭窄的通道。你打算建多少桥墩?”
埃尔弗里克本不情愿回答,但埃德蒙正瞪着他等他说话。“七个。”他说。
“木桥才只有五个桥墩!”梅尔辛说,“为什么桥墩这么粗,而通道这么窄?”
“要承受石铺路面的重量。”
“你用不着粗桥墩来承重的。看看这座大教堂——它的立柱支撑着屋顶的全部重量,可它们都很细长,空间很宽。”
埃尔弗里克冷笑一声。“没人会赶着大车走过教堂的屋顶的。”
“这是实情,可是——”梅尔辛不说下去了。落在大教堂宽阔的屋顶上的雨水可能比一辆装载石头的牛车还要重,可他为什么要给埃尔弗里克解释这些呢?教育一个不称职的建筑匠师可不是他的责任。埃尔弗里克的设计是拙劣的,但梅尔辛并不想帮他改进,他想要以自己的设计取而代之,所以他闭上了嘴。
埃德蒙也意识到他在白费力气。“这个决定不会由你们两个来作的。”他说完,便迈着重重的步伐走开了。
约翰治安官的女婴在大教堂里由戈德温副院长施洗礼。他之所以能够享有这份荣誉,是因为他是修道院的重要雇员。镇上的头面人物都出席了。虽说约翰既不富有也没有重要关系——他父亲曾在修道院的马厩中干活,但彼得拉妮拉说,有身份的人应该认真对他表示友好和支持。凯瑞丝觉得他们对约翰屈尊,是因为他们需要他来保护他们的财产。
天又下雨了,围在洗礼盘旁边的人,比起正被圣水洒着的婴儿,身上还要湿。凯瑞丝看着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婴儿,心中翻腾着莫名其妙的感情。自从和梅尔辛同床共枕以来,她一味让自己不去想怀孕的事,但她仍旧在看到这婴儿时感到一种温暖的保护欲望。
她随亚伯拉罕的侄女,取名杰西卡。
凯瑞丝的表兄戈德温从来一沾婴儿就不自在,因此,那简短的仪式刚一结束,他立刻调头走了。但彼得拉妮拉拽住了他的本笃式长袍。“这座桥的事怎么样了?”她问。
她是低声说的,但凯瑞丝还是听见了,并打定主意继续听到底。
戈德温说:“我已经要埃尔弗里克准备图纸和估计费用了。”
“好的。我们要把这件事限制在由自家人办。”
“埃尔弗里克是修道院的建筑匠师。”
“别人可能想插手呢。”
“我要确定由谁来建桥。”
凯瑞丝气恼之极,便插了嘴。“你怎么敢?”她冲着彼得拉妮说。
“我没跟你说话。”她姑母说。
凯瑞丝不予理睬。“梅尔辛的设计为什么不予考虑?”
“因为他不是咱家的人。”
“他实际上和我们住在一起!”
“可是你还没嫁他呢。要是嫁了,可能就不一样了。”
凯瑞丝知道在这一点上自己理屈,于是她就变了根据。“你们总是对梅尔辛有偏见,”她说,“但人人都知道,他是比埃尔弗里克高明的建筑匠师。”
她姐姐艾丽丝听到这里,也加入了争论。“埃尔弗里克教会了梅尔辛一切,如今梅尔辛倒装起样子,像是他更懂行呢!”
凯瑞丝深知,这话不老实,所以感到很生气。“谁造的渡船?”她提高声音说,“谁修复了圣马可教堂的屋顶?”
“埃尔弗里克造渡船的时候,梅尔辛跟着他干活。却没人请埃尔弗里克干圣马可的活儿。”
“因为人家知道,他没本事解决那儿的问题!”
