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辛看到桥弯曲了。
在中央桥墩的近端上方,整个桥面像一匹折断了脊梁的马一样陷了下去。正在折磨尼尔的人突然感到他们脚下的桥面变得不稳当起来。他们趔趄着,纷纷抓住身旁的人想站稳。这时一个人翻过桥栏杆仰面掉下河去,接着是另一个,继而又是一个。向尼尔发出的咆哮声和嘘声很快就被警告的呼喊和惊慌的尖叫淹没了。
梅尔辛说了声:“噢,可别!”
凯瑞丝尖叫道:“怎么回事?”
他想说,所有那些人们啊——那些陪伴我们长大的人们,那些对我们友善的女人们,那些我们憎恶的男人们,那些钦佩我们的孩子们;那些母亲和儿子们,那些叔叔和侄女们;那些凶残暴戾的雇主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们,还有那些搅得我们心烦意乱的情人们——他们都要死了!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还不及喘一口气的工夫——梅尔辛希望桥的结构能在新的位置上稳定下来,但他的希望落空了。桥又一次下陷了。这一次,连接在一起的木头纷纷从连接点上裂开了。人们站立的纵向的木板从固定它们的木钉上弹了起来;支撑着桥面的横向短圆木从其托座中挣脱了出来。埃尔弗里克钉在裂缝上的铁条也与木头分离了。
桥的中央部分似乎向梅尔辛这一侧,也就是上游的一侧,倾斜了过来。羊毛车翻倒了,原先在羊毛包上站着或坐着的看客们都被甩入了河中。巨大的木头纷纷折断,飞向空中,凡被它们击中者均当即丧命。本不结实的栏杆断开了,牛车缓慢地滑向了桥的边缘,无助的挽牛们惊恐地哀号着。牛车缓缓地从空中落下,那情景真如噩梦一般,最终触及了水面,发出一声霹雳般的巨响。突然之间,有十几个人跳进或落入了河中,接着又是几十个人。后来掉下的人,还有或大或小散落的木头,纷纷砸在了先行落水的人们的头上。有人骑或无人骑的马也相继落入了水中,而车子又砸在了它们头上。
梅尔辛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但他们都没有出席对尼尔的审判,他们也不想观看对她的惩罚。他母亲认为到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有失她的身份,他父亲对处死一个疯女人这样的事情也不感兴趣。所以,他们选择了去修道院同拉尔夫话别。
但是拉尔夫这时在桥上。
梅尔辛看到他弟弟正拼命地想控制住他的坐骑“怪兽”。“怪兽”后腿人立,正蹬踹着前腿。“拉尔夫!”他无助地叫喊着。这时“怪兽”身下的木头落入了水中。“不!”梅尔辛叫喊着,眼睁睁地看着骑手和马一起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梅尔辛的视线又闪到了桥的另一端凯瑞丝看到格温达的地方。他看到格温达正同一个身穿黄外套的男人搏斗着。紧接着桥的这一部分就垮塌了。桥崩溃的中部将两端也拽入了水中。
河里现在到处是挣扎的人、恐慌的马、断裂的木头、破碎的车辆,还有流着血的尸体。梅尔辛突然意识到凯瑞丝已不在他身旁了,她正翻过一块块岩石,趟过一片片泥潭,沿着河岸跑向大桥。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喊道:“快点儿!你还等什么?快来帮忙!”
拉尔夫心想,战场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惊叫声,爆裂声,倒下的人们,吓得发狂的马匹。他刚刚闪过这样的念头,身下的桥面就陷落了。
他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桥本来在他的下方,就在他的马蹄下,现在却不见了,他和他的坐骑都给凌空抛下。接着他就感到两腿之间“怪兽”熟悉的身躯也没有了,他知道他俩已分开了。一瞬间后他触碰到了冰冷的河水。
他向下沉去,赶紧屏住了呼吸。恐慌已经消失了。他虽然仍很害怕,却冷静了下来。他小时候曾在海边玩过——他父亲的领地中有一座海滨村庄——他知道自己将会浮出水面,尽管似乎需要很长时间。他为长途出行而穿的衣服这时已浸透了,和他的剑一起,都大大地增加了他的重量。假如他穿着盔甲,他就会一沉到底,并且永远地留在那里了。但他的头最终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起来。
他孩提时代时常游泳,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现在,那时候学会的本领多多少少帮助了他,他得以保持头浮在水面上方。他开始破浪向北岸游去。在他的身旁,他认出了“怪兽”的黑鬃和枣红色的身躯。“怪兽”像他一样,也在向最近的河岸游去。
马的步态变了,拉尔夫明白它踩到了实地。他也让自己的双脚落到了河床上,结果发现自己也能站起来了。他趟过了浅滩。河底黏糊糊的泥浆似乎拼命想把马拽回河当中。“怪兽”奋力跃上了修道院墙下窄窄的一条河岸。拉尔夫也爬了上去。
他转身看了看。水中有好几百人,很多人在流血,很多人在惊叫,也有很多人死了。他看到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穿夏陵伯爵的红黑色制服的人,脸朝下漂浮着。他走回水中,抓住了那人的皮带,将他拖回岸上。
他把那人沉重的躯体翻了过来,结果心下一沉。那是他的朋友史蒂芬。他的脸上没有伤痕,但胸部深陷了下去。他大张着眼睛,却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他没有呼吸,躯体损坏得如此严重,拉尔夫都觉得没必要去探他的心跳了。拉尔夫心想,几分钟前我还在羡慕他,而现在我却成了幸运者。
他怀着一种难以言状的负疚感,合上了史蒂芬的眼睛。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仅仅几分钟前他刚刚在马厩的院子里和他们告了别。即使他们跟着他,这时也到不了桥边。所以他们一定是平安的。
