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教堂广场上叫了一辆车,乘马车赶往富尔察。他们把车篷掀开,在有着老鼠味道的破旧马车厢里,两个人各自蜷缩在一端。雨仍滴滴答答地下着,轻轻敲打在马车的皮质车篷上。阿贝尔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能好好把身子洗一下,没有换内衣,也没有吃上一口热乎的东西了。他抖得牙齿在打架,窝在车厢的一角。他们随着车子一起,在石子路上慢腾腾地颠簸着。在每次剧烈一些的晃动里,阿贝尔都会抬起眼皮看一下:然后一座房子的墙,一个不大的石堆,一棵杨树的树桩,一堵围墙。当他感觉到迪波尔的手的碰触时,他们已经走在劳教所的石头围墙旁了。“你相信吗?”迪波尔问。“相信什么?”他反问。不过只有阿贝尔的嘴唇在嚅动。寒冷、颤抖和滚烫同时在阿贝尔的身体里过了一遍。他的牙齿抖得打架,他感觉自己在发烧。“他说的有关埃尔诺的事?会是真的吗?……”阿贝尔回答不出来,他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他们让车停在富尔察前。然后他们步行穿过泥泞、胀起来的耕田。果树全被打落得东倒西歪。散落在犁过的垄里、已经变小的冰雹颗粒还在熠熠闪光。他俩高一脚低一脚地横穿过这块泥巴地,来到围墙后部,从后门走了进去。他们绕过正面的院子,然后悄悄地上楼,进了他们的房间。

屋里的一切都跟阿贝尔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阿贝尔犹疑地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拉下了卷帘,然后瘫倒在床上。迪波尔坐到桌子旁。院子里空无一人。那些灯笼和残破的、染色的碎纸条被浸湿透了,死尸一样地吊着,垂在挂绳上。院子里桌子七零八落地被掀翻在地上。远处松树林的上方升起了雾。但是,楼下的房间里传出来喧哗、说话和杯碗的碰撞,透过木地板漾出尖厉刺耳的声响。看样子,五月节的宾客们都已经到了,只是他们都挤在昏暗的餐厅里。潮湿又清冽的雾升腾起来,天色渐晚。迪波尔瞅了一眼腕表,六点半。他们在郝瓦什那里待了四个多小时。

“现在你来说说,阿贝尔。”迪波尔说,他把胳膊肘抵在膝盖上,身子向前躬,“关于这一切,你都知道些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之前知道郝瓦什和演员还有埃尔诺……”阿贝尔闭着眼睛,摊开着四肢。远远地,他听到这个问题。他使劲地坐起身,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然后点燃了就快要燃尽的烛台。这还是前一天晚上余留下的。房间里已经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阿贝尔慢慢地说。他困难地转动着舌头,处在似梦非梦的状态。安静了片刻。他不太确定地——声音也尖了一些——继续道: “你们难道从来没感觉到,埃尔诺总在说着别的什么?很难讲得清楚。如果我说‘晚上’,或者‘笔’,或者‘人’,然后他说‘晚上’,或者‘人’,是并不一样的。和陌生人在一起时我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和你在一起时我感觉不到,即使你并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和埃尔诺在一起时却总会有。有什么东西把他和我们隔开了。”上校的儿子伸手去够桌上的烟盒,然后用神经质的手指卷了一支烟。他俯下身,用烛台的火把烟点燃。“所以,你不知道?”迪波尔问,嗓音发干。“我不知道。”“那么,上午你跟我说的呢?……”阿贝尔躺在床上,用一只胳膊撑起上半身。这会儿他用完全不在意的轻松语调如释重负地说: “你明天就去参军了。但是,我并不想与他们为伍,我不需要郝瓦什和基津达伊的世界,还有你父亲的世界……我宁愿死掉。我们并不相信他们的法则,所以才有了这一切。所以才有了这场游戏,这个谎言和富尔察。得有个地方可以逃离,得有个地方可以对他们施以报复,因此有了这个房间!但是,有人欺骗了我们,一切都因此而变了。你明白么?有人骗了我们。现在,所有这一切都变得肮脏,你是不是也同样觉得很恶心?”

