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达醒来时感到很冷。虽然时值仲夏,但夜晚仍然很凉,而她除了身上穿的薄薄的连衣裙,什么也没有盖。天色已经由黑变灰。她借着微弱的光看了看四周: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
她想撒尿。她想过就尿在这里,尿湿自己的裙子。如果能让他们厌恶她,那才好呢。但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的同时,她就立即打消了。那等于放弃努力,而她决不放弃。
但是她该怎么办呢?
阿尔文躺在她身旁,他仍然系在腰带上的刀鞘里有一把长长的匕首,这使格温达的脑海中闪出了一个主意。她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勇气把这个正在形成的计划执行到底,但她不肯多想自己有多害怕。她必须这样做。
尽管她的脚踝被绑在一起,她仍然能挪动腿。她踢了阿尔文一脚。他似乎毫无感觉。她又踢了一脚,他动了动。当她踢出第三脚后,他笔直地坐起了身。“是你在踢我吗?”他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要撒尿。”她说。
“不能尿在空地上。这是塔姆定的规矩。要撒尿,往外走二十步;要拉屎,走五十步。”
“这么说,强盗也有规矩。”
阿尔文不解地瞪着格温达。他脸上讽刺的表情消失了。格温达意识到他不是个聪明人。这很好。但他强壮、凶残,她必须格外谨慎。
她说:“我被绑着,哪儿也去不了。”
他嘟囔了一句,解开了她脚踝上的绳子。
她计划的第一步实现了,但她却更加害怕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她的腿被捆了一夜后,所有的肌肉都感到酸痛。她迈出了一步,趔趄了一下,又摔倒了。“我的手还被绑着,太不得劲了。”她说。
阿尔文没有理睬。
计划的第二步没有奏效。
她还必须再试。
她又站了起来,走进了树林中。阿尔文紧跟着她,用手指数着步子。他数到十后,又开始从头数起。当第二次数到十后,他说:“已经够远了。”
她无助地看着他。“我没法撩起我的裙子。”她说。
他会上当吗?
他默不做声地盯着她。格温达简直能听出他的头脑像水磨的轮子一样轰隆隆地运转着。他可以帮她撩起裙子让她尿,但那是母亲为蹒跚学步的幼童做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个羞辱。或者,他也可以松开她的双手。手脚都解放后,她也许会撒腿就跑。但她身材矮小、疲惫不堪,加之手脚麻木,根本不可能跑得过一个身高腿长、肌肉发达的壮汉。他一定在想,这并不很危险。
于是他解开了她手腕上的绳子。
她把头扭过去不看他,这样他就看不到她脸上胜利的表情了。
她揉了揉胳膊,使血液流通。她恨不得用手指抠出他的眼睛,但脸上却竭力装出一副甜蜜的微笑,说了声“谢谢你”,好像他做了件大善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着,等着,注视着她。
当她撩起裙子蹲下时,本以为他会把头扭开,但他却把眼睛瞪得更大了。她迎着他的目光,不愿意在自己做着人类自然而然的事情时显出羞耻来。他的嘴微微地张开了,她觉察到他的呼吸更急促了。
现在该是计划最艰难的一部分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在将裙子放下之前让他好好看了看。他舔了舔嘴唇,她明白他已经上钩了。
她走上前去,站在了他面前。“你愿意做我的保护人吗?”她用一种自己并不习惯的小女孩的声调说道。
他没有显示出怀疑的迹象。虽然一言未发,却用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乳房捏了捏。
她疼得吸了口气。“别这么使劲!”她抓住了他的手。“温柔些嘛。”她握着他的手在自己的乳房上移动着,轻轻地摩擦着乳头,使它挺了起来。“要是你温柔些,会更好的。”
他咕哝了一句,但继续轻轻地摩擦着。接着他用左手揪住了她的领口,拔出了匕首。匕首有一英尺长,头是尖的,刀刃闪闪发光,一看就是刚刚磨过不久。他显然是想割开她的连衣裙。这可不行——那样她以后就得赤身裸体了。
她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腕,并握住片刻。“你用不着拿刀子,”她说,“看。”她后退了一步,解开腰带,一把将裙子掀过头顶,脱了下来。这是她穿的唯一的一件衣服。
她将裙子摊在地上,躺了上去。她努力挤出了一副笑脸,但觉得肯定是一副怪相。接着她将两腿岔开了。
他只犹豫了一瞬间。
他右手依然拿着刀,左手撸下了自己的内裤,跪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用匕首指着她的脸,说:“敢不老实,我就划开你的脸。”
“你用不着这样。”她说。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这样的男人喜欢听女人说什么。“我的又高又壮的保护人。”她说。
他对此没有反应。
他伏在她身上,下面胡乱地捅着。“别那么快嘛。”她说着,咬牙忍受着他笨拙的戳刺带来的疼痛。她将手伸到腿间,导引着他进入体内,然后将两腿抬起,以便他更容易地进入。
他用手撑着身子,俯在她上方。他将匕首放在她头旁的草地上,右手按在刀柄上,一边向她身体里捅着,一边呻吟着。她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装出心甘情愿的样子,注视着他的脸,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的匕首,以等待时机。她既害怕又厌恶,但她头脑中有一部分始终保持着冷静,并不停地算计着。
他闭上了眼睛,仰起了头,就像一头野兽在嗅着微风中的气味。他的胳膊伸得很直,以将自己撑得很高。她冒险看了一眼刀子。他的手稍稍挪开了一点儿,这时只抚住了刀柄的一部分。她现在就可以把刀子抓过来,但他的反应会有多快呢?
