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描写了一个主教之死。死神快降临了,但他不想死,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得到一种顶重要的东西,一种他过去朦朦胧胧地向往过的东西。但最后他还是死了。
一
基督苦难主日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因耶稣在本周被出卖、审判直到被处十字架死刑而得名。前夜的古彼得罗甫斯基修道院。人们正在举行晚祷。将近十点钟时,教堂里开始分发柳枝。这时候,烛心结了花,烛火渐渐变暗,一切都像被迷雾笼罩了一样。人群像海洋一样在这一片昏暗里浮动。彼得主教这三天身体都不舒服,所以在他看来,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不分年老、年少,也不分男女,就连他们眼里透出的神情也是一模一样的。大门被迷雾笼罩着,人群虽然一直在走动,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在妇女合唱队的伴唱下,一位修女在朗诵着赞美诗。
天气闷热至极!这个晚祷太漫长了!彼得主教累得呼吸沉重而又急促,喉咙里干干的,两个肩膀又酸又痛,两条腿直发抖。有时候,合唱队那边还会传来某个狂热教徒的大叫声,他听了非常不舒服。突然,主教就像进入了梦境,或是陷入了昏迷之中,只觉得眼前浮现出他已经九年没有见过面的母亲玛莉亚·季洛菲叶芙娜,也或许只是某个跟他母亲长得很像的老太婆,正穿过人群向他走来。她从他手中接过柳枝就走开了,却带着一脸善意而又快乐的笑兴奋地盯着他看。之后,她就被人群湮没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他定睛看了看左边正在朗诵的唱诗班,可是暮色昏暗,他一个人也看不清。看着看着,他又哭了,泪水打湿了他的脸和胡子。接着,他身边也有人哭了起来,片刻之后,远处也响起了哭声。后来,哭的人越来越多,轻轻的涕泣声渐渐充满了整个教堂。大约过了五分钟,修女们唱起了合唱,之后就没有人再哭了,一切重新恢复原状。
过了一会儿,祈祷结束。主教坐上轿式马车,准备回家去。这时,整个花园都沉浸在月光之中,名贵而又沉重的钟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在主教的眼里,白色的墙、白色的十字架、白色的桦树、黑色的阴影,还有那个高挂在修道院上空的月亮,这时好像都不为人类所理解,只顾过着自己的特殊生活,可是它们同时又离人类那么近。四月初的春日,白天很温暖,到了晚上,天气就变得有些寒意了,清凉的空气还能让人感到春天的气息。从修道院通向城里的路,是一条铺着沙土的路。马车走在上面,根本走不快。在马车旁边,有一些虔诚的祈祷者正沐浴着明亮而又恬静的月光,慢慢地走在沙土地上。大家都一言不发地沉思着。周围的树木、天空还有月亮等,都显得年轻而又和蔼可亲。如果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那该多好啊。
轿式马车驶上城里的一条大街之后,开始奔驰起来。商店基本上都关门了,只有富商叶勒吉的铺子里还亮着灯,原来他在试验电灯。闪烁的灯光招徕了一群人前来围观。接着,马车上了一条宽阔却很昏暗的街道。之后,马车又穿过了好几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最后,马车来到了城外那条由地方自治局修筑的大道。一阵松树的清香从旷野里迎面扑来。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道有雉堞的白墙,墙内高高的钟楼沐浴着月光,钟楼旁边有五个又大又圆的房顶,这些房顶全都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这里就是班格勒西耶夫斯基修道院,也是彼得主教居住的地方。修道院上空,也一样是那个明亮而又恬静的月亮。那辆轿式马车驶进大门,走上一条沙土路之后就“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月光下,修道院各处都有几个修士在活动,他们的身影一闪而过,石板路上响起一串串脚步声……
“主教大人,在您离开的时候,您的母亲来过了。”修士报告说,这时主教正好走进自己的住所。
“我母亲来过?什么时候?”