阿贝尔倚着床栏垂着头,像是要呕吐起来。门被打开了。并没有敲门,埃尔诺和贝拉走了进来,然后迅速地划上了插销。贝拉已经微醺。

“下雨的缘故,”贝拉困难地说,他的舌头已经不太听使唤,“师长们早早地就醉了。”

埃尔诺靠在划上了插销的门上。“你们去了郝瓦什那里?”埃尔诺问道。他站在那儿,没有戴眼镜,一只手揣在兜里。他的声音尖厉,有攻击性,是恶狠狠地嚷出来的。迪波尔向他迈近一步。“别动!”埃尔诺用命令的口吻说,伸出手摆出阻止的姿势。“还有你。”他对贝拉说。贝拉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一切。“你别从床上起来。”他发号着施令。“说吧。他都说了什么?他全都说了?”迪波尔的身子动了一下。埃尔诺重复道: “我说过了,你待在原地别动。如果你们攻击我的话,我也不会客气的。我受的罪已经够多了。该来的终归要来。我已经等了一年了。我受够了你的优越感,普洛高乌艾尔。”他的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一半,却又快速缩了回去。“请吧,普洛高乌艾尔,说吧。”

他的声音变得完全不认识了,就像个陌生人在讲话。“你是不是疯了?”迪波尔低声问他。迪波尔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这个你去问别人。”埃尔诺说,“快说!他全都说了?……”埃尔诺的目光在他们几个中间闪烁,每过一刻他都又会盯住另外一个人。“你们还是进去了?很有意思吧,普洛高乌艾尔?”他们仍然不说话。埃尔诺接着说: “我警告你们,对我来说已经全都无所谓了。不管你冲我吼叫,还是朝我啐唾沫,这世界上的一切,对我来讲都已经完全无所谓了。”这沉默不语使埃尔诺困扰,他不是很确定地继续说: “上午我去了他那里。我求了他很久,让他不要说,让他放弃这一切……你不相信么?但他不是人……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他是终结的宿命。”

埃尔诺立刻让自己重新振奋起来。“我不会让自己被欺负的。我警告你们,如果他什么都说了,我会进行防卫,即使你们有三个人,即使你们把小团体都叫来,把整个城市和军队都找来,我也能够进行防卫。如果你们不善待我,我就揭发你们。从郝瓦什身上可以学到这经验。他不是一个人,你们对此还不清楚,在他背后还有很多人,他想怎样就能怎样,他挑中了谁,谁就会完蛋。他应该也没有全说真话。他讲了很敏感的事情,对么?关于我……他说了我什么?”忍耐不下去的焦灼让他的脚不停地在地板上踢踏。他声音粗钝地吼道: “你到底为什么不说话?”

“是真的么?”迪波尔问。鞋匠的儿子昂起了头。“我的问题是,他说了什么?”“就是你和郝瓦什,还有演员……”“怎样?”迪波尔在桌子旁坐了下来,把头埋进手掌里: “现在的一切,当我看这所有的一切……好像这段时间我是被下了迷药。你们难道没有这种感觉么?……”无人回答。他静静地转向埃尔诺: “郝瓦什说,你去拜访过他很多次。”“我不回答这个问题。”鞋匠的儿子说。“但是这个很重要。”迪波尔平静地继续说,声音也变尖了一些,“但是如果你不想说……这终究是你的事情。我们想知道的是,你的出卖。你把关于我们的消息带给了郝瓦什,是真的吗?你向他说了一切——我们说的话,我们做的计划,没人知道的我们与众不同的生活,是真的吗?”“是真的。”埃尔诺尖声回答。迪波尔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你和演员……你们受托于郝瓦什,合伙算计了我们,是真的吗?”“胡扯。”埃尔诺不耻地说,“演员只是个虚华的猴子。他知道什么?他也是被郝瓦什控制在手心里,只是,和我又不完全一样。演员为他另外的企图而工作……”“那么你呢?”“我?”“你想怎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是怎么想的?如果我们也陷入这个复杂的局面,会怎样?你又有什么好处?我们难道不是你的朋友么?”“不是。”他扯着嗓门吼叫。他们都不说话了,望着埃尔诺。

