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电照亮了第一级台阶。光线好奇地蹿到墙上,一块罩了护网的玻璃后面悬着一张纸: “1/2 10,弄臣。预演。”演员踮着脚尖走在前面,在半层楼的地方他推开了一道铁门。
长长的走廊是如此狭窄,以至于展开双臂便能碰触到两边的墙。他们这样往前走着,不稳当地排着一个纵队,摇摇晃晃。走在最前面的是演员,步子摇摆,像是手电光。他把光前前后后地打着,每迈一步都是门,一道道有着磨砂玻璃的门,有时是铁门,楼梯或上或下地通向这些门。在剧院的内部只看到楼梯和门。处处都填充了甜腻和腐败的气味,不是香水、阴霉或胶水味,而是帆布、颜料、九十度的酒精、人体、灰尘、污物和不流通的空气相混合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混入了一种特别的、没有任何雷同的、剧院自有的味道,像是从那些华丽辞藻和舞台朗诵中萃取蒸馏出来的,又和言语、彩色的灯光与动作的蒸馏物黏着在一起;非常肉体的、刺鼻的味道,附着在那些在剧院工作的人们的衣服上、皮肤上和头发里——即便他们没在舞台上,依然能从他们的身上嗅到。阿贝尔现在理解了为什么演员对那些陌生、粗糙、袭人的香料有着特殊的钟爱。演员是在用香料的味道包裹住这舞台的味道,如同没人喜欢被别人嗅出自己职业的特殊味道一样。因此,带着厨房味道的女仆要洒上廉价的香水,皮匠要涂抹香得刺鼻的头油膏,食品店的伙计要搽上麝香;出于同样的原因,演员把自己调成了西普香。
人们永远也想象不出一所房子里会有如此多的楼梯。有如此多的楼梯和门。他们爬了有两层楼那么高,演员推开一道又一道的门。铁质合页的回力门嘎吱作响,抗着劲儿才肯被推开,看不到尽头。演员低声吹着口哨。他走在他们的前面,手里拿着手电,低声吹着一个甜蜜的、断断续续的调子,一遍遍反复地吹着。他在一扇有磨砂玻璃的门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美发室了!”他打开了灯。“你们坐吧。”靠墙有一条长板凳,从天花板垂下的一块红色条纹的帘子把房间的一角隔成一个单独的部分。一张没有刨过的桌子上放了一面廉价的、镜面有着斑斑锈点的直立镜,往后斜着,桌前是那张凳子。“你们得尊敬发型师。”他用一只手掀起了帘子:墙边成百的假发套垂在长长的支撑杆上,金色的和棕色的,已经花白的和烫着小卷的,大波浪的和直顺的,带着说不出的伤感与无奈,以及它们因为生活窘迫而有的忧伤。头发里会留下某种人的东西,即便那是已经被剪下来的。角落里,一个金色的女子发套上垂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瞅着那个从它下面离开了的女子;两根辫子失望地在空气中找寻那个它们可以搭上去的肩膀。一个黑色的、又长又浓密的发套,本应飘起飘落地轻轻拍打在库鲁克英雄的肩头,可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它轻拍,那长长的头发盖着看不见的额头,惶恐而凌乱,以至于已经无法用理性再去理解它。一个秃顶的头套上,光滑的皮肤两侧有几缕白发,遮住了蜡制的苍老的耳朵,那是一对已经听过太多故事的耳朵,却狡猾地把秘密都藏在心底,不与人说。每一个头套都存留有那个人的特质,那是从人的发根里生长出来的。成百的、看不见的人挂在这些垂着的头套下面。这引起人们对某种古老的大屠杀的记忆,而刽子手是时间,是这个最大的刽子手在这些头发的主人之间进行的。“发型师有着超越人类的力量,”演员说,“他有一点像大自然,”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灵巧得许多。”
他坐在镜子前,长久地盯着自己。
“有些假发,它们自己就可以演戏。”他拉开一个抽屉。“这一个,这个金色的……有多少次,是它代替了我在那里演!”突然间,他一把拽掉他的假发套。这个动作是那么的突然,发生的影响是那么的粗鲁,以至于原本痴迷地、默不作声地在长凳上蹲着的他们,现在全都一下子往前倾身。迪波尔更是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他们是知道演员戴着假发套的。他们也知道他总会根据时节的更替变换头发的颜色。有时是梦幻的浅金,有时是火红或是黑色。但是这个把头发一把拽下的动作,在他们身上引起了感同身受的痛楚。假如演员更加大胆地进一步卸下他的一只胳膊,或拧掉自己的脑袋,他们也不会感到更震惊了。演员那雪白的、涂了蜡一样光滑的脑壳一下子从摘掉的发套底下冒了出来。那秃头里有着如此的赤裸和肉性,脱光了示人的不羞耻,好像是演员把他的衣服都脱光了,然后如此赤裸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刚降生的婴儿。他用白皙的手抚摸着他暴露无遗的光滑的头,漠然地朝镜子弯下腰,专业地审视着自己的脑袋。
