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格温达就起床了。
她睡在赫伯茨寡妇家地上铺的草上。她睡着时,脑子不知怎么地还知道时间,在天亮前叫醒了她。格温达打开毯子,站起身时,睡在她旁边的寡妇并没有动静。她摸索着向前走,打开后门,迈进院子。“跳跳”摇着尾巴跟着她。
她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如同韦格利常有的那样,外面吹着一股清新的微风。天空已经不是漆黑一团了,她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鸭舍、茅厕、梨树。她无法看见相邻的住宅,那里就是伍尔夫里克的家;但她听到了拴在小羊圈外的他那条狗的低哼,她咕哝了一句让它安静的话,它就认出了她的声音,放心地不叫了。
这是个宁静的时刻——近来,她在一天里有了太多这种时刻了。她长这么大,一直都生活在挤满了婴儿和小孩的一间小屋子里,随时都会有至少一个孩子要吃的,因为碰疼了而哭闹,因为不听话而叫喊,或者是无缘无故地生气而尖叫。她绝对想不到她会怀念那种环境。可是和这位安详的寡妇住在一起,女主人要么是亲切和蔼地聊天,要么是沉默寡言地让你舒舒服服,她倒反而留恋起家来。有时候,格温达竟期盼着幼儿的啼哭,想抱起来哄一哄。
她找到了旧木盆,洗了手和脸,随后便回到屋里。她在黑暗中摸到了桌子,打开面包盒,从存了一星期的长面包上切下了厚厚的一片,跟着就出了门,边走边吃。
村子里一片静谧:她是第一个起床的。农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里,白昼长得令人厌倦。他们珍惜每一分钟的休息时间。只有格温达才利用清晨及日出之间和黄昏及天黑之间的时光。
当她把农舍甩在身后,迈步穿过田野时,天破晓了。韦格利有三处耕地:“百亩”、“溪地”和“长田”。以三年为一周期,每块耕地上轮作着不同的庄稼。最贵的粮食小麦和黑麦在第一年播种;然后是次要的庄稼,如燕麦、大麦、豌豆和大豆,在第二年种植;第三年则休耕不种。今年,“百亩”那儿种的是小麦和黑麦,“溪地”种的是各种二类作物,“长田”则休耕。每块耕地又划分成一英亩大小的一畦;每家佃户的土地由许多畦组成,散布在三处耕地中。
格温达来到“百亩”处,开始在伍尔夫里克的畦里除草,拔掉麦垅间生生不已的断尾草、金盏花和狗茴香。她在他的地里干活,帮他一点忙,不管他知道不知道,她都很高兴。她每弯一次腰,都省掉他弯一次腰的力气;她每拔起一根草,都在让他的庄稼长得更好。就像给他送礼。她一边干活,一边想着他,在心里勾画着他的笑容,聆听着他的话音——那种还带着孩子气的急切的男人的低沉的嗓音。她触摸着他那些小麦的绿株,想象着她在捋着他的头发。
她拔草直到日出,然后转移到领主的土地——也就是由他或他的雇农耕种的地亩——干挣钱的活儿。虽然史蒂芬老爷已经亡故,他的庄稼可还要收割;他的继任者会严格要求得到和原先一样的数量。太阳西落时,格温达挣到了她一天的面包,就来到伍尔夫里克的另一块土地上,在那里一直干到天黑——若是有月亮,还要干得更长。
她对伍尔夫里克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在一个人口不过两百的村子里,没什么事情可以长期隐瞒的。赫伯茨寡妇就曾带着温馨的好奇询问过她她想得到什么。“他打算娶珀金家的姑娘。这你知道——那是阻挡不住的。”
“我只想让他成功,”格温达回答道,“他理当成功。他是个诚实的人,心地善良,而且他愿意工作,直到他干不成为止。我想让他幸福,哪怕他娶了那个妖女。”
今天领主土地的农工们都在“溪地”,收获老爷的早豌豆和大豆,而伍尔夫里克就在近旁,挖一条排水沟:六月初的大雨后,地里积了水。格温达看着他干活:他只穿着内裤和靴子,他的宽背俯在铁锨上。他像磨盘一样不知疲倦地挖着。只有他皮肤上闪亮的汗珠暴露了他有多么卖力。中午时分,安妮特来到他跟前,她头上扎了个绿色的缎带,显得很漂亮,她提着一罐淡啤酒和裹在一块粗麻里的面包和奶酪。
内森总管摇响了铃。大家都停止了工作,退到耕地北端的一排树下。内森分发着苹果酒、面包和洋葱给农工们:午饭是算在报酬里面的。格温达背靠着一棵鹅耳栎树坐下来,打量着伍尔夫里克和安妮特,她那种专注劲,如同一个死刑犯看着木工做绞架。
起初,安妮特还是她那副调情的老样子:侧歪着头,眨着眼,为伍尔夫里克说的什么话假装惩罚地拍打着他。随后她正经起来,不停地跟他说着,而他像是争辩着自己的无辜。他俩都瞥着格温达,她猜想他们在说她。她估摸安妮特发现了她一早一晚在伍尔夫里克的地里干活。后来安妮特赌着气走了,伍尔夫里克独自沉思着吃完了午饭。
