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那天,梅尔辛完成了他刻的门。
他暂时干完了南廊的活儿。脚手架已经搭好,不需要他再为石匠们制作模架了,因为戈德温和托马斯已经决定为省钱而尝试梅尔辛所说的不用模架的办法了。于是他回到他正雕刻的门前,却发现这里剩下的事情也不多了。他用了一个小时修补了一个聪明的童女的头发,又用了一个小时修改了一个愚拙的童女的傻笑,但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改得更好了。他感到很难做决断,因为他的思绪不停地在凯瑞丝和格丽塞尔达之间游荡着。
整整一星期,他都不能鼓起勇气同凯瑞丝说话。他感到羞愧难当。每当他看到凯瑞丝,就会想起自己怎样拥抱了格丽塞尔达,怎样吻了她,怎样和她——一个自己并不喜欢,更不用说爱的女孩子——做了人类最能表现爱的行为。尽管以前他也曾时常甜蜜地憧憬着他和凯瑞丝那样做的时刻,但现在一想起这事,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忧虑和恐惧。格丽塞尔达是无辜的——不,她也有错,但这并不是梅尔辛烦恼的原因。无论那是凯瑞丝之外的哪个女人,他都会有同样的感觉的。他和格丽塞尔达做了那事,就使那种行为完全丧失了爱的意义。现在他无法面对自己真心爱着的女人了。
他凝视着自己的作品,努力不去想凯瑞丝,而是思索着这扇门能否算完工了。就在这时,伊丽莎白·克拉克走进了北门廊。她是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姑娘,但仍很漂亮。她今年二十五岁,长着一头美丽的有鬈发。她的父亲是理查前任的王桥主教。像理查一样,他也住在夏陵的主教宫,但他经常来王桥,结果迷恋上贝尔客栈的一名女招待,于是生下了伊丽莎白。由于系非婚所生,伊丽莎白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极其敏感,丝毫的冒犯都会惹得她勃然大怒。但梅尔辛喜欢她,因为她聪明,也因为在梅尔辛十八岁时,她吻了他,还让他摸了自己的乳房。她的乳房长在胸口的高处,还很平,像是用一个浅浅的杯子当模子铸成的,轻轻的触碰都会使她的乳头变硬。他们的罗曼史因为一件梅尔辛认为无伤大雅而伊丽莎白认为不可原谅的事情——梅尔辛开的一个关于好色的教士的玩笑——而结束了,但梅尔辛仍然喜欢她。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了看门,不禁将手捂在了嘴上,深吸了一口气。“她们简直活了!”她说。
梅尔辛激动得一阵颤抖。伊丽莎白可不会轻易赞扬人。但他仍然觉得应当谦虚一下。“我只不过是把每个人都刻得不一样。在旧门上,童女们都是一模一样的。”
“不止是这样。她们看上去就像是马上要走出来和我们说话一样。”
“谢谢你。”
“不过这扇门和教堂里的其他一切都很不一样,修士们会怎么说呢?”
“托马斯兄弟喜欢它。”
“司铎呢?”
“戈德温?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但如果有麻烦的话,我会向安东尼副院长申诉的——他肯定不想再打一扇门,付两份工钱。”
“不错,”她想了想,又说,“而且《圣经》上也没说她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只说其中的五个预先做了准备,另外五个直到最后一分钟还无所事事,结果误了宴会。但是埃尔弗里克会怎么看呢?”
“这门又不是给他刻的。”
“可他是你的师傅。”
“他只关心收钱。”
她并不信服。“问题是你的手艺比他好。这一点显而易见,这两年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埃尔弗里克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但这正是他恨你的原因。他也许会让你为这扇门而后悔的。”
“你总是看事物的阴暗面。”
“是吗?”她生气了,“好吧,咱们走着瞧,看我说得对不对。我倒巴不得我说错了。”她转身就走。
“伊丽莎白?”
“呃?”
“你觉得这门刻得好,我真的很高兴。”
她没回答,但看上去气消了些。她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梅尔辛决定就此收工。他用粗布把门包了起来。他必须让埃尔弗里克看看,现在正是时候:雨停了,至少是暂时停了。
他叫了一名工匠来帮忙抬门。建筑匠们有抬笨重物体的技巧。他们将两根结实的木棒平行放在地上,又将一些木板交叉搭在木棒上,使其中心形成了坚实的基础。他们用手将门抬到了木板上,然后一边一个站在了两根木棒之间,将木棒抬了起来。这种东西叫担架,也被用来送病人去医院。
即便如此,门仍然显得非常沉重,但梅尔辛已经习惯于抬重物了。埃尔弗里克从来不许他拿身材矮小当借口,结果就是使他变得出奇的强壮。
两人来到埃尔弗里克家,将门抬了进去。格丽塞尔达坐在厨房里。她比那天看上去又性感了许多——她那原本就很大的乳房似乎更大了。梅尔辛不愿与人龃龉,所以竭力想对她友善些。“你想看看我做的门吗?”他在从她身旁经过时说道。
“我为什么要看一扇门?”