“要格外小心,”他说,他用一个拳头撑起那个死掉的金色发套,然后轻柔地抚摸着一缕缕的发卷,“需要特别注意,不能让水碰到头发。这是最重要的。你们还年轻,所以我告诉你们。很遗憾,当时没有人告诉过我。有些人在淋浴时把头放在水下冲洗,然后用肥皂洗头。要知道,这是人们所做的最不谨慎的事情。还有一些人,在擦洗身子后把头浸到水里。水会让头皮产生皮屑,头发也会变得干燥,失去光泽,容易折断。你们永远也不要让水碰到头发。有非常好的洗发水和干洗的洗发粉末……等一下!”他向镜子靠得极近,眯缝着眼睛盯着自己 的脸。
镜子前,在他没戴假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漠然、没有生命力的神情。只有眼睛还是活的。所有的表情都死一样地垂着,好像那个一把拽掉假发、使他赤裸示人的动作一起抹去了他脸上被生命和时间刻上的所有记号,抹去了表情和个性的鱼尾纹;现在他赤裸,空洞,没了生命。他成了一件物品,可以让人随意摆弄,随意加工。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鼻尖,好像那是一个身外之物,他上下左右地晃动着脑袋。一个寂寞的、从未见过的人坐在他们的面前,就像一块原材料,任凭它的主人把它弄成想象中的任何模样。他把自己的脸揉揉捏捏,异常仔细,好像只有他自己在这里。他垂下眼皮,转动着眼珠,用手掌遮住自己的下巴,然后好像画家在欣赏自己的画作,从眼缝中审视着他自己。
“我大约有三十四张脸孔,”他随意地说,“三十四或者三十六,我已经很久没有数过了。我有一张黑人教父的脸,亲爱的……我还有一张西哈诺的脸。我还有一张凯撒的脸,没有头发,一个不用作假的秃头,只要嘴边上有这么两道……看 这里!”
他拾起一支炭笔,在颧骨两侧画了两道线。他的脸一下子瘦了下来。他脸部所有的线条变得硬朗、坚毅,这个秃头开始鲜活起来,像命运的标识符,是深藏在一个人内心的全部痛楚所清晰折射出来的标志,也是所有成功、胜利和凯旋都不能弥补的。
“这是我的凯撒,”他说,“他头顶没有戴桂冠。他抗争地把羞涩丢进空气。人们看见他,人们战栗着。这个光秃秃的脑袋承载了整个世界的命运……”
他慢慢地把金色发套又戴回到头上:
“生存或是灭亡的问题浮现了出来。”
他庄重地走过他们身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跟你说,波洛尼厄斯。”
好似哈姆雷特那样的神经错乱,他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把金发的一缕慢慢卷到额头上方,扁起嘴巴,恍惚地向前走了几步。现在他又变了一个人,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角色的人,只有嘴角在挑衅地微笑,好像某个在街上擦身而过的路人。“它总是代替我在表演……”他忧虑地说。他坐回到镜前,重又把自己脱成个秃子。他从一个抽屉里刨出半打假发套,胡乱地拨弄着,然后一个个地戴在头上。他的脸每分钟都变换一个样子。有时是个彻头彻尾的年轻人,转眼又变成一位尖酸的老汉。生命在他脸上一一浮现,一个个时代和一个个人的折射,却都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未解释他是想起了谁,只是用面部在表演,就像一个大艺术家演奏着他的乐器。他可以把鼻子鼓起鼻孔向上翻,把有弹性的脸庞隆起,让五官都皱在一起。
他的手里抓着一堆工具:粉刷,色棒,棉花团和纤维线团,酒精和胶水。他在自己的下巴上面粘上一撮小胡子,在颧骨两侧粘上很窄的胡须,低低地呻吟,好似犯了痛风。他抬起一条腿,不时地发出嘶嘶声,只发出一半的声音发号着指令,让人们把烧热的红酒端来。他用他的脸和那些纤维线团戏耍着,好像用变脸的戏法变出一张张的面皮。久远历史中的人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被他复苏了,只需不经意地画上一两道隐约的线条,便完全不会有任何的误判。然后他又把所有的工具从身边推开。
“也许,”他说,“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张脸孔,在那张脸里我可以一直活下去,能活很久很久。这并不容易。纤维、头发和颜料都只能帮上一点忙。是这个,”他用两根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脸,“这个听话的东西。需要知道的是该如何对付它。它当然会缩水,变硬。肉也有生命,我的朋友们,就像灵魂一样。需要给它下指令,需要训练它。我的这副躯体,”他陌生地从头至脚看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沮丧地挥挥手,“已经被我用得透支了,我已经厌烦它了。在一个另外的城市里,最近的一个,我渴望能活在另外的一副躯壳里重新示人。也许像一个鲜花般的少年。我不知道。也许是一个耄耋的老人。皱纹都变硬了,舒展不开了。我已经老了。”
他厌恶地弹着自己下垂的下巴。
“我非常喜欢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一把纤维线团,“还有这个,这个。”他将一把发套抛向空中。“你们要相信,如果我戴上这个猩红色的泰特斯的头套!……有谁还能认得出我?……”