她又看了看他的脸。他龇牙咧嘴,神情越发专注了。他插入得越来越快,她则配合着他的动作。
让她惊愕的是,她感到一股暖流传遍了她的腰腹之间。她吓坏了。这个人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比禽兽强不了多少,他还打算以六便士一次的价钱逼她卖淫呢。她做这件事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不是为了享乐!然而她下身仍然越来越湿润,而他也插入得越来越快。
她感觉到他的高潮就要来临了。如果现在不动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像是投降一样呻吟了一下,于是她动手了。
她从他的手底下抓过了刀子。他脸上入迷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怕他看到她在做什么,从而在最后一刻制止她,便从躺着的地方将上身挺起,毫不犹豫地将刀子向上刺去。他发觉了她的行动,睁开了眼睛,脸上现出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她奋力一刺,将刀子插进了他下巴正下方的喉咙中。她骂了一句,知道自己没有刺中脖子上最要害的部位:气管和颈动脉。他既疼且怒,大叫了起来,但他并没有丧失战斗力,她知道自己仍然处于死亡的边缘。
她想都没想,本能地做出了下一个动作。她用左臂击打了他的肘内侧。他支撑在地上的胳膊不得不弯曲,于是他不情愿地仆倒了。她使劲地推着长一英尺左右的匕首,而他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刀刃上。随着刀子自下而上地进入他的头部,一股鲜血从他张开的嘴里喷出,向她的脸上飞来。她又是本能地将头向旁边一甩,但手依然在将刀子向上捅。有那么一瞬,刀子遇到了障碍,但很快就穿过了,直到他的眼珠似乎都要爆炸了,她看到刀尖从他的眼窝中露出头来,上面还带着鲜血和脑浆的沫子。他摔倒在她身上,死了,或者说就要死了。他沉重的躯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像是被压在了一棵倒下的大树下。有好长一阵子,她都动弹不得。
让她极度厌恶的是,她感觉到他在自己体内射精了。
她心里充满了迷信的恐怖。他这个样子,比拿着刀子威胁她还要可怕。她在极度恐慌中,扭动着身子从他的身下钻了出来。
她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胸前沾着他的血,腿上沾着他的精液。她战战兢兢地向强盗们的营地瞟了一眼。有没有人已经醒来,听见了阿尔文的叫喊声?即使他们都仍在沉睡,那一声有没有惊醒谁?
她浑身颤抖着将连衣裙从头顶套下,扣上了带扣。她有自己的钱包和小刀。刀子主要是吃东西用的。她的眼睛几乎不敢从阿尔文身上移开: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也许他还没死。她觉得自己该补上一刀,却鼓不起勇气来。这时从空地方向传来了一个响声,吓得她一机灵。她必须赶紧逃跑了。她四下望了望,辨清了方向,然后一头向大路的方向冲去。
她突然想起,大橡树附近还有个哨兵,这让她又是一阵惊恐。她蹑手蹑脚地穿过树林,当接近那棵树时,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点儿声响来。随即她看见了那哨兵——他叫杰德——正躺在地上睡得死沉。她踮起脚尖从他身旁走过,运用了全部的意志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疯狂地奔跑起来。她终于没有惊动他。
她找到了那条鹿走过的小道,循着它来到小溪边。好像没有人在后面追她,于是她洗去了脸上和胸部的血迹,又捧起冰冷的水往私处撩了撩。她知道前方还有漫长的道路,又大口大口地痛饮了一番。
她慌乱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又继续沿着鹿走过的小径走去,一边走一边聆听着。强盗们会用多久发现阿尔文呢?她连尸体都没有隐藏。等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后,他们肯定会追赶她,因为她是他们用一头奶牛换来的。那头奶牛值十二先令呢,是像她父亲那样的劳动者半年的收入。
她走到大路上。对于一个单身行走的女人来说,无遮无掩的大路像森林里的小道一样危险。隐身者塔姆那伙人并不是林中唯一的强盗,而且还有许多其他男人——护卫、农家男孩儿、小股的士兵——都有可能占一个无力抵抗的女人的便宜。但她首要的目标是逃离小贩西姆和他的同伙们,因此速度是至关重要的。
她该往什么方向去呢?如果她回家,去韦格利村,西姆也许会追到那里要她回去的——很难说她父亲会怎么处置。她需要信得过的朋友。凯瑞丝会帮助她的。
于是她奔向了王桥的方向。
天气很晴朗,但在下了好几天的雨后,道路很泥泞,步行也就越发困难。不久,她爬到了一座小山顶上。回头一望,她能沿着大路看到大约一英里开外。在她的视线尽头,她看到一个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赶来。他穿着黄色的紧身短外套。
是小贩西姆。
她撒腿就跑。
疯子尼尔一案于星期六中午在教堂的北交叉甬道开庭。理查主教主持了教会法庭的审判。安东尼副院长坐在他右边,他的私人助理劳埃德副主教坐在他左边。劳埃德是个不苟言笑的黑头发教士,人们都说他实际上主持着主教的全部事务。
来旁听的镇民很多。对异端的审判可是场好戏,王桥有好多年没看到了。许多手艺人和雇工都在星期六中午收了工。教堂外面,羊毛集市也结束了,商人们正在拆除摊位,收拾没卖出去的货物。买主们也在为打道回府做准备,或者忙着安排将买到的东西搬上木筏,准备顺流而下到梅尔库姆海港。