饭后,大家都在一小时午饭的剩余时间休息着。年纪大些的人都摊开四肢躺在地上睡觉,而年轻的则聊天。伍尔夫里克来到格温达坐的地方,蹲在她身边。“你在我地里除草?”他说。
格温达没想抱歉。“我估摸安妮特骂你了。”
“她不想让你为我干活儿。”
“她想让我干什么,把草再插回地里去吗?”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不想让别人听见——尽管人人都肯定猜得到,他和格温达在谈论着另一个人。“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领情了,可这惹是生非了。”
她和他离得这么近,心里挺舒服。他身上有泥土和汗水的气味。“你需要帮助,”她说,“而安妮特没有太大用处。”
“请你别批评她。实际上,根本就别提她。”
“好吧,可你一个人收不成庄稼。”
他叹了口气。“要是太阳总晒着就好了。”他自然地抬头看了看天,完全是农人的反应。天上布满了浓云。所有的粮食作物都在湿冷的天气中挣扎。
“让我给你干活儿吧,”格温达请求着,“告诉安妮特,你需要我。男人就应该是他妻子的主人,而不是反过来。”
“我会考虑这件事的。”他说。
但第二天,他雇了个短工。
那人是个过路的,在黄昏时出现了。村民们在夕阳下围着他,听他讲他的故事。他名叫格拉姆,来自索尔兹伯里。他说,他家房子烧塌时,妻子和孩子们都死了。他一路来到王桥,希望能在修道院什么地方找点活儿干。他兄弟是那里的一名修士。
格温达说:“说不定我认识他呢。我哥哥菲利蒙在修道院干了好几年了。你兄弟叫什么名字?”
“约翰。”有两名修士都叫约翰,但没等格温达问哪个才是格拉姆的兄弟,他接着说:“我出发的时候,带了点钱好沿路买吃的。后来我让强盗抢了,如今是身无分文了。”
人们纷纷对那人表示同情。伍尔夫里克请他睡在家里。第二天是星期六,他开始为伍尔夫里克干活儿,说好管吃管住,外加一份打下的庄稼,作为报酬。
星期六一整天,格拉姆都干得十分卖力。伍尔夫里克正浅耕他在“长田”的休耕地,锄去蓟草。那是两个人合作的活计:格拉姆牵马,马要站住,就鞭赶它向前,而伍尔夫里克则扶犁。礼拜天他们休息了。
礼拜天在教堂里,格温达看到凯西、琼妮和埃里克时,一下子哭了出来。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这样想念他们。整个礼拜时间,她都拉着埃里克。后来她母亲对她说了些难听的话。“你为那个伍尔夫里克伤透了心。给他除草不能让他爱上你。他被那个不顶用的安妮特弄得神魂颠倒。”
“我知道,”格温达说,“反正我就想帮他。”
“你得离开这村子。这里没你的事了。”
她知道她母亲说得对。“我会的,”她说,“我会在他们婚礼后的那天走掉。”
妈压低了声音。“你要是还待在这儿,当心你父亲。他没放弃再赚十二先令的念头。”
“你是什么意思?”格温达问。
妈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现在卖不成我,”格温达说,“我离开了他家。他没管我的吃住。我在给韦格利的领主干活。我不再是爸囤积的货物了。”
“还是小心点好。”妈说,再也没别的话了。
在教堂外,过路的格拉姆跟格温达攀谈起来,打听她的事,还提议饭后一起散步。她猜到他“散步”的意思,当面回绝了,但后来她看到他和大卫·乔恩斯的女儿、黄头发的乔安娜在一起。乔安娜只有十五岁,傻乎乎地中了一个过路人几句甜言蜜语的圈套。
星期一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时,格温达在伍尔夫里克“百亩”的地里拔草,这时伍尔夫里克穿过田地朝她跑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不顾他的想法,每天一早一晚继续在他的地里干活,看来把他逼急了。他会做什么呢——揍她一顿?她向他如此挑战之后,他大概可以泰然地对她动武——人们会说她自找,而现如今她离开了父母的家,也没人肯维护她了。她感到害怕。她亲眼见过伍尔夫里克打断了拉尔夫·菲茨杰拉德的鼻子。
她跟着就告诉自己别犯傻。虽说他打过好多架,但她从来没听说他打过妇女或孩子。不过,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还是让她发抖。
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刚一跑到听得见的距离,就喊道:“你见到格拉姆了吗?”