然后他给自己套上这猩红的泰特斯的头套。棕红色、闪光的发卷覆在他的额头上,一直垂到鼻梁上。他轻轻地用手指给自己涂上口红,他的嘴唇年轻地胀鼓了起来。他用一根火柴头上的黑炭描画了眼睛,然后他疲乏又散乱的瞳孔一下子有了光亮。这张脸焕发着年轻、红润,并且快感地邪恶着,没有丝毫的羞涩,甚至为此还有微微的骄傲。他的声音也变了。他用嗡嗡的、发号施令的声音说话。
“我有三十四张脸孔,”他大喊,挤出他的双下巴,“或者是三十六?谁会认出我?我就像一个看不见的灵魂,我消失不见,从人们的指缝间溜走。我的世界是不死的,因为我也会从死神的指缝间溜走。他不会认得我的脸。即便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也无法认出那个真正的我。”
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轻声说:
“每个人都有许多张脸。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哪个会是最终的一张,在那背后不再有别的脸,而只剩下骨头……”
他摘下泰特斯的发套,用手巾从脸上抹去颜料。现在他又一次地在镜子里检查着这块原材料,然后沮丧地说:
“这个秃子,没有牙齿的猪头难道就是我吗?不。让他进地狱去吧。”
他把牙套也摘下来,丢到假发的旁边,好像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稍后,他又用一块手巾仔细地擦拭起牙套,再小心地戴进嘴里。
埃尔诺站了起来,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演员找出烟,把手巾搭在脖子上,嘴里叼着点燃的烟,怀疑地审视着自己。
“在巴黎,”他说,“餐厅的服务生们在干完活后就是这样坐下来吃午饭的。用餐巾纸卷成一根绳子,把它在脖子上搭成一个环,好像那是块手巾。”
“肯定是这样的。”阿贝尔说。
他们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进来。他们会跟演员混在一起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比起那些低级的、在妓院里打着快要吐出来的醉嗝的毕业狂欢派对,演员所准备的这些则显得更丰富,更有趣。他们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演员。他们痴迷地观赏着他缤纷的变换。贝拉被演员的大量的纤维线团、色棒、粉扑盒所深深地吸引。阿贝尔想,演员也许还有另一张脸,一张他自己也不曾见过的脸,而今天夜里他将穿上这一张脸。他忽然想起演员独自待在他的房间里,靠在窗前的那半分钟。寒意沿着他的脊梁蹿上他的后背。但是他知道,无论外面有怎样的宝贝,他也不会离开这里。这个晚上,他要跟他们一起度过,跟这个小团体一起,跟演员一起;演员不摘下最后的一张假面,他便不会离开。演员此刻坐在镜子前的样子:脖子上搭着手巾,脸上有少许胡楂,光头,嘴里叼着烟,跷着二郎腿,手随意地支在胯上——好像是另一个人种的人,无法知道他的职业,不知道他说什么语言,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他从哪儿来,他可能是做什么的,他揣有怎样的目的。他歇着,抽着烟,晃着腿,是那样陌生。如此之陌生,以至于他们全都有些畏惧地沉默了。这里的一切都掌控在演员的手里。墙边有很多的发套,很多的命运,和发套阴影里吊着的很多人们的特征;这里是演员的王国,只消他挥一挥手,庞大的军团就会涌现出来,有着恐怖面孔的人们从过去,从一无所有中爬出来。演员自傲地、确信地、满意地微微笑着。他把烟嘴在双唇间从一边拨弄到另外一边。
只有埃尔诺抱着一副有所保留的态度审视着演员。
“你准备干什么?”他平静地问。
演员扔掉了烟嘴。他说: “让我们行动吧。”然后他跳了起来。
演员让阿贝尔坐到镜子前。他把双臂抱在胸前,他的一只手指按在下嘴唇上,头略向后倾,看着阿贝尔。他又走向窗户,背靠在窗台上,然后长时间地审视着阿贝尔。好像一个画家在摆弄自己的模特,他摆了下手,让阿贝尔转过身把侧面给他。然后,就像一个终于发现了自己正在苦苦寻找的东西的人,他一下子跳到桌边,从黑色的纤维团里揪出一小缕,晃着脑袋,吹了一声口哨。他用两根手指转动着男孩的脑壳,深深地惊叹,不时发出一个个“啊,啊”的感叹音。“我准备干什么?”他声音夸张、好像开玩笑似的问。“我按摩,我做准备。我要办一个小小的庆典。一个人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找出一个发丝花白、梳着偏分头的假发套,用梳子梳理它。“你变老了,我的孩子。最近这段时间你明显地老了。是痛苦摧残了你。”他小心地用梳子把发套梳成中分。“我想是为了道别……”他说,“因为我们可以去找姑娘们了。我们可以去裴多菲咖啡馆了。”他把一个棉花团缠在一根火柴棍上,又找出很多瓶瓶罐罐。“坐到镜子前来。