“你难道不是我们中的一员?”迪波尔静静地问。

“不是。”他再一次地否定。

埃尔诺现在也平静了下来。他精准、快速地说了起来,好像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好像他很久以前就把这演说的每一个用词都斟酌好了。“你不曾是我的朋友,普洛高乌艾尔。你不曾是我的朋友,有钱的鲁扎克。你也不是,你这细皮嫩肉的家伙。”他很不屑地扭过头,看向迪波尔,“我很愿意做你的朋友,普洛高乌艾尔,很愿意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就跟他们一样。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也是才知道的。我跟你说,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在这一生里还将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的东西……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是它把人们带到你的身边,特别是带来某一类人。但我不可能是你的朋友,因为你就是你,而我是我爸爸的儿子,无论我怎样做,这也是掩藏不了的事实。我真的希望可以是你的朋友,但是你的母亲好心地递给我一双鞋,在几年前一个接近傍晚的下午,我在你们家里时,她让我拿鞋回家去修鞋掌,因为她想用这个活儿帮助我贫穷、生病的爸爸。在你们那里我还拿到过咖啡。从贝拉的父亲那里我得到面包和奶酪。阿贝尔家的老姑娘把水果罐头塞进我的兜里,当我要道别的时候。谁也不会给你们的兜里塞水果罐头,如果你们也到别人家做客。还要我全说出来么?一千天和每一天的一千个分钟里,你们就是这样在我身上践踏。不,这不是你们的错。也没有任何人需要对此负责。你们的替我着想还有这好心肠。”他呸地啐了一口唾沫。“我憎恨你的替我着想。我憎恨你的好心肠。我憎恨你,当你把刀叉握在手中,当你向人问好,当你对人微笑,当你为一样东西、一个回答而致谢……我憎恨你的动作,你的眼神,你站起来和坐下去的姿态。不,它们是没有办法学会的。我明白,没有可以用来弥补这些的金钱、能力、力气和学识。即便我活上一百年,变成百万富翁——当你们早已入了棺木,开始腐烂;当然,在死亡里你们也会去不一样的华丽灵堂,不像我们这些狗,活着也是住在地窖里——我终归还会一样的不幸,因为我会想到普洛高乌艾尔· 迪波尔,只用一个手势和一个微笑就能说‘对不起’,当他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谁。每想到这些,我会在夜梦中呻吟,我会喊出你的名字,我痛苦地喊‘迪波尔’。偶尔我会因此惊醒,然后我看到我的父亲,他就睡在我的床脚下,他坐起来,点着头,然后他说:‘你因为年轻高贵的先生而觉得苦。需要得到洁净。’洁净,是的。我不能得到洁净,但是,如果我想到你们也身处这肮脏之中,你们也将死得很惨,我就觉得自己更干净了。”

“我是个悲惨的人,从彼岸走来,却没有一条能通向你们的世界的路,从来也没有,永远也不会有,永远不会!我爸爸说,是蝗虫与熊。我憎恨你们。你们都去死吧,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毁了你们。在那个即便你们不承认,也仍然对你们很重要的世界里,我要毁掉你们。是我欺骗了你们。我撒了谎。我出卖了你们。我用纸牌,在所有的事情上,用我的每一句话,是我欺骗了。”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油腻腻的纸牌丢到桌上。“明天你就去郝瓦什那儿,普洛高乌艾尔。不管你愿不愿意。那套索很结实。你不要挣扎。上帝会饶恕你的。”

他的声音卡在那里。然后他怯怯地看向周围,完全变了一种声音,差不多是可怜兮兮地说: “我是想成为你的朋友的。但是我总是害怕用餐时你会因为什么事情说我。因为有一次,你说了我什么,因为叉子或是餐刀。”

“这个是能学会的。”贝拉气愤地说。

贝拉这会儿第一次开口,所有人都瞪向他。贝拉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睛。蜡烛已经燃到了根部。黑暗中只看得到一个个的轮廓。迪波尔静悄悄地站起身。“那么,”他说,声音里带着无措和茫然,“也许我们可以走了。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坐在这里?已经什么都清楚了。”然后他好像是讲一个重大的论据: “蜡烛也要燃尽了。”

“你们先走。”埃尔诺含糊地说,“全都走在我前面。我不许你们中的任何人在我的背后。”

他的手还揣在兜里。他闪身让出了房门。迪波尔举起烛台,烛光照亮了埃尔诺的脸。迪波尔极轻地惊喊出来:那张脸是如此扭曲——折射出一种他所不了解的痛楚——以至于迪波尔倒退了一步。

“当然,这里得收拾一下,”走到门槛时迪波尔不是很确定地说,“我们离开之前,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东西拿上。这些破布我们就可以丢在这里了。”他指着衣柜里搅在一起的衣服团,“我想,也没有谁再需要它们了。总之,这游戏已经结束了。”