凯瑞丝在等待审判开始时,心中忧郁地想念着格温达。她现在在做什么?小贩西姆会强迫她和他睡觉,这是肯定的——但也许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会降临到她头上。作为他的奴隶,他还会逼她做其他什么事情呢?凯瑞丝毫不怀疑格温达会想法逃跑——但她能成功吗?如果她失败的话,西姆会怎样处罚她呢?凯瑞丝明白,她也许永远不得而知了。
这真是奇怪的一个星期。博纳文图拉·卡罗利没有改变主意:至少在修道院改善羊毛集市的设施前,佛罗伦萨的羊毛采购商们不会再来王桥了。凯瑞丝的父亲和其他重要的羊毛商与罗兰伯爵一起闭门密谈了半个星期。梅尔辛继续处于一种奇怪的情绪中,吞吞吐吐、躲躲闪闪、表情阴郁。而天又开始下雨了。
尼尔被治安官约翰和托钵修士默多押进了教堂。她身上唯一的衣服是件无袖罩袍,虽然前襟扣着,却露出了她瘦骨嶙峋的双肩。她既没穿鞋也没戴帽,在两个男人的挟持下无力地挣扎着,但嘴里却大声地诅咒着。
当他们让她安静下来后,一队镇民走上前来,证实他们听到过她呼唤魔鬼。他们说的是实话。尼尔的确经常拿魔鬼来吓唬人——当有人拒绝施舍她时,当有人在街上挡住她的道时,当有人穿着好衣服时,或者当根本没有任何原因时。
所有证人都讲述了在听到她的诅咒后发生的一些不幸的事情。一位金匠的妻子丢失了一枚昂贵的胸针;一位旅店老板养的鸡全死了;一个寡妇屁股上生了个疖子——她的抱怨引发了哄堂大笑,但这却是极具说服力的证词,因为众所周知女巫有着歹毒的怪癖。
审判正进行中,梅尔辛出现在凯瑞丝身旁。“这些人的话真蠢,”凯瑞丝气愤地对他说,“有比他们多十倍的人可以作证说尼尔诅咒了他们,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梅尔辛耸了耸肩。“人们只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
“普通人也许是这样。但主教和副院长应当更明白事理——他们都受过教育。”
“我有事要跟你说。”梅尔辛说道。
凯瑞丝来了精神。也许她就要知道他情绪消沉的原因了。她一直在斜视着他,这时便转过头来,结果看到他左侧脸上肿起了一大块。“你怎么了?”
人群中因为尼尔一句激动的插话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和吼叫,劳埃德副主教不得不反复高呼肃静。当梅尔辛的声音又能被听见时,他说:“别在这儿说。咱们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吧。”
她几乎就要转身跟他走了,却突然改了主意。将近一个星期,他都对她冷冰冰的,让她迷惑,让她伤心。现在,他终于要说出他在想什么了——却指望她召之即来。凭什么要由他来定时间呢?他已经让自己等了五天——为什么不能让他等上一小时呢?“不,”她说,“现在不行。”
他显得很意外。“为什么?”
“因为我这会儿不方便,”她说,“我要听审判。”她扭过头去时,分明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她的确后悔太过冷酷了,但现在已经太晚了,她不打算道歉。
证人们都讲完了。理查主教问道:“妇人,你说过是魔鬼主宰着大地吗?”
凯瑞丝义愤填膺。邪教徒崇拜撒旦,是因为他们相信撒旦在统治大地,而上帝只掌管天国。疯子尼尔恐怕根本不知道这样复杂的教义。理查附和托钵修士默多的鬼话,实在有失体统。
尼尔大喊道:“去你妈的!”
人们都被这句侮辱主教的粗话逗乐了,爆发出一阵大笑。
理查说:“如果这就是她的辩词……”
劳埃德插话了。“别人可以替她辩护。”他说。他的语气是恭敬的,但他纠正了上司的错误,却显得轻描淡写。毫无疑问,懒惰的理查要依靠劳埃德来提醒他规矩。
理查扫视了一遍交叉甬道。“有人愿意替尼尔说话吗?”他喊道。
凯瑞丝等了等,但没有人自告奋勇。她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必须有人站出来,指出整个审判过程的不合理来。见再没有人说话,凯瑞丝站了起来。“尼尔疯了。”她说道。
所有人都四下张望起来,想看看有谁这样傻,居然站在尼尔一边。很多人认出了凯瑞丝,发出了低低的嘀咕声——镇上的大多数人都认识凯瑞丝——但他们也没感到太过奇怪,凯瑞丝一向有爱标新立异的名声。
安东尼副院长倾了倾身子,对主教耳语了几句。理查说:“羊毛商埃德蒙的女儿凯瑞丝告诉我们,这个被指控的女人疯了,而我们不需要她的指点,就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这句冷冷的讽刺对凯瑞丝来说却如火上浇油。“尼尔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呼唤魔鬼,也呼唤圣徒,还呼唤星星和月亮。这和狗叫一样毫无意义。如果你们要因此而绞死她的话,你们也应该绞死对国王嘶叫的马。”她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鄙夷,尽管她明白同贵人说话时流露出蔑视是不明智的。
一些人低声表示了赞许。他们喜欢剑拔弩张的辩论。
理查说:“但是你听见了人们作证说她的诅咒带来了危害。”
“昨天我丢了一便士,”凯瑞丝反驳道,“我煮了个鸡蛋,却发现它已经坏了。我父亲咳嗽了一夜。但没有人诅咒我们。糟糕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
许多人听了这话都摇起头来。人们大多认为所有的不幸无论大小,都与某些人在背后说坏话有关。凯瑞丝丧失了听众们的支持。
凯瑞丝的叔叔安东尼副院长了解她的观点,以前也同她辩论过。这时他向前倾了倾身子,说:“你肯定不会认为上帝应当对疾病、不幸和损失负责吧?”