菲莉帕夫人在哪里呢?拉尔夫的思绪回到了桥垮塌前的一刻。威廉领主和菲莉帕在伯爵队伍的后部,当时还没有上桥。
但是伯爵上了桥。
拉尔夫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罗兰伯爵紧跟在他身后,不耐烦地驱动着他的坐骑“胜利”,穿行于拉尔夫骑着“怪兽”从人群中挤出的缝隙中。罗兰一定是在拉尔夫不远处落水的。
拉尔夫的耳畔又响起了父亲的话语:要时时警醒,让伯爵高兴。他激动地想到,也许这就是他苦苦等待的良机。他不必等着打仗,今天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他要去救罗兰——哪怕是只把“胜利”救上来。
这想法让他精神大振。他扫视了一遍河面。伯爵穿着非常醒目的紫色长袍,外面披着黑色丝绒斗篷。在河里密密麻麻的死人和活人中,很难找出单个的人来。但他随即看到了一匹眼睛上方有一块醒目白斑的黑色牡马。他的心跳加剧了:那是罗兰的坐骑。“胜利”正在破浪前游,但显然不能游成一条直线,它的一条或多条腿可能折断了。
在马的旁边漂浮着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高大身躯。
拉尔夫的机会来了。
他脱去了外衣,那会妨碍他游泳。他只穿着内裤,重新投入水中,向伯爵游去。他不得不在众多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中闯出一条路来。许多还活着的人都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来想抓住他,这延缓了他的行进。他无情地挥动着拳头,残忍地将他们打开。
他终于摸到了“胜利”。马的挣扎正在减弱。但它又挺了一会儿才开始下沉,然而,当它的头沉入了水中之后,它又开始挣扎起来。“没关系,伙计,没关系。”拉尔夫对着马耳朵说道,但他相信马肯定是要淹死了。
罗兰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紧闭双眼,已失去了知觉,也可能是死了。他的一只脚还绊在马镫里,这可能就是他没有沉入水底的原因。他的帽子不见了,头顶上一片血污。拉尔夫不明白人伤成了这样还怎么能活。但他仍然要救他。当你救的人是一位伯爵时,即使带回的是他的尸体,也肯定会得到重赏的。
他想把罗兰的脚从马镫里拽出来,却发现马镫的带子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脚踝上。他伸手去拔刀,这才想起刀系在皮带上,而皮带和他的外衣一起都留在了岸上。但是伯爵也有武器。拉尔夫伸手在罗兰的刀鞘中摸出了匕首。
“胜利”的惊厥却使拉尔夫难以割断马镫带。每次他抓住马镫,还不等他的刀触及皮带,那垂死的马就又将马镫拽开了。在搏斗中他割伤了自己的手背。但最终他用双脚紧紧地顶住马身,稳住了身体,得以用刀割断了马镫带。
现在他必须把昏迷中的伯爵拖上岸了。拉尔夫水性并不是很好,而且他已经因筋疲力尽而大口喘着粗气。更糟糕的是,他无法用被打破的鼻子呼吸,因而嘴里不断灌进河水。他将身子伏在垂死的“胜利”身上,停顿了片刻,想缓过一口气。但是已经没有依附的伯爵的身体开始下沉了,拉尔夫明白不能再等了。
他用右手抓住罗兰的脚踝,开始向岸边游去。他发现当自己只能用一只手划水时,很难保持头部始终浮在水面上。他没有回头看罗兰:如果伯爵的脑袋沉到了水下,他拉尔夫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几秒钟之后他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四肢也感到酸痛了。
他对此很不习惯。他年轻力壮,一天到晚都在打猎、舞矛和击剑。他能在骑上一整天马后,晚上依然赢得摔跤比赛。但是现在他的肌肉却似乎不听使唤了。因为要拼命昂着头,他的脖子感到生疼。他无法做到呼吸时不喝水,这使他时常哽塞和咳嗽。他拼命地划着左臂,也只能勉强保证自己浮在水面上。他使劲拽着伯爵庞大的身躯。罗兰因为衣服浸透了水而变得越发沉重起来。他接近河岸的速度极其缓慢,这让他痛苦不堪。
他终于游到了离岸不远的地方,可以脚踩到河床了。他依然拖着罗兰,大口喘着气,开始趟水上岸。当走到水只没过他膝盖的地方时,他转过身来,架起了伯爵,用胳膊托着他走过最后几步,上了岸。
他把罗兰放在地上,就瘫倒在他身旁,精疲力竭了。他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摸了摸伯爵的胸膛,还有强劲的心跳。
罗兰伯爵还活着。
桥的垮塌使格温达吓得麻木了。但仅仅一瞬间后,突然浸入冰冷的水中又使她清醒过来。
当她的头探出水面后,她发现周围全都是争吵和叫喊的人们。有的人抱住了断裂的木头漂浮起来,而其他人全都靠抱住别人而使自己浮出水面。那些被抱住的人发现自己在被往下拖,就挥拳猛打着想要挣脱。很多拳都没能打中目标,而被打的人也奋起还击。这情景就像是王桥午夜的酒馆外,假如不是不断有人死去,还真有些滑稽。
格温达喘了口气又沉到了水下。她不会游泳。
她又浮了上来。让她惊恐的是,小贩西姆就在她的眼前,水像喷泉一样从他嘴里喷出。他又开始向下沉去,很显然,他像格温达一样,也不会游泳。绝望之中,他一把抓住格温达的肩膀,想借她作个倚靠。格温达赶紧往下一沉。西姆发现她不足以帮自己浮上水面,便放了她。
格温达在水下屏住呼吸,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心想:我不能淹死,毕竟我已经闯过了这么多的难关。
当她又一次浮出水面时,她感到自己被一个沉重的躯体拱到了一边,她凭借眼角的余光看见,是在桥垮塌前一刻将她甩到一边的那头牛。它显然没有受伤,并且游得很有力。她伸出手,蹬着腿,奋力抓住了牛的角。她曾一度将牛头拽到了一边,但牛强悍的脖子马上向回一摆,又挺直了头。
格温达拼命地抓住牛角。
她的小狗“跳跳”出现在她身旁,毫不费劲地游动着,并冲她欢快地吠叫着。
牛向郊区那边的河岸游去。格温达死死抓着它的角,即使她感到胳膊都快要脱落了。