我已经开始看见三十年后的你是什么样子。到时候你会想起我。”他突然把发套按在阿贝尔的头上,好像一块磁石一下子吸过去,一个猎物被粗鲁地捕获。阿贝尔整个人都变化了。镜子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从镜子里看着他自己和他的同伴们。吃惊的眼睛上方是衰老的额头。演员用指间夹着炭笔,正给他描画着眼周。“我的设想是一个小小的庆典……为了尊重我们所有的人,我所办的庆典是今后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忘却的。有一次我们曾说起过,我们要一起登台……穿上全副的道具,每个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台词。我所想的是那种很业余的节目……就是这样,当然,每个人都自己独立表演。”他把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粘在阿贝尔的下巴尖上,又把它扯掉,丢到一边,然后试着为他在下巴两侧粘上胡须。“这个时刻来到了。所有的戏服都任由你们差遣。舞台也是。这所有的道具。观众席是空的。我们就为我们自己演。就我们,可以一直到早上,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天晚上,这所剧院,这观众席,这舞台,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他嬉笑着。最后他决定使用脸侧的胡须。他把两道花白的、细长条的胡须粘在阿贝尔的两只耳朵旁。甜甜的胶水味充满了整个房间。“这样并不赖,”他说,然后他满意地望着阿贝尔,“嘴唇要薄一些……这里要有些失望。然后这里要有些疑惑。然后这里……辛苦了我的小天使,我就好了……有一些彻悟和傲气,某种无能为力的原谅与释怀。”在他的手下,阿贝尔每刻都在变化着。男孩们站在阿贝尔身后,安静地看着他。“不是戏法,不是巫术。”演员说道,他用梳子和炭笔,以几个非常快速的动作在他的脸上画着。演员调整着阿贝尔的发丝。一道道笔画软化了阿贝尔脸上硬朗的线条。“我并没有和魔鬼达成什么协议,”他刷着他的眼睫毛,“只是手巧和我的专业知识。你的钟表往后拨了三十年。我们终于好了。”他把手巾夹到腋下,把梳子别到耳后,以一个费加罗的动作深鞠了一躬。“先生们,请用掌声鼓励一下。有请下一位。”
阿贝尔犹豫不决地站起身。身后的男孩们往后让开了一步。演员已经在瞅着埃尔诺了。“冰冷的心,绿色的胆——阴谋的刺,蛇的信子,在哪里现出驼峰的位置。至少你会长出一个瘤子。”他把埃尔诺按到镜子前。阿贝尔站在角落里,双手背在背后。假面里有一种让人平静的东西。人可以活在它的后面,可以随便去想什么。他看着迪波尔,得意地微笑着。大家笑着把他围在中间。独臂小子好奇地嗅着阿贝尔,围着他转。迪波尔睁大眼睛看着他。阿贝尔笑起来,从伙伴们的脸上他看出来,就连他的笑容现在也变化了;他们严肃地、惊奇地望着他。“我们把大自然给提前了,”演员说,他完全沉浸在了工作里,“并且我们改进了它。仅此而已。你们的成熟度,”他把火红色的假发戴在埃尔诺的头上,“这才是我想强调的。如果长大了,那就长大吧,”然后他用猩红色的胡须盖住了埃尔诺嘴唇上方、长着雀斑的条形地带,“然后承担后果。大师手中的笔刷是由本能来驱动,不过他的老师却是学习、注意力和吸取经验。我说了你是驼背吧。”他用两只手捧住埃尔诺太阳穴的位置,把他的头向后仰去,然后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小怪物。现在我剥掉你的皮,然后把蛇蜕下来的皮给你粘上,做你的新皮。”他用两根手指按下埃尔诺的眼皮,然后冲他们挤了下眼睛。
当演员去了他自己的更衣室,他们踟蹰地审视着彼此;但是没有一个人想站到镜子的前面。在新的环境和新的外形里,人们可以以如此惊人的速度习惯他们自己。遗憾的是这些戏服并不是那么合身:比他们自己的尺寸都要肥,他们的手和脚都淹没在那些很肥的遮盖布下面。只几分钟的光景,他们都长大了,也变胖了。埃尔诺倚在手杖上,站在桌子前面,弯腰驼背。在他的老式披肩下面,他尖尖的驼背高高地隆起。一缕缕红色的头发从戴在他头上的高礼帽的下檐垂下来,垂在他的额头上,老款的燕尾服和丝绸制的及膝裤子垮垮地坠在他单薄的身上。在他的鼻翼旁安了一枚黑色的、长着毛的瘊子。他眼周的皱纹很深,小小的眼睛里闪着陌生的困扰、愤怒和抗争,他嘴角不愉快地弯曲出苦涩的、备受折磨的线条。阿贝尔低声、郑重地说: “生活教会了我要热爱真理。那高于一切的真理。”“还是系上你的裤子吧。”埃尔诺回答道。因为急促,他们把衣服穿得凌乱。阿贝尔合拢上他红色的袍子。贝拉——半身赤裸的西班牙水手男孩——头顶裹着头巾,额头上湿漉漉地贴着性感的发缕,用手撑着胯坐在窗台上。独臂小子隐藏在他身上的那件古罗马时期无袖长袍的一道道褶缝里。他坐在桌子上,踏着系带拖板鞋,光着的脚前后晃着,额头上缠了布带子。他自傲地、受伤地望着前方,带着庶民西维奥的自傲,那个人同样是把自己的一只胳膊奉献给了国家,不过对此举劳约什并没有什么好的看法。
“罗马,”他说,“我失去了你!”