“不——”
“那么,谁该对此负责呢?”
凯瑞丝模仿着安东尼的那副娘娘腔说:“你肯定不会认为生活中的所有不幸都该或者由上帝,或者由疯子尼尔负责吧?”
劳埃德严厉地说道:“对副院长说话要放尊重些。”他不知道安东尼是凯瑞丝的叔叔。镇民们则哄堂大笑起来,他们都认识一本正经的副院长和他特立独行的侄女。
凯瑞丝最后说道:“我认为尼尔是无害的。她疯了,没错,但她并不害人。”
托钵修士默多突然站起身来。“我的主教大人,王桥的镇民们,朋友们,”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说道,“魔鬼无处不在,总是引诱我们犯罪——比如撒谎、贪食、酗酒、吹嘘,还有纵欲。”人们喜欢听这些:默多对罪恶的描述让人们想象起那些人人喜欢的放纵之事,但他严厉的斥责却使大家都免除了负罪感。“可他并非无影无踪,”默多继续说道,声音因激动而高昂起来,“就像马会在泥地里留下蹄印,厨房里的老鼠会在黄油上留下肮脏的痕迹,淫棍会在少女的子宫里留下他邪恶的精液一样,魔鬼也一定会留下——他的印记!”
人们高呼着表示赞同。他们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凯瑞丝也不例外。
“我们可以通过魔鬼留下的印记来识别他的仆人们。因为他吸吮他们的热血,就像孩子从母亲涨起的乳房吸吮甘甜的乳汁一样。而且,像孩子一样,他也需要一个乳头来吸吮——也就是第三个乳头!”
凯瑞丝注意到,默多吸引得听众们全神贯注。他的每一句话,在开始时都用的是低沉、平静的声音,随之音调越来越高,接连迸出一个又一个激情洋溢的词语,直至高潮。听众们也给予了热情的回应,先是静静地听他说,最终则爆发出欢呼以示赞同。
“这种印记是黑色的,像乳头一样隆起,而且是从周围白皙的皮肤中突兀而起的。它有可能在人体的任何部分。有时是在女人柔软的乳沟,非自然的现象残忍地模仿了自然的现象。但魔鬼更喜欢将其隐藏在人体更隐秘的部位,例如:腹股沟、私处,特别是……”
理查主教大声说道:“谢谢你,托钵修士默多,你不必再讲了。你希望检查这个女人的身体,找到魔鬼的印记。”
“是的,我的主教大人,因为——”
“很好,不必继续说了,你已经很好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理查四下里望了望,“塞西莉亚嬷嬷来了吗?”
女副院长和朱莉安娜姐妹及一些高级修女坐在法庭侧面一条长凳上。疯子尼尔的裸体不能由男人来检查,所以必须由女人在密室检查然后来汇报。修女显然是恰当的人选。
凯瑞丝一点儿也不羡慕她们的这桩差事。镇上大多数居民都是每天洗脸洗手,每星期清洗一次身体上气味大的部位。全身的洗浴至多一年两次,虽说对健康有危险,却是非常必要的。然而,疯子尼尔似乎从来不洗浴。她的脸很脏,手也很脏,闻起来就像是个粪堆。
塞西莉亚站了起来。理查说:“请把这个女人带到密室,脱去她的衣服,仔细检查她的身体,然后回来诚实地报告你发现了什么。”
修女们当即起立,向尼尔走去。塞西莉亚和善地对疯女人说着话,并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尼尔可不傻。她使劲挣扎着,将手臂甩向了空中。
这时,托钵修士默多喊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四个修女奋力将尼尔抓牢。
托钵修士说:“不用脱她的衣服了。只要看看她右胳膊下面就行。”当尼尔再度开始挣扎时,他大步走了过去,亲手抓住她的胳膊,高高地举过她的头顶。“在这里!”他说着,指了指她的腋窝。
人们向前涌去。有人大声喊道:“我看见了!”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然而除了正常的腋毛外,凯瑞丝什么也没看见,但她并不想凑上前去仔细看,像其他人那样侮辱尼尔。她毫不怀疑尼尔的那个部位有某种疤或痣。很多人皮肤上都有斑迹,尤其是年长者。
劳埃德副主教高呼维持秩序。治安官约翰用棍子打退了拥上前来的人群。当教堂里最终安静下来后,理查站了起来。“王桥的疯子尼尔,我判你犯有异端罪,”他说,“现在,你将被绑在牛车后,用鞭子抽打着游街,然后被带到叫做绞架路口的地方,在那里执行绞刑,直至死亡。”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凯瑞丝厌恶地扭过头去。有这样的审判,任何妇女都难保安全。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直在耐心等她的梅尔辛身上。“好吧,”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外面雨已经停了,”他说,“咱们到河边走走吧。”