“晚祷之前。她老人家来到这儿之后,先打听了您的去向,然后就坐车去了女修道院。”
“这么说,我刚才在教堂里没有看错,那个女人的确是我母亲!噢,上帝啊!”主教说,同时快活地笑了起来。
“主教大人,她老人家吩咐我说,等您回来了就告诉您她明天会再来。”修士接着说,“她还带着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像是她的孙女。她老人家现在住在奥浦谢里科夫客栈。”
“现在几点钟了?”
“刚刚十一点。”
“哦,真是糟透了!”
主教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好像不相信现在都这么晚了,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是去还是不去。他的胳膊和腿都又酸又痛,后脑勺很痛,身上热得难受。他又歇了一会儿,然后就走进卧室,坐在那里想着母亲。这时,外面传来那个修士走出去的声音,隔壁传来修士司祭希沙依的咳嗽声。接着,钟声响起,已经十一点一刻了。
主教换好衣服之后开始念睡前的祈祷词。这些祈祷词很古老,对他来说也非常熟悉。他一边念一边想着他的母亲。她有九个子女,孙子孙女加起来将近四十个之多。她从十七岁开始就跟她身为助祭的丈夫一起住在一个贫穷的村子里,一住就住到了六十岁。主教还记得他大约三岁时的情景,以及她当时的模样。那时候,他是多么爱她啊!对他来说,他的童年时代既珍贵又难忘。遗憾的是,这段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好像显得比当时的真实情形还要光明、快乐、丰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童年和少年时,每次身体不好,母亲都会温柔、体贴地照顾他。此时此刻,他的祈祷里掺入了太多的回忆,这些回忆像火一样越烧越旺,更加激起了他对母亲的怀念,可是他的祈祷却没有受到影响。
主教祈祷完之后就脱下衣服,然后躺在床上,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的母亲、他早已过世的父亲,还有他的家乡里瑟布利耶村。在他的家乡,车轮“嘎吱嘎吱”地响,羊群咩咩地叫,教堂里的钟声在晴朗的夏日清晨里响起,窗子前面站着茨冈人……他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一阵甜蜜。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里瑟布利耶村的司祭希梅安。希梅安性情温和,为人安分,而且心地善良。他长得并不高,还身形瘦削,可是他那个在宗教学校读书的儿子却长得很高大,只是说话声音很小,脸上还带着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有一次,这位学生怒骂他家里的厨娘说:“你——耶户耶户(?—前815年)是古代北以色列王国的第十一任君主,以驾车迅猛而出名。的这头母驴,哼!”希梅安虽然听到了这句话,却愧疚得什么都没说,因为他记不得这头母驴在圣经的什么地方有记载了。希梅安离开里瑟布利耶村之后,接替他来当司祭的是杰米扬。杰米扬嗜酒,有时会喝得烂醉如泥,因此有人叫他“醉汉杰米扬”。里瑟布利耶村的教师名叫麦特里·尼古拉依齐,他原本是宗教学校的学生,后来做了老师。他心地善良,为人聪明,但是他也嗜酒。他从未打过学生,却总喜欢在墙上挂一小捆桦树枝,还在桦树枝下面写了一行拉丁文,其大意是“鞭打儿童用的桦树枝”。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事呢?没有人知道。他有一条毛发蓬乱的黑狗,他叫它辛得格西斯。
想到这里,主教笑了起来。在距离里瑟布利耶村八俄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奥布涅如的村子,那个村子里有一个能显灵的神像。夏天的时候,人们会像举行宗教仪式一样排成队列,然后抬着这个神像走出奥布涅如村,敲着钟向附近的村子前进。他们这会儿还在这个村子,过一会儿就去了另外一个村子。每到这个时候,主教就会觉得空气里都洋溢着欢乐。那时候,他叫巴夫鲁沙,没戴帽子也没穿鞋就跟着圣像走来走去,内心充满了纯朴的信仰,脸上挂着纯朴而又幸福的笑容。现在想想,奥布涅如村好像总有很多人。那里的司祭阿里格赛为了有充分的时间做奉献祈祷,就叫来他那耳聋的侄子依勒利昂,让他侄子诵读圣饼上祈福者和祈求灵魂安息者的名单。依勒利昂就念了。有时候,阿里格赛会给依勒利昂五个或十个戈比作为报酬。就这样,依勒利昂直到头发发白、头顶变秃,快走完这一辈子,才忽然在一张纸条上发现这么几个字:“依勒利昂是个大傻瓜!”巴夫鲁沙在十五岁之前都是笨笨的,因此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家人还想过不让他再去宗教学校读书,而打算把他送到小铺里,让他给人当学徒。有一次,他在去奥布涅如村取信时,久久地盯着邮局里的职员,然后问他们:“请问你们的薪水是怎么算的?是按月还是按天?”
