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阳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冰冻过的高档日本酒。在梅雨季节里雨停的时候,天上星星繁多。

我的新房间虽然空间狭小,却有一个阳台,光这一点就让我不胜欢喜。无论冬夏,我都非常喜欢户外。

但是因为太逼仄,我弓着身子挤坐着。为了固定身体,我把窗户关紧,双脚放在空调的外机上,脚底板紧紧抵着水泥墙,整个身子一动也不能动。我就这样在局促的感觉中望着高高的栏杆对面的星空。凉风吹拂我的面颊,非常惬意。我全身心地、就连指甲都沉浸在六月甘美的凉爽里。吸入肺腑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昏昏欲睡。每一颗星星都在不停地闪烁着。

我感到茫然。

我以前就常常离家出走。想集中思考某件事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有去没有家人时刻留意着、不需要寒暄的地方,我才能平静下来。

不过,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小孩的游戏。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换个地方静静地思考过一些事情,然后乖乖地、战战兢兢地回家,父母即使开始时会瞪着眼骂我几句,不久也会对我喜笑颜开。永远都是这样。现在我才第一次打从心底里痛切地感觉到,所谓的离家出走,是有家可归的人才做的事……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的感觉有些不一样。我踌躇再三。在往旅行包里装东西的时候,好几次停下手来。这次出走,会引发什么大的事情,即使回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所有的一切了。

我对此确信不疑。

家肯定在这里,像以前那样离家几天后回来,表面上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不知为何,我会有那样的感觉。每次回味这种感觉,父亲那高大的背影和母亲的笑脸就会不时刺痛我的胸口。我在行李堆前陷入了沉思。

哲生,会让我更加牵挂。

他每次带着明亮的眼睛神情无邪地来到我面前时,我都会涌出一股强烈的情感,我不愿意失去这一切的一丝一毫,我不想生命中缺少他。

这时,隔着窗玻璃听到有人敲我房门的声音。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开门,但因为醉了,再加上地方狭窄,我一动都不能动,我嫌麻烦,就直起嗓子嚷道:

“进来吧!”

我自己还在屋子外面,根本用不着“请进”,但简直就像在电影里一样,在感觉遥远的屋子里,房门“咔嗒”一声猛地打开,哲生径直闯了进来。他毫无顾忌地走到我身边,说:“你在干什么?就好像肚子朝天、胖得挤满水池的大娃娃鱼一样。”

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听着有些模糊。哲生穿着灰色雪纺T恤衫,配一条牛仔裤,光脚站在我的房间里,一只手上像平常一样拿着一本薄薄的试题集,背挺得笔直,用平素那双清澈得可怕的目光望着我。

……别的地方还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无论怎么冥思苦想,这种事都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不可能的。但假如真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脑海里有关孩提时代的记忆是那样地模模糊糊,也同样令人称奇。最重要的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时闪烁着强烈的火花,向我诉说着“真实”。这种直觉很准。就算希望它不准,也不可能不准。

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我希望哲生来救我。我希望他用那率直的目光和充满着自信的语气对我说:“那种事,不要去管它,把它忘掉!”我感到懊悔,如果真的能忘得干干净净让心情舒展的话,那是最好的了……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而是伸出一只手,使劲打开通向房间的窗户。我只是觉得晚上这窗玻璃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是打开吧。

“什么事?”我问,坐着没动。

“没什么,胶带在你这里吧?我想借用一下。”哲生说。

“就放在桌子上。”

“你在干什么?怪模怪样的。”

“我总觉得在屋子外头心里爽快些。”

“阳台会很高兴的呀!”

哲生“嘻嘻”地笑着。他的声音穿过黑暗,简直就像闪烁着亮光的道路那样,鲜明地充满着夜空。他的声音带着能让人听着释然的音调。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哲生非常喜欢我的缘故。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也非常喜欢他。

“嗯,哲生,夜晚很美吧。”

我醉了。我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他说,临了却用玩笑的语气对他这么说道。

哲生倒没有嘲笑我,说不知道你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他还是一脸认真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拿起胶带走出了房间。

他说:“因为夜里空气清新嘛。”

这句话带着甜蜜的余韵,缓缓地渗透进我的胸中。

从很早以前起,哲生就常常在晚上被人喊出去。

有时是女孩来喊他,有时是他那帮哥们。哲生有很多朋友。他接到电话一离开家,我就会猝然觉得家里很冷寂。那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等待”的孤单。当家里一旦失去了哲生纤长的手足、脚步声、背影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风景,我立刻就会觉得百无聊赖。即使像平时那样有说有笑,或打电话,或看电视,一颗心还是会不可思议地下意识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尤其是有什么伤心事的日子里,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只要听到哲生回家打开房门、上楼梯的声音传过来,我就会一下子放下心来。我用不着走出房间迎上前去,我把哲生发出的声响当做摇篮曲,听着他的声音安然入睡。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感到寂寞,夜里一个人独处时,我常常会感到无法自拔的无助,只能说是一种异常强烈的伤感,而且唯有哲生能够驱散我心头的孤寂。有哲生在身边,我无论多么哀伤,都不会出事。不过偶尔我还是会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忆起什么,这时我就会沉溺其中无力自拔,如同来自远方的流浪者,在初来乍到的地方,无法感受到能长久居住下去的那种安定。