他们躁动起来,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着。这些无知的角色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他们都努力地不去注意迪波尔。
普洛高乌艾尔上校的儿子痴迷地躬身站在镜子前,带着一点儿纳雪瑟斯的眩晕。两根长长的、金色的发辫顺着他的肩膀往前滑下来,高腰的丝绸上衣紧箍着他的身体,他用一只手提起裙角,穿着长筒丝袜的双腿交叉站立,一双漆皮鞋小而轻巧。伴随着每一次的呼气和吸气,他衣服深V领下方那漂亮的胸形一上一下地起伏着,那是演员用两块手巾为他完美隆起的一对乳房。他的手臂、脖颈和领子下露出来的胸部都扑上了白粉。他的眼睫毛也在演员的指尖下神奇地长长了,而青春痘则被演员为他轻柔抹上面颊的玫红色胭脂给遮住了。
埃尔诺弓着背,小心地绕着迪波尔走了一圈。他举起头上的高礼帽,嘴里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词汇。迪波尔则报之以微笑,然后又立刻转回身,回到镜子的吸引力里面。他高高地提起裙角,试着走了几步。假发把人弄得很热,味道也很难闻。
“我的汗出得很厉害。”迪波尔用低沉、窒息般的声音说道。
埃尔诺伸出一条胳膊。独臂小子却抢到了他前面。
“这只是一条胳膊,漂亮的女士,”他说,“但很强壮,让你可以握得到。”
阿贝尔打开了窗户。闷热的空气和夜晚沉重的、浓稠的泥土气味涌了进来。他们安静地站着,好像那窗户在提醒他们去注意现实,注意那些广场周围矗立的房子,和那些可能看进这里的人们。他们看着彼此,笑不出来。对这罪恶结盟的心知肚明,抱团在一起却又怀揣不安的快乐,以及对这个毫不知情、睡着了的世界嗤之以鼻的幸福感,一起充满了他们的内心。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地,延续最后一分钟地,演员把他们封闭在这个小世界里。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思绪里闪过:他们共同的记忆,将他们捆缚在一起的反叛精神,与一个世界相对抗的、他们暗中燃烧的仇恨,而那个世界却同他们自己的世界一样,无法理解,不够真实,如此不自知,满是谎言。而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这个友谊、渴望与惶恐,在他们的眼中闪烁出的是难过的光!迪波尔提起裙子,充满惊喜地转了一个圈。
“这裙子,”他说得极真诚,也带着惊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不舒适。”
一个很胖的水手走了进来,穿着无袖条纹背心,肚子凸了起来。他穿着宽大的、蓝色的帆布裤子,脚上穿着厚皮鞋;他跨了一步站在门槛上,嘴里叼着烟斗;他抹了蜡的头发往前梳着,油油地贴在他的水手帽下面。他目光散乱,撇着八字脚站着。他从嘴里取下烟斗,摆了摆手,让他们往前走。
他的皮鞋踢踏作响,敲打在木地板上,发出空荡荡的回音。他不确定地往前走着,打开了灯。巨大的光一下子冲进他们的眼睛,从下方,从侧面,光的背后是深深的黑暗,是观众席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盖有一块块丧气的、散着萘味的白布单子。演员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到处走来走去,如同机械师一样安然与放松,并不理会男孩们。他抬起扳手,打开开关板,光线被调暗了,所有的光最后都射向舞台的一个角落,聚集成一个彩色的、翻滚的光的水塘。到处都悬着拽绳的把手。一块块的幕布、电路的开关板、一条条的长木板都浸在一片隐隐约约里。他把一根绳子往下一拽,然后用另一只手从掉落下来的一坨绳子里抓住其中的一根;巨大的、彩色的帆于是慢慢翻转过来;这个嘴中叼着烟斗的水手站在酝酿中的风暴里,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那些拽绳和彩色的帆。一个装饰着棕榈树、有上坡台阶的道具摆件落了下来,封住了这场景的一边。侧面,一个破旧的玫瑰花廊的道具在被风卷起的尘雾中也降落下来。“风暴要来了。”演员漠然地说。他疾步向一面道具墙的后面走去,之后,从远处传来了尖厉的风声——嘶鸣着穿过玫瑰花廊吹了过来。短促、隆隆阵响的雷声紧随着风暴的鸣吼。演员从一棵满是灰尘的仙人掌后面走了出来,他满脸严肃,搓着手,点燃了烟斗,摇头晃脑地环顾着四周。