戈德温打断了她们的争论。“好啦!”他把双手举起在身前保护似的说,“我知道你们是我家的人,可是我是副院长,这里是大教堂。我不准女人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夸夸其谈。”
埃德蒙加入了这个圈子。“这也是我要想说的。压低点嗓门吧。”
艾丽丝指责说:“你得支持你的女婿。”
凯瑞丝觉得,艾丽丝越来越像彼得拉妮拉了,尽管她只有二十一岁,而彼得拉妮拉要年长一倍还要多,艾丽丝有着同样的钱袋口般的对谁都不买账的表情。她也长得越来越粗壮了,她的胸脯撑满她衣裙的前襟,就像风鼓起了帆。
埃德蒙严厉地看着艾丽丝。“这项决定是不能以家庭关系为基础作出的,”他说,“埃尔弗里克娶了我女儿这件事,无助于他在建桥上占上风。”
凯瑞丝清楚,他对这件事有坚定的立场。他相信,做生意总要跟最可靠的供货商,总要雇最能干的人干活,而不要顾及友情或亲情。“需要一帮忠实的助手来围着的人,并不真正相信自己,”他常常这样说,“要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我为什么要相信他呢?”
彼得拉妮拉说:“这么说,该怎么来选择呢?”她向他投去精明的一瞥。“你显然已经胸有成竹了。”
“修道院和公会将考虑埃尔弗里克和梅尔辛的设计——别的人也可提出方案,”埃德蒙决断地说,“一切设计都要画出图样并估出预算。花费应由其他建筑匠师独立审核。”
艾丽丝嘀咕着:“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办事的。简直像射箭比赛了。艾尔弗里克是修道院的匠师;理应由他来做这件事。”
她父亲不理睬她。“最后,设计者要在教区公会的会议上接受镇上有头面的市民的诘问。而随后,”——他看着戈德温,而戈德温装作对这种把决定进程从他手中拿走的方式并不大惊小怪的样子——“而随后,戈德温副院长就可以作出决定了。”
会议在主街的公会大厅里举行。这座建筑物下面是石头砌的,上面则是木头建筑,屋顶铺了瓦,还竖着两个石砌烟囱。地下室中设有一个大型厨房,以为宴会准备食物,另有一间牢房和一间治安官的办公室。主层和教堂一样宽敞:一百英尺长,三十英尺宽。一端是一座小教堂。因为开间太宽,而且跨越三十英尺的屋顶所需的木料长度既难找又费钱,主厅就由支撑托梁的一排木柱隔开了。
这些建筑物看起来不事铺张招摇,建筑材料用的是最简陋的住宅用的那种,毫不哗众取宠。但正如埃德蒙常说的,是这里的人挣的钱为大教堂的石灰石及彩色玻璃的宏伟付的款。而公会大厅以其朴实的方式令人舒适。墙上有挂毯,窗上镶玻璃,两座巨型壁炉在冬天保持房间温暖。生意兴隆时,这里供应的食物连皇室都会觉得可口。
教区公会已经成立了几百年了,当时王桥还是个小镇。几名商人聚在一起,凑钱为大教堂购买装饰品。但当有钱人成天吃喝时,他们必然要讨论共同关心的问题,集资很快就成了仅次于政治的大事。从一开始,公会就由羊毛商所把持,因此,大厅的一端就竖着一台巨型的天平和一个标准的羊毛袋——三百六十四磅。随着王桥的扩展,其他行业也组织了行会,代表匠人们——木匠、石匠、酿酒商、金匠——但其领导人也属于教区公会,使之仍然保持着首要地位。与统治大多数英格兰市镇的公会商人相比,这里只是权势较小的形式,而且被镇上的地主王桥修道院处处设障。
梅尔辛从来没参加过在这里举行的会议或盛宴,但曾多次为更普通的事务来到里边。他喜欢伸长脖子仰面研究屋顶木结构的复杂几何学,那真是一门课程,讲解了宽阔的屋顶的重量如何经漏斗形的汇集落到几根细木柱之上。大多数构件都作用分明,但有一两根木头在他看来有些多余,甚或有损,把重量转移到了薄弱区域。那是因为没人当真知晓使建筑物矗立的道理。建筑匠师靠本能和经验行事,有时会出错。
这天晚上,梅尔辛处于高度忧虑状态,唯恐别人未能真正欣赏木工业作业。公会就要对他的桥梁设计进行论断了。他的方案远比埃尔弗里克的高明——可是他们看得出来吗?