修道院养着一些矮种马,供高级修士和修女外出时骑乘,此外还养着一些壮实的马拉车干重活儿。这些马和有钱有势的访客骑来的马一起,都被安置在教堂大院南端的一排石头马厩内。附近的厨房菜圃就以马厩里的马粪作肥料。
拉尔夫和罗兰伯爵的其他扈从一起,在马厩所在的院子里等待着。他们的马都已经备好鞍,准备踏上两天的归程,返回夏陵附近罗兰的伯爵城堡。现在只等伯爵现身了。
拉尔夫拉着自己的马在和父母话别。这是一匹名叫“怪兽”的枣红马。“我不明白为什么史蒂芬当上了韦格利村的领主,而我什么也没有,”他说,“我们俩年龄一般大,而无论是骑马、挥矛还是击剑,他都不比我强。”
每次父子见面,杰拉德老爷都满怀希望地问起同样的问题,而拉尔夫则不得不令人失望地给予他同样的回答。如果不是他父亲迫切期望他提升的可怜心情,拉尔夫克服自己的失望还容易些。
“怪兽”是一匹幼马,是狩猎用的猎马:一名护卫是不配骑昂贵的战马的。但拉尔夫喜欢它。每当拉尔夫在狩猎中驱动它时,它都很听话。这时院子里的一切活动都让“怪兽”感到兴奋,它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发。拉尔夫凑近它的耳朵小声说道:“静一静,我可爱的小伙计,你马上就能撒腿飞奔了。”马听到他的话,安静了下来。
“要时时警醒,让伯爵高兴,”杰拉德说道,“这样当有职位空缺时,他就会想到你。”
拉尔夫心想,这些话说得没错,但真正的机会只能出自于战场。不过,现在战争比一个星期前更迫近了。拉尔夫没有参加伯爵和羊毛商们的会谈,但他猜想羊毛商们愿意借钱给爱德华国王。他们希望国王对法国采取一些断然行动,以报复法国对南部港口的袭击。
与此同时,拉尔夫渴望着在战场上出出风头,着手夺回十年前丧失的家族的荣誉——不仅为了他父亲,也为了他本人的荣耀。
“怪兽”又跺起蹄子甩起了头。为了让马安静下来,拉尔夫开始四下里遛马,他父亲陪着他一起走着。他母亲则站得远远的。拉尔夫被打破的鼻子让她心烦。
他和父亲一起走过菲莉帕夫人的身旁。她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一匹精神抖擞的骏马的缰绳,正和她丈夫威廉领主聊着天。她穿着紧身的衣服,很适合于长途骑行,但也使她丰满的胸部和修长的双腿更显突出。拉尔夫总在找借口同她搭讪,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好处:他只是她公公的扈从之一,她从来不搭理他,除非是不得不说话的时候。
拉尔夫看到,她正对着丈夫微笑,并用手背轻轻敲打着他的胸脯,假意在嗔怪他。拉尔夫心中充满了愤恨。为什么和她享受这份亲昵的不是他?毫无疑问,如果他像威廉一样,是四十多个村庄的领主,她也会愿意的。
拉尔夫感到自己对人生满怀抱负。但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建功立业呢?他和父亲走到了院子的尽头,又转身往回走。
他看到一个独臂的修士走出厨房,穿过了院子,不禁心中一怔,这个人怎么这般面熟?过了一会儿,他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了。这是托马斯·兰利,十年前在森林里杀死了两个士兵的骑士。自那天后拉尔夫就没再见过他,但他哥哥梅尔辛见过,因为这位骑士出身的修士现在掌管着修道院建筑的修缮事务。托马斯穿着褪了色的修士袍,而不再是骑士的华服,他的头也剃成了修士的光头。他的腰部比以前臃肿了,但仍然端着副战士的架势。
托马斯走过后,拉尔夫不经意地对威廉领主说道:“这就是他——那个神秘的修士。”
威廉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托马斯兄弟。他以前是个骑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进了修道院。”
“你到底都知道些他的什么情况?”虽然拉尔夫没说任何冒犯的话,威廉的声音中却带着怒气。也许他这会儿情绪不佳,尽管有他美丽的妻子含情脉脉地对他微笑着。
拉尔夫后悔挑起了这番对话。“他来王桥的那天我在这里。”他说。他想起了那天下午孩子们发的誓,心中犹豫着。因为那个誓言,也因为威廉莫名的恼怒,拉尔夫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带着剑伤,流着血,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他继续说道,“一个男孩子是忘不了这样的事情的。”
菲莉帕说:“真奇怪。”她看了看她丈夫,“你了解托马斯兄弟的情况吗?”
