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整,他们来到当铺门前。这是在一条羊肠小路上的唯一一栋楼房。炎热灰沉沉地扩散着,黏附着,像从骨头里熬出的胶。当铺的正门拉下了卷门。他们来到侧门按响了门铃。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应答,迪波尔于是压下门把手走了进去。昏暗的楼梯间充满了发酸的霉味和酸白菜味,狭窄的木头楼梯通向楼上,当铺老板就住在那里。

墙皮都剥落了。污物,蛛网,一种长期无人清扫的污浊遍布了楼梯间的各个角落。阿贝尔问:

“你怕么?”

迪波尔停下脚步,四顾望了望。

“不,”他说得并不确定,“现在还不怕。不如说,我憎恨,就像演员总说的那样。空气真是糟糕透了。”

他转回身,低声说:

“相信我,你别做声。”

他们是在游泳池吃的午饭。他们安静地度过了上午。迪波尔只是偶尔才从水里爬出来;他走上岸,平躺下来,呆呆地瞪着天空,这样一瞪就是半个小时。他们合租了一间更衣室,一起在里面换了衣服,没有羞涩,期间两个人大声地交谈,比平时大声许多。阿贝尔神经质地使劲发笑,他们还在下水前冲彼此叫嚷着,说了许多的黄段子和话语。他们抓住一切机会,试图淡化掉在这些叫嚷出的词语身上已经附着了的记忆。他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谈论他们的计划,还有未来可能的机会,假如一切都会正常发展,如果这个正向他们接近的小小悲剧——被基津达伊称作“旅程”的兵役——不会把他们的计划全部打乱的话。迪波尔想在奥尔福尔德办一座养马场。为什么是养马场呢?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他透露说他已经有所准备了,在偷偷地收集有关马匹交易的知识,也在读相关的专业书籍。他说得很起劲,然后他止住了,好像突然回过神来,然后礼貌地问阿贝尔: “那么你呢?”阿贝尔耸了耸肩,说: “也许会出国吧。”

天阴沉了下来,远处传来隆隆声,雨仍然落不下来。他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沉默着。阿贝尔先进了更衣室,穿好衣服后来到街上,一直等到迪波尔也走了出来。

二层的走廊上有两扇门;他们无措地站在那儿,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当他们正准备敲门试试的时候,其中的一扇门打开了,郝瓦什从里面走了出来。

后来,每当阿贝尔回想起这个下午——这几天,这天下午,还有这天晚上——强烈冲撞他的心扉、令他最为难忘的记忆,竟是他看到当铺老板出现在房间门口那一刻带给他的震惊。郝瓦什站在门口,用手背蹭着他长长的唇须,微笑着向他鞠了个躬,用一只手在脖颈处整理敞开的衣领。在他微笑的时候,他的眼睛被眼周堆拢的赘肉给挤没了。他用了一个“有请”的姿势撑开了房门,把他们让了进去。他的气息——阿贝尔想——好像厨房里的臭气,好像洗完东西剩下的污水和冷凝的油脂的味道。也许他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因为走廊里也满是腐坏了的食物的臭气;而他们走进的房间里,摊了半张桌面的带把儿的杯碗里、盘子里和饭碗里堆满了残留的食物。如果不是那个“这一刻他已经见过并且经历过”的记忆比现实还要现实地震撼着他,阿贝尔也不会震惊到不能再震惊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他的确从未来过这里。是在梦里,他在梦里见到郝瓦什,就是这样地走向了他:蹭着他的唇须,衣领解开,露出脖颈。还有这冷掉的食物的味道,这一刻,这所有的细节、味道、光线、声音,他都好像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他知道,当铺老板也只会这样走向他:蹭着胡须的手部动作,摆弄着领口的扣子……这从来未曾发生的一刻的又一次重复令他惊得倒退了一步。但是,当铺老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困扰。鞠了躬后他把他们让进房间。他们走进了屋子,郝瓦什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请你们屈尊落座,”郝瓦什说,他拉了两把椅子到桌子旁,“少爷们应该是吃过午饭了。恳请你们能允许我把午餐用完。”

他礼貌地等待着,直至迪波尔点头,表示了允许;他又坐回到桌子旁边,把餐巾系在脖子上,扫了一眼那些带把儿的碗和碟子。终于,他说: “我想,我是停在这里了。”然后他把一个盛满泥状食物的深口盘子拽到跟前,用一把汤勺深深地挖了进去,又把那勺子塞进嘴里。“请不要奇怪,”他一边说一边咂着嘴大嚼着,面带羞涩的微笑,“我吃肉是不配面包的。面包会令人长胖。但是肉不会。就像你们所看到的,我已经完全戒掉面包了。先生们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麻烦了,郝瓦什先生。”迪波尔说。

“来点康图舒佳?不用么?”他把桌子上的陶制酒瓶抓在手里,瓶口没有瓶塞。“像我这样有病的肥胖者,要非常小心自己的肠胃。”他说,然后从瓶里嘬了一大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该减肥了。”他随意地用他肉滚滚的手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杯杯碗碗和深深浅浅的盘子。桌子上满是冷凝在油脂中的肉食的残余,肉泥酱,还有廓尔巴斯香肠,看不到一点儿新鲜烹制的食物。看得出当铺老板是个肉食动物。所有残羹冷炙他都会收起来。“我是一个孤单的鳏夫,所以我需要注意我的饮食。”他重复道,切下一块已经变冷、煮熟的牛肉,他用手抓起那块肉,大口地吃下去。“因此,后来我发现一种补给营养的方式。肉是最容易分解的,我的先生们。非常好消化。每个星期只要找人做上两次饭,星期六和星期三。只做肉。我没法去餐馆,”他说,一边垂下了眼睛,“因为我一次用餐的饭量实在太大了,总是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人一旦步入了某个年龄阶段,就会开始避免公众的注意。我嘛,”他停了一下,把油光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嘬了一下,又擦进桌布里,“每次用餐都要吃掉一公斤的肉。”

他抓起已经被切掉一半肉的大火腿,举在光亮下看了看,然后对准有肉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

“否则我会感觉自己生病了。”他轻松地说,“不多不少,我要吃一公斤肉,不配面包,中午,还有晚上。我让人给我做那种能存放几天不变质的肉。我还要留意各种肉类的变换。我的胃很特别,必须吃上四五种肉它才会感到舒服,甚至,它渴望消化一公斤的肉量。如果我只吃一种肉,比如午饭时一公斤都是牛肉,那么到了下午我的胃就开始难受了。我最主要的菜肴就是肉泥酱。我在家里总是存了各种肉的肉泥酱,因为这个储存时间最长,而且不会变质。有时候我下午还得来上点儿。想不想尝一口?”