主教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翻了翻身,想甩掉回忆好好睡一觉。可是,他一想起修士对他说的话就笑了:“我母亲来了……”
月亮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有一只蟋蟀在叫。隔壁房间里传来希沙依苍老的鼾声,鼾声中透露出孤苦无依甚至是漂泊无定的意味。由于希沙依曾经是教区主教的管家,所以现在人们都叫他“原先的管家牧师”。如今,希沙依已经年过七十,他的住所在十六俄里之外的一个修道院里。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在城里住上一阵子。三天前,他路过班格勒西耶夫斯基修道院。主教为了能够在空闲时跟他谈论公事,随便说说城里的情况,就让他暂时留下来了。一点半钟,做晨祷的钟声响了起来。听声音,能够得知希沙依咳嗽了一阵,接着一边不满地嘟哝着一边起了床,然后打着赤脚在各个房间里走动。
“希沙依牧师!”主教大叫。
希沙依立刻走回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就举着蜡烛来到了主教的房间里。他已经穿上了靴子。他的内衣外面罩了一件法衣,头上戴的一顶法冠已经旧得褪了色。
“我睡不着,”主教从床上坐起来时说,“可能是生病了,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发烧了!”
“大主教,您可能是着凉了。用蜡烛油擦擦身子,也许就好了。”希沙依站在那儿一边说一边打呵欠,“噢,上帝啊,我是个罪人,请您饶恕我吧!今天,叶勒吉的铺子里点上电灯了,我不喜欢这样!”希沙依继续说,他一脸苍老,身形瘦削,还有点儿驼背,一双长得像虾眼一样的凸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光芒,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满似的。
希沙依走出主教的房间时,又重复了一遍:“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去它的吧!”
二
第二天是复活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日。主教先到本城的大教堂做弥撒,接着先后去了教区主教和一个年老多病的将军夫人家里,之后就坐车回家了。一点多钟时,他母亲和他八岁的外甥女卡佳已经来到他家了。吃午饭时,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欢快地照在白色的桌布上,还照亮了卡佳那一头棕红色的头发。花园里,白嘴鸦在不停地叫,椋鸟在唱歌,它们的声音透过双层窗子传进了屋里。
“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九年过去了,”老母亲说,“上帝啊,昨天我在修道院里一眼就认出了您,因为您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九年前瘦了一些,胡子也变长了。圣母啊圣母!昨天,大家在晚祷时都忍不住哭了。我刚开始只顾盯着您看,后来也突然哭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肯定是上帝的旨意!”她说话的时候,口气虽然很亲切,可是其中却带着拘束感,好像不知道用“你”还是“您”来称呼他更合适,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好像她并不是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助祭的妻子而已。
卡佳一直盯着她那身为主教的舅舅看,好像这样看就能弄清楚他是什么人似的。她的头发用梳子向上梳着,上面还系了一根丝绒带,看上去就像一个光环。她长了一只狮鼻,眼睛里透着调皮。在吃午饭之前,她已经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现在,她外婆一边跟她舅舅说话,一边不时地移开她面前的茶杯或酒杯。母亲的话,勾起了主教对往事的回忆。主教想起了许多许多年以前,她带着他们兄弟姐妹去她认为阔绰的亲戚家里……那时候,她是在为她的儿女奔波,现在,她又要为她的孙子孙女奔波了。这回她带着卡佳来找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您的姐姐瓦连卡总共生了四个孩子,”老母亲说,“卡佳最大。您的姐夫伊凡牧师突然生病,在圣母升天节的前三天去世。上帝啊,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我可怜的瓦连卡,她现在恐怕得出去要饭了。”
“尼卡诺尔过得还好吧?”主教问,尼卡诺尔是他的大哥。
“感谢上帝,他的日子虽然不太好,不过总算还过得去。只是,他家有一件事让我很挂心,就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尼古拉沙不愿意进教会当差,却到大学里做了医师。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可是我不敢确定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管好不好都是上帝的旨意。”
“尼古拉沙会把死人的肚子割开。”卡佳说,同时打翻了水,水流到了她的膝盖上。
“孩子,听话,乖乖地坐好,”她外婆一边说一边拿下了她手里的玻璃杯,“先来祷告一下,然后就能吃饭了。”
“我们有好久都没见面了!”主教说,同时温柔地抚摸着母亲的肩膀和手,“妈妈,我当初在国外的时候就很想您,非常想!”