有人抓住了她,她回头一看,又是西姆。他想借她使自己浮起来,却把她向下拽去。她一只手抓着牛角,腾出另一只手推开了西姆。他向后一倒,头部恰好落在离格温达的脚不远的地方。格温达仔细地瞄了瞄,使出浑身力气一脚踹在他脸上。西姆惨叫了一声,但很快安静了下来,他的头沉到了水下。
牛发现自己已能踩到地面了,便步伐沉重地缓缓走出水来,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还溅起大片的水花。格温达一待自己能在河底立足,便放开了牛。
“跳跳”惊恐地叫了一声。格温达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了一番。西姆没有在岸上。她又扫视了一遍水面,在尸体和漂浮的木材中寻找着黄色短外套。
她看见了西姆。他紧抱着一块木板浮在水面上,两腿蹬着水,径直向她游来。
她没法跑,因为已经没有力气了,而且她的连衣裙也被河水浸透,变得沉重起来。河的这边无处可藏。桥既然塌了,她也没法过河去王桥了。
但她也不能再让他抓住自己。
她看到西姆在费力挣扎,这让她燃起了希望。如果他保持静止不动,木板会使他浮在水面上,但他却不停地踢腿扑腾着想上岸,这就使他变得不稳定起来。他会先将木板按下,来使身子向上,然后踢腿前进,然后头又埋入了水中。这个样子他也许永远休想上岸。
她觉得这一点是有把握的。
她迅速地四下望了望。河里到处漂着木头,从可承重的圆木到碎屑木片都有。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根长一码左右的结实的木条上。她走进水中抓起了木条,然后趟水向她的主人迎去。
西姆停止了扑腾。在他的面前,是那个他想奴役的女人——怒气冲冲、神色坚定,还挥舞着一根可怕的棍子。在他的身后,等待他的是淹死。
他选择了前进。
格温达站在齐腰深的水中,严阵以待。
她看到西姆又停了下来,从他的动作判断,他在用脚探河底。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格温达将棍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迈步向前。西姆看出了她的意图,拼命扑腾着想逃离,但他已失去了平衡,既不能游泳也不能趟水,还无法躲闪。格温达用尽浑身气力,将棍子向他的头顶砸去。
西姆翻了翻眼珠,失去了知觉,又向水下沉去。
格温达伸手向前抓住了他的黄外套。她不想让他漂走——他没准还活着。她把他拽过来,双手抓住了他的头,使劲地按到了水下。
把一个人的躯体按在水下,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即使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他那油乎乎的头发非常滑腻。她不得不把他的头夹在胳膊下,然后双脚离地,这样她的体重才能把他们两个人都拖入水下。
她开始感到自己也许已经胜利了。淹死一个男人需要多长时间?她不知道。西姆的肺里一定已经灌满了水。她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撒手呢?
西姆突然抽动起来。她连忙夹紧了他的头。有那么一阵子,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他。她不敢确定西姆是苏醒过来了,还是仅仅是无意识的痉挛。他的抽搐非常强烈,但似乎是盲目的。格温达的脚又触到了地面,她顿时信心大增,把西姆夹得更紧了。
她四下望了望。没有人看他们,人人都在忙着自救。
又过了一会儿,西姆的抽动越来越微弱,很快就完全停止了。格温达慢慢地松开了手。西姆缓缓地沉入了水底。
他再也上不来了。
格温达气喘吁吁地趟水上岸,一屁股坐在了泥浆中。她摸了摸皮带上的皮包:皮包还在。强盗们没来得及抢走她的皮包,她得以带着它闯过了重重难关。皮包中珍藏着“智者”玛蒂制作的贵重的情药。但她打开皮包一看——却只剩下了几块碎陶片。小瓶子已经碎了。
她放声大哭起来。
凯瑞丝看到的第一个在有意识地做着什么事的人,是梅尔辛的弟弟拉尔夫。除了一条被水浸透的内裤外,他什么也没穿。除了先前被打伤的鼻子红肿着之外,他也没受任何伤。拉尔夫把夏陵伯爵拖出了水,把他放在了岸边一具穿着伯爵手下人制服的尸体旁边。伯爵的头部受了可怕的重伤,很可能是致命的。拉尔夫显然已累得筋疲力尽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凯瑞丝考虑着该对他说些什么。
她四下看了看。河的这一边,只有一小条泥泞的河岸,其间还布满了乱石,根本没有太多地方来摆放死者和伤者,必须把他们转移到别处去。
在几码之外,有一溜石阶从河面通向修道院的一扇门。凯瑞丝有了主意。她指着那扇门对拉尔夫说:“把伯爵从那儿抬进修道院去。小心点儿把他放到教堂里,然后跑步去医院。告诉你看到的第一位修女,赶紧把塞西莉亚嬷嬷找来。”
拉尔夫似乎很高兴有人下命令,他立刻照她说的去执行了。
梅尔辛开始趟水下河,但凯瑞丝制止了他。“看看那群傻瓜们,”她说着,手指向了断桥靠城镇的那一端。有好几十人站在那里,呆愣愣地看着他们眼前的惨象。“把所有身强力壮的人叫到这儿来,”她继续说道,“他们可以把人们拽上岸,抬到教堂里去。”
梅尔辛犹豫了一下。“他们没法从那边过来。”
凯瑞丝明白他的意思。那些人必须从漂浮在水面上和沉在水底的桥的残骸之间涉水过来,那有可能造成更多的伤亡。但是主街上这一侧的房屋都有与修道院一墙之隔的花园。角落处车夫本的房子在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使他可以直接从花园来到河边。
梅尔辛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说:“我带他们到本家里去,从他的院子穿过去。”
“好的。”
他翻过了乱石,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凯瑞丝又扫视起水面。一个大个子蹚着水走上了不远处的河岸,她认出那是菲利蒙。他大口地喘着粗气,问道:“你看见格温达了吗?”