他把灰色的泥酱推到他们面前。“请随意。”他从火腿上咬下一大口,用牙齿一下一下地撕扯那顽固的肉,最后从骨头上拽下了那块肥嘟嘟的肉。“在吃各种肉的时候,我得喝上点儿康图舒佳。这是真正的、纯的、波兰的康图舒佳酒,我的先生们。它能把肠子里变得井井有条。肠子会咕咕作响,然后康图舒佳可以在肠子里灭火,就像消防员那样。只要一两小盅,就足够让肠子安静下来。所以我推荐给你们。”他一仰脖,把瓶口对上嘴,又嘬了一口。

“我想,”他不确定地说,“感谢先生们的宽容和耐心,我已经吃完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想把食物放起来。”

他吃力地站起身,手里端了几个盘子,手指头勾了带耳朵的杯子,往房间一角走去。他打开一只陈旧的碗柜,仔细地把食物一个个放回到隔板上,再把只剩了骨头的火腿丢进壁炉前的箱子里。当他把所有剩下的食物拿走、放好后,他用钥匙仔细地锁上柜门,之后抱怨地说:

“我不能接受有其他人在这里同住。我的房里堆满了东西,我无法信任一个外人来看护这些东西。此外,我也喜欢一个人在家里。”

他把钥匙揣进裤兜,站到窗前,有那么一瞬房间阴暗了下来。他找出一支雪茄,缓缓点燃,坐回到座位上。他把自己的坐姿调整得很舒服,把自己的肚子也调整到舒服的位置上。他把肘撑在桌上,冲着灯吐出烟雾,目光飘在他们头部的上方,然后他用很官腔的语调问道:

“有什么需要我为少爷们效劳的么?”

房间里腐坏的、发臭的、肥肉的味道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要让阿贝尔窒息。他们就这样不说话也不动弹地坐了好几分钟。郝瓦什的整个人和他的进餐对他们的影响就如同一种被过分夸大了的自然现象。如果他拿出一只活生生的小羔羊,然后撕扯下那动物的肢体,开始香喷喷吃起来,也不会让他们更加吃惊。房间里到处是苍蝇。是食物的味道透过半开的窗户把苍蝇引进来的,这些飞蝇的毒刺叮咬在他们的腿上和脸上。“要下暴雨了。”郝瓦什说,一边抓挠着手背,“苍蝇真是无耻。”他抽着雪茄,耐心地等待着。

房间被很多特别的物件塞得满满的。三盏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但没有一盏是点燃的;一台硕大的相机被三脚架支撑在墙边;在一只柜子的顶端摆了很多落满灰的锡壶;很多盏七杈银质烛台在桌子上列着队;很多报时钟挂在墙上,只是它们的钟摆都静止不动。

“都是上乘的好东西,”郝瓦什追随着他们的目光说道,然后抬手朝那台相机摆了摆,“滞留在了我这里。有许多东西迫不得已地留在了这里!先生们是否认识摄像师维兹?他是拍摄婴儿照的专家。他现在远在前线。是他妻子拿来了这台机器。她身无分文被留在这城里,又不懂这专业。我又能拿这大块头来做什么?我只能先暂时保存着。维兹如果回来了,他就拿回这机器。它的估价是两百。他就又可以给婴儿们和家里生下的第一个孩子照相了。你们是否还记得?少爷们的相片也是由他照的。他站在机器的后面,逗趣地摆弄出各种手势,然后说:这里飞过一只小鸟,呼!一个好玩的职业。其实我也拍过这样的照片。我赤裸地躺在一张熊皮上,我肉滚滚的小腿儿蹬来蹬去,谁会相信这就是我?如果我现在脱光了躺下,躺在一张熊皮上,请原谅我这么说,我肉滚滚的腿开始在空中踢来蹬去……维兹可以拿回他的机器,郝瓦什是个好心人。”

“真是很漂亮的收藏,郝瓦什先生。”迪波尔说,然后他很轻地清了清嗓子。

他的目光礼貌而好奇地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圈,好像他们只是为了来看这一屋子珍藏的宝贝才坐在这里。房里被一种特别的秩序统治着,那秩序无法在第一眼就被看出来。走进来的人会感觉扑面而来的是胡乱堆在一处的旧货的杂乱无章;但是,如果他的眼睛开始适应这昏暗的光线,也适应了这一派杂乱,他就会看出,所有的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一个填充的狐狸标本站在一只美国皮箱的上面,墙上挂着一个空鸟笼子。阿贝尔的眼睛盯在那鸟笼子上。这座小鸟的住房与郝瓦什和他的整个房间都是那样的不相称,以至于他问道:

“郝瓦什先生难道喜欢鸟么?”

当铺老板只顾喝他的康图舒佳,他嗅着酒瓶。

“天知道,”他不愉快地说,“连这个都被做假了。这是从波兰来的,八成在那里就做了假。真正的康图舒佳会烧人……鸟么?”他转向迪波尔,“这要看情况。这曾是一件典当品,先生们。它被送过来,而我已经不知道我为什么接纳了它。我并不做买卖动物的生意。但是,它是那么小的一只会叫的鸟……金翅雀,如果先生们知道这种鸟。一个孤孤单单的人,如果早上醒过来,它在那里叫。先生们可能并不相信,像我这样一个孤单的人,和一只鸟多么和谐地相处在一起。只是它的肠胃接受不了肉食。总共只叫了两天。”

他满是忧伤,回忆的目光望着前方。

“我当时想,我为什么要给它买小米和种子呢?如果这里有足够的肉?燕子就吃苍蝇。那么为什么金翅雀不可以吃肉呢?柜子里总是装满了肉。我给它吃很碎的肉末,是最容易消化的肉,小牛肉。可它仍然受不了。”