“没有啊,怎么的了?”
他来到跟前站住了,气喘吁吁地说:“你在这儿多久了?”
“我天亮前就起床了。”
伍尔夫里克垂下了肩膀。“这么说,他要是走的这条路,这会儿已经追不上了。”
“出什么事了?”
“他跑了——骑我的马跑了。”
原来伍尔夫里克是为这个生气。马可是值钱的东西——只有像他父亲那样富裕的农人才养得起。格温达回忆起,她刚一说她可能认识他兄弟,他多么快地马上转移了话题。当然,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兄弟在修道院,他也没在火中死了老婆孩子。他是个骗子,骗取了村民们的信任,目的就是要偷东西。“我们多傻呀,还信了他的鬼话。”她说。
“我还把他领到家里,我最傻了,”伍尔夫里克苦涩地说,“他待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让马熟悉他,就肯跟他走了。他走的时候,狗也没叫。”
格温达为伍尔夫里克心疼了,在最需要的时候丢了马。“我觉得他走的不是这条路,”她思索着说,“他不可能走在我前面——夜里太黑了。而要是他在我后面,我会看见他的。”出进村子只有一条路,到领主宅第就是尽头了。但地里有许多小路。“他大概走了‘溪地’和‘长田’之间的那条路——那是进入森林的捷径。”
“马在树林里跑不快的。我还可以追上他。”伍尔夫里克转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祝你好运。”格温达在他身后喊着,他挥手表示听见了,但没有回头。
可是,他没交上好运。
当天黄昏,当格温达扛着一袋豌豆从“溪地”向领主的谷仓走去时,她经过“长田”,又看见了伍尔夫里克。他在用铁锨翻那块休耕地。他显然没有追上格拉姆,也没牵回失去的马。
她放下口袋,走进地里去跟他说话。“你不能这么干,”她说,“你在这儿有三十英亩地,你已经耕了多少,十英亩?没人能耕二十英亩的!”
他没有正视她的目光。他还继续翻着地,脸色铁青。“我不能耕地了,”他说,“我没马了。”
“你套上犁吧,”她说,“你很壮,又是轻犁——而且你只是除蓟草。”
“我没人扶犁。”
“有,你有。”
他瞪着她。
“我来扶吧。”她说。
他摇了摇头。
她说:“你已经没了家人,如今又丢了马。你靠自己一人没法干。你没别的路了。你得让我帮你。”
他把目光移开,越过田地,望向村子,她知道他在想着安妮特。
“我要为明早的第一件事做好准备。”格温达说。
他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脸上流露出动情的神色。他在热爱土地和取悦安妮特的愿望之间徘徊。
“我要来敲你的门,”格温达说,“我们来一起耕地。”她转身走开,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
他没说好。
可也没说不。
他们耕了两天地,然后堆干草,然后又拣春天的蔬菜。
如今格温达挣不到钱付赫伯茨寡妇的吃住费了,她得另找地方睡觉,于是就搬到了伍尔夫里克的牛棚里。她解释了原因,他没有反对。
第一天过后,安妮特中午不再给伍尔夫里克送饭了,于是格温达就为他俩从他的碗橱里准备食物了:面包,一罐淡啤酒,煮鸡蛋或者冷咸肉,春洋葱或甜菜。伍尔夫里克依旧不置可否地接受了这种交换。
她依然带着那份春药。小陶瓶装在皮口袋里,系着一根绳吊在她脖子上,就垂在她的乳沟里,别人看不见。她可以在午饭时候把药掺到他的淡啤酒里,但在地里,又是光天化日之下,她没法利用药力的效果。
每天晚上,他都到珀金家去,同安妮特和她的家人一起吃晚饭,格温达就独自闷坐在厨房里。他回来时往往满脸忧郁,但他什么也不跟格温达说,所以她估摸他一定是已经否定了安妮特的反对意见。他不再吃喝就上了床,因此她没法下药。
在格拉姆跑掉后的那个星期六,格温达用咸猪肉煮青菜,给自己做了一顿晚饭。伍尔夫里克家里存着四个成人吃的东西,所以食物多得很。尽管已经进了七月,晚上还很凉,她吃完之后又向厨房的火里添了一块木柴,坐在跟前看着那柴烧起来,想着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前她过的那种简朴单调的生活,奇怪那样的日子怎么会和王桥的桥一起,彻底地垮塌了呢。
门开了,她以为是伍尔夫里克回来了。她总是他一回来就退到牛棚去,但她很享受睡前俩人交换的几句友好的话。她热切地抬起头,期待着看到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却受到了意外的惊吓。
那不是伍尔夫里克,却是她父亲。
跟他一起来的,是个长相粗鲁的陌生人。
她满心畏惧地一跃而起。“你想干吗?”