“看见了——就在桥塌下之前,”凯瑞丝答道,“小贩西姆在追她,她正跑呢。”
“我知道——但是她现在在哪里?”
“我没看见她。现在你最好是把水里的人都拽上岸来。”
“可我要找到我妹妹。”
“如果她还活着,她肯定就在那些需要救上岸来的人当中。”
“好吧。”菲利蒙又大步走回河里,蹚得水花四溅。
凯瑞丝万分焦急地想知道自己的家人都在哪里——但眼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发誓一旦有可能,就立刻去寻找父亲。
车夫本出现在他的门口。他是个运货马车夫,宽肩膀,细脖子,矮墩墩,一辈子更多的是靠卖力气而不是靠动脑筋过活。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到河岸上,但四下望了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凯瑞丝的脚下躺着一名罗兰伯爵的扈从,穿着红黑两色的制服,显然已经死了。凯瑞丝说:“本,把这个人扛到教堂里去。”
本的妻子莉比抱着个小孩子出来了。她比她丈夫要聪明一些。她问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救活着的人呀?”
“咱们必须把水里的人都拽上来,先不管是死是活——咱们也不能把尸体放在岸上,那会挡救援人的道儿的。把他扛到教堂去吧。”
莉比觉得她说得有理。“本,你最好照凯瑞丝说的办。”她说。
本毫不费力地扛起尸体走了。
凯瑞丝意识到如果用建筑匠们的担架来抬人,速度会快得多。修士们可以组织担架队。但修士们在哪里呢?她叫拉尔夫去报告塞西莉亚嬷嬷,但直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来。受伤的人需要绷带、药膏和清洗液:所有的修士和修女都将派上用场。必须把理发师马修找来,会有很多骨折的人需要治疗。还有“智者”玛蒂,需要她的药剂缓解伤者的疼痛。凯瑞丝应当去报信,但在救援行动尚未有序地组织起来之前她又不愿离开河边。梅尔辛跑到哪儿去了?
一个女人正在往岸上爬。凯瑞丝走进水中把她拽了起来。是格丽塞尔达。她的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凯瑞丝能够看到她丰满的乳房和肿胀的大腿。凯瑞丝知道她怀孕了,便急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我觉得还好。”
“没流血吧?”
“没有。”
“谢天谢地。”凯瑞丝四下望了望,欣喜地看到梅尔辛带着一队人从车夫本的花园里出来了,其中有几个人穿着伯爵扈从的制服。她对梅尔辛喊道:“扶着格丽塞尔达的胳膊,搀她上台阶,到修道院里去。她需要坐下休息一会儿。”她又用安慰的口吻补充了一句,“不过,她一切都好。”
梅尔辛和格丽塞尔达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顿时明白了眼前的情形多么奇特。三个人呆立了片刻:一个将要做母亲的女人,她孩子的父亲,和爱着他的女人。
凯瑞丝率先醒悟过来,她随即转过身去,开始向人们发号施令。
格温达哭了一会儿,便停住了。并不是那破碎的瓶子让她这么伤心的:玛蒂可以再配一副情药,凯瑞丝也会再付钱的,只要她俩中有一个人还活着。她的眼泪是为过去一天一夜她所经历的一切而奔流的,从她父亲的背弃到她血流不止的双脚。
她一点儿也不后悔杀死了那两个人。西姆和阿尔文想让她做奴隶,要她卖淫。他们罪有应得。杀死他俩甚至都不算谋杀,因为铲除强盗是不犯法的。但她的双手仍然抖个不停。她为自己战胜敌人赢得自由而欣喜若狂,与此同时也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厌恶恶心。她永远忘不了西姆临死前的那阵子抽搐。她也很害怕阿尔文的刀尖从他自己的眼眶里刺出的情景出现在她梦中。在如此强烈的悲喜交加之下,她抑制不住颤抖。
她努力不去想杀人的事情。在塌桥事件中还会有谁死去呢?她父母昨天就打算离开王桥了。可她哥哥菲利蒙呢?她最好的朋友凯瑞丝呢?还有她心爱的男人伍尔夫里克呢?