他沮丧地挥了挥手。

“我没能把它养得很久。我重复一遍,我不做买卖动物的生意。这是受时间局限的买卖,如果先生们能够明白。我绝不会把动物买进来。但是郝瓦什有个好心肠,有一天来了一位女士,从衣着上看得出她有些窘困,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把这只鸟笼递进护栏。当然,她一直哭哭啼啼。我笑得厉害,笑得胃都疼起来了!您想什么呢,尊贵的女士?”我说,“一只金翅雀值什么钱?大家都是怎么了!当然,她的说辞与泪水都滚滚而出。她承诺这样,承诺那样,说三天后就会拿钱来赎,她发了各种各样的誓,说在她的生命中,这鸟是她最最亲爱的。还有这样的生意,我这样想。但是她不走,然后鸟儿开始叫。就三天,我说道。因为我心情好,而且我的心肠好。少爷们一定很难想象出人们都拿些什么到我这儿来。这些人中有很多高贵的人……这整个城市里。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但是金翅雀会叫。我想它是饿了。它不肯吃肉,之后它也不再叫了。我知道,反正它也会滞留在我这儿。我能拿这鸟儿怎么办呢,一个孤独的鳏夫,和一只鸟?”

他用手撑着额头,把雪茄塞进烟嘴里:

“请你们现在想象一下:第三天那女士回来了。她站在护栏前,把钱递进来:‘这里是四个克朗,可爱的郝瓦什先生,上帝发了他的慈悲,我来赎回我的鸟。’‘什么鸟?’我问。她开始发抖,愣在了那里。她说:‘那只鸟,郝瓦什先生,我的鸟,金翅雀,是您慈悲地收存了两天,是我亲爱的金翅雀。’然后她攥紧了护栏。我看着她,心里想,确实得把鸟还给她。问题是,它那时候已经不会叫了。”

他朝壁炉的方向挥了挥手,指着那装满骨头和食物残渣的垃圾箱:

“幸运的是,这里的卫生到了晚上才会有人打扫。我又放下一道护栏,走到楼上的房间,从垃圾箱中翻出了那只鸟。它已经有点儿僵硬了。但幸运的是,它还在。我想,来展示一下吧,郝瓦什,给她看看,在你的店里什么也丢不了,所有的客户在我们这儿都会被服务得很好。我抓着那只鸟,规整地把它装进一个盒子,如同处置典当品的惯常做法那样。鸟的身体并不比一块怀表更大。我把盒子用很正规的方法系上,盖上戳,完全按照对待典当品的处理方式。我隔着护栏把盒子递给了她,然后我等着看她会说什么。‘这是什么,郝瓦什先生?’她问,翻转着盒子。‘天啊,这是什么?’你们真应该看看那女士的表情,我的先生们。她戴的手套是那种钩花的,半遮挡着她的手。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小草帽。‘一块金翅雀。’我回答说。然后我就等着。她撕去封条,扯去系带,看到躺在里面的金翅雀。她把它拿出来,捧在手掌心,看着它。我以为她会吼出来。请你们设想一下,她没有叫喊,只是说:‘噢,噢。’”

“她说什么?”阿贝尔问,身子往前探去。

郝瓦什看向他。“她说:‘噢,噢。’”他重复道,“她没有再说别的。但是她也没走。她站在那儿,手里捧着那鸟,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这一刻我突然很生气,因为每当我听从了内心,就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于是我冲她说:‘您干吗哭那只鸟,尊贵的夫人?它不吃肉。您不害臊么,为一只鸟掉眼泪?’她说:‘郝瓦什先生,害臊?’我怒了,每次都是这样,如果我听从了我的内心,然后我就尝到那苦果。‘您不知道现在正在打仗么,尊贵的夫人?’我说,‘当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掉,您哭一只鸟难道不害臊么?您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说完我就一下子关上了护栏。我不是一个坏人,但是我的内心忍受不了。你们知道她回答什么?她说:‘请问那我该哭谁呢?’她这句话真把我激得冲着她吼叫起来。‘稻草人一样的丑陋女人,’我对她说,‘金翅雀小姐,上百万的人死了,就没有一位值得您为他哭泣的人么?’她说:‘没有。’‘那就请您哭那几百万的人吧。’我对她说。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该愤怒还是该嘲笑了。请你们想想看,她回答说:‘可我并不认识他们。’”

他把瓶里的酒倒进一只水杯,倒满了半杯,然后他喝掉一大口。

“我不做鸟的买卖。先生们可以想象得出来。”他用拳击了一下桌子,“对不起。但是每当我想到这个老女人和她的金翅雀,都会感觉怒不可遏。人还是不能听从自己的内心的。我什么都收:银制品,小望远镜,八九成新的衣服……但是鸟,不。”他抗争地仰起头,吐出烟圈,又用手把烟圈挥散开,“不,不。”

房间渐渐黑下来。路上的风卷起一团团的尘土,暴风雨来临前,第一袭黑暗在房间里和房间外扩散着。苍蝇忍无可忍地在阿贝尔脸上叮咬,房里令人窒息,蒸腾的臭气搅着他的胃。他哀求地看着迪波尔。当铺老板时不时地嘬上一口酒,那只鸟还总缠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个记忆把他挑得尤其激动,他用手指头在桌上敲打,唏嘘不已。刺鼻的萘的味道统治着这里,战胜了从物件和食物里蒸腾出来的气味。

“我们是为银器而来,郝瓦什先生。”迪波尔在憋闷的安静中说道。

他们屏住呼吸不再说话。当铺老板转动着眼睛,在房间里到处看,好像在寻找一个论据,一个能够解释他所听到的这句话的意义的辨识物。

“为了银器?”他问,“什么银器?”

迪波尔掏出钱袋,把字据递了过去。

“这是我们家族的银器,郝瓦什先生。”他说得极快,“我不瞒您。家父非常在意它。所以我们过来找您。”

“但是这个早过期了,我的先生们。”当铺老板说,“完全是合规的。一个月之前过的期。”

“我们以为……”迪波尔说,然后他又顿住了,“奥玛德难道没和郝瓦什先生说么?”