埃尔弗里克充分利用了描图地面。梅尔辛本来该请戈德温准许他也使用的,可是他担心埃尔弗里克还会进一步破坏,因此就想了个替代办法。他把一大张羊皮纸撑在一个木框上,用笔墨在上面画出了他的设计。今晚这办法反倒有利了,因为他把他的设计随身带到了公会大厅,这样,成员们就会在眼前看到,而埃尔弗里克的设计只能凭他们的记忆了。
他把他的装框的设计图放在大厅前面一个他为此目的做的一个三腿架上。人们到来时,都过来看一看,尽管几天来他们全都看过至少一次。他们还曾经爬上螺旋楼梯到楼厢去看埃尔弗里克的图样。梅尔辛觉得大多数人都会推崇他的设计,但也有人对支持一个毛头小伙子与一个经验老到的匠人唱对台戏表现出谨慎的态度。许多人都把意见闷在心中不说。
大厅里挤满了男人和少数的妇女后,嘈杂声提高了。他们为了到公会来还打扮了一番,就像去教堂似的,尽管夏日天气暖和,男人们还是换上了昂贵的羊毛外衣,妇女则佩戴了精美的头饰。尽管大家都把妇女的不足信和总体的劣势挂在嘴头,但实际上镇上最富有和最重要的居民中有好几位都是女性。塞西莉亚嬷嬷此时端坐在前排,陪着她的是她的私人助理,一名叫作老朱莉的修女。凯瑞丝就坐在这里——人人都知道她是埃德蒙的右手。在她坐到梅尔辛身边时,他感到一阵情欲的慌乱,她的大腿就温暖地挨着他的大腿。在镇上做生意的人都属于一个行会——不在会的人只有在赶集的日子才能做买卖。连修士和教士要是想做生意——他们往往要做的——都不得不入会。一个男人死后,通常由其遗孀继续开业。面包师贝蒂是镇上生意最好的面包师;开店的萨拉是“神圣灌木”旅馆的店主。不让这样的妇女挣钱谋生是困难和残酷的,把她们包括在行会里则要容易得多。
这类会议通常都由埃德蒙主持,他坐在前面一个高台上的一把大木椅上。不过,今天在台上放了两把椅子。埃德蒙坐了一把,戈德温副院长到来时,埃德蒙邀请他坐了另一把。戈德温由全体高级修士陪同,梅尔辛高兴地看到托马斯也在其中。菲利蒙也在随从之列,他枯瘦而尴尬,梅尔辛一时想不出,戈德温到底为什么带他来。
戈德温的样子很痛苦。埃德蒙宣布开会后,很谨慎地通告,副院长负责建桥一事,设计的最终选择由他来定夺。但是尽人皆知,事实上,埃德蒙通过召开这次会议,就已经把决定权从戈德温的手中拿过来了。假如今晚有明确的一致意见的话,戈德温是难以反对商人们表达出来的意愿的,因为这毕竟是商业而不是宗教问题。埃德蒙要戈德温带领祷告,戈德温听从了,但他明白,他已经失去先机,所以他那样子就像有臭气刺鼻。
埃德蒙站起身,说:“这两个设计已经由埃尔弗里克和梅尔辛做了估算,他们用的是同样的计算方法。”
埃尔弗里克插话说:“我们当然用一样的——他跟我学的嘛。”从老人们当中爆出了一阵笑声。
这是实情。有现成的公式计算每一平方英尺墙壁、每一立方码填料、每英尺屋顶伸展,以及诸如拱梁和穹顶这类更精细的工程的造价。所有的建筑匠师都用同样的方法,只是各人稍有改变而已。桥梁的计算比较复杂,但比起建造这样一座教堂还是要容易些。
埃德蒙继续说:“每个人都审查了另一方的计算,所以就没有争论的余地了。”
屠夫爱德华高叫:“不错——所有的匠师都以同样的数量提高要价!”这话引起了哄堂大笑。爱德华在男人中有人缘是因为他脑子快,在妇女中有人缘是因为他的长相和那双勾人魂魄的褐色眼睛。但他在他妻子面前却得不到好感,她了解他的不忠,最近还用他的一把屠刀砍过他;他的左臂上还缠着绷带。
“埃尔弗里克要花费二百八十五镑,”埃德蒙待笑声平息下去之后说,“梅尔辛的是三百零七镑。相差是二十二镑,你们当中的多数人比我算得要快。”人们听后一阵窃笑:埃德蒙常常被人取笑,因为由他女儿替他计算。他仍使用老的拉丁数字,因为他还不习惯使用使计算便捷得多的阿拉伯数字。
一个新的声音说:“二十二镑是不少钱呢。”说话的是比尔·瓦特金,就是拒绝雇用梅尔辛的那个建筑匠师,他由于秃顶,倒有点像修士。
酿酒师迪克说:“是的,可是梅尔辛的桥要宽一倍呢。理应花两倍的钱才是——但是没有,因为是更巧妙的设计。”迪克喜欢他自己的产品,结果就喝出了一个突出的大圆肚子,像个孕妇。
比尔又应道:“一年里有多少天我们需要一座宽得能容两辆车的桥呢?”