她向河对岸望去,结果立刻对凯瑞丝放了心。她和梅尔辛都在河那边。他们显然是在组织一帮人把河里的人们拽上岸。格温达感到一阵欣慰:至少她没有被彻底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菲利蒙怎么样了?他是桥塌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人。他应当是在她不远处落水了,他们此后的遭遇应当是一样的,然而她现在却看不见他。
还有伍尔夫里克在哪里?她怀疑他是否有兴致去看一个巫婆被鞭打着游街,但他的确是计划今天和家人一起返回韦格利村的,很有可能——她心想,上帝呀,千万别这样——在桥坍塌的那一刻,他们正在过桥准备回家呢。她发疯似的扫视着河面,寻找着他那惹眼的黄褐色头发,心中祈祷着她但愿看见他正起劲地游向岸边,可别让她看见他脸朝上浮在水面上。然而她却根本看不见他。
她决定过河去。她不会游泳,但她心想,如果能有一块足够大的木头让她浮起来,她也许能蹬着腿游过河去。她看见了一块木板,便从水里拽了出来,向上游走了五十码左右,以避开那众多的尸体。然后她又重新下了水。“跳跳”毫不畏惧地跟着她。游过河比她想象的要费力得多,她的湿衣服也延缓了速度,但她最终游到了对岸。
她跑向了凯瑞丝。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凯瑞丝问:“你怎么样?”
“我逃脱了。”
“西姆呢?”
“他是个强盗。”
“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凯瑞丝似乎吓了一跳。
格温达连忙说:“桥塌的时候淹死的。”她甚至都不愿意让她最好的朋友知道究竟。她又继续说道:“你看见我们家的人了吗?”
“你父母昨天就走了。我刚才看见菲利蒙了——他正到处找你呢。”
“谢天谢地!伍尔夫里克怎么样?”
“我不知道。从河里捞上来的人里没他。他的未婚妻昨天就走了,但他的父母和哥哥今天早上都在大教堂里,看审判疯子尼尔呢。”
“我要去找他。”
“祝你好运。”
格温达跑上修道院的台阶,穿过了绿地。一些摊主还在打包。刚刚有好几百人在一场事故中丧生,而他们居然还能兀自做自己的事情,这让她感到难以置信——但她很快明白了过来,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桥是在几分钟前刚刚坍塌的,尽管感觉像是已过了好几小时了。
她出了修道院的门,来到主街上。伍尔夫里克和家人一直住在贝尔客栈。她跑了进去。
一个少年站在啤酒桶间,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格温达说:“我找韦格利村的伍尔夫里克。”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男孩子说道,“我是学徒,他们让我看着啤酒。”
格温达猜想,已经有人招呼所有的人都去河边了。
她又跑了出去。就在她出门的一瞬间,伍尔夫里克出现了。
她顿时放下心来,竟一把抱住了他。“你还活着——谢天谢地!”她大叫了起来。
“有人说桥塌了,”他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吓死人了。你们家别的人呢?”
“他们先走了一会儿。我留下来收几笔债。”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皮钱包。“但愿桥塌的时候他们没在上面。”
“我知道该怎么找他们,”格温达说,“跟我来。”
她拉起他的手。他没有把手抽回,跟着她进了修道院的院子。她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接触过他的身体。他的手很大,手指头因为干活而很粗糙,手掌却很柔软。尽管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她仍然感到他的手在给她的全身带来一股股暖流。
她拉着他走过绿地,进了大教堂。“他们正把人们从河里拽上来,送到这里来。”她解释道。
已经有二三十个人躺在了教堂中殿的石板地上,还有更多的人正不断被送进来。几名修女在照料伤员,周围高大的石柱更显出她们的娇小。那个通常领着唱诗班唱歌的瞎子修士似乎在指挥。“把死人放到北边,”格温达和伍尔夫里克走进中殿时,他正喊叫着,“把受伤的人放到南边。”
伍尔夫里克突然放声大哭,声音中既显示出惊愕,又包含着焦虑。格温达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他的哥哥大卫躺在受伤的人当中。他俩都跪在了大卫身边。大卫比伍尔夫里克大几岁,长着同样的大个子。他还有呼吸,眼睛也睁着,但他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俩。伍尔夫里克对他叫道:“戴夫!”他声音虽低,但却很急,“戴夫,是我啊,我是伍尔夫里克。”
格温达感到有什么东西黏糊糊的,这才意识到原来大卫是躺在一摊鲜血中的。
伍尔夫里克说:“戴夫——妈和爸在哪里?”
大卫没有回答。
格温达向四周望了望,看见了伍尔夫里克的母亲。她躺在中殿的远端,在北廊里,也就是瞎子卡吕斯吩咐放死人的地方。“伍尔夫里克。”格温达平静地叫道。
“什么事?”
“你妈妈。”
他站起身看了看。“噢,不。”他叫道。
他们穿过了宽阔的中殿。伍尔夫里克的母亲躺在韦格利村的领主史蒂芬老爷身旁——现在他们平等了。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居然生出了两个这么高大的儿子,可真让人诧异。她生前虽瘦却很结实,精力相当充沛,现在却像个脆弱的玩具娃娃,又苍白又瘦小。伍尔夫里克把手放在了她的胸膛上探探心跳。他的手刚往下一压,一股水便从她的嘴里涌出。
“她淹死了。”他小声说道。
格温达用手臂搂住了他宽阔的肩膀,想用爱抚来安慰他,却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
一个穿着红黑两色罗兰伯爵的制服的士兵扛着一个已无气息的大个子男人的躯体进来了。伍尔夫里克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他的父亲。
格温达说:“把他放在这儿,挨着他妻子。”
伍尔夫里克懵了。他默不做声,显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格温达本人也茫然不知所措。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能对她心爱的男人说些什么呢?她想出的每一句话都显得很傻。她迫切地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伍尔夫里克呆呆地凝望着父母的尸体,格温达又把眼光移到了教堂另一端他哥哥身上。大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快步走到他身旁。他的眼睛茫然地瞪着,但他已没有呼吸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胸:没有心跳了。
伍尔夫里克怎么受得了啊?