郝瓦什站起身,手中捏着那字据。

“奥玛德?”他说,“先生们是指那位芭蕾大师?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先生们难道还不知道?”

“什么?”迪波尔问道。他也站起身,向郝瓦什靠近了一步。

“哦!”郝瓦什惊讶地说,“我以为你们知道了。中午他走了。后会无期。上午他还到我这里道别。”

“和演员们相处总是会这样,”他摇晃着脑袋,朝窗户走去,然后仔仔细细地读那张字据,“很遗憾这个过期了。家族的银器?也许是古老的、很值钱的银器?我们一般只支付银子的价格,不会额外支付附加的艺术价值。太令人吃惊了,他居然没有向先生们道别。因为据我所知,正是先生们……和先生们的友谊,才是他不得不离开的直接原因。”

他小心翼翼地关上窗户。

“你们看,起风暴了。如果晚上它停下来,天气会变得凉爽。不,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少爷们实在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他们的每根弦都绷紧了。阿贝尔说不出话来。当铺老板又坐回到桌子旁。每过一刻房间都变得更黑暗些。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到谁的脸。郝瓦什就像一坨无形无状的黑暗,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背对着窗户。

“少爷们,”他礼貌又坚定地说,“请坐下。让我们来说说这件事。”

他等他们坐下之后,才慢条斯理、深思熟虑地继续道: “他是上午来的,带着车和几只箱子。他当然是为了钱来的。很奇怪的一个人。大流士一世的宝藏也满足不了他。我这个疯子当然还是给了他钱,特别是当他解释了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城市。我没有办法说‘不’……我得明白,很严重的危险在威胁着他。”

他钝声地、困难地笑了两声。

“这都是些多么容易行动的人啊!”他感叹道,“打上包裹,几个小时后就能走了。对他们来说这算得了什么?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说走就走的。请你们也看一看。请你们再想象一下下面的仓库,真正的仓储。因为在这里的只是些剩余,是那些大手大脚的人们遗忘在我这里的。都是些多么不可思议的人。突然缺钱了,随便把什么往腋下一夹:银器,表,耳饰,然后到郝瓦什这里来。六个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想,但是大多数人没有概念,就是六个月之后会怎么样?然后有一天,他们站在这里,开始哀求。”

他又把那字据举到离自己远远的地方看。

“六百。多好的数字。很多人可以用这笔钱活上半年。二十四件套银餐具……”他站起身,朝床走过去。他呻吟着弯下腰,把一个没什么色泽的绿箱子拽了出来,“是不是这个?”

他打开那大箱子,普洛高乌艾尔家族的银器出现在他们面前,闪着惨白的光。迪波尔抓住了郝瓦什的胳膊:

“我就知道它还在这里,郝瓦什先生……您是不会不管它的!您不知道,如果它不在了那会有多恐怖!我们想处理好这一切,郝瓦什先生。我们给您写赎它的字据。”

当铺老板没有说话,他推掉迪波尔抓着他的手,关上了箱子,用脚又把它踢回床下。

“典当人,”他说,“名字是要求不被标明的。请你们想想看,我不能知道这银器是谁的。这个嘛,”他坐回到桌子旁,看着那字条,“已经过期了。办理延期的时限典当人也错过了。典当物已经在公开的拍卖会上被拍卖了。”

“是谁买了?”迪波尔问。

“我。”郝瓦什平静地说,“作为出价最高的人。拍卖会的时间也发过公告。”

“但是那时候,郝瓦什先生,”迪波尔用唱歌一般、吃惊的腔调说,“没有关系。那就更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您给我们银器,我们给您写赎它的字据。在最短的时间里我们把钱付给您。您认识我们,您知道我们是谁。您要理解我们。您不要想歪了,郝瓦什先生。我们在那段时间……奥玛德没有跟您说么?”

“无论说了还是没说,我的先生们:依照法律与法规,银器都不再属于你们了。”

“依照法律与法规,郝瓦什先生?”迪波尔问。

“依照法律与法规。我是严格按照规矩办事的。少爷们会明白的:这是一个残酷的行当。谁的名字我都不能问。”

“我们昨天刚刚通过毕业考试,郝瓦什先生。”迪波尔兴奋地说,“请您理解,我们已经不再是学生了。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请您也想一想!……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会付清钱。奥玛德也是您的……朋友?”

“奇怪,这个演员是个奇怪的人。”当铺老板嗲声嗲气、出神地说,“来了又走了。我这样的人,坐在这里像是一面悬崖。他那样的人好像是从里面长着翅膀。什么都捆不住他。他怎么会没跟你们道别呢……”

风把窗户使劲地晃。“开始了。”他平静地说,“少爷们难道不明白?太令人惊奇了。早上侦探去找了他。”

他做出一个手势:

“他得到建议,需要……偷偷地……立刻离开这座城市。否则他将被驱逐。”

他用手撑住桌子:

“有人举报了他。真是件让人难受的事情,我的先生们。有举报说他在小范围的人群里做了不得当的事情。他怀疑是他剧院的同事干的。关键是,他被举报了。这是一件令人非常不舒服的事,我的先生们。”

阿贝尔紧紧抓住桌子。他极小声地问,以至于在一片安静中也几乎无法听明白他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

“人们说他性侵了少爷们。的确有这样的人。这件事令人很不舒服。对少爷们的未来也同样没有好处。这城市太小了。”

“这不是真的。”迪波尔战栗着说。

当铺老板频频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说有证人。这城里流言传得很快,我的先生们。小城市里的人都闲得很。这样的丑闻一下子就被放大了。很难想象会发展成什么样,如果,比如说有证人出来作证?”