“多可惜啊,迪波尔,”阿贝尔说,他的嗓音灼热,至此之前他都一直僵在那里不曾说话,“你看看这里。以后它再也不会有了。”

他们踮着脚尖走下楼梯。埃尔诺走在队伍的最后。埃尔诺处在一种无法理解的胆怯中,好像是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拖沓地落在最后一个,即使是在这样短的一截从楼上到楼下大堂的楼梯上。他的胳膊紧紧夹着他的身体,手并没有从裤兜里拿出来。不过无论是在这段楼梯短途中,还是在这天晚上后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们三个人中都再没有谁和他说话。让他们最感到吃惊的,是稍晚些时他们不得不去寻找他。

那狭长的、充斥了啤酒味道,为五月节的举办而刚粉刷过的餐厅里,与以往相比,气氛意想不到地热烈非凡。

一张拐着直角的长条桌上,在较短那一边的上座位置,坐着莫拉维茨、顾尔高和校长。让走进来的他们感到吃惊的,是基津达伊坐在校长的右手边。城市的财务总长坐在体育老师和绘画老师的中间,他的儿子坐在他的对面,他是他们的同学。在他父亲的注视下,他一声不吭,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紧绷着;他时不时要溜到另外一间酒屋里,并不坐下只是站着,把将近半升的一盏水果白酒一饮而尽。后来令他父亲惊奇不已的是——整晚他都不曾见到儿子碰过哪怕是一杯酒——所有的醉酒症状在午夜时分同时涌现出来,他的儿子始料不及地摔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在这一派混乱中,有人给出了一个出发的信号,于是大家把男孩放在担架上,大部队熙熙攘攘地撤退了。

留下来的几个人——基津达伊;那位严酷的君王顾尔高,他在这所有人都亲密无间的场合里,始终以他的各种尊贵姿态,在自己与毕业了的学生们之间维持着他的威严;以及莫拉维茨——在长条桌上座的一端靠拢在一起后,向留下来的学生们发出可以坐到他们身边来的准许。埃尔诺整个晚上都一言不发地坐在寡语的顾尔高旁边。当小团体和几个顽固、兴高采烈的同学受邀于莫拉维茨,推推搡搡并不情愿地挪到另一拨醉汉的旁边落座时,埃尔诺起身离开了餐厅。

关于这次五月节,不仅是在学校非正式记录的年鉴中被谈论了好多年,也成为这座城市的一次令人难以忘怀的活动。人们普遍地认为这是这所历史悠久又知名的学校一次最成功的毕业晚宴。

出于避暑的考虑,教师们在下午很早的时候就和学生们一起出了城,来到被灯笼装饰的富尔察阴凉的院子里。只是没过多久,撕裂的天空就把他们从院子里驱赶进了餐厅。这让人喘不上来气、有霉臭味道的餐厅不可思议地、极快速地、成功地让那些只是偶尔小酌的人也在这个酒精弥散的氛围里努力想把自己灌醉,以至于按理说本该是用餐和致辞都同样重要的晚宴,最终在一群喝高了的人的一片杂乱中消散不见。高温下,酒精对人们的思维能力产生了极大的损害。自我感觉尤其好的基津达伊把整个年级所有将轮到去前线的年轻人都招到自己跟前——摸一摸他们的肌肉,用鼓励的话提醒他们被缩短了的战前训练——他提起独臂小子。

“是男孩普洛高乌艾尔的主意。”——他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独臂小子普洛高乌艾尔在哪儿?”

迪波尔礼貌地,以双臂普洛高乌艾尔的名义,多次告诉他:哥哥应该是留在了母亲的病榻前。当这个解释不留一点痕迹地在微醺的基津达伊的意识中消失殆尽——法官几分钟后又固执地追问起独臂小子普洛高乌艾尔来——迪波尔不再做声了。他们自己也聊起劳约什,说他八成是被恶劣的天气挡住了。暴雨天里独臂小子总会躺在床上,然后把一个个的枕头叠在脑袋上面。

“也可能是别的原因。”阿贝尔不安地说。

迪波尔好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午夜过后,屋子基本空了。他们开始执着地饮酒。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喝酒经验,然后发烧得厉害的阿贝尔的行为举止开始反常地大声起来:他敲打桌子,要求大家听他说话。迪波尔没好脾气地沉默着,偶尔预警地四处张望,像是在找谁,然后又朝着杯子低下头去。贝拉欺负着顾尔高。他坐到顾尔高对面,隔着桌子不停地探过身去,眼神涣散,用一个没有好好用功却极渴求知识的学生的谦卑声音,不停盘问起有关塔西佗的课文中的几个部分。阿贝尔站起来,手里举着杯子,狂热地诵起了诗。不过并没有人关注他。