“谢谢您。”
“傍晚的时候,我经常会独自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面。每当听到有人奏起乐曲,我的心里就非常想念家乡。那时候,我好像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能回家见您就行了……”
他母亲满脸放光地微笑起来,可是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说:“谢谢您。”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突然变糟了。他透过母亲的表情和声调,觉察出她对他是充满了恭敬和胆怯之情的,这样的她让他觉得很陌生。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呢?他因此而感到郁闷和难过。他的头痛一点儿也没有减轻,双腿依旧又酸又痛,再加上饭桌上的鱼好像没有味道,所以他老想喝水……
吃过午饭,有两位阔绰的地主太太坐着马车前来,她们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个半小时。后来,沉默寡言、有些耳聋的修士大司祭也来了,他是来接洽公务的。晚祷的钟声响过之后,太阳落进了树林后面,夜幕降临。主教走出教堂,回到家里匆匆地祷告一下,然后就躺到床上,还在身上盖了暖和的被子。
他一想起午饭时吃的鱼就感到厌恶。他的心情被月光搅得怎么也安定不下来。隔壁房间里,也或许是客厅里,传来了谈话声。西索伊牧师说:“现在,日本人正在打仗。老太太,日本人和黑山人南斯拉夫民族。主要分布在黑山和塞尔维亚。是同一种族的,它们都被土耳其压制过。”
后来,玛莉亚·季洛菲叶芙娜说:“您知道,我们祷告完之后又喝够了茶,然后就坐着马车去了洛乌贺德洛耶村,去拜访叶果尔牧师……”她在说话的时候,反复提到“喝够了茶”或“我们喝够了”,就像她这一辈子只会喝茶似的。主教慵懒地想起了他在宗教学校和宗教学院的日子。他在宗教学校做了三年教师,教的是希腊语。那时候,他近视得厉害,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书。后来,他以修士身份被任命为学监,然后进行了论文答辩。他三十二岁时,就开始主管宗教学校,并升任为修士大司祭。当时,他好像有挥洒不完的快乐似的,他的生活是多么轻松啊。可是,接着他就生病了,人瘦削了,眼睛也差点儿失明。医师嘱咐他要好好养病,于是他就放弃一切去了国外。
“后来呢?”隔壁房间里传来希沙依牧师的问话声。
“喝茶呀……”玛莉亚·季洛菲叶芙娜回答说。
“牧师,您长的是绿胡子呀!”卡佳忽然惊奇地说,然后笑出声来。
主教想了想希沙依牧师的外貌,知道他虽然头发是白的,但是胡子确实带一点儿绿色,就忍不住笑了笑。
“天哪,这小姑娘可真能缠人!”希沙依牧师生气地大声说,“都给惯坏了!坐好了!”
主教想起了一座白色的教堂,这座教堂是国外的一座全新的教堂,他曾经在里面做过礼拜。接着,他又想起了温暖的海水,还记得它发出的“哗哗”声。他有一套又高又亮的住宅,住宅里有五个房间,作为书房的那个房间里有一张新写字台和许多藏书。他看过很多书,也会写一些文字。他还想起了他深切思念着的家乡。在他的窗户外面,天天都有一个瞎眼的女乞丐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情歌。他每次听到这种歌都会想起往事,不知道为什么。八年之后,他被召回俄国,成了一名助理教务主教,一切往事随即都变得像梦一样朦胧、遥远……
希沙依举着蜡烛走进主教的卧室,惊讶地说:“哎呀,主教,您已经睡下了?”