“证人?证明什么?”阿贝尔问。

“证明性侵。请你们想一想。他们说演员是个道德彻底败坏了的人。而对他的控告是他性侵了少爷们。他们说他组织了一个烂醉的聚会。举报说他在夜里把很多出身好家庭的男孩偷偷带进了剧院,然后和他们一起搞了一个烂醉的聚会。”

“这不是真的!”迪波尔战栗地吼了出来。

“举报是这样说的。”当铺老板无可撼动地说,“少爷们肯定知道得更清楚。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否则他也不会这样没头没脑地逃走。他就像飓风一样走掉了,我的先生们。在这种人身后只会留下一片狼藉。”

阿贝尔朝他走近一步:

“您坐在了包厢里,郝瓦什。您……您看到了我们。您安排了这一切……您委托了演员……”

他步伐不稳当,嘴唇煞白:

“您想怎样?……迪波尔,你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走!……”

“很抱歉,下雨了。”郝瓦什说,“也许,少爷们还是等到暴风雨停下来吧。”

他望向风暴。雷一下一下劈在窗户上。积水像洪水一样涨满了整条街道。他轻柔地摇摇头。

“少爷们,”他安静地、平淡地说,“你们还不了解人生。人们总是很晚才会知道什么。我也是,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什么也不知道。请你们听我说。现在正下着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我只是个出身普通的人。但是,也许我可以对少爷们有所帮助。事情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四十岁之前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只这样简单地说:你是个什么人,你是这样的人。请你们现在想象一下。我曾经有家庭,有妻子和一个女儿。我懂得人生。即使是最简单的人也不能知道,他第二天醒来时,会变得怎样。”

他困难地、迫切地大口喘着气:

“我是个暴饮暴食的人,我的先生们,但是我有一颗心,没人能说我是个没心的人。我非常能理解少爷们的困窘境地。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会做的。在一些条件之下,如果少爷们,比如说,明天晚上之前,你们付清欠款及利息,我是一向很乐意将典当物出手的。没人能强迫我这样做。但是郝瓦什说:‘是优雅又年轻的少爷们,请原谅他们还只是孩子,很特别的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你帮帮他们。’郝瓦什只会听取他疯狂的内心,然后,他又把一切都深深埋藏。”

“明晚之前?”迪波尔问。“会有的,郝瓦什先生。肯定会有的。明晚之前。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在这里说了些什么?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奥玛德性侵了我们?那是什么意思,他们看到了我们?我们只是在玩耍,郝瓦什先生。那不是我的错……我什么也做不了。”他开始发抖。“看在上帝的分上,郝瓦什先生,到底是什么举报,他们怎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恳请少爷们不要问我这种我也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我恳请你们的认同,就是我只能用我认为是正确的解释来向你们作答。我所认为正确的是:也许我可以帮你们把面前的局面变得明朗。至于演员做了什么,少爷们又是否有罪,这些我都无法回答。如果你们确实做了举报里说的那些事情,对我而言,是否你们就真的有罪,也永远要打上一个问号。”

他们现在已经无法看到他的脸孔。阴影里,只有他的声音飘向他们,低沉,缓慢,是一种钝的响动,偶尔像是某种动物预警的低声嘶鸣。

“没有办法知道,魔鬼是何时藏进一个人体内的。请允许我为你们讲一个例子。请少爷们听一听。相信你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愿意听一听。我很愿意讲这个例子,因为很有必要,它使你们能够明白人生。我再重复一遍,并没有那么简单。让我们找一个例子,一个人。一个已婚男人,有一个女儿。他是个生意人。在一座城市里有一个很兴旺的当铺,但是魔鬼藏进他的身体,他是个大吃大喝的人,追逐在所有他看到的石榴裙的后面。他需要钱,于是,好像是魔鬼把持着他的手,他做任何事情都手到事成,他的自信开始过度膨胀,他远行去了利沃夫,为军队运肥皂,他做买卖易如反掌,直到他在利沃夫犯下错。生意场上,很遗憾,并不罕见,人们会犯错。四个月。躺在一张硬木板上,足有四个月。他调换了病号饭,每天两个小圆面包和一升牛奶,而这是一个那么能吃肉的人!他是137号,四个月的时间,只是坐在和躺在牢房里,与魔鬼辩论着,他不能明白。请你们想一想,那个木桶,为解决生理需要而安放的木桶,就在牢房里面。尽管喝了牛奶,他仍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鹬。他躺在那里思索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利沃夫他成了这个137号。他备受折磨,因为他是个淫欲无度的人。他是鳏夫,女儿经营着生意,他给她写信:亲爱的女儿,生意上的事务无法预料地把我留在了这里,自己保重,来信请寄至:存局自取,利沃夫,总邮政,137。四个月。难免会这样。”

他大口地喘气。点上一支雪茄。“据我所知,少爷们还不了解男人的事情。是出于友善的考虑我才被告知的。总之,我想强调的是,这是一个性欲亢奋的家伙。只要一小口水果白酒,便再无法平静地从石榴裙旁走开。四个月的时间,他却只是蜷缩在那里。有一次我在火车站见到一只猎犬。它是用木箱子运过来的,投递中出了错,让这只狗迟了一天才被送到。整个路途中它都没往自己蜷卧的箱子里排便,抱歉请原谅我这么说,抵达时它已经痉挛了。它是被人们给抬出来的,后来是医生为它通的便。请你们也这样想象一个人。他终于被释放出狱,来到街上,已经是十月底的一个下午。他摇摇晃晃,招手叫来一辆马车,对车夫说:‘带我去最好的窑子,第一等的窑子,立刻。’天在下着雨。他坐上马车,摘下帽子,把脸仰起在雨里,为什么不下得更大一些,尽管下吧,他这么想,舔舐着雨水。他还从不知道雨水的味道竟是这么好。马车在石子路上颠来滚去,有一位女士在路边停住脚步,她打着伞,穿着棕色的鞋和黑色的丝袜,这是四个月以来他见到的第一张女人的脸。他看着她,那位女士笑了笑。少爷们不明白吗?他去了非常棒的窑子。那房子里长着棕榈树。‘是的,鸨母,’他说,‘一个,两个,什么样的都行。’‘姑娘们到了晚上才会来。如果先生不会反感一头迷人的棕发的话……’那个女人果然是棕发,有金牙齿,鼻翼旁有颗痦子,但是很迷人。她没看到他。他脱掉外套,感到蹲监之后有股味道留在了人的皮肤里。镜子上写着金色的字:‘新年快乐’。”