“每个赶集的日子和整个羊毛集市的一周。”
“不是这么回事,”比尔说,“只有早晨的一小时和下午的一小时。”
“在这之前我刚刚为一车大麦等了两小时。”
“你应该想到在不忙的日子运进你的大麦。”
“我每天都要运进大麦。”迪克是全县最大的酿酒商。他有一口巨大的铜锅,能盛五百加仑,结果他的作坊就叫“铜锅”了。
埃德蒙打断了这一争吵。“有些生意人前往没有桥也不排队的夏陵。另一些人趁着排队的时间做生意,不用进城就可以回家,还给自己省下了过桥费和市场税。这是一种阻碍,而且是非法的,可我们从来没有成功地制止过这种活动。这样就出现了人们如何看待王桥的问题。眼下我们这个镇子的桥垮塌了。要是我们想把我们失去的生意全吸引回来,我们就要改变现状。我希望大家因为镇上有全英格兰最好的桥而知名。”
埃德蒙有极大的影响力,梅尔辛开始嗅到胜利了。
面包师贝蒂是个胖得出奇的四十岁女人,这时她站起来,指点着梅尔辛图样上的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就在桥栏中间、桥墩上面的地方,”她说,“这里有一小块突出的东西伸出在水面上,像是个观景台。这是干吗用的,钓鱼吗?”别人都笑了。
“是一处行人让路的地方,”梅尔辛回答说,“如果你正走在桥上,夏陵伯爵突然骑马过来,还带着二十名马上骑士,你就可以给他们让路。”
屠夫爱德华说:“我希望那地方要宽敞得能容下贝蒂。”
大家全都笑了,但贝蒂坚持提问:“为什么桥下的桥墩尖尖的,一路插到水里?埃尔弗里克的桥墩就不是尖的。”
“为了让水中的碎物转向。看看随便哪座桥吧——你就会发现桥墩不是被撞得掉渣了,就是开裂了。你们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损坏呢?就是大块的木头——树干或是坍塌的建筑物上的木件——就是你们看到的顺水漂下来的东西,撞到桥墩的。”
“要不就是船夫伊恩,喝醉酒的时候。”爱德华说。
“船只或者漂浮物,对我这种尖桥墩损害要小。而埃尔弗里克的方案则要受到全力冲撞。”
埃尔弗里克说:“我的墙牢固得不会被碎木头撞塌。”
“恰恰相反,”梅尔辛说,“你的桥洞比我的要窄,因此水流会更湍急地把漂浮物引过来,用更大的力量冲撞桥墩,造成更严重的损害。”
他从埃尔弗里克的脸上看出,这个年纪大的人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但听众不是匠师——他们如何能判断哪一个正确呢?
在每个桥墩的底部,梅尔辛画出了一堆粗石,匠师们都管这叫作防冲乱石,可以避免水流在下面破坏桥墩,那正是许多老木桥的遭遇。但没人向他们问及防冲乱石的事,他也就没有就此解释。
贝蒂的问题还没问完。“你的桥干吗这么长啊?埃尔弗里克的桥从水边开始。你的却伸到岸上好几码。这不是不必要的开销吗?”