“有什么事吗?”
“现在才十点来钟,还早着呢。我今天买蜡烛了,现在可以用蜡烛油给您擦身子了,您看呢?”
“我发烧了……”主教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脑袋很难受,确实应该想办法治一治了……”
希沙依脱去主教的衬衣,用蜡烛油在主教的胸脯和后背上擦了起来,说:“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好了。今天,我去城里看望——他叫什么呀?——对,是大司祭谢东斯基……他请我喝了茶……我不喜欢他……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好了……我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
三
教区主教是个胖胖的老人,他患有风湿病和痛风病,最近这一个月都在卧床养病。主教彼得差不多每天都去他家拜访,一来是去探视他,二来可以代替他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现在,彼得主教自己也生病了,他想起那些人们再三请求甚至哭着央求他办的事情,才惊奇地发觉它们是那么琐碎而又没有意义。那些人的笨拙和胆怯,也同样令他非常生气。当这些琐碎而又没有意义的请求太多时,他有一种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直到现在,他才体会到教区主教的心情。教区主教年轻时,曾经写过《意志自由论》。可是现在,他好像完全被那些琐碎的事务给包围了,甚至连上帝都不记得了。彼得主教在国外待了很多年,所以不太适应俄国的生活,甚至觉得在俄国的生活并不轻松。在他看来,老百姓是粗俗的,请求帮助的妇女既愚蠢又没有趣味,宗教学校的学生缺乏教养甚至很野蛮,宗教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一个样。收发的公文虽然总共有几万多件,可是重要的公文却很少。其中的内容,大多是与教区的监督司祭有关的公文。监督司祭把所有的牧师及其妻儿的品行都打了分,有的打了五分,有的打了四分,也有少数打三分的。他们认为,他们有义务做这些事,并且把这些事看得很严肃,所以就批阅或草拟了这些公文。彼得主教忙得几乎连一分钟的空闲时间都没有,而且整天心惊胆战的,只有进入教堂之后才能安心。
虽然他性情温和而又谦虚,可是人们却非常敬畏他,这叫他很不习惯。他在看全省所有的人时,他们都好像变得矮小了,脸上还带着惊恐的神色,甚至会觉得自己有罪。人们都害怕他,就连年老的大司祭也一样。大家看到他,都会“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前不久,一位乡村教士的老妻前来请求帮助,她一看见他,就吓得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一趟算是白来了。他平日里布道时,既不会说人坏话,也不会责备人,而是对人们充满了怜惜之情。可是,一到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他就变得脾气暴躁起来,甚至火冒三丈地把他们的呈文丢到地上。他在这里任职期间,从来没有人诚恳、爽快、亲切地跟他交谈过,连他的老母亲也不能例外。跟以前相比,他的老母亲也变了很多,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她可以无休止地跟希沙依交谈,而且在交谈期间还不住地发笑。可是,她在跟她儿子说话时,却变得非常严肃,话也不多,还显得非常拘束,这些表现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在他面前可以做到随便行动、说话没有顾虑的人,只有希沙依牧师一个人。这个人一辈子都跟主教在一起,他先后在十一个主教手下当过差,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彼得主教虽然是个沉闷而又没有趣味的人,可是他在跟希沙依牧师相处时倒也很随和。
星期二,主教做完弥撒之后就去了教区主教家。在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时,他又变得激动、气愤起来,然后就坐车回家了。他觉得身体还有些不舒服,就打算去床上躺一会儿。可是,他刚刚回到家里,就有人通报说年轻的商人叶勒吉有很重要的事求见。叶勒吉已经来了一个小时,他说起话来就像在嚷嚷似的,声音大得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清楚了。
“请上帝保佑一定要这样,务必得这样才行!”叶勒吉临走时说,“主教大人,我知道这个也要看情况,但是我很希望是这样!”