“现在请你们想想看,”他继续道,抬起手竖起一根食指,“在这样长的一段等待之后,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知道我是否表达得足够明白。什么也没发生。他慢慢穿上衣服,衣服已经是半干了,热烘烘的雨水气味和牢狱的气味从衣服里蒸发出来。这算什么?他这样想。那姑娘穿着小睡裙坐在镜子前,吸着烟。他的目光跃过肩膀望向她。‘哦,’他说,‘对不起。这也可以理解,如果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过来。很远很远的路。’‘那么就下次吧。’他已经站在了门口。真蠢,他想,你四十二岁了,这到底算什么?通宵在台球桌上跳舞一直到早晨六点,其间独自干掉两三瓶香槟,再来半瓶干邑,再狼吞虎咽吃上一根廓尔巴斯香肠,还有四五个煮鸡蛋,对你都算不得什么。他把帽子在手里转个不停。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他不能忍受就这样走了。他既无法走开,也不能留下来。他害怕自己会把这里砸个稀巴烂,或者把谁打趴在地上直到爬不起来。那姑娘慢慢踱了过来,每一步她的身体也都向前涌动一次。她走近了,认真地看着他,把香烟丢开,用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立起脚跟,闭上眼睛,开始亲吻他。很轻柔的那种吻。他们又折返回房间。那姑娘吊在他的脖子上,就这样贴着他走了进去。他坐了下来,傻傻地看着周围,他不明白。那姑娘安静地开始各种尝试:她在房间里走动,往身上擦香水,侍弄她的头发,扑上香粉,脱掉她的小睡裙。她穿了黑色的丝袜,吊袜带则是红色的。一个漂亮的姑娘。从她脸上的皮肤可以看出她过量地饮酒,但是,是一个漂亮姑娘。她的身体是黄色的,冰凉的,结实的,正是你所喜欢的,他这样想,没有一点儿的赘肉。她走过来。‘闭上眼睛。’她说。他闭上眼睛。那姑娘靠过来,然后吻他。肉体也不过是一种装置,他这样想,而这姑娘是个懂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想点儿别的,想点儿愉快的事情,那些先辈们:大卫,所罗门。所罗门有一千个妻子。不,这并不是开心的事情。’他也将手伸向那姑娘的脖后。”

当铺老板伸出他的双手。他们俩向后躲闪开。郝瓦什的胳膊于是在空气中画了个圈。

“那姑娘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扔给他。这样的女孩。就那样扔在他身上,肉拍上了肉。她搂着他亲吻,她的头到处晃动和游走,好像失去了理智。那姑娘的身体开始痉挛,她嘴里有欧多尔的味道,香烟的味道,还有一点酸味。看样子这一天她都还没吃过东西,她的胃是空的。对于这一点,他后来总会记起来。那姑娘亲吻他的眼睛,把自己丢在他的身上。过了很长时间。他好不容易才把那姑娘的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掰开。他得坐起来,他感到他要憋死了。那姑娘慢慢退缩了。她穿着漆皮的皮鞋,是双船鞋。她提上丝袜,坐到床的边沿,然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从什么时候不能的?’那姑娘问。他耸了耸肩。一个躺着的人耸肩是件很可笑的事情。我不知道先生们是否还在听……”

他好奇地等了一会儿,直到他们给了回答。好像现在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一定是犯了什么错,他想道,但是在哪里呢?什么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枚妈妈的黑色胸针。妈妈用黑色的丝带把它挂在脖子上,每当她朝他弯下身,那枚胸针就在他眼前荡来荡去。真的很特别,我的先生们,大多数人会在他生命的重要时刻想起很遥远的事情。比如会想到他的礼服是用他父亲的一件黑色大衣做的,所以袖子特别长。那姑娘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这也是个人,他这样想。她坐在铜床的一角,给自己裹了一块红色的丝绸,她的发帘垂在额头上。她慢慢地把长长的烟嘴抬到嘴边,然后认真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不说话,但是死死地盯着他。‘你看什么?’他问她。那姑娘只是看,把两个胳膊肘支在铜床的扶栏上。她说:‘你不能跟女人做!’他朝她走过去,抬起了手臂。那姑娘却已经站到门口了。然后她又说了一次,更大声地。请先生们想一想,她好像是宣布了一个判决:你不能跟女人做。她已经站到门外了。鸨母迎了过来。‘这是第一等的窑子。也许到了晚上我们就会有好运气。’她说,‘这里有最多的选择。’他走下楼梯:为什么不呢?我得回来。雨洗刷着街面。是个漂亮的城市。有一点单调,如果是长时间停留的话。他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茶。他在波兰籍的犹太人中间坐下,喝着茶,配了水果白酒,还吃了填肉馅的薄饼。他晚上又回到那地方。他一周没离开,每晚都去。他找别的姑娘,也找过之前的那个。所有的人都开始笑话他了。他来的时候,姑娘们站在走廊上,只穿着衬衫,对他指指点点,都在讥笑他。他不能忍受自己就这样离开。他把牙齿磨得要碎了,把头往地上撞,他哭泣,要家人汇钱来。白天他发疯一样在街上走,望着周围,也许他还低声自语。他不明白。好像一下子,没有任何理由地,他就变成了哑巴,他就变成了瞎子,一只胳膊就掉落下来。少爷们是不是觉得厌烦了?”