“当然不了解,”威廉不耐烦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她耸了耸肩,把眼光移开了。
拉尔夫继续向前走,很高兴摆脱了这件事。“威廉老爷在撒谎,”他低声对父亲说道,“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别再问有关那个修士的任何问题,”父亲急切地说道,“这显然是个碰不得的话题。”
罗兰伯爵终于现身了。安东尼副院长陪在他身旁。骑士们和护卫们都上了马。拉尔夫亲吻了父母,也翻身坐上了马鞍。“怪兽”急于出发,向旁边跨了一步。这一下扯得拉尔夫被打破的鼻子火辣辣地疼。他咬了咬牙:对此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忍。
罗兰走向了他的马“胜利”——一匹眼睛上方有一块白的黑色牡马。但他没有翻身上马,而是牵着缰绳走着,继续同副院长谈着话。威廉喝道:“史蒂芬·韦格利骑士和拉尔夫·菲茨杰拉德,在前面开路,把桥清出来。”
拉尔夫和史蒂芬策马越过教堂的绿地。羊毛集市使绿地被践踏得一派凌乱,地上一片泥泞。有几个货摊还在继续做生意,但大部分都已经撤了,许多人已经离去。他俩穿过了修道院的大门。
在主街上,拉尔夫看到了打破他鼻子的那个男孩儿。他叫伍尔夫里克,来自史蒂芬的韦格利村。他那被拉尔夫反复捶打过的左脸青肿了起来。伍尔夫里克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站在贝尔客栈外。他们显然也要离开。
拉尔夫心想,你最好是祈祷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竭力想憋出几句羞辱的话来,但一片嘈杂的人声让他分了心。
他和史蒂芬沿着主街向前骑去,他们的马在泥浆中灵巧地奔跑着。他们看到前面有一群人。在下坡到一半时,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
街道被好几百人堵住了,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他们叫喊着、大笑着,相互推搡着向前挤去。他们全都背对着拉尔夫。他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向前望去。
乱哄哄的人群前面是一辆牛拉的车。绑在车后的是一个半裸的女人。拉尔夫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被鞭打着游街是一种常见的刑罚。那女人只穿着一条粗羊毛织的裙子,用一条带子系在腰间。当他能看得到她时,他看到她的脸很脏,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所以起初他以为她很老。但随即他看见了她的乳房,才发现她原来只有二十来岁。
她的双手被绑在一起,并被同一根绳子拴在牛车的末端。她踉踉跄跄地在牛车后走着,时而摔倒在地,被绳子拖着在泥浆中翻滚,直到她挣扎着再度站起身来。镇上的治安官跟在她后面,用一条牛鞭——系在棍子末端的一截皮条——使劲地抽打着她赤裸的后背。
人群的最前头是一伙青年男子。他们奚落着、辱骂着、嘲笑着那女人,不停地向她掷泥巴和垃圾。她的反应让他们更加兴奋。她高声地叫骂着,还向每个走近她的人啐唾沫。
拉尔夫和史蒂芬策马冲进了人群。拉尔夫抬高了声音。“让开!让开!”他用尽最大的力气喊道,“给伯爵让开道!”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们。
修道院南墙外直到河边,是一个很陡的斜坡。这一带的河岸布满乱石,不适于平底船或木筏卸货,因而所有的码头都在河南岸更适宜泊船的郊外新镇。一年中的这个时候,静静的北岸上便长满了灌木和野花。梅尔辛和凯瑞丝坐在了水面上方一处低低的陡坡上。
河因为下雨而涨水了。梅尔辛注意到,河水比以前流得更快。他能看出是什么原因:河道比以前窄了。那是河岸的扩展造成的。在他小时候,南岸的大部分都是一片宽阔、泥泞的河滩,上面有很多沼泽。那时的河水非常平缓,还是个小男孩的他,能够平躺在水面上从河的一岸游到另一岸。但是为防洪而筑起了石墙的众多新码头,将同样的水量压缩在了更窄的水道中。河水飞快地奔流着,仿佛迫切地要钻过桥去。桥那边的河道重新变宽,河水缓缓地绕过了麻风病人岛。
“我干了件非常糟糕的事。”梅尔辛对凯瑞丝说。
不幸的是,她今天看上去格外动人。她穿着深红色亚麻布连衣裙,风姿绰约,容光焕发。她刚才一直在为审判疯子尼尔的事愤愤不平,但这时就只剩下忧虑了,这使她看上去楚楚可怜,让梅尔辛心如刀绞。她一定注意到了他一星期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但他要告诉她的事情,恐怕比她所能想象的一切还要糟糕。
自从和格丽塞尔达、埃尔弗里克和艾丽丝争吵后,他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起过此事。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门被捣毁了。他很想找人倾诉,以卸下心头的包袱,但他忍下了。他不想告诉父母:母亲只会指责他,而父亲只会对他说要像个男人一样。他本可以同拉尔夫谈谈的,但拉尔夫同伍尔夫里克打架后,两人之间一时冷淡了:梅尔辛认为拉尔夫举止像个无赖,拉尔夫也明白这一点。
他害怕告诉凯瑞丝这一事实。有那么一阵子他问自己为什么。他并不惧怕她会做什么。她也许会表示出鄙夷——她倒是一向爱蔑视别人——但她不可能说出比他经常对自己说的更严厉的话了。
他意识到,他真正害怕的是伤害她。他能够忍受她的怒火,但他却无法面对她的痛苦。
她问:“你还爱我吗?”
他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但他毫不犹豫地答道:“爱。”
“我也爱你。那么任何其他事情就都是我们可以共同解决的问题了。”
他但愿她说的是对的。他无比希望如此,以致泪水夺眶而出。他扭过脸去不让她看见。这时一群人乱哄哄地拥上桥头,他们的后面跟着一辆移动缓慢的牛车,他明白这一定是疯子尼尔在被鞭打着穿过镇子,前往新镇的绞架路口。桥上已经挤满了正在离去的商人和他们的货车,交通几乎凝滞了。
“怎么回事?”凯瑞丝问道,“你在哭吗?”
“我和格丽塞尔达睡了觉。”梅尔辛陡然说道。
凯瑞丝张大了嘴巴。“格丽塞尔达?”她不相信地说道。
“我羞愧死了。”
“我还以为会是伊丽莎白·克拉克呢。”
“她太高傲了,不会主动的。”
凯瑞丝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哦,要是她主动提出,你也会跟她做那事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
“格丽塞尔达!天呐,我还以为我不会这么掉价呢。”
“她没法跟你比。”
“Lupa.”她说的是拉丁语“婊子”。
“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我恶心死了。”
“你以为这样会让我感觉好一点吗?你是想说如果你当时很享受,你就不会这么后悔了吗?”