“我的桥在两端都有斜坡,”梅尔辛解释说,“这样,你下了桥就站到干地上,而不是踩到泥滩里。牛车也就不会陷到岸上,把桥堵上一小时了。”
“铺一条路要更节省呢。”埃尔弗里克说。
埃尔弗里克说话已经没了底气了。这时比尔·瓦特金站了起来。“谁是谁非,我已经拿不准了,”他说,“他们俩争论时,就难以打定主意了。我还是建筑匠师呢——外行的人就更难了。”人们低声议论,表示同意。比尔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看看人,而不是他们的设计。”
梅尔辛一直担心这个。他越听心里越没底了。
“这两个人,你们对哪个更了解?”比尔说,“哪个你们可以依靠?埃尔弗里克在这镇上当匠师,从小伙子到成年人,前后有二十年了。我们可以看看他建的住房,还都挺立着嘛。我们还可以看看他为大教堂做的修缮。另一方面,是这位梅尔辛——一个聪明的小伙子,这我们都知道,不过有点莽撞,而且始终还没学徒期满呢。没有多少事情可以表明,他能胜任王桥从建造大教堂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最大的建筑工程。我知道我该信任谁。”他说完就坐下了。
有好几个人出声表示赞同。他们不会判断设计——他们要论人行事。这种不公平简直让人发疯。
这时托马斯兄弟发言了。“王桥有谁曾经参与过涉及水下建筑的工程吗?”
梅尔辛知道答案是没有。他感到希望又升起了。这可以帮他渡过难关。
托马斯接着说:“我愿意听听两位打算怎样处理这个问题。”
梅尔辛已想好了解决办法——但他担心,若是他发言,埃尔弗里克干脆就会附和他。他紧闭嘴唇,希望托马斯——总是帮他忙的——会得到这个暗示。
托马斯看清了梅尔辛的眼神,便说:“埃尔弗里克,你打算怎么办?”
“答案比你想的要简单,”埃尔弗里克说,“你只要把松散的碎石投进河里准备建桥墩的地方。这些石块沉到河底。你投下更多的石头,直到桥墩露出水面。然后你就在那个基础上建起你的桥墩。”
不出梅尔辛所料,埃尔弗里克给出的是最粗糙的解决方案。这时梅尔辛说话了:“埃尔弗里克的方法中有两处缺欠。一处是,一堆散石在水下不会比在地面上更稳定。时间一久,就摇晃坍塌,这种情况一出现,桥就要沉了。如果你只想让桥延续几年,那还可以。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建造更长久使用的桥。”
他听到低声的附和议论。
“第二个问题是桥墩的形状。应该自然地在水下向外呈缓坡状,以限制船只的通过,尤其在河水浅的时候。而埃尔弗里克的桥拱已经太窄了。”
埃尔弗里克气冲冲地说:“你又想怎么办呢?”
梅尔辛勉强一笑。这就是他想听到的——埃尔弗里克承认他不晓得更好的答案。“我来告诉你吧,”他说。他心想,我要让大家都看到:我懂的比这个把我的雕花门劈了的白痴要多。他环顾四周,大家都在聆听。他们的决议就悬在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首先,我要用一个尖头木桩打进河床里。然后我在它旁边再砸进一个,让两个木桩靠在一起;然后又是一个。这样,我就打下了一圈木桩,围住河中我想做桥墩的地方。”
“一圈木桩?”埃尔弗里克嘲笑着说,“那是绝对拦不住水的。”
提出这个问题的托马斯兄弟说:“请听他说下去。他刚才也好好听了你说嘛。”
梅尔辛说:“接下来,我要在第一圈里再打一圈木桩,中间距离在半英尺。”他感到他已经把听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还是挡不住水啊。”埃尔弗里克说。
埃德蒙说:“闭嘴,埃尔弗里克,这很有意思呢。”
梅尔辛继续说:“然后我就把灰浆倒进两圈木桩中间的缝隙里。这种混合物因为重量沉,就把水排出去了。还能把木桩间的缝隙堵死,使那圈木桩不透水。这叫作围堰。”
房间里一片安静。
“最后,我用桶把水从里面戽出来,露出河床,筑成石头和灰浆的基础。”
埃尔弗里克目瞪口呆了。埃德蒙和戈德温两人则注视着梅尔辛。
托马斯说:“谢谢二位。我替自己说一句,这样再做决定就容易多了。”
“是啊,”埃德蒙说,“我也觉得好办了。”