一天夜里,有一个电话打给哲生。电话是我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嘿嘿!又是来喊他出去的。我心里想。他就读的学校因为三教九流的人特别多,所以在附近一带非常有名。

可是,这可不是我当姐姐的可以多管的闲事。哲生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我对着二楼大声喊道:“你的电话!”哲生打开房门走出来。在他“咚咚”走下楼梯来的几秒钟内,我抬头看见他那副惘然若失的眼神,突然就不愿意让他出去了。这样的情感在看到他之前还完全没有。我把听筒递给他,我不愿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阴影。要说那种感觉之强烈,简直到了令人晕眩的程度,刹那间,我直感觉自己将要化成碎片。

我默默地把听筒交给他,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不多一会儿,我听到哲生开门出去的声音。

我只是感到心里怪怪的。

在这之前,不管哲生是在外面过夜,还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我都只是表现出一般性的关心。但是那天晚上,在那个初夏幽静的黑夜里,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为他担心了。那时,我从窗口望出去的月亮的身影和那夜的气息是如此的诡异。尤其是我把听筒交给他,他望着我的眼睛时,两人之间有了一种相通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那仅仅是一瞬间,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生动而神秘的影像。

我在房间里等着哲生回来。我竖起耳朵倾听着时钟发出硬硬的声音冷冷地销蚀着时间。开始时我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看漫画做做习题来消磨时间,后来实在坐不住了,就站到窗边,俯瞰着黑暗的窗外,呆呆地等候哲生回家。

至于此后事态的发展,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哲生的去向,我一无所知。回家的路有三条。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换好衣服,打开了房门。无形的晚风在街道里穿梭,远处传来风的呼啸声。院子里树木的剪影不停摇晃,哗哗哗地喧闹,再过去看得见父母房间里的灯,他们还没有睡下。我顾不得这些,向着黑夜里漆黑的沥青路跨出了一步。我专注地搜寻哲生。拐过好几个街角,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我感觉到残留在头脑角落里的冷静的、“我为什么为了弟弟在夜路上奔走”的情绪消融在黑暗里。之后我只是像一个迷了路的幼童一样,只剩下一门心思寻找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我在熟悉的街道上彷徨,心里想,这简直像是恋爱。

在离家很远的街角冷不防遇见哲生的一瞬间,那样的“恋爱”戛然而止。

“喂,哲生!你从哪里回来?”我俨然一副姐姐的声音,异常平静。

“怎么是你,你在散步?”

哲生问,一副颇感惊讶的表情。见他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松了口气。

“你打架了吧?”我笑着。

“你怎么知道?”他笑了,“这事常有啊,这不是好事情。”

“天才总是招人嫉妒的。”

我说道。我们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肚子饿了。感觉不是滋味,去吃点什么东西吧。”哲生说道。

“在哪里打架?”

“神社。还没有打起来。来了几个俗称‘学长’的家伙,说了一堆屁话,所以我们把他们推开就回家了。就这些。”

“是吗。”

我不知道已经是高中生的哲生平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们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安静地、缓慢地走着,简直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深处。

我们走进了车站前的麦当劳,我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就由哲生付了钱。我们俩点了很多东西,拼命吃着。那种快乐异乎寻常,我真想永远这样玩乐下去。

离开麦当劳,哲生笑着说:“凭什么我遇上倒霉事还要花钱请客?真是祸不单行。”

“回家后我还给你啊。”我也笑了。

“不过,吃饱了以后,感觉就好多了。”哲生抬头望着天空说道。

“这不是很好吗?”

我说道。回到同一个家里的感觉非常美好。视野十分清晰,好像伸手可以触摸远处穿梭来去的风儿。车站前人影稀疏,各处商店里的灯光点缀着黑夜,好像刚过完节一样。

从孩提时代起,每次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比如全家人一起种植的树木被台风连根拔起,或近亲去世,这样的时候,我们俩就会有心有灵犀之感。这天晚上,我们无意中共同拥有与那种感觉相似的某种感应。

“今天,你没有感觉到黑夜特别迷人吗?灯火的感觉,这些是不是都和平时不一样?”

哲生忽然说道。我也有着这样的感觉。天空一片漆黑,户外的空气简直像被擦过的镜子那样映照着街道。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我的确是这样说的,“肯定是空气清澄的缘故吧,今天晚上。”

哲生离开房间、房门“啪”地关上的一瞬间,不安的情绪就像化学反应一样切切实实地涌上我心头。我真想从阳台站起身,追上去到他房里听他说话。

但是,最终我没有那么做。

我依然坐着,抬头仰望着夜空。

而且,翌日的雨夜,我断然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