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木地板上响起了马蹄声,先是一匹叫努林伯爵的黑马被牵了出来,然后是白马维利康,再后是它的妹妹玛依卡。它们全都是优良的名贵马。舍列斯托夫老人给维利康上好马鞍,转身对自己女儿玛莎说:

“好啦,玛丽娅·戈德芙鲁阿,上马吧。唷!”

玛莎·舍列斯托娃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她已经十八岁了,但是家里人改不掉老习惯,还把她看作小孩,所以大家仍叫她玛尼娅和玛纽霞。自从城里来了马戏团,她十分热衷地看过之后,大家便叫起她玛丽娅·戈德芙鲁阿来了。

“唷!”她吆喝了一声,坐到维利康背上。

她的姐姐瓦丽娅骑上了玛依卡,尼基丁骑上努林伯爵,军官们也骑上自己的马。这是一列又长又漂亮的马队,军官们穿着白色制服,小姐们一身黑色骑装,五光十色,缓步地走出院子。

尼基丁发现,当大家上了马以及后来骑着马走到街上时,玛纽霞都只注视着他一个人。她担心地瞧着他和努林伯爵说:

“谢尔盖·瓦西里依奇,您得时时勒住马嚼子,不要让马畏缩。它是在佯装。”

也许是她的维利康对努林伯爵特别要好,或者这只是一种凑巧,昨天和前天一样,她骑着马都走在尼基丁的身旁。他瞧着骑在骄傲的白马上的她那娇小、匀称、秀美的身材,苗条的侧影,瞧着与她完全不相称、使她有点显老的高筒帽,心里感到快活、激动、兴奋,他听见她说话,却听不清楚,于是他想:

“我向自己保证,对上帝起誓,不再害羞,今天一定向她表白……”

那是傍晚六点多钟,正是洋槐和丁香放出浓香的时候,空气和树木好像也被这种浓香冷却了。城市公园里已奏起了音乐,马队在马路上踩出嘚嘚的响声,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笑声、谈话声、开门和关门声;迎面走来的士兵们都向军官们敬礼,中学生们向尼基丁鞠躬。显然,所有从容散步或者匆忙地涌进公园听音乐的游客都很喜欢看这群骑马的人。天气是多么的和暖,云彩是多么的轻柔,一片片白云无序地挂在天边,白杨和洋槐的影子伸过整条宽阔的大街,覆盖了对面房屋的凉台和二层楼,显得多么柔和、温馨!

他们骑马出了城,在大道上疾驰。这里已经没有了洋槐和丁香的香气,已听不到音乐,但却散发着田野的清香;幼嫩的黑麦和小麦发绿了,小黄鼠吱吱地叫,白嘴鸦在聒噪,不论朝哪儿看,到处是一片绿,只有一些瓜地,颜色发黑,左边很远的墓地上,正在凋谢的苹果花呈现出一道白色。

马队走过屠宰场,然后走过啤酒酿造厂,追上了一群急于到郊区公园去演奏的军乐队员。

“波利扬斯基有一匹很好的马,我不争辩,”玛纽霞对尼基丁说,用眼睛指着那个骑着马走在瓦丽娅旁边的军官,“不过那匹马也有缺陷,它左腿上有一块白斑,长得不是地方,而且您看,它的头是往后仰的,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改正它了,到死它都会一直仰着头的。”

玛纽霞像父亲一样酷爱马。她看见别人有匹好马,就觉得心里难受,一旦发现别人的马有缺陷,她就高兴。尼基丁对马却是一窍不通,勒住马的缰绳或马嚼子也好,马快跑或小跑也好,对于他来说都毫无区别,他只是感到自己骑马的姿势不自然,太紧张,因此玛纽霞一定会更喜欢那些善于骑马的军官。于是他就对善于骑马的军官吃醋了。

他们经过郊区公园时,有人提议去喝矿泉水,他们便去了。公园里只长着橡树,橡树最近刚长出叶子,所以现在透过新叶子还可以看到整个公园,看得见公园里的戏台、小桌子、秋千,看得见所有的乌鸦的窠,其形状就像是一顶顶大帽子。这些骑手和他们的小姐们急忙地围在一个小桌子旁边,买了矿泉水;有些在公园里散步的熟人也走过来,其中有穿着高筒靴的军医和等着自己乐队到来的乐队队长。大概军医把尼基丁当成大学生了,所以问他:

“请问,您是回来过暑假的吗?”

“不,我一直住在这里,”尼基丁回答说,“我是中学教师。”

“是吗,”医生惊讶地说,“这么年轻就当教师了。”

“怎么还年轻呢?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您虽然留了胡子和唇髭,可是从您的外表看,顶多也不过二十二三岁。您显得多么年轻啊!”

“什么混账话!”尼基丁在想,“连这个人也拿我当乳臭小儿看待!”