凯瑞丝很奇怪,戈德温居然想让埃尔弗里克设计这座桥。她明白,埃尔弗里克似乎是个保险的选择——但戈德温是个改革派,不是保守派,她还以为他会对梅尔辛的聪明的崭新设计显示热情呢。结果他却胆小地中意谨慎的方案。
所幸,埃德蒙能够智胜戈德温,如今王桥就要有一座让两辆车同时通过的牢固又美观的大桥了。但戈德温急于指定那个毫无想象力的马屁精而不肯启用有才华的大胆的人,对未来是个不祥之兆。
而戈德温从来就是个输不起的人。他小时候,彼得拉妮拉教他下棋,故意让他赢以鼓励他,他还向他舅舅挑战;但输了两盘之后,他就哭丧着脸,再也不下棋了。她能想得出来,在公会大厅会议之后,他就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并不一定是他对埃尔弗里克的设计特别倾心,而是他无疑对手中失去了决定权心怀不满。第二天,当她和她父亲前往副院长的住所时,她预感到了麻烦。
戈德温冷冷地问候了他们,并没有拿出茶点招待。埃德蒙像往常一样,装作没注意这些小事。“我想让梅尔辛立即着手建桥,”他在厅里的桌边一坐下就说,“我已经筹集了相当于梅尔辛预算全额的资金——”
“谁出的?”戈德温打断了他的话。
“镇上最富有的商人。”
戈德温依旧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埃德蒙。
埃德蒙耸了耸肩,说:“面包师贝蒂出了五十镑,酿酒师迪克出了八十,我自己出了七十,还有十一个人,每人出了十镑。”
“我不知道咱们的市民这么富有,”戈德温说。他似乎既吃惊又嫉妒。“上帝真是仁慈啊。”
埃德蒙补充说:“仁慈是对人们终生勤奋和忧虑的报偿。”
“没错。”
“所以我必须让他们放心,钱一定会归还。桥建成后,过桥费要缴给教区公会,用来偿还贷款——但是行人过桥时谁来收费呢?我认为应该是公会的一个仆人。”
“我从来没同意过这样做。”戈德温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现在就提出来。”
“我是说,我从来没同意过把过路费缴给教区公会。”
“什么?”
凯瑞丝又惊又怒地瞪着戈德温。他当然同意过——他在说些什么?他曾经当面对她和埃德蒙说过,而且向他们确认托马斯兄弟——
“噢,”她说,“你答应过,如果托马斯当选副院长,他就会修桥。后来,托马斯撤出了,你成了候选人,我们还以为……”
“你们以为,”戈德温说。他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意。
埃德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可不是公平交易,戈德温!”他用憋屈的嗓音说,“你懂得什么叫理解!”
“我不知道这种事,而且你该叫我副院长神父。”
埃德蒙的嗓门亮了。“这样,我们就又回到三月前与安东尼副院长商谈的起点了!只是如今我们现在根本没有了桥而不是当时那座不合用的桥。别以为你分文不花就能把桥建起来。镇民可以把他们一生的积蓄借给修道院,保障就是从过桥费中收回,但他们不会把钱白白扔掉的……副院长神父。”
“那他们可以凑合着没有桥吧。我才刚刚当上副院长——我怎么能够把几百年来属于我们修道院的权利拱手相让呢?”
“但这只是暂时的!”埃德温怒气冲冲地嚷道,“要是你不肯建桥,谁也不会从过桥费中得到进款,因为根本就没有该死的桥!”
凯瑞丝也愤怒了,但她咬紧牙关,想琢磨出戈德温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在为昨天晚上的事报复,但他真的就是为了这个吗?“你想要什么?”她冲着他说。
埃德蒙对这个问题面露惊诧,但他没说什么:他带凯瑞丝出席会议的原因,就是她往往能够看到他忽略的事情,而且会问出他没想到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戈德温回答。
“你让人吃惊,”她说,“你抓住了我们错误的立足点。好嘛。我们承认,我们对没有保证的事情做了假定。可是你的目的何在呢?就为了使我们感到自己愚蠢吗?”
“是你们要求这次会面的,不是我。”
埃德蒙爆发了:“你这是用什么态度跟你舅舅和表妹谈话?”