“我觉得这还是不够真实。”他说。然后只用一个动作,他就把里维埃拉地区的风光变得消失不见了。“你们都站到中间来。”这片风景又升回空中,玫瑰花不舍地紧随其后也升了上去。很多简单、白色的墙从一无所有中冒了出来,魔法师把绳子往上方一抛,舞台神奇地变小了。当他们张望四周时,他们已经是一间船舱里的囚徒了。船舱的圆形窗户后面有风的呼啸和水浪的拍打声。墙上的很多圆形斑点表示两支火把在燃烧着,一道狭长的门在一扇窗户的旁边,一盏罩着破灯罩的吊灯从高处吊下来。水手用两只手攥着他的绳子,用菱形的天花板盖住了这间小船舱。罩着灯罩的吊灯也被点亮了。他们现在都干起活来:只听到演员一声声短促的指令和风声的嘶吼。阿贝尔负责控制风。不同于人们的想象,制造风暴并不是一个很难的技术活。只几个动作,演员就把阿贝尔领进这个秘密里。“激怒它们吧,埃俄罗斯,”演员说,他把折叠腿的桌子拖到屋子的正中央,“你来差遣这世界四个地块上的风。”驱使东南西北的风,这个技术活竟是难以置信地简单。独臂小子把一个大桶滚到墙边。他们也费劲地提来许多箱子,那里面应该装着烤馍和水。埃俄罗斯鞭打着他的奴仆们,他的嘶吼在大海的上空发出阵阵痛苦的回响。
“所有人到甲板上去,”演员大喊,“女士优先。把箱子放到桌子的旁边。把窗户都关上。”他停顿了一下,“有一次那些黑人全都跳进了水里……不对,这个我已经说过了。”他把一束遗落的玫瑰花束踢到船舱外。雷声震颤着空气,他们脚下的地板都随之发抖。阿贝尔无情地让风暴咆哮着。“这一道打得离我们很近。”演员专业地描述这一声雷,然后他吐了口唾沫,“歇歇吧,埃俄罗斯。”
雷声过后是出奇的安静。光,墙,道具,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不是很真实,却又无法再去改变。阿贝尔已经步伐不稳了。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试着平衡身体的重心以对抗船体的摆动。只用了几个步骤,他们已经把这个新天地变成自己的地盘了。埃尔诺礼节性地用手握住迪波尔,迈着庄重的脚步把他带到桌边。独臂小子站在大桶上,透过圆窗沉醉地看着外面几层楼高的大浪。阿贝尔走到他身边,环抱住他的肩膀。“多么壮观的景象,”阿贝尔用敬畏的声音说,“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回力门向上掀开,从地板下面首先浮出一个托着很多杯子的托盘,之后是一只赤裸的、男人的胳膊,最后出来的是演员的脑袋。演员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用一只手高高托起托盘。他躬着身,像在船上工作的服务生们,用风暴般的动作,用身体和步伐的调节来保持托盘的平稳。然后他把所有玻璃杯都安然无恙地摆在桌子上。
“最重要的是,”他喘着气,“平静和酒精。有人在风暴里弄昏了头,也有人弄糟了他的胃。我们在以八节的速度前进,气温变低了。我的先生们,来上一小口白酒、一块烤馍和冻肉,然后我们就可以平静地期待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了。”他站在船长的位置上,而乘客们都处在一片满怀希望的氛围中。
托盘里码着肉,烤馍也叠成了一摞,烧瓶里盛着水一样颜色的白酒。演员谦虚地微笑着。他在桌边坐下,磕着他的烟斗,正了正肚子上的皮带,把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大声咀嚼着。“劳动了之后,”他说,“人们会饿。”他用手背蹭了蹭瓶子嘴,喝了一大口。“这个真烧胃。”他转向迪波尔,“来一小口么,这位‘漂亮的陌生小姐’?”