叶勒吉离开之后,一位女修道院长从远方赶了过来。等她一走,晚祷的钟声就响了,这就意味着主教得到教堂里去了。
每到傍晚,修士们就会热情满怀地唱起来,而且唱得很协调。主持晚祷的人,是一个留着一把黑胡子的年轻修士司祭。当他们唱到半夜里来的新郎、华丽的殿堂时,主教并不觉得悲伤,也没有对罪恶的忏悔,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静,就像是在休息一样舒适。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去,把他带到了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时候,人们也是这么唱新郎和殿堂的。现在看来,过去那种唱法是那么的生动、美妙而又欢快。它是否真是这样的呢?或许有可能吧。当我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时,或许我们会带着这样的情感去回忆遥远的俗世生活吧。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主教坐到祭坛旁边,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泪。他想,他已经得到了与他的地位相称的一切事物,而且有信仰,可是他并非对一切都很清楚,总觉得他的生活中还缺少某些东西,所以他现在还不想死。他所缺少的东西,好像是他过去就朦胧地想要得到的,它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现在,他就像小时候、在宗教学院以及在国外时一样,因为对未来还有希望而激动不已。
“他们今天唱得真好!真好啊!”他留心听着歌声时心想。
四
星期四,主教在大教堂里主持弥撒、行濯足礼。等到人们都回家时,外面阳光和煦,水沟里的水声潺潺,田野里不时传来云雀那温柔的歌声,好像云雀在呼唤着安宁似的。苏醒的树木露出亲切的微笑。树木上方是广阔无边的蔚蓝色天空。
彼得主教坐车回到了家。他先喝够茶、换好衣服,然后才躺在床上,并叫侍者关上了百叶窗。百叶窗关上之后,卧室里顿时就变暗了。不过,他虽然疲倦至极,可是由于两腿和背都阴冷地痛,再加上耳朵里嗡嗡作响,所以他根本睡不着。这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过了。即便他闭上眼睛,一些琐事也会钻进他的脑子里,让他根本睡不着。就像昨天一样,隔壁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还有玻璃杯和茶匙发出的声音。玛莉亚·季洛菲叶芙娜正高兴地跟希沙依牧师说一件事,偶尔还会插入几句俏皮话。至于希沙依牧师,则用阴郁的声调不满地回答:“去它的吧!怎么可以这样呢?!”
主教听着听着,又开始烦恼了,然后就是难过。他想,他的老母亲跟外人在一起时,显得既随便又自在;可是他身为她的儿子,却令她胆怯得很少开口,即便她开口了,说出来的也不是真心话。他甚至觉得,这些天以来,一旦他们母子共处一室,她就会找个借口站起来,而不愿意坐着,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坐着别扭吧。如果是他的父亲来了,又会是什么情况呢?见了他这个儿子说不定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隔壁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碎在地板上的声音,可能是卡佳把茶杯或茶碟碰到了地板上,因为随后希沙依牧师就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生气地说:“跟这个姑娘待在一块儿,简直就是受罪!就算有再多东西,也禁不起她这样摔呀!上帝啊,请饶恕我这个罪人吧!”随后,隔壁就没有什么响动了,可是院子里却传来了一些响声。主教睁开眼睛,发现卡佳正站在他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那用梳子向上梳着的棕红色头发看着就像一个光环。
“卡佳,是不是你呀?”主教问,“楼底下是谁?他为什么不停地开门关门?”
“我没有听见呀。”卡佳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现在已经有个人过去了。”
“那是您的肚子发出来的响声,舅舅!”
他一边笑一边抚摸着她的脑袋,然后是一阵沉默,接着问她:“你是不是说过你表哥尼古拉沙会割开死人的肚子?”
“是啊。他还在学习呢。”
“他是个好心人吗?”
“算是吧。不过,他喝酒喝得厉害。”
“你爸爸生的是什么病?”