“先等一下,爸爸。”凯瑞丝说。她可以肯定,戈德温有着不可告人的如意算盘,只是不想承认罢了。她心想,好吧,我就要猜猜看了。“让我想一想。”她说。戈德温仍旧愿意建桥——他不得不如此,否则于理不通。有关出让修道院古老权利的说法不过是托辞,那种目空一切的漫谈,是牛津的一切学子都要学的。他是不是想让埃德蒙屈服,同意埃尔弗里克的设计呢?她觉得不是。戈德温显然对埃德蒙超过他直接吁请镇民心怀不满,但他应该看到,梅尔辛几乎用同样的钱要修宽出一倍的桥。那么看来,他还要怎样呢?
或许他只是想要更有利的交易。
她揣摩,他一直密切注视着修道院的财务。他多年来舒舒服服地指责安东尼管理不善,如今却面临着他自己要做出更好的业绩的现实。或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或许他不像自己原先以为的那样精于钱财和管理。在绝望之中,他就要有这座桥和过桥费。但是他认为怎样才能办到呢?
她说:“我们能给你提供些什么才能让你改变主意呢?”
“你们建桥,但不由你们收过桥费。”他脱口答道。
原来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她心想,戈德温,你总是这样鬼鬼祟祟的。
她灵机一动,便说:“我们谈论的是多少钱?”
戈德温满脸狐疑。“你为什么要知道呢?”
埃德蒙说:“我们可以算出来嘛。不要把镇上的人计算在内,他们是不用交过桥费的,每个赶集的日子,大约有一百人过桥,牛车要付两便士。当然,现在有了摆渡,总数要少一些。”
凯瑞丝说:“就算一星期一百二十便士,或者十先令吧,一年就有二十六镑。”
埃德蒙说:“那么,在羊毛集市那一星期里,第一天大概有一千人,以后每天还另有二百人。”
“那就两千二百人,再加上车辆,就算两千四百便士吧,等于十镑。一年总共三十六镑。”凯瑞丝看着戈德温,“大概差不多吧?”
“没错,”他勉强地承认着。
“这么说,你想从我们手里每年要三十六镑。”
“对。”
“休想!”埃德蒙说。
“没必要,”凯瑞丝说,“假如修道院要批给教区公会在桥上的租借权——”她边想边站起身,然后补充说,“再加上桥两端的占地和中间的小岛——一年三十六镑,永不变更。”她知道,桥一建成,那片地就无法估价了。“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吧,副院长神父?”
“是的。”
戈德温想得明白,他用不值分文的东西白白得到一年三十六镑的收入。他却不知道,在桥头的一块地要收取多少租金。世上最糟糕的谈判人就是自以为是,凯瑞丝想。
埃德蒙说:“可是公会如何收回建桥花费呢?”
“按照梅尔辛的设计,过桥的人和车数量会增多。理论上可以多出一倍。超出三十六镑之外的收入全都归公会。然后我们就可以在桥两端盖起服务旅客的房子——客栈、马厩、饭馆。这都是可以赚钱的——我们可以收取一笔不错的租金。”
“我不知道,”埃德蒙说,“我看是够冒险的。”
一时之间,凯瑞丝生她父亲的气了。她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聪明的解决方案,他倒像是在吹毛求疵了。随后她意识到他是有意为之。她能明白他眼睛里的热切,那是没有掩饰的。他喜欢这个主意,但不想让戈德温发现他是多么跃跃欲试。他隐藏起他的感情,唯恐这位副院长会想法再讨价还价。这是他们父女以前在谈羊毛生意时就玩过的把戏。
凯瑞丝弄清楚他的意图后,长时间地装作分担他的疑惧的样子。“我知道这是冒险,”她无精打采地说,“我们可能丧失一切的。可是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我们已经退到背抵着墙了。要是我们不建桥,我们就做不成生意了。”
埃德蒙将信将疑地摇着头。“无论如何,我没法代表公会同意这个条件。我只好去和投钱的人谈话。我说不准他们会怎样回答。”他盯着戈德温的眼睛,“不过,这要是你最好的条件的话,我只好尽力去说服他们了。”
凯瑞丝想起来了,戈德温其实并没有提出条件,但他已经忘掉了。“就这样吧。”他坚决地说。
这次算抓住你了,凯瑞丝得意地想着。
“你可真够精明的。”梅尔辛说。
他躺在凯瑞丝的两腿中间,头枕着她的大腿,摆弄着她的阴毛。他们刚刚做完爱,是俩人的第二次,他感到比第一次更欢乐。他们在满意的情侣间的美好白日梦中打着瞌睡,她跟他讲了和戈德温谈判的事。他感受极深。
凯瑞丝说:“最棒的是,他满以为他赢得了条件苛刻的交易。而事实上,大桥及周围土地的永久租用权才是无价的生意。”
“他要是在经营修道院的钱财上不比你叔叔安东尼强,同样是抬不起头来的。”
他俩所待的地方是在树林里的一块空地,隐藏在黑莓丛中,还有一排高大的山毛榉为他们遮荫,一条溪水流过石头,形成一个水潭。这地方几百年来大概一直被情人利用。他们脱光衣服,先在潭中洗澡,然后在草岸上做爱。在林中悄悄走过的人,都会绕过树丛,因此不可能发现他们,除非是采摘黑莓的儿童——凯瑞丝告诉梅尔辛,她最初就是这样发现这块空地的。
这时他随便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想要那岛的?”