这位“漂亮的陌生小姐”在第一瓶过后就坦白他快要吐了。演员知道有一种能对抗海上眩晕的药,需要在风暴来临前一小时服用。他们把“女士”放躺在箱子上,为他扇扇子,逗他开心。船舱里昏昏暗暗。实习水手每隔五分钟就会离开一下,去另一边鼓噪起东南西北的风,然后返回来再向大家报告天气。
是危险把人们彼此拉得更近了。演员放弃了斯巴达的原则,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是第一个喝高了的人。他们还从没见他喝醉过。埃尔诺谨慎地、极小口地嘬饮,始终观察着演员,因为他并不相信他是真的醉了。演员把箱子挪到窗户下,然后坐了上去,用两只手臂做出拉手风琴的样子,然后嗡嗡地用鼻音哼起伴奏的歌。“这是黑人们唱的歌,”他解释说,“在他们跳进水里之前。”那曲调单一的歌里流出伤感,回荡在空旷的舞台空间里;演员站起身,手里抱着那台看不见的手风琴,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在他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变化。他唱着歌拉着琴,只几分钟后,他们惊奇地发现,演员好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肥胖的、醉得一塌糊涂的水手,坐在桌子的边沿:那么真实,怀里抱着手风琴,唱着那港口、片片水域,还有码头的忧伤。他的脸庞完全变化了。他目光斜视,笨拙地,好心肠地,身上有散发着酒香的欢乐,还有行动不变造成的困难。他什么也没做,却变了一个人。他用听不懂的语言嘟囔着,英文、西班牙文和其他不知是什么词语的混合语言。他嗤了一下鼻息,夸赞一些陌生的地方。从他的声音里透出对目的未知的旅程的伤感。
显而易见,他完全明了这个游戏。面对漆黑一片的观众席,一个醉汉,一个胖胖的水手坐在舞台的边缘,唱着歌。他们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轻声附和着演员梦呓一般打着节拍的曲调。风暴在外面呼啸,船带着它的乘客们摇摇摆摆,驶向未知的港口。船舱里漫布着浓烈的白酒味;危险的和要团结在一起的感受把他们牢牢抓在一起。只要船不停靠到岸,他们之中便没有谁能逃开彼此。迪波尔感觉好一些了,他狼吞虎咽地狂吃起来。贝拉坐在演员的脚边,用手掌托着头,看着他。他们在彼此身边旋转,那节拍是演员哼出来的,哼着他苦涩的伤感。
在他们的生命中,他们第一次来到舞台上。通过一种特别的途径。他们感觉好像回到家一样。几条木板和三面围墙的世界就这样被他们自然而然地占领了。阿贝尔站在一排灯光前,低声向那看不见的人群言语着。演员沉醉地表演着。他的每个动作都让他与那个他们所认识的他差距更大;那些勒阿弗尔的事情已经成为他的记忆,他无序地讲着那些在港口的浪漫夜晚,他的目光陌生地在他们之间游荡。伴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硕大的、半裸的躯体都在颤动。他这会儿没有收紧肚子,他的肉从背心里鼓出来,当他走到灯的前面,阿贝尔看见他胳膊上和胸部有文身。独臂小子大声喊道:
“文身的人!大家小心!”
埃尔诺用他的平顶礼帽扇着风。他的驼峰重重地落在他的后背上,压着他的上半身。阿贝尔惊讶地感到这里有如此之多的人,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是些陌生人;他时不时地要把他们数上一遍。演员在一个角落里,在他固执的寂寞里跳着舞。他一刻也不肯放开他的手风琴,他的鞋跟则怪异地敲打出某种令人不安的、僵硬的拍子。他们围着桌子坐着,阿贝尔拿出了纸牌。
“我不和骗子玩。”独臂小子醉醺醺地说。
但是纸牌却把演员引了过来。他仔细地检查,长时间盯着看每一张牌。他喝着酒,身上的每一枚钢镚儿都叮当作响,它们被输了个精光。他的表情陌生而受伤。他们用力地落牌,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把一盏灯拉得更近一些。贝拉再次建议搜他的身。之后是持续的安静。看得出船已经驶到了一片平静的水域上,风也停息了。演员在发牌的空当离开了船舱,然后,他拿回来一瓶新的酒。他满意地对大家说:
“夜晚星光闪烁。风向东南。早上我们会抵达比雷埃夫斯。”
阿贝尔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想发言。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水手也会在大海上失去时间感。有什么关系?他这样想,幸福地眩晕着。真好,这肯定是一艘很稳的船,在天空和海水之间,到了早上它肯定会停靠在哪里。阿贝尔爬到台词提示员藏身的洞里,然后从那里窥视他们。贝拉双腿交叠地站着,用一只胳膊搂着演员的脖子,嘴里随意地叼了一根烟。他上身微微向前倾,很是纤长,很男孩子气,脸上挂着软绵绵、堕落的微笑。他黄色的脸庞潮热,他满足地、大声地咂着嘴,脸上折射出不自知的光。迪波尔坐在埃尔诺和独臂小子中间,用两根手指支撑着下巴,很女人,差不多是女士的端庄姿态,把纸牌捏在手里。埃尔诺用硬纸板给他剪了一柄扇子。然后他慢慢地、轻轻地给自己扇着。
皮特用胳膊肘撑在台词提示孔的洞口。他想,看比做要有趣得多。他有点晕乎。只有演员还保持得那么自然,好像他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的:穿着水手背心,嘴里叼着烟斗,就在这艘船上。没有一个声音或是一个眼神出离了他的角色。他的目光困扰地寻找着什么,当他发现皮特躲在台词提示孔里,他急促地叫嚷起来。
“你是骗子!”他用颤抖的声音大喊道,“孤僻的私生子。你坐在岸上,然后看着我们如何被大水推来搡去!……窥视别人,很不错是不是?回来,你们去把他按到水里!”