他十分讨厌别人说他年轻,特别是有女人或者学生在场的时候。自从他来到这个城市当教师之后,他就憎恶自己这副年轻相。学生们不怕他,老头们叫他年轻人,妇女们则乐意跟他跳舞而不愿意听他长篇大论。他情愿付出高昂代价,只求自己现在能老十岁才好。

他们从公园里出来,继续往前,到舍列斯托夫田庄去。他们在庄园门口勒住马,唤来管家的妻子普罗斯科维娅,向她要了鲜牛奶。可是谁也没有喝牛奶,大家相互看了看,笑起来,策马回去了。往回走的时候,郊区公园里已奏起了音乐,太阳落在了墓地后面,有一半的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红。

玛纽霞骑着马又是跟尼基丁并排走着。他很想跟她说他是多么强烈地爱着她,可是他害怕军官们和瓦丽娅听见他的话,于是他没有说。玛纽霞也没有说话。他感觉得出她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跟他并排走,他感到十分幸福,于是大地、天空、城市的灯火、啤酒厂的影子在他的眼里都汇成了一种非常美好的可爱的东西,他仿佛觉得他的努林伯爵是在空中行走,要奔到深红色的天上去。

他们回到了家里,花园里桌子上的茶炊已沸腾了。舍列斯托夫老人和他的朋友们,地方法院的官员们都坐在桌子的一边,跟平时一样,在评论什么事情。

“这是卑鄙无耻!”他说,“就是卑鄙无耻,不是别的,是的,先生们,就是卑鄙无耻!”

自从尼基丁爱上了玛纽霞以后,他就喜欢上了舍列斯托夫家的一切:房子旁边的花园、晚茶、藤椅、老保姆,甚至老人常爱说的那个词“卑鄙无耻”。他不喜欢的只是那些数不清的猫和狗,以及凉台上大笼子里那些悲戚地咕咕叫的埃及鸽子。看家狗和室内狗如此之多,尼基丁跟舍列斯托夫一家相识这么久,却只认清了其中的两条狗——木什卡和索姆。木什卡是一条脱了毛的小狗,脸上却毛茸茸的,很凶,而且被惯坏了,它憎恨尼基丁,每次一看见他,便把头歪到一边,龇着牙,开始“呜……汪汪汪……”地吠起来。

然后它就趴在椅子下面。他要把它从椅子下面赶走时,它便尖声叫起来,这时主人便会说:

“别害怕,它不咬人。它是我们家的好狗。”

索姆则是一条黑色高大的狗,腿很长,尾巴硬得像根木棍。吃饭和喝茶的时候,它都在桌子底下走来走去,用尾巴拍打着人们的皮靴或者桌腿。这是一条老实的笨狗。但是尼基丁不能容忍它那种把狗脸搁在吃饭的人的膝盖上,使裤子沾满唾液的习惯。他不止一次地用刀柄打它的大额头,用手指弹它的鼻子,叱呵、抱怨,都无济于事,裤子仍然沾上污迹。

骑马郊游回来后,茶、果酱、面包干和奶油都显得格外好吃。大家胃口都很好,默默地喝了第一杯茶,到喝第二杯时,争论就开始了。每次在喝茶和吃饭时的争论都是由瓦丽娅开头的。她已经二十三岁了,长得很好看,比玛纽霞漂亮,在家里被认为是最聪明、最有教养的一个女儿。她举止庄重、严肃,通常在家里取代已故母亲地位的长女都是这样的。因为她是女主人,所以她有权穿着短上衣在客人面前行走,称呼军官们的姓氏。她把玛纽霞看作是小姑娘,并用女领班的口吻跟她说话。她称自己是老处女,就是说,她坚信自己能嫁出去。

所有的谈话,哪怕是谈论天气,她都一定要把它变成争论。她有一种酷嗜,喜欢捕捉所有人的语病,揭穿矛盾,在话里找碴儿。您一开始跟她谈话,她就直盯着您的脸,并突然打断您的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彼得罗夫,您昨天说的却是完全相反啊!”

要不她就讥讽地微笑着说:“可是我发现您已经在宣传第三厅的原则了,祝贺您。”

如果您说了俏皮话或双关语,立刻就会听到她的声音:“这是老一套!”或者“这是刻薄!”如果军官说了讽刺话,她会做出轻蔑的样子说:“丘八的俏皮话!”

这个“丘”字她念得长而有力,致使木什卡在椅子底下也响应她一声:“呜……汪汪汪……”

上一次喝茶时的争论是从尼基丁谈及中学的考试开始的。

“对不起,谢尔盖·瓦西里依奇,”瓦丽娅打断他的话说,“瞧,您说学生觉得考试难,那是谁的过错呢?请问,比方说,您给八年级学生出的作文题是:《作为心理学家的普希金》。首先您就不该出这么难的题目;其次,普希金怎么会是心理学家呢?当然喽,至于谢德林或者比方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情况就不同了,可是普希金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而不是别的。”

“谢德林是谢德林,普希金是普希金。”尼基丁阴郁地说。

“我知道,你们学校里不推崇谢德林,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请您告诉我,普希金算是什么样的心理学家呢?”