“我也说不准。那里显然没有桥两端的土地值钱,而且也不宜耕种,但还是能开发的。实情是,我猜想他不会反对,所以就加进去了。”
“有一天你会接手你父亲的羊毛生意吗?”
“不会。”
“这么肯定?为什么?”
“国王对羊毛交易收税太容易了。他刚刚给每袋羊毛加了一镑的附加税——那是在现有的三分之二镑上面附加的。羊毛价格如今高得让意大利人从别的国家找货源了,比如西班牙。这行生意太多地仰仗君主开恩了。”
“这毕竟还是一种生计嘛。你想干什么别的呢?”梅尔辛在把谈话向婚姻上靠拢,这个话题是她从来闭口不谈的。
“我也不清楚。”她嫣然一笑,“我十岁那年,想过当医生。我当时想,要是我懂医术,就能救我母亲的命了。他们都笑话我。我并不知道,只有男人才能当医生。”
“你可以当个智慧的女人,像玛蒂一样。”
“那会让家里人震惊的。想想看,彼得拉妮拉会怎么说!塞西莉亚嬷嬷认为我注定要当修女。”
他哈哈大笑。“要是她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吻着她大腿柔软的内侧。
“她大概想做你正在做的事情,”凯瑞丝说,“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说修女的吗。”
“她怎么会觉得你想进女修道院呢?”
“是因为在桥塌了以后我们做的事情。我帮忙照顾了伤员。她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是有。连我都看得出来。”
“我只是做了塞西莉亚吩咐的事。”
“但是你跟人们谈话之后,他们马上就觉得好多了。而后,你总是听他们想说的话,然后你才告诉他们该做什么。”
她抚摸着他的下颏。“我不会当修女的。我太爱你了。”
她那三角区的阴毛呈红褐色,发着金色的光泽。“你这儿有一颗小痣,”他说,“就在这儿,在这裂口的左边,紧挨着。”
“我知道。从我是小女孩时就有了。我原先还觉得挺难看的。我长了毛以后挺高兴的,因为我以为我丈夫看不见它了。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谁像你这样看得这么仔细。”
“托钵修士默多会叫你女巫的——你最好别让他看见。”
“不会的,哪怕世界上就剩他一个男人。”
“这是可以救你,使你不致有亵渎言行的瑕疵。”
“你在说些什么?”
“在阿拉伯世界里,每一件艺术品都留有一点小毛病,就不会和天神的完美竞争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一个佛罗伦萨人告诉我的。听我说,你认为教区公会想要那座岛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想拥有它。”
“四英亩的石头和野兔。何必呢?”
“我想筑一座码头和匠师的院子。从水路运来的石头和木料可以直接运抵我的码头。等桥修好了,我就在岛上盖一栋房子。”
“好主意。但他们不会白给你的。”
“要是算成建桥工钱的一部分呢?比如说,我可以在两年之内拿一半工钱。”
“你一天是四便士……所以这岛的价钱刚过五镑。我估摸公会会巴不得为那块不毛之地得到这笔钱的。”
“你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我觉得你应该在那儿盖房子出租,桥一建好,人们出进那岛就方便多了。”
“是啊,”梅尔辛沉思着说,“我最好跟你父亲谈谈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