她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又回到伍尔夫里克身旁。隐瞒事实是毫无意义的。“大卫也死了。”她说。
伍尔夫里克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格温达心中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伍尔夫里克精神错乱了。
但他最终开口了。“他们全都,”他低声说道,“三个人,全都死了。”他抬眼看了看格温达,她看到他眼里涌出了泪水。
她用胳膊搂住了他,感觉到他那庞大的身躯因为无助的抽泣而晃动着。她搂紧了他。“可怜的伍尔夫里克呀,”她说,“可怜的,亲爱的伍尔夫里克呀。”
“感谢上帝,我还有安妮特。”他说道。
一小时后,中殿的大部分地面上都已经摆满了死者和伤者的躯体。副院长助理瞎子卡吕斯站在他们当中,瘦脸的司库西米恩站在他身旁充当他的眼睛。卡吕斯主事,是因为安东尼副院长不见了。“西奥多里克兄弟,是你吗?”卡吕斯说道。显然是听出了这位刚刚走进来的白脸蓝眼修士的脚步声。“去把掘墓人找来。告诉他找六个身强力壮的人帮助他。我们需要至少一百多个新墓穴,这样的天气,埋葬尸体是耽搁不得的。”
“我这就去,兄弟。”西奥多里克说道。
卡吕斯尽管眼睛是瞎的,却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给凯瑞丝留下了深刻印象。
凯瑞丝把梅尔辛留在了河边,他卓有成效地组织起了打捞工作。她又确认了修女和修士们都已得到通知,然后找来了理发师马修和“智者”玛蒂。最后她打探了自家人的情况。
桥坍塌时,只有安东尼叔叔和格丽塞尔达在桥上。她在教区公会大厅看到她父亲和博纳文图拉·卡罗利在一起。埃德蒙说:“这回他们不得不修一座新桥了!”说罢他就一瘸一拐地到河边帮着捞人去了。其他人也都安全:彼得拉妮拉姑姑在家里做饭;凯瑞丝的姐姐艾丽丝和埃尔弗里克在贝尔客栈;她表兄戈德温在大教堂里,正监督南侧圣坛的修复工程。
格丽塞尔达回家休息去了。安东尼仍然没有找到。凯瑞丝虽说不喜欢她的这个叔叔,但并不希望他死,每当一具新尸体被送进中殿,她都焦虑地望上一眼。
塞西莉亚嬷嬷和修女们在为伤者清洗伤口,用蜂蜜作抗菌药,再裹上绷带,还分发着恢复体力用的加了香料的热啤酒。战场上造就的医生——理发师马修手脚麻利,动作敏捷。他和过度肥胖、气喘吁吁的“智者”玛蒂相互配合。先是玛蒂给伤者服下镇静药,过上几分钟后马修再为他们接上骨折的胳膊和腿。
凯瑞丝又走到了南侧的交叉甬道。那里没有中殿里的喧哗、忙碌和血污,几名身为高级医师的修士簇拥在仍然昏迷不醒的夏陵伯爵周围。伯爵的湿衣服已经脱去,盖上了厚厚的毯子。“他还活着,”戈德温兄弟说,“但伤得很重。”他指了指伯爵的后脑,“他的部分头盖骨碎了。”
凯瑞丝从戈德温的肩膀上望过去。她能看到那头盖骨像一块破了的馅饼皮一样,沾满了血污。她还能从缝里看到灰色的物质。伤得这么重,怕是肯定没救了吧?
医师中最年长的约瑟夫兄弟也这么认为。他摩挲着自己的大鼻子,张开牙齿不全的嘴巴说道:“我们得把圣徒遗骸请来,”和往常一样,他说话含糊不清,像个醉鬼一样牙齿间发着咝咝声,“这是他起死回生的最大希望了。”
凯瑞丝一点儿也不相信一位逝去已久的圣徒的遗骨能治好一个活人破裂的头颅。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明白自己的这种观点是极端孤立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三缄其口。
伯爵的两个儿子威廉领主和理查主教也站在一旁看着。头发乌黑、身材高大,一副战士体形的威廉,活脱脱是躺在桌子上昏迷不醒的这个人的年轻的翻版。理查则显得白白胖胖一些。梅尔辛的弟弟拉尔夫站在他们身旁。“是我把伯爵从水里拉上来的。”他说。凯瑞丝已经是第二次听他说这话了。
“好,干得不错。”威廉说。
威廉的妻子菲莉帕和凯瑞丝一样,也不满意约瑟夫兄弟的断言。“你们就没有一点儿办法救救伯爵了吗?”她说。
戈德温回答道:“祈祷就是最有效的救治。”
圣骨贮藏在高高的圣坛下的一个上了锁的小隔间内。戈德温和约瑟夫去取圣骨了。他们刚一出门,理发师马修便俯下身来,仔细察看了一番伯爵头部的伤口。“像他们那样永远别想治好伯爵,”他说,“即使有圣徒帮忙也不行。”
威廉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凯瑞丝心想他的口气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像其他骨头一样,头盖骨也是骨头,”马修回答道,“骨头能自己愈合,但每块骨头都必须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不然就会长歪。”
“你觉得你比修士们还高明吗?”