“跳跳”发出了一声敌对的吠叫,但马上就吓得躲开了乔比。
乔比说:“好啦,我的小姑娘,用不着害怕嘛,我是你爸啊。”
她沮丧地想起她母亲在教堂里含糊其辞的警告。“他是什么人?”她指着那陌生人说。
“这位是从阿秉顿来的乔纳,一个皮革商。”
格温达难过地想,乔纳可能当过一段商人,他甚至可能是来自阿秉顿,但他的靴子是破旧的,他的衣服是肮脏的,而他那蓬乱的头发和胡须表明,他已经有几年没进过城里的理发店了。
格温达表现出了比她感到的更大的勇气,说:“从我这儿滚开。”
“我跟你说过她好斗嘛,”乔比对乔纳说,“不过她是个好姑娘,而且壮实。”
乔纳这才第一次开口。“甭担心,”他说。他舔着嘴唇打量着格温达,而她真希望身上比这件薄羊毛裙穿得更多些。“我这辈子已经驯服过好几匹小母马了。”他补了一句。
格温达毫不怀疑,她父亲已经照他威胁过的,又把她卖了。她原本以为离开他的家能保证她的安全。村民们恐怕不会容忍有人诱拐受他们雇用的一个短工吧?可是现在天已经黑了,在这件事惊动人们之前,她可能就被远远地带走了。
没人能帮助她。
然而,她是不会束手就擒的。
她无奈地四下张望,想找一件武器。她几分钟之前投进火里的那根木柴,一头已经燃着,不过它足有十八英寸长,而且另一头还在火外,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迅速弯下腰,一把抓在手里。
“好啦,用不着那玩意儿,”乔比说,“你不想伤着你老爸吧,嗯?”他向前靠近了一些。
一腔怒火燃遍她全身。他打算卖掉她,居然还敢称自己老爸!她猛然间就是想伤着他。她气得尖叫着,向他扑去,把燃着的木柴捅向他的脸。
他向后跳开,但她气得发疯了,继续向前逼近。“跳跳”也怒气冲冲地吠叫着。乔比抬起胳膊保护自己,想挡开那根燃着的木柴,但她身强力壮。他挥舞的双臂挡不住她的冲击,她把木柴烧红的那头直戳向他的脸。柴火烧焦了他的面颊,疼得他直叫。他脏兮兮的胡子烧着了,散发出皮肤焦糊的恶心气味。
这时格温达被人从身后抓住了。乔纳的一双胳膊搂住了她,把她的双臂箍在了体侧。她扔掉了燃烧的木柴。火苗当即从地上的草堆蹿起。“跳跳”让火吓得跑出了屋子。格温达在乔纳的怀里挣扎着,扭动着,从一边甩向另一边,可乔纳却出奇地有劲。他把她脚离地举了起来。
门洞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格温达只看到了轮廓,跟着就又不见了。格温达感到自己被摔到了地上。一时间她晕了过去。待她恢复了知觉,乔纳正跪在她身上,想用绳子捆住她双手。
那高个子身影又出现了,格温达认出是伍尔夫里克。这次他提着一只大橡木桶。他利落地把一桶水泼到燃着的草上,把火扑灭了。随后他换了下手,抱起桶,在跪着的乔纳的头上狠狠砸了一下。
乔纳攥着格温达的手松开了。她分开双腕,感到绳索松了。伍尔夫里克抡起水桶,更重地又砸了乔纳一下。乔纳闭上眼,倒在了地上。
乔比用衣袖捂住胡子,把火熄灭,随后跪倒在地,极其痛苦地呻吟着。
伍尔夫里克拽着乔纳上衣的前襟把那昏厥的家伙提了起来。“他到底是谁?”