“不是!”梅尔辛气急败坏。好像不管他说什么,凯瑞丝都铁了心要曲解一般。
“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哭个不停。”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所有姑娘都哭个不停,你都会那样做喽?”
“当然不是了!我就是想跟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根本不想做,可这事还是发生了。”
她的奚落使得他越描越黑。“别说废话了,”她说,“如果你不想让这事发生,就不会发生的。”
“听我说,求求你了,”他沮丧地说道,“她求我,我说不。接着她就哭了,我用胳膊搂着她安慰她,然后……”
“噢,别跟我说这些恶心人的细节了——我不想听。”
他有些恼羞成怒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预料到她会愤怒,但她的鄙夷刺痛了他。“好吧。”他说着,闭上了嘴。
但沉默并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满地瞪了他一会儿,又开口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耸了耸肩。“我再说话还有什么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冷嘲热讽。”
“我不想听你那些一钱不值的借口。不过你好像还有什么事想告诉我——我能感觉到。”
他叹了口气。“她怀孕了。”
凯瑞丝的反应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的怒气仿佛霎时消退了。她的脸刚才一直因气愤而紧绷着,这会儿似乎一下子松弛下来,只剩下了悲哀。“一个孩子,”她说,“格丽塞尔达要生下你的孩子了。”
“也许不会的,”他说,“有时候……”
凯瑞丝摇了摇头。“格丽塞尔达是个健康的姑娘,吃得又好。她没有理由流产。”
“我并不想这样。”他说道,然而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想怎么办?”她说,“那是你的孩子。即使你讨厌孩子的妈妈,你也会喜欢孩子的。”
“我得跟她结婚。”
凯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结婚!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我生下了孩子,我就得养。”
“但你要跟格丽塞尔达过一辈子!”
“我知道。”
“你没必要那样,”她果决地说道,“你想一想。伊丽莎白·克拉克的父亲也没跟她母亲结婚。”
“他是主教。”
“还有屠宰沟的莫德·罗伯茨——她有三个孩子,可谁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屠夫爱德华。”
“他已经结婚了,和他的妻子另外还生了四个孩子呢。”
“我是说,出了这样的事并不一定非要结婚。你该怎么样还可以怎么样。”
“不,我不能。埃尔弗里克会把我赶出来的。”
她陷入了沉思。“这么说,你已经同埃尔弗里克谈过了?”
“谈过?”梅尔辛摸了摸自己青肿的脸,“我看他简直是想杀了我。”
“那他妻子——我的姐姐呢?”
“她冲着我直嚷嚷。”
“就是说她也知道了。”
“是的。她说我必须娶格丽塞尔达。总之,她从来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为什么。”
凯瑞丝咕哝道:“她自己想要你。”
这话梅尔辛还是第一次听说。很难想象高傲的艾丽丝会倾慕一个卑微的学徒。“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那只是因为你从来都不看她一眼。这让她很难过。她嫁给埃尔弗里克是很不情愿的。你伤透了我姐姐的心。现在你又要伤透我的心。”
梅尔辛把眼光移开了。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竟会伤别人的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凯瑞丝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梅尔辛忧郁的目光沿着河面移到了桥上。
他看到人群停止了前进。一辆满载着羊毛包的沉重的牛车陷在了桥南端的泥里,大概是一只轮子折断了。牵着尼尔的牛车无法通过,只得停住了。两辆车的周围都挤满了人,有的人还爬到了羊毛包上想看得更清楚些。罗兰伯爵也正打算离开王桥。他骑着马,和扈从们一起在镇子那端的桥上。然而就连他们也难以让镇民们让出道来。梅尔辛看见他弟弟拉尔夫骑在他那匹黑鬃黑尾的枣红马上。安东尼副院长显然是来送伯爵的。眼看着伯爵的人马冲进了人群中,竭力想清开道路却无济于事,他绞扭着双手站在那里,显得焦急万分。
梅尔辛的直觉向他发出了警报。他确信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严重差错,但他一时还不明白究竟在哪里。他更仔细地观察起桥来。星期一时,他注意到上游那边纵向连接桥桩的巨大橡木出现了裂缝。裂缝处被钉上了铁条加以固定。这件活儿没让梅尔辛干,所以他以前也没太在意。如果裂缝是在桥柱之间的正中,他会认为那只是因为木料年久腐朽了。然而,裂缝却是在靠近压力本应较小的中央桥墩的地方。
自星期一后他就没想这事——他需要想的心事实在太多了——然而这时他恍然大悟了。中央的桥墩似乎不是在支撑着这些圆木,而是在向下拽它们。这说明有什么东西破坏了桥墩的基础——一想到这点,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是越来越湍急的水流冲走了桥墩底部河床的泥土。
他想起孩提时代光着脚在海滩上漫步时,自己曾站在海水的边缘,让涌上来的海水漫过双脚,他注意到退却的海水会将他脚指头下的沙子吸走。这样的现象一向会令他着迷。
如果他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底下没有任何支撑物的中央桥墩,现在就是悬吊在桥上——因而也就是悬吊在裂缝上的。埃尔弗里克钉的铁条不仅无济于事,实际上反而使问题更严重了,因为它使得桥不能缓慢地趋向于新的稳定位置。
梅尔辛猜想中央这对桥墩中的另一座——也就是桥的远端、下游那边的那座——仍然支撑在地上。水流肯定是将其大部分力量倾泻在了上游的桥墩上,而对下游桥墩的冲击就减弱了。只有一座桥墩损坏了,似乎桥的其他部分仍然接合得很紧密,足以将桥支撑起——只要不再施加额外压力的话。
但是今天裂缝似乎比星期一更大了。原因不难猜测。成百上千的人拥到了桥上,桥的负重比平时大出了许多;更何况还有一辆负重累累的羊毛车,羊毛包上又坐了二三十人。
恐惧攫住了梅尔辛的心。他觉得桥不可能长久地承受这样的压力。
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凯瑞丝在说话,但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直到她提高声音说道:“你连听都不听!”