“爸爸身体虚弱,所以越来越瘦。后来,他的嗓子突然就变坏了。刚巧我和我弟弟费奇也生病了,我们的嗓子都坏了。最后,爸爸死了,我们倒没事,舅舅。”她说到这里,下巴就抽动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蛋儿流了下来。
“主教,”她一边尖声说话一边伤心地哭了起来,“好舅舅,我们和妈妈一起过,日子过得好苦……请您发发慈悲,给我们一点儿钱吧……我的亲舅舅……”
主教听完卡佳的话,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激动得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抚摸着她的脑袋,又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说:“好,好,我的好姑娘!光荣的复活节就快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商量一下怎么帮助你们……我会帮助你们的。”
他的老母亲带着怯生生的表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对着圣像做了一会儿祷告。之后,她发现他还没睡着,就问他:“您要喝点儿汤吗?”
“不喝了,谢谢……我不想喝。”他回答。
“我看您好像生病了……说实在的,像您这样忙活,哪有不生病的!您一天到晚都在忙,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上帝啊,我一看到您就心疼。嗯,复活节就快到了,到那时我们再谈。您现在先睡一会儿吧,我就不跟您说话了,以免打扰您。卡佳,咱们走,让主教睡一会儿。”
他想起了从前的时光。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他还是一个孩子,她也是用这种半开玩笑半恭敬的口吻跟他说话,还称呼他为监督司祭……现在呢,她一边走出他的房间,一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透着胆怯和忧虑,还有异常善良的光芒。他只有借着她那对异常善良的眼睛,才能猜出她是他的母亲。他闭上眼睛,却依然睡不着。他听见时钟响了两次,还听见隔壁的希沙依牧师在咳嗽。他的老母亲又走进了他的房间,胆怯地瞧了他一会儿,然后离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轿式马车或四轮马车从远处驶来,然后停在了门口。忽然,有人敲响了卧室的门,然后卧室的门就“砰”的一声被打开了,侍者走了进来:“主教大人!”
“怎么了?”
“马车已经准备妥当,您是时候去做纪念基督受难的礼拜了。”
“现在几点了?”
“七点一刻。”
主教穿好衣服就坐车去了大教堂。在诵读十二节福音时,他得一直站在教堂中央。他在诵读其中最长、最优美的福音,也就是头一节福音的时候,精神饱满、情绪激昂。头一节福音名叫《现在的人普遍尊崇人子》,也是他会背诵的一节,所以他在诵读这一节的过程中,偶尔会抬起眼睛看看烛光之海,听听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不过,他依旧像往年一样看不见人,只觉得周围的人以及此后再来这里的所有人,都跟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在教堂里见到的那些人是一样的。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呢?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
彼得主教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分别是助祭、牧师、助祭。也许从俄国开始接受基督教时起,彼得主教的家族就已经属于宗教了。所以,彼得主教生来就热爱宗教、礼拜和钟声,而且这种热爱如今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根本不可能消除。他一进入教堂,就会觉得浑身都是力气,整个人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内心充满了幸福感。参加礼拜时更是如此。现在也一样。主教一直念完第八节福音才觉得自己的嗓音变弱了,而且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接着连人们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他变得不安起来,担心自己会当场晕倒。接着,他的两腿就开始麻木,然后逐渐失去知觉。可是,他并没有晕倒,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站得住,又是靠什么站住的……
礼拜直到十一点三刻才结束。主教坐车回到家立刻脱掉衣服,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对上帝祷告一番,而是直接躺到了床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也站不住了。他盖好被子,接着就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去国外!他一刻都不能再等了。他宁愿牺牲生命,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他不想看到寒碜而又廉价的百叶窗,也不想看到低矮的天花板,只想从这浓重的修道院氛围中脱身。哪怕能找到一个人来谈谈心,向他好好倾诉一番也好!