“我的老爷,修士们知道怎样呼唤神灵的帮助,而我只会接合破裂的骨头。”
“你从哪儿学会这本事的?”
“我在国王的军队里当了很多年军医。和苏格兰人打仗时,我曾经和令尊伯爵老爷一起行过军。我以前也见过被打破的头。”
“你现在打算拿我父亲怎么办呢?”
凯瑞丝心想,马修在威廉咄咄逼人的追问下有些紧张,但他似乎对自己说的话很有把握。“我要把碎骨头从伯爵的脑袋里取出,清洗干净,然后再努力把它们重新拼好。”
凯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根本不敢想象做这么冒险的手术。马修哪里来的胆量出这样的主意?要是搞砸了可怎么办呀?
威廉问:“那样他就会好吗?”
“我不敢说,”马修答道,“有时候脑伤会产生奇怪的后果,会损伤人走路或者说话的功能。我只能把他的头盖骨拼好。如果你们想要奇迹,还是去求求圣徒吧。”
“这么说你不能保证成功喽?”
“只有上帝是万能的。人只能尽力而为,然后期望最好的结果。但我相信如果这伤再不处置,令尊就没救了。”
“但是约瑟夫和戈德温都读过古代医圣的书。”
“而我在战场上救治过伤员,有的死了,也有的痊愈了。到底听谁的,你看着办吧。”
威廉看了看他妻子。菲莉帕说:“让理发师试试吧,再求阿道福斯圣徒帮帮他。”
威廉点了点头。“好吧,”他对马修说,“动手吧。”
“我想让伯爵躺在靠近窗户的地方,”马修语气坚决地说道,“光线好些,更容易看清伤口。”
威廉向两个见习修士打了个响指。“照他说的办。”他命令道。
马修又说:“余下的,我只需要一碗热葡萄酒了。”
修士们从医院里抬来了一张搁板桌,放到了南侧交叉甬道的一张大窗户下。两名护卫把罗兰伯爵抬到了桌子上。
“请让他脸朝下。”马修说。
他们把伯爵翻了个个儿。
马修有一个皮包,里面装着理发师兼外科医生因之得名的那些锋利的工具。他首先拿出了一把剪子,俯下身去开始剪去伯爵伤口周围的头发。伯爵长着一头浓密的油性黑发。马修剪下了一绺绺卷发,扔在了地上。当伤口周围的一圈头发都被剪掉后,伤势就看得更清楚了。
戈德温兄弟拿着圣骨匣进来了。这是一个用黄金和象牙制成、雕刻得很精美的匣子,里面藏有阿道福斯圣徒的头盖骨,以及一条胳膊和一只手的骨头。他一看马修正在给罗兰伯爵做手术,便愤怒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修抬头看了一眼。“如果你愿意把圣骨放在伯爵的背上,尽可能离他的头近一些,我想圣徒会让我的手更稳当一些的。”
戈德温迟疑了一下,显然是为一个理发师竟然担此重任而感到气愤。
威廉领主说道:“照他说的做吧,兄弟,不然我父亲如果死了,责任要算在你们头上。”
戈德温仍然没有听从,而是对站在几码之外的瞎子卡吕斯说道:“卡吕斯兄弟,威廉老爷命令我——”
“我听见威廉老爷的话了,”卡吕斯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好满足他的愿望。”
戈德温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脸上显出愤怒又沮丧的神情。他把圣骨匣放到了罗兰伯爵宽阔的背上,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马修又拿起了一只精致的小镊子,动作十分精巧地夹住一片碎骨看得见的边缘,提了起来,丝毫没有触及下面的灰色物质。凯瑞丝入神地看着。那片骨头正是头部的,上面还附着头皮和头发。马修轻轻地把骨头放进了那碗热葡萄酒中。
他如法炮制,又夹出了两片小碎骨。中殿那边传来的嘈杂声——伤者的呻吟和死者亲友们的哭泣——似乎都已消退,被这边遗忘了。观看马修手术的人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围着他和昏迷不醒的伯爵,站成了一圈。
接着,他处理起仍然与头盖骨的其余部分相连的碎骨片。每次他都是先把头发剪去,再用葡萄酒里浸过的亚麻布仔细地擦洗四周,然后用小镊子轻轻地将骨头按压在他认为原有的位置。
气氛如此紧张,凯瑞丝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还从没有像此时此刻钦佩理发师马修一样钦佩过任何人。他这样勇敢无畏,这样技艺高超,这样信心十足。而他是在一位伯爵的头上做这样精细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术啊!如果出了差错,他们没准会吊死他的。然而他的手仍然像教堂正门上石头刻的天使的手一样平稳自如。
最后,他把浸在葡萄酒碗里的那三片分离的碎骨放回了原位,拼接在一起,就像是在修补一只破碎的花瓶。
他又把伤口周围的头皮抚平,迅捷、精巧地缝合起来。
现在,罗兰伯爵的头盖骨完整了。
“伯爵肯定会睡上一天一夜的,”他说,“等他醒来后,给他服下‘智者’玛蒂的大剂量的催眠草药。然后他必须一动不动地再睡上四十天四十夜。如果有必要,用绳子把他固定住。”
随后他请求塞西莉亚嬷嬷把伯爵的头包扎起来。
戈德温离开大教堂,跑到了河边,灰心丧气,又怒气冲冲。实在是不成体统:卡吕斯让所有的人都为所欲为。安东尼副院长是个软弱的人,但比卡吕斯要强。必须把他找到。
河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被打捞上岸了。那些仅仅是鼻青脸肿、受到惊吓的人都已经自行离去。大部分死者和受重伤者都已被抬进大教堂。剩下的都是些被桥的残骸羁绊住的人。
安东尼也许死了,这一想法让戈德温既激动又害怕。他渴望修道院能有新人掌权:一个能严格地阐释《圣本笃戒律》,精细地管理财务的人。但与此同时,他又明白安东尼是他的庇护人,在新的副院长手下,他就不一定能继续晋升了。
梅尔辛征用了一只船。他和另外两个小伙子一起把船撑到河中央,桥的大部分残骸都漂浮在那里。三个人都只穿着内裤,正试图抬起一根沉重的圆木以解救什么人。梅尔辛个子矮小,但另两个都是彪形大汉,显然平时吃得都不错,戈德温猜想他俩都是伯爵的护卫。尽管三个人都身强力壮,但站在一只小小的手划船中,他们却很难对那些沉重的木头使上劲。
戈德温站在一群镇民当中,心里交织着恐惧和希望,看着两名护卫抬起一根沉重的圆木,梅尔辛从下面拽出一个人来。梅尔辛匆匆地检查一遍后,喊道:“玛格丽特·琼斯——死了。”
玛格丽特是个无足轻重的老太太。戈德温不耐烦地喊道:“你们看见安东尼副院长了吗?”