快三点的时候,他们走到院子里。院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提一盏手提灯,拿着一柄巨大的弯头手杖,那手杖比他的身影还要高。他正低声和房东说话。他慢慢朝他们走了过来,把提灯高高举起,每走一步,他那巨大的手杖就画出一道高雅的弧线。

“你们在这里,”他说,然后停下了脚步,用灯照向他们的脸,“我来找少爷们。是我前线的战友——普洛高乌艾尔少爷要求我走上这一趟夜路。”

现在他们认出了他。他们站在他面前,很是困惑。那是鞋匠。

“准确地说我是来找普洛高乌艾尔少爷的。”鞋匠说。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鞋匠也以他一成不变的特有腔调讲着话。“当然,如果我准确地理解了那些话的意思,这信儿也是带给所有的少爷们的。”

迪波尔向前走了一步:

“泽高尔高先生,我的母亲怎样了?”

鞋匠提着灯,握着手杖,慢慢地把身体转向迪波尔。他点头的动作好像在感谢一个关切的问题。

“有爵位的夫人,”他满意地说,“与周遭的事情相比,一如既往地好。晚间,她的状况无可否认地好转起来。下午时候,她看上去似乎还很虚弱。她曾那样的虚弱,以至于五点左右,普洛高乌艾尔少爷找人把我叫到有爵位的先生们的家里,一旦有任何需要时让我可以在那里待命。我想说,普洛高乌艾尔少爷以极大的自我奉献精神,一整天都在照看他生病的母亲,基本上没有离开过她的床榻,一直在看着她。下午,有那么一刻,有爵位的夫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普洛高乌艾尔少爷有机会来到另一个房间里找我。我一直在那里候着。他把一只手指压在嘴上,然后摆摆手,表示那令人伤感的事情正在临近。但是,晚上突然发生了令人欣慰的转折,神显然又将健康还给了有爵位的夫人。”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感谢上帝。”

他把提灯放在身旁的地上,两只手都握在了手杖上。

“这是一个舒适的夜晚。遗憾的是,行走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了。但是,普洛高乌艾尔少爷的恳求打动了我,让我无法拒绝。他提出,由他出钱雇一辆车送我过来。但是我宁愿步行。因为以我卑微的地位,我更适合走路。耶稣的圣徒们也总是自己行走。虽然这样一来,这消息也许迟了几分钟才被带到,但是与永恒相比,几分钟又算得了什么呢。”

“您带来了什么消息,泽高尔高先生?”迪波尔问。他已经浑身战栗: “您快说啊。”

“遵命。”鞋匠慢慢地说,好像一架机器,运行起来人力便无法再将其阻止。“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洁净的时刻正在临近。特别是对少爷们而言。我的恩人,上校先生回家了。”

“上校,”迪波尔问,他的手向空中抬了起来,“什么上校?我父亲吗?……”

鞋匠频频点头。“他对我还是那么仁慈,”他满足地说,“当他在勤务兵的陪同下全副戎装地走进房间时,屈尊跟我说了几句话。‘老刽子手,’他说,‘你来我这儿找什么?’他仁慈地将这些话说与我听。上校先生是在暗示我得到的洁净。少爷们需要明白,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只要上校先生肯跟我开口,就已经是极大的仁慈了,根本无所谓他说的是什么……重逢的喜悦把有爵位的夫人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我有机会得以听到他们的对话。在令人感动的问候之后,有爵位的夫人问上校先生:‘那块金腕表被你丢在哪里了?’上校先生回答了很久。我不认为在少爷们,特别是在迪波尔少爷面前重复那回答是合宜的。劳约什少爷立即来找我,恳求了很久,让我把这个好消息捎给少爷们。他再三嘱咐我提醒迪波尔少爷,不要忘了那副  马鞍。”

迪波尔开始大笑起来,把两只胳膊抬起在空中。他走了几步。“我爸爸回家了,”他大声喊,“阿贝尔!我爸爸回家了。”停下来后,他揉搓着额头: “完了,完了。你听到了么,阿贝尔?”