雨水敲打在窗玻璃上,一道道雷电把窗户震得直晃。他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像是要压过那暴风雨。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想:利沃夫不是你的福地。一天晚上,他偷偷来到火车站。你是有家的,他想,你那位过世了的女人流过那么多的泪,因为你的夜夜笙歌和纵欲无度,但是,那你也曾是有家的,你也曾算个人物,冬季总是有客人上门拜访。离市政要员你也曾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比一只臭虫还不如。为什么?他不明白。他有心去死。死去的人会在亚伯拉罕的臂弯里得到安息。我不知道少爷们是否熟悉《旧约》?那火车在雨中行驶。两个波兰农民睡在他的脚边,散发出大蒜和水果白酒的刺鼻气味。他呆望着前方,摇晃他的头,像个中风的病人,支吾着喃喃自语。人们都看着他。遗憾的是,就在两个星期前,他的女儿跑掉了。先生们可能还没听说过,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们说,倒霉事不会独自到来。他唯一的女儿和一位伤残的骑兵上尉私奔了。他撕碎了衣服,不再和任何人谈起她。你只不过是一个人,他对自己说,一个人,只是想在这地球上活上一段时间。不,你是只臭虫,他对自己说,你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神把你踩踏在脚底下。利沃夫的女孩说了什么?他一想起来就会感到浑身战栗,头晕目眩。他总能看到那些姑娘们,她们坐在楼梯上,只穿了件衬衫,对他指指点点,还在讥笑他。几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他就这样活着,走着,不跟任何人搭话,但他也不再去姑娘们那儿了。每当他想到那个利沃夫的女孩,眼前的世界就像是被掀翻了,他的脑子会充血,他想捣烂一切,他最希望的是坐上火车,回到利沃夫,找到那姑娘,然后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当他独自一人,他会祈祷,或者酗酒,骂人。再也认不出他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对自己说:你一句好话都没对你死去的女人说过,神要罚你坐牢,夺去你的力量,如果你想起利沃夫女孩所说的,先辈们的诅咒便降在你的身上。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他了。他去找拉比,他付了钱,和他说话。‘拉比,’他说,‘神在惩罚我。我不能和女人做。’拉比看着他。一个圣人,他能懂什么呢?‘你只需要等待,’拉比说,‘神在考验你。因为你的罪。你只要耐心地等待。’‘我的神啊,我会等待。’他说。‘你曾是个纵欲无度的人,’拉比说,‘你不遵守习俗和规矩。你欺骗。追逐在石榴裙后。你嗜酒,是个酒鬼和花心人。现在你又想向神要求什么呢?生命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时间表,’拉比说,‘有希望也有失望,有富足也有贫乏。你是怎么想的呢,难道那些神圣的规矩和约束都是白白设立的么?你去教堂祈祷吧。’他去教堂祈祷。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凄惨,以至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他站在教堂里一根立柱的旁边,像个麻风病人。他并不明白那祷词。他只站在那里,不停地前倾后仰,然后喃喃诵念。但是他已经不哭了,也不再唉声叹气。一切也都没有变得更好。他就这样过了一年,不与任何人说话。他在城市里行走。走在街上,他会害怕自己突然跑起来,然后把挡路的人撂翻在地。他不吱声,安静地,紧咬着牙齿,这样走着。”他止了声,点着头,两只手抓着桌子。“这一声雷打得很近。”他很知晓地说,但并没有把头转向窗户。

“先生们要知道,”他慢慢地、高声地说,“没有那么简单。在这城市里,他连出门都提不起兴致了。愤怒在他的体内酝酿,好像他的胸膛里埋藏了炸弹,他害怕它会爆炸,害怕自己会让这城市遭殃。他感到有如此大的愤怒和力量,让他可以点燃这座城,然后在耕田里种下盐粒。是那个利沃夫的女孩,他想,是她说了出来。这样的一个女孩,她怎么会知道?不久前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难道这样的人身上有什么记号?别人也看出来了么?噢,神啊!不能这样活着,他这样想。他在街上低着头走,不敢看向年轻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的眼睛。他憎恨小伙子们,他们是那么清新又健康,他们可以去找姑娘们。总有一天,他要把他们逮住,他这样想。他怨声载道,活像一个老妇人。他责备自己。不能仅仅为了肚子和所有你喜欢的事情而活着,他这样想。那些立下严格规矩的先辈们是英明的。但是你笑话他们的规矩,你淫欲无度,嗜酒,是个肉球,你伤害了天下的兄弟姐妹们,神因此要惩罚你,他这样独自言语。不能这样活着,他想,神把酸雨降在所多玛城和蛾摩拉城,火烧一样的雨水,把肉和骨头都烧净了。我们都有罪,他这样想,神也将因为你的罪降下火一样的雨,在你的头上。”

他把酒瓶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又缓缓地小口咽下。“有一天,他坐在他的店铺里,一个瘸子走了进来,他留的胡须像是在参加狂欢节的派对。瘸子拿了一台布谷鸟报时的摆钟,恳求把它当掉。钟被扔了出来。然后他一瘸一拐地慢慢向门口走去。瘸子又停了下来,说:‘我们都有罪。’就在刚才,你也是这样说的,他这样想。于是他把瘸子喊住,让他回来。瘸子站到护栏前,开始布道:‘只有有罪的人才会得到洁净。’他还含糊说了很多有关青铜蛇的言语。他则听着:在见过那么多的聪明人后,终于遇见一个疯子。‘小姐,请录入:’他说,‘一台布谷鸟报时钟。’又是一个鸟类物件,是个不祥的征兆,他这样想。那个大胡子走了,但是他要求继续的援助,还留下了他家的地址。如果是和钱有关,至少这个人还没有全疯,他这样想。他继续过他的生活,但是食物没有味道,喝下的水也是酸的。有时,他眼前所见到的会变得恍惚起来。如果他看到女人,他会别转开,然后垂下头。神的手正在压迫他,他这样想。有一天下午,他往胳肢窝下夹了一双旧皮鞋,记起那个疯子住在渔人巷里。鞋匠看到他,立刻从那张三条腿的凳子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他,开始为他讲起以色列人出埃及记和炖肉。他是怎么知道我在家里存了炖肉?他这样想。大胡子坐回到他的小板凳上,继续演说着。这是非常好的娱乐,尽管有些困扰,他想。角落里坐着一个男孩,正在一支蜡烛旁读书,并没注意这里。‘这是我的儿子,’大胡子说,‘他将成为绅士阶层中的一员。站起来,埃尔诺,向尊贵的先生问好。’”

郝瓦什的上半身几乎趴到了桌子上,他用两个臂肘支撑着,黑暗里,他的眼睛和两个男孩的眼睛靠得极近。他放低声音,一停一顿地细语。阿贝尔把身体往后靠去,两只手紧紧握住椅子腿,一动不动。