隔壁房间里有一个人在走动。这个人走动了很长时间,可是彼得主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开了,希沙依牧师举着一根蜡烛、端着一只茶碗走了进来,他说:“主教大人,您已经睡下了?我现在进来,是想用加了醋的白酒给您擦擦身子。要是能擦得透,对您的身体可是大有益处呢。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我刚刚去了一趟我们修道院……我不喜欢这里!我明天就走,离开这里,主教大人,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可以了……”
希沙依每到一个地方,都不会住太久。他住在班格勒西耶夫斯基修道院里的这些日子,在他看来已经有整整一年了。人们透过他的话,根本无从得知他的家在哪儿,他是否有喜欢的人或物,他信不信上帝……至于他为什么当了修士,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也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再问他是什么时候成为修士的,他也说不清,好像他生来就是一名修士似的。
“我明天就离开这里。求上帝保佑他,保佑所有人!”
“我原本想找您谈谈的……可是一直都没有时间,”主教小声说,说得很费力,“您也知道,我对这里的人和事都不了解。”
“承蒙您的厚爱,我会等到星期日再离开,就这么说定了……总之,我再也不愿意待在这里了。去他们的!”
“我这个主教算什么呢?”主教小声地说,“我情愿做乡村教士或教堂执事……即便是普通的修士也行……这里的一切,全都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令我无法呼吸……”
“您说什么?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好了……好的,主教大人,您好好睡吧……您瞧您都说了些什么呀!这怎么能行呢!祝您晚安!”
整整一夜,主教都没有睡着。大概在上午八点钟时,主教开始肠出血。修士见状,吓得赶紧跑到了修士大司祭那儿,然后又跑到了城里的修道院,去请医师伊凡·安德烈依齐。这位医师是一个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胖老头,他为主教诊治了很久,之后又是摇头又是皱眉地说:“主教大人,您得的是伤寒!”
不到一个小时,主教就因为不停地流血而变得又瘦又苍白,脸上起了皱纹,眼睛变大,整个人都显得苍老、矮小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现在变得比任何人都瘦弱而又无足轻重,至于以往发生的所有事情,则与现在相距很远,而且再也不会重现了。想到这里,他在心里说:“这样真好!这样真好啊!”
他的老母亲来了。她在看见他那起了皱纹的脸和变大的眼睛时,吓得大吃一惊,然后就跪在床前开始亲吻他的面颊、肩膀和双手。她也觉得他比其他人都瘦弱而又无足轻重,至于其中的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在她看来,她现在亲吻的人并不是主教,只是她的一个非常贴心的至亲。
“巴夫鲁沙,我心爱的亲人!”她开口说,“我的儿子啊……我的巴夫鲁沙……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回答我呀!!”
卡佳脸色苍白、神情严肃地站在一边,她不知道舅舅怎么了,也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那么痛苦,只觉得外婆说出来的话既哀伤又感人。
至于主教,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也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正置身于田野之中,高高兴兴地用拐杖敲着地面,同时快步向前走。他的头顶是广阔、晴朗的天空,而他则像小鸟一样自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儿子,巴夫鲁沙!你回答我呀!”主教的老母亲说,“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儿子呀!”
“主教大人需要休息,不要再打搅他了,”希沙依一边生气地说,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让他睡一会儿吧,不用多说什么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三位医师坐车来会诊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白天漫长得出奇,夜晚也很漫长。星期六凌晨,主教去世。侍者走到睡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妈妈面前,把她请到了主教的卧室。
第二天就是复活节。城里总共有四十二座教堂,另外还有六座修道院。这一天从早到晚,城市上空都回响着洪亮、清脆的钟声。春日的太阳和煦地照耀着万物,空中鸟雀齐鸣。大广场上,人声鼎沸,秋千摆来摆去,有些人在演奏手摇风琴,有些人让手风琴尖叫不止,还有些人在醉醺醺地说话。中午过后,人们就开始骑着快马在大街上闲游。总而言之,就像去年一样,到处都是一片欢腾的景象,一切都很顺利。到了明年,多半也会如此吧。
一个月之后,新的助理教务主教就到任了。至于彼得主教,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后来就被人们完全遗忘了。他的老母亲去了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住在她那当助祭的女婿家里。只有当她傍晚出去找她的奶牛,在牧场上遇到别的女人,并且说到她的儿孙时,她才会胆怯地提到她曾经有一个当主教的儿子,同时还担心别人不相信这一点……
的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