“门上刻着画儿。是聪明的童女和愚拙的童女的故事。”
她绷着脸冷笑了一声。“别跟我提童女。”
两人将门抬进了院子。梅尔辛觉得女人真是捉摸不透。自他们做爱以后,格丽塞尔达就一直对他非常冷漠。如果她对梅尔辛的感受就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做爱呢?她明确地说过她不想再做第二次了。梅尔辛本想告诉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实际上他一想起将来也许还要做爱就感到恶心——但这话说出来会伤人,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将担架放在地上,给梅尔辛帮忙的工匠就离开了。埃尔弗里克在院子里,他那肌肉结实的身躯伏向了一堆木料,正用一根数英尺长的方木棍敲打着每根木头,计算着能做成多少块木板。他的舌头在嘴里顶着腮帮,每当他动脑筋时,都会摆出这样一副表情。他瞪了梅尔辛一眼,又继续计算起来。于是梅尔辛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包着门的布展开,将门靠在一堆石块上立了起来。他对自己的这件作品感到格外骄傲。他是照传统的图案刻的,但也有一些令人惊叹的创新。他迫不及待地想将门安在教堂上。
“四十——七,”埃尔弗里克说道,然后转向了梅尔辛。
“我做好了这扇门,”梅尔辛骄傲地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埃尔弗里克打量了一番门。他长着个大鼻子,这时鼻孔却令人惊奇地颤动着。接着,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他挥起那根计算用的木棍打在了梅尔辛的脸上。那是根很硬的木棍,他出手又极狠。梅尔辛痛苦地尖叫了一声,蹒跚着后退了两步,倒在了地上。
“你个下流坯!”埃尔弗里克吼道,“你毁了我女儿!”
梅尔辛急着想反驳,然而满嘴是血,发不出声音。
“你好大胆!”埃尔弗里克咆哮着。
这句话就像是个信号,艾丽丝从屋里现身了。“你这条毒蛇!”她厉声喝道,“你钻进了我们家,糟蹋了我们的小姑娘!”
梅尔辛心想,他们假扮这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但一定事先策划过。他啐出了嘴里的血,说道:“糟蹋?她根本不是处女!”
埃尔弗里克又挥动了他那临时凑合的大棒,梅尔辛滚向一旁,但棍子还是打在了他的肩上,一阵疼痛。
艾丽丝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凯瑞丝?我可怜的妹妹——等她知道了这件事,她会心碎的。”
梅尔辛像被针刺了一下,立刻反问道:“你肯定要告诉她,是吗?你这母狗。”
“哼,你不可能悄悄地跟格丽塞尔达结婚。”艾丽丝说。
梅尔辛深感震惊。“结婚?我不会娶她的。她讨厌我!”
这时,格丽塞尔达出现了。“我当然不想嫁你,”她说,“可我不得不嫁。我怀孕了。”
梅尔辛瞪着她说:“不可能——我们只做了一次。”
埃尔弗里克冷笑了一声。“一次就够了,你个小白痴。”
“那我也不娶她。”
“你要是不娶她,我就解雇你。”
“你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
“我不管。我反正不娶她。”
埃尔弗里克扔下棒子,捡起了一把斧头。
梅尔辛喊了声:“耶稣基督呀!”
艾丽丝上前一步。“埃尔弗里克,别杀人。”
“别拦着我,娘们儿。”埃尔弗里克说。
仍然躺在地上的梅尔辛迅速地闪开,害怕丢命。
埃尔弗里克的斧子劈下了,但不是劈向梅尔辛,而是劈向了他的门。
梅尔辛大叫道:“别!”
锋利的斧刃劈进了一个长发童女的脸部,木头沿着纹理裂开了。
梅尔辛哀号道:“住手!”
埃尔弗里克又举起了斧子,这回出手更狠。门被一劈两半了。
梅尔辛站起身来。他惊恐万分,感到自己眼里满含着泪水。“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他本想大声吼叫,但声音出口却低得像是耳语。
埃尔弗里克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斧子,并转向了梅尔辛。“往后站,小兔崽子——别招惹我。”
梅尔辛看到埃尔弗里克的眼中射出了疯狂的光芒,只好后退了两步。
埃尔弗里克的斧头又一次劈在了门上。
梅尔辛呆呆地立着,木然地看着,泪水顺着他的脸奔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