“非常聪明的小男孩,”他静静地、轻轻地说,“体格瘦小,但是非常聪明。几天后是他送回了鞋。和他说话可以非常容易。他常来,就在这个时候,午饭后的时间,到我的房间里来,我们可以长时间地交谈。他什么都知道,如果说起一些严肃的问题,他又能智慧地闭嘴倾听。一个严肃的人能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以及苦恼都说给他听,在这方面他很好用。这是个非常穷的男孩,但是非常鲜嫩,拥有雄心壮志。他有很多计划,比如出国。与他相处是一种愉悦。他是那样衣着褴褛,以至于一个好心人会顷刻间对他心生爱怜。他想变得有钱,如果长大了,变得有学识和有权力。他就想在这座城里定居,这座他曾在这里当过穷人的城市,这座他得为他那些富家子弟的小伙伴们背书本,为那些有钱的同学们辅导功课以换取下午茶、咖啡和午饭,有时还要为他们中的某一位擦皮鞋的城市里。他那些富有的伙伴们总会同情他,让他把他们的鞋带回家,交给他的爸爸,为这些鞋修鞋掌,因为他们想帮助他和他的家。男孩需要很努力地学习,因为他来自穷人阶层,因为他需要免学费。此外,在身体和体格上,他也没有得到上帝特别的眷顾。他很瘦小,如同他的父亲。那些既高雅又有钱的伙伴们让他无法企及。他雄心勃勃。有一段时间他每天下午都来,在这里吃饭,并不嫌弃这个孤独的鳏夫的炖肉。他为他的父亲从这里带回礼物。他的父亲偶尔也来,只有在男孩不在的时候才来。他的父亲频频地点头哈腰,然后说:‘只有罪人才能得到洁净。感谢尊贵的先生向我的儿子所展示的慈悲的好意。’小男孩每天都来。一个这样的男孩子需要太多东西:衣服,书,内衣……他在为出国求学做准备。他在邮局开了存折,偶尔拿到钱就存进存折攒起来。他什么都向我汇报,特别是当他聊起他的那些小伙伴们。他说:他有三个小伙伴,其实还有第四个,只是已经不是学校的学生了,但是还和他们混在一起。”

暴风雨好像突然止住了。四周变得静谧。房里的物件以及他们自己都凝固在这寂静里和一种恍惚的一动不动中。随后,风一下子把窗户撕开,只那么一击,掀翻了房里的物件,把雨也灌了进来。当铺老板并没有动弹。这一刻,他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他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有一天,小男孩说:‘多么精致的男孩子们。他们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同。即便是现在,他们的父亲并不在家,也依然如此。他们的问候与谈吐,也跟我们不一样。’显然,他们已经亲密到能如此无嫌隙地交谈了。后来小男孩还讲了他们的游戏——‘他们已经说谎了。’他说。后来有一天:‘已经偷窃了。’再之后:‘今天我们认识了演员。’后来有一天,他说:‘他们开始偷东西了,有一天他们会到这儿来的。’演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我们相识不久,我也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出我俩是惺惺相惜的。演员也有着某种困扰。有时演员也会说起:他认识了一些多么有趣、多么精致的先生阶层的男孩子们。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演员说:‘他们全都反叛。’他这样说:‘为了某种原因,他们在抗争。’有一天,年轻的埃尔诺不再来了。我能看到他只逗留在另外三位年轻先生的身边。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对其中一位年轻先生的一举一动都亦步亦趋。演员说:‘是时候了,我来组织一次和男孩们的小型的闭门演出,怎么样?一次完全非公开的演出。回头你坐在包厢里看。没有人会知道。’这当然是需要付费的。演员负责组织。”

他走向窗户,费力地把窗子关上。地板上已经积成了个小水塘。

“多么可怕的大风!”他摇着头说,“真让人担心这暴风雨会败了先生们今晚的兴。”

他看着空了的酒瓶,扫兴地把它们推到一边,又绕过了桌子。

“很遗憾,演员的名声已经坏掉了。”当铺老板说,然后站到了他们面前,把双臂抱在胸前。“他被注意上了。也许是剧院里的人。也许是别人。他被举报了,少爷们要倒霉了。如果这个闭门演出,打个比方说,如果有一位目击证人出现了。少爷们依然处在父母和长辈们的权威之下。只一位目击证人,一位知道少爷们所作所为的人,便会给少爷们带来再大不过的麻烦。那样的话,少爷们便会无颜再见他们亲爱的父母和其他的亲人了。”

迪波尔朝门的方向慢慢地后退。听着当铺老板的话,他的嗓子眼里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这会儿他打起了嗝,然后用卡壳的声音问:

“您想怎么样?”

没有人作答。

“阿贝尔!”

他一步跳到阿贝尔身边,摇晃起阿贝尔的手臂:

“你说话呀!……这是怎么回事?……他要怎么样?……”

阿贝尔用他惨白的手握着自己的喉咙,像是在领口调整着什么,之后他才开始说话。当铺老板微微笑着:

“郝瓦什是个好心肠。少爷们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郝瓦什在想:两位这样优雅的男孩子,也许哪天能来我的陋室,看望我。你则凭借你的天赋来愉悦他们。现在他们就在这里了。”

他微微笑着,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们。

“郝瓦什愿意为少爷们效劳。比如说,明晚之前。也许,普洛高乌艾尔先生先把这张家族银器的典当票据收好。然后明天,比方说,还是这个时间,我仍在这里恭候先生们,你们或者带钱来,或者不带均可。我不想打扰了你们今天的娱乐活动。请少爷们再通盘想一想,然后请遵照你们的意愿做出选择。郝瓦什是不会离开的。郝瓦什也不会不理智地行事。他就在这里,像一面悬崖。他的财产状况和身体状况都把他拴在了这里。你们的一位小伙伴将会帮助少爷们知晓,郝瓦什对人总是那么友好,而且出手大方。在任何领域,他的关系网都是最上等的。请先生们遵照你们所领悟的来行事。郝瓦什并不喜欢不清不楚的生意。他已经坦白地告知了一切。请少爷们自己做出决定。”

他四顾看了看。“已经是小雨了。如果少爷们现在想要离开……”他打开了门。

“祝你们玩得愉快。那么,明天,这个时间。”

他礼貌地把他们让出了门,很困难地鞠了躬。之后,他们站在楼梯间,听到他用钥匙在他们的身后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