“他叫乔纳。我父亲想把我卖给他。”
伍尔夫里克抓住那人的皮带拎起来,把他抬到前门,扔到了外面的大路上。
乔比呻吟着。“救救我,我的脸烧伤了。”
“救你?”伍尔夫里克说,“你放火烧我的家,还攻击我的短工,你还想要我救你?快滚!”
乔比爬起身,可怜地呻吟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前门。格温达摸了摸胸口,没有什么感觉。她本来可能会留给他的那一点点爱今夜全被毁掉了。在他从门洞出去时,她希望他永远别再和她说话了。
珀金举着一只灯心草做的火把,来到后门。“出什么事了?”他问,“我觉得听到了一声尖叫。”格温达看到安妮特在他身后踟蹰着。
伍尔夫里克回答了问题。“乔比带着一个恶棍来到了这里。他们想把格温达带走。”
珀金咕哝着:“看来你已经把问题处理了。”
“毫不费力。”伍尔夫里克意识到手里还提着水桶,这才放到地上。
安妮特说:“你受伤了吗?”
“一点没有。”
“你需要什么吗?”
“我只想睡觉。”
珀金和安妮特听出了暗示,就走开了。别人似乎都没听到这一场骚乱。伍尔夫里克关上了门。
他借着火光瞅着格温达。“你觉得怎么样?”
“发抖。”她坐在板凳上,双肘靠到厨房的桌子上。
他走到橱柜跟前。“喝一点葡萄酒来镇定一下。”他取出一个小桶,放在桌子上,又从架子上拿来两个杯子。
格温达突然一惊。这是不是她的机会呢?她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得迅速行动了。
伍尔夫里克往杯子里倒了酒,然后把小桶放回橱柜。
格温达只有一两秒钟的时间。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她把手伸到胸口,拽出用皮条吊在脖子上的小口袋。她从口袋中摸出了小瓶子。她的一只手颤抖着打开瓶塞,把药倒进了他的杯子。
就在她把小口袋塞回衣领时,他转过了身。她拍拍自己,好像只是在拽衣服。他是个典型的男人,根本注意不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隔着桌子坐到了她对面。
她拿起杯子,举着向他祝酒。“你救了我,”她说,“谢谢你。”
“你的手在抖,”他说,“你受了惊吓。”
他俩都喝了一口酒。
格温达不知道那药力要多久才能生效。
伍尔夫里克说:“你帮我在地里干活,也救了我。谢谢你。”
他俩又喝了一口酒。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坏的事情,”格温达说,“像我有这样一个父亲,或者像你,连父亲都没有了。”
“我为你难过,”伍尔夫里克若有所思地说,“我至少还有对父母的美好记忆。”他喝光了杯中酒。“我平常很少喝葡萄酒——我不喜欢那种醉醺醺的感觉——但今天蛮好。”
她仔细地盯着他看。“智者”玛蒂说过,他会动情的。格温达寻找着这种迹象。没错,他很快就开始斜睨着她,像是头一次见到。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吧,你长着这么好的脸蛋,里面含着那么多善良。”
这时她该运用她女性的手段来诱惑他了。可她惊慌地意识到,她还没这样做过。像安妮特那样的妇女时时都在卖弄。然而,当她想到安妮特做过的举动——忸怩地笑着,摸摸自己的头发,眨着眼睫毛时,她连让自己试试看都做不到。她只是感到傻乎乎的。
“你心眼好,”她说,想靠谈话来争取时间,“可是你的脸还露出了别的意思。”
“什么呢?”