鞋匠注意地四处张望。“我的儿子埃尔诺,”他声音粗钝地说,“大概跟老师们在一起吧。”贝拉朝楼上指了指。烛光从窗户透出来。迪波尔走到鞋匠面前。“您的儿子埃尔诺是叛徒。”他静静地说,“您小心点他。您知道叛徒会有怎样的命运。”

“是的,”鞋匠点点头,“子弹。”

“马鞍,”贝拉大喊,“地球仪!只要是能带的都要带走!”

低处的山谷里已经开始有朦胧的灰暗。鞋匠拿起提灯,迈着并不犹豫的步伐走在前面,向那间房子走去。他走上楼梯,就像是认得这里的路。在他们的踩踏下那楼梯承受不住地嘎吱作响。他径直朝房门走去,把巨大的牧人手杖靠墙放下,把灯小心地放在门口,然后他打开了房门。鞋匠的儿子坐在桌子旁,头枕着一只胳膊趴在桌上。他穿着黄色的燕尾服,火焰一样的红色假发向一侧滑落在额头上,那是演员送给他的。有那么一会儿,鞋匠就平静地站在原地。然后,他一瘸一拐地、坚定地走进房间,弯下腰,从地板上拾起手枪,仔仔细细地察看,之后把它扔在桌子上。令人吃惊的是,他神色轻松地搬起儿子的身体,用两只手臂将那身体水平抱起,然后他朝那脸庞低下头,脸上露出亲密无间和请求原谅的微笑。他轻轻地说:

“请你们看:他在演戏。”

他看着那面庞,摇晃着头:

“早在孩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对表演狂热地喜爱。”

他把他抱到床边,把他放平躺下,用两只手指合上他的双眼。与此同时鞋匠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就像他不想破坏一个有趣的玩笑。阿贝尔的嗓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尖厉的叫声。鞋匠跛脚走到他跟前,用手掌捂住他的嘴,然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阿贝尔从头至脚都在抽搐的身体按在了椅子上。之后鞋匠轻轻地说:

“让我们不要吵醒他。请先生们自己带好马鞍。我们最好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城里。”

鞋匠拿起马鞍,撂在迪波尔的肩膀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把地球仪塞给了贝拉。然后他把手杖和提灯递给阿贝尔,用建议的语调轻声对阿贝尔说:

“好心的先生,可否请您走在前面。天已经开始灰暗,路上满是坑洼。”

他用手臂抱起那副躯体,慢慢走下了楼梯。大门的微光下站着房东和几个仆人,他们的脸全都被映成黄色。当手臂上托了男孩躯体的鞋匠出现时,他们全都向后退去。鞋匠不满意地锁紧了眉头。

“嘘!”他轻声地说,眨了一下眼睛,“请让开一下。”

他径直穿过院子。扛着马鞍的迪波尔和双手抱着地球仪的贝拉跟在他的身后,跑得一步一崴的阿贝尔落在了最后,他的手里拿着鞋匠的提灯和牧人手杖,那只手杖有他的两倍那么高。鞋匠用他强壮的手臂托着那躯体,把它在身前举得很高。他快速、稳健地迈着他跛着脚的步伐;他们吃力地跟在他身后。贝拉的令人发寒的哭泣已经变为了抽噎。从院子外他们拐上马路的地方,他们看到富尔察餐厅的窗户灯火通明。哄笑声和歌唱声弥漫进冰冷的寂静里。阿贝尔听出有基津达伊的声音。这是一段下坡路,阿贝尔疾走两步来到鞋匠身边,举起灯为他照路。每一刻,天色都在暗起来。低处的山谷里,有很多尖塔和屋顶的城市已隐约可见。在一个下坡的拐弯处,他们停了一会儿。鞋匠低声说着话。他们在那儿听着,牙齿抖得打架。鞋匠低下头,俯向那面庞,他那好似钢丝做的假发一样的头发蓬乱地四处支棱。他低声自言自语,以至于他们都没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出发了,快速步入了山谷。每前进一步,他们看到的城市的景貌都像图画般变得愈加清晰,仿佛他们是在演出台的沉降梯上,渐渐落入帷幕之下。他们已经走到城市的街道上,鞋匠一瘸一拐,鞋子在石子路上踩出忽轻忽重的节拍。整条街上再听不见其他的声响,只有鞋匠的鞋子踢踏作响,以及贝拉有节奏的抽噎声。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