他们朝他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藏匿的洞里拖了出来。皮特并不反抗。他躺在地板上,摊开双臂。演员鄙视地绕着他走,好像那是一座坟。他用皮鞋头碰了碰他,然后背转过身去:
“有一些彻头彻尾堕落了的人,”他以显而易见厌恶得要呕吐起来的表情说,“他们把自己交给了肮脏的嗜好。在他们中间,那些仅仅窥察别人嗜好的人是最恶心的。我总是憎恶这样的事。有一次在里约,我在一所房子里打断了一个这样的窥视者的牙。这样的人在墙上钻一个小孔,他们往往是拉皮条的和卖头油膏的。你们要小心这样的人。一个人做了一件无辜的事。而罪已经开始了。就在你站出人群开始旁观的时候。”
他绕着船舱走了一圈,然后放了一瓶酒在皮特身边:
“喝吧。”他说。像是疲惫不堪了,他在皮特身边坐了下来。“‘姑娘’,到这儿来!”他以父亲般的温柔把迪波尔的头搂在怀里。男孩则顺从地靠在他的身上。他把烟斗填上,像一个永远用谎言描述遥远地方的掘金人,或者老水手那样地喷吐着烟圈。“在船上要非常小心,”他频频点着头,“因为非常容易发生叛乱。没有人比船上的人生活在更残酷的奴役中了。我告诉你们,你们要知道,有一段时间……总之,船上需要铁一样的纪律。你们只要想一下,年复一年地被封闭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像囚犯一样挤在彼此身边。水手会很快失去对大自然美景的好感。他们总是被其他人盯着,从没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是人类所能遇到的最糟糕的境况。在船上,叛乱随时可能爆发,船员们年复一年地做着苦力,即使只是压抑地表达不满也从来不敢有,一个语气稍有加重的语气词也不敢说出来,在第一次对抗时就会被抓起来,然后到了港口便被关押起来。海事法庭可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但在这之后,偶然一次不知是何缘由,某个人就会跃过围栏飞进了海里。这样的事蔓延得极快,后来已经无法说清到底是怎么引发的。可能完全是愚蠢的原因:一块肥皂,一口白酒。没有人会明白。”
贝拉站在舞台的边缘,他在笑着。
“这个包厢是我们租下来的。”他兴奋地高声喊道。
他伸直了胳膊指着黑暗的观众席,他的胳膊上下晃动。“左边三号。”他大叫出来,感觉无限好。“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要坐在那里,头发梳整齐,还不被允许用胳膊肘撑在包厢的护栏上。糖果也得不到,因为爸爸说:‘如果食品店主的孩子吃糖果会被人们笑话。’”他冲观众席大声喊: “他有他的原则。我什么原则也没有。”
然后他笑得身子直晃:
“如果他现在能看到……”
“右边二号,”阿贝尔说,“那个是我们的,右边二号。迪波尔,如果你的爸爸也能看到这里!注意,你的裙子滑上去了。”
迪波尔坐了起来,把他的裙子往下捋平。阿贝尔忧郁地说: “你有没有试过把棉花团塞进耳朵里然后去读一首诗?或者是散文,或者随便什么……那会完全不一样。你应该试一次。”演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怀表一样的物件,然后他把里面的香水洒在自己的手掌上和脸上。强烈的西普香形成令人作呕的云雾,把迪波尔包裹起来。
“一个好船员,”演员说,“会喜爱香水。他的箱子里和口袋里会装满送给朋友们和未婚妻们的礼物。”
他从口袋中摸出小镜子、梳子和几块肥皂,然后像过节一样把它们分发给大家。最后剩下的一点西普香水全被他倒在了迪波尔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