“力量。是那种并非来自肌肉而是来自意志的力量。”
“今晚我觉得特有劲。”他咧嘴笑了笑,“你说过没人能挖超过二十英亩地——可这会儿我觉得我就能。”
她把她的手放到他在桌子上的手上。“好好歇一歇,”她说,“还有的是挖地的时间。”
他看着在他的大手上的她的小手。“我们的肤色不一样,”他说,仿佛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瞧,你的手是棕色的,而我的是粉色的。”
“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发色,不同的眼睛颜色。我不知道咱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
他对这想法笑了笑。随后他明白了她这话里有毛病,就变了表情。他的面孔一下子严肃起来。若是她不这么在意他对她的感情,这种变化也就一笑置之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不会有孩子的。”他把手抽了回去。
“咱们别去想那个了。”她无奈地说。
“你是不是有时候希望……”他追问着。
“什么?”
“你是不是有时候希望这世界跟现在不一样?”
她站起身,绕过桌子走过来,紧挨着他坐下。“别希望了,”她说,“就我们俩,又是夜里了。你想做什么都随你便。”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随便你怎样。”
他也盯着她。她看到了他脸上思慕的样子,她随着一阵胜利的惊喜,意识到他想要她。还得再加点药让他发作起来,但这是确定无疑的。此时此刻,他在这世界上不求其他,一心只想和她做爱。
可他还是没有动。
她拉起他的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拽到她的嘴唇上时,他没有抵挡。她握着那些粗大的手指,然后把手掌压到她的嘴上。她亲吻着他的手,还用舌尖舔着。然后她把他那只手按到她的乳房上。
他的手紧拢着她的乳房,显得乳房很小。他的嘴张开着,她看得出他在喘着粗气。她把她的头向后仰着,等着他来吻,但他什么也没做。
她站起身,迅速把衣裙从头顶上脱下,并扔到地上。在火光中,她浑身赤裸地站在他面前。他大睁着眼睛盯着她,嘴也张开了,仿佛目睹了一个奇迹。
她又拉起他的一只手。这一次,她让那大手触到她大腿间柔软的部位,让手掩住三角区那儿的阴毛。她下身已经湿极了。他的手指一下子就滑了过去,她不由得兴奋地哼了一声。
但他没有主动地做什么,她明白他因犹豫不决而麻木了。他想要她,但他并没忘记安妮特。格温达可以在一夜中把他像木偶般地动来动去,甚至还可以同他那呆滞的躯体行房,可是终归改变不了什么。她需要他主动。
她向前俯身,依旧握着他的手抵在她的阴部。“亲亲我。”她说。她把她的脸凑近他的脸。“吻吧。”她说。她离他的嘴只有一英寸。她不会再凑近了:应该由他来弥合这距离。
他突然动了一下。
他抽出了他的手,躲开她,并且站起了身。“这是错的。”他说。
而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机会。
泪水流到了她眼里。她从地上拣起了她的衣服,遮在了胸前,挡住了她的赤身裸体。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做任何这样的事。我误导了你。我太残忍了。”
她心想,不,你没有。是我太残忍了。我误导了你。可是你太坚定了。你太忠诚了。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
但她什么也没说。
他的目光坚定地躲着她。“你该到牛棚去了,”他说,“去睡吧。我们到早上就感觉不一样了。到那时候就都好了。”
她从后门跑了出去,都没费事穿上衣服。月光泻地,可是没人看见她,而她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她跟着就钻进了牛棚。
在那木头房子的一头,是一个堆干净草的高台。那里就是每夜她当床的地方。她爬上梯子,一头躺倒,难过得都不介意尖利的草扎着她赤裸的皮肤了。她又失望又羞耻地哭了。
她最终平静下来之后,站起身来,穿上衣裙,然后裹上一条毯子。她这么做的时候,觉得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她从粗陋的篱笆墙的一个缝隙向外张望。
月亮几乎是圆的,她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外面是伍尔夫里克。他朝牛棚的门口走来。格温达的心跳加快了。或许还没有完全过去。但他在门外迟疑着,然后走开了。他回到他屋里,在厨房门口转过身,回到牛棚,又转身回去。
她看着他踱来踱去。她的心怦怦直跳,但她没有动。她尽了自己的所能鼓励他。他该采取最后一步的。
他在厨房门口停下了。他的身体被月光投射出影子,从头到脚勾出一条银线。她清楚地看到他穿着内裤。她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她曾见过她哥哥做过同样的事情。她听到伍尔夫里克开始滑稽的自娱动作时发出的呻吟声。她盯着他在月光下美好的身影,浪费着他的欲望,她感到她的心仿佛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