船上的人相互看了看,戈德温意识到自己太蛮横了。但是梅尔辛回答道:“我看见了一件修士袍。”
“那就是副院长!”戈德温叫道。安东尼是唯一还没有下落的修士。“他现在怎么样,你知道吗?”
梅尔辛从船的一侧俯下身去,显然这个样子没法凑近,于是他潜入水中。最终他喊道:“还有呼吸。”
戈德温既高兴又失望。他高喊道:“那就快把他拽出来,快点儿!”
“求求你们了。”他又补了一句。
没有人回他的话,但他看见梅尔辛钻到了一块部分沉入了水中的木板下,随后向另两个人发出了命令。那俩人放开了他们正搬着的一根圆木的一头,让它慢慢地滑进了水中,然后走到小船船头,俯下身来抓住了梅尔辛头顶上的那块木板。梅尔辛似乎费力地在把安东尼的衣服从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木板和木块中拽出来。
戈德温眼巴巴地看着,为自己不能搭一把手加快救援进程而深感沮丧。他对两个旁观的人吩咐道:“到修道院里叫两个修士抬一副担架来,就说是戈德温派你们去的。”那两个人上了台阶,进了修道院。
梅尔辛终于把那个已无知觉的人从桥的残骸中奋力拽了出来。他把副院长拖到了船边,另两个人把他抬进船里。随后梅尔辛也爬上了船,他们一起把船向岸边撑来。
热心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安东尼抬下了船,放在了修士们抬来的担架上。戈德温迅速地检查了一遍副院长的伤势。他还有呼吸,但他的脉搏很微弱。他两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的头部和胸部都只是有青肿,但他的骨盆好像碎了,而且他在流血。
修士们把他抬了起来。戈德温在前面开路,穿过了修道院的院子,进了大教堂。“让一让!让一让!”他喊叫着。他们把副院长抬过中殿,抬进了圣坛——教堂中最神圣的地方。戈德温吩咐修士们把副院长放在高坛前。安东尼浸透了的修士袍清晰地显出了他臀部和双腿的轮廓。他的下身扭曲得非常厉害,已完全变了形,只有上半身还能看出是个人。
没过多久,所有的修士都聚到了不省人事的副院长身旁。戈德温从罗兰伯爵那里拿回了圣骨匣,放到了安东尼的脚边。约瑟夫把一个珠宝做的十字架放在安东尼胸口上,把他的手合拢在十字架上。
塞西莉亚嬷嬷跪在了安东尼身旁。她用一块在有镇定作用的药水里浸过的布擦净了他的脸。她对约瑟夫说:“他的很多骨头看来都碎了。你想让理发师马修来给他看看吗?”
约瑟夫默默地摇了摇头。
戈德温对此很欣慰。如果把理发师叫来,会玷污了圣所的。最好还是让上帝来作决定吧。
卡吕斯兄弟主持了最后的祈祷,然后带领修士们唱起了圣歌。
戈德温不知道该寄什么希望。多年来他一直盼望着结束安东尼副院长的管理,但在这最后时分,他却瞥见了可能取代安东尼的是什么:卡吕斯和西米恩的共治。他俩都是安东尼的心腹,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突然,戈德温看见理发师马修站在人群的边缘,正越过修士们的肩头,审视着安东尼的下半身。戈德温正要愤怒地命令他离开圣坛,他却几乎让人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头,走开了。
安东尼睁开了眼睛。
约瑟夫兄弟大叫道:“赞美上帝!”
副院长似乎想说些什么。仍跪在他身旁的塞西莉亚嬷嬷连忙俯下身去贴着他的脸,仔细地辨听着。戈德温看到安东尼的嘴唇动了动,希望自己也能听见。但没过多久,副院长就完全沉默了。
塞西莉亚似乎大吃了一惊。“是真的吗?”她问道。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戈德温问:“他说了些什么,塞西莉亚嬷嬷?”
她没有回答。
安东尼的眼睛闭上了。他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一动不动了。
戈德温俯下了身子。安东尼的呼吸没有了。戈德温又把手放到他的心脏处,没有探到心跳。他又抓起了安东尼的手腕,摸了摸脉:也没有跳动。
他站起身来。“安东尼副院长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说,“愿上帝赐福于他的灵魂,欢迎他进入天国。”
全体修士齐声说道:“阿门。”
戈德温心想:这回不得不举行一次选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