“马上就要出大事故了。”他说。
“你说什么?”
“我们必须叫所有人都下桥去。”
“你疯了?他们都在折磨疯子尼尔。就连罗兰伯爵都没法叫他们挪动一步。没人会听你的话的。”
“我觉得桥恐怕要塌。”
“噢,快看!”凯瑞丝指着前方说,“你能看见吗?有人从森林里跑出来,正沿着大路跑呢,就快到桥的南头了。”
梅尔辛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但还是顺着凯瑞丝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确,他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狂奔,头发全都飘散在背后。
凯瑞丝说:“好像是格温达。”
在她的身后,一个身穿黄外套的男人紧追不舍。
格温达活到今天,还从来没感到这么累过。
她知道走远路最快的办法是跑二十步再走二十步。在半日之前,当她看见小贩西姆在她背后一英里后,她就开始这样做了。曾经一度,她看不见西姆了,但当背后的道路视野又开阔后,她看到西姆也是走跑交替着。一英里又一英里,一小时又一小时,他离她越来越近。到了将近半上午,她知道依这样的速度,不等她赶到王桥,西姆就会抓住她。
绝望之下,她钻进了森林。但她不敢离大路太远,以免迷路。终于,她听到了飞奔的脚步和沉重的喘息,透过灌木丛望去,她看到西姆从大路上跑了过去。她明白当他跑到一段能看到较远的路后,就会猜出她做了什么。果然,过了一会儿后,他回来了。
她不得不在森林中艰难前行,每隔几分钟便静静地立一会儿,四下倾听一番。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躲开了西姆,她知道他会搜索道路两旁的森林,看看她是否在哪里躲藏。但她的前进速度也减慢了下来,因为夏天灌木茂密,她不得不披荆斩棘,还得不断地观察她是否偏离大路太远。
当她听到远处嘈杂的人声后,她明白自己已经离城市不远了,她就要彻底逃脱了。她走到了大路边,小心翼翼地透过灌木向外望了望。大路的两个方向都空荡荡的——在北边大约四百多码外,她能看见大教堂的塔楼。
她距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了。
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吠叫。她的小狗“跳跳”从路旁的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她弯下腰去拍了拍它,它便欢快地摇着尾巴,舔着她的手。格温达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没有看见西姆,于是冒险走上了大路。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又恢复了跑二十步再走二十步,不过这回有“跳跳”欢快地在她旁边蹦跳着,以为是一种新游戏。她每次换步时,都要回头看看。当她第三次回头时,她看到了西姆。
他距她只有一百码左右。
绝望像汹涌的浪潮一样向格温达袭来。她真想倒在地上就死。但她已经到了城郊,桥离她只有四百码左右了,于是她强打精神跑了起来。
她想飞奔起来,但腿却不听使唤。至多只能做到跌跌撞撞地小跑。她的脚很疼。低头一看,鲜血正从她那双烂鞋的洞里往外渗。她转过了绞架路口,看到前面的桥上有一大群人。他们全都在看什么东西,没有人注意到她正在拼命逃跑,而小贩西姆在后面紧紧追赶。
除了那把吃东西用的小刀,她没有任何武器。而那把小刀切开一只烤好的野兔还行,却绝不可能让一个男人残废。她满心懊悔当初没有鼓起勇气从阿尔文头上拔出那把匕首带上。现在她实际上是手无寸铁。
她向前跑着,她的一边是一排矮小的房子——是住不起城里的穷人们的房子——另一边是一片叫做“情人地”的绿地,属于修道院。西姆已经离她很近了,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也和她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恐惧使她最后的能量都爆发了出来。“跳跳”吠叫着,但声音中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挑战——它还没忘了击中它鼻子的那块石头。
靠近桥边是一片黏糊糊的泥沼,被靴子、马蹄和车轮搅和得一团狼藉。格温达趟进了烂泥中,极度期望泥沼给身体笨重的西姆带来的麻烦比对她自己要大。
她终于到了桥边。桥这一端的人群相对不那么稠密,她冲进了人群中。人们都在向另一边张望,一辆满载着羊毛包的车挡住了一辆牛车的去路。主街上凯瑞丝家的房子已经历历在目,她必须赶到那里。“让我过去!”她尖叫着,在人群中推搡着。似乎只有一个人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人扭过头来,她看出那是她哥哥菲利蒙。他惊恐地张开了嘴,想挤过来,但人群挡住了他,就像挡住了她本人一样。
格温达试图推开拉着羊毛车的几头牛,冲将过去,但其中的一头牛狠狠地甩了一下它那庞大的头,将她搡到一边。她失去了重心——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知道自己再度落入了魔掌。
“到底把你抓住了,你这母狗。”西姆喘着粗气。他把她拽向自己,使尽浑身力气,重重地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她已经无力抵抗了。“跳跳”猛咬着西姆的脚跟,但无济于事。“你再也别想跑了。”他说。
绝望吞没了格温达。所有的辛苦:引诱阿尔文,杀死他,长途跋涉的逃命,霎时全都落空了。她又回到了当初,又成了西姆的俘虏。
就在这时,桥似乎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