“难道他不是心理学家吗?好吧,我就给您举几个例子。”

于是尼基丁朗读了几段《奥涅金》,然后又朗读了几段《鲍里斯·戈东诺夫》。

“这里我没有看出有任何心理学的东西,”瓦丽娅叹息道,“只有描写了人类心理波折的人,才能称为心理学家。您朗读的这些都是美丽的诗,而不是别的。”

“我知道您所要的心理学是什么!”尼基丁生气地说,“您是要有人用钝锯子锯断我的手指,让我大喊大叫——这就是您所谓的心理学。”

“刻薄!不过您还是没有向我证明:为什么普希金是心理学家?”

每当尼基丁碰到他认为是守旧、狭隘的思想或类似的东西而不得不进行争论时,都习惯地会从座位上跳起来,双手捧着脑袋,气得哼哼地从房间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现在就是这样,他跳起来,抱着头,哼哼着在桌子周围打转,然后坐到较远的地方去。

军官们支持他。波利扬斯基上尉要瓦丽娅相信,普希金确实是心理学家。他举了莱蒙托夫的两首诗作为证据。盖尔涅特中尉也说,如果普希金不是心理学家的话,人们就不会为他在莫斯科立纪念碑了。

“这是卑鄙无耻!”从桌子的另一头传来了话声,“我对总督也是这样说的:阁下,这是卑鄙无耻!”

“我再不争论了!”尼基丁喊了一声,“这是争论不出什么结果的!够了!嘿,滚出去,这条脏狗!”他对着索姆喊道,因为狗又把头和爪子搁在他膝盖上了。

“呜……汪汪汪……”椅子下面又响起了犬吠声。

“您承认自己错了吧!”瓦丽娅喊道,“承认吧!”

不过这时来了几位做客的小姐,争论便自行中止了。大家都来到客厅里。瓦丽娅在钢琴旁边坐下来,开始弹奏舞曲。他们首先跳华尔兹舞,然后跳波尔卡舞,再后跳卡德利尔舞,这个舞由波利扬斯基上尉领着穿过各个房间,然后又跳华尔兹舞。

大家跳舞的时候,老年人坐在客厅里抽烟,看着年轻人。其中有一位是信用社经理舍巴尔津,他是有名的文学和舞台艺术爱好者。他创建了本地的“音乐戏剧”小组,并亲自参加演出。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只演一个滑稽的仆役角色,或者是拉长声调地朗读《女罪人》。城里人都叫他木乃伊,因为他长得既高又干瘦,青筋凸显,而且总是脸部表情庄重,眼神浑浊呆痴。他是如此真诚地酷爱舞台艺术,甚至把自己的胡子和唇髭也剃光了,这样一来,他就显得越发像木乃伊了。

卡德利尔舞完了后,他犹豫不决地侧着身子走到尼基丁跟前,干咳了一声,说:

“我很高兴地听到了刚才喝茶的时候你们的争论。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我是您的志同道合者,能与您谈谈话,我会感到很愉快。您读过莱辛的《汉堡剧评》吗?”

“没有,没读过。”

舍巴尔津吃了一惊,摆了摆手,就像手指头被烫伤了似的,什么也没有说,从尼基丁身边倒退了一步,走开了。舍巴尔津的外形、他所提出的问题及其表现出来的惊讶都使尼基丁觉得可笑,不过他仍旧在想:

“实在有点尴尬。我是一位文学教师,却至今没有读过莱辛的书。应该读一读才是。”

晚饭前,所有这些年轻的和年老的全都坐下来玩“运气”牌。他们拿来两副纸牌,一副发给大家,平均分发;另一副放在桌子上,背面朝上。

“谁手里有这张牌,”舍列斯托夫老人翻开第二副牌上面的第一张郑重地说,“幸运者现在就到育婴室去吻一下保姆。”

舍巴尔津得到了吻保姆的这份荣幸。大家簇拥着他,把他送进育婴室,又是笑,又是鼓掌,要他与保姆接吻。于是引起了一阵喧嚣声、喊叫声……

“不够热情!”舍列斯托夫嚷道,笑得流出了眼泪,“不够热情!”

派给尼基丁的运气是:听取大家的忏悔。他坐在客厅中央一把椅子上,头上被蒙上一块披巾。第一个前来向他忏悔的是瓦丽娅。

“我知道您的罪孽。”尼基丁开始说,在黑暗中瞧着她那严厉的轮廓。“请您告诉我,小姐,您为何每天跟波利扬斯基去散步呢?啊哈,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跟骠骑兵在一块儿的!”

“这是刻薄。”瓦丽娅说,走开了。

后来,他在披巾里看见了一双凝结不动的大眼睛闪着亮光,在黑暗中显出一个亲爱的侧影并闻到了一股早就熟悉的、使他想起玛纽霞房间的那种名贵香水味。

“玛丽娅·戈德芙鲁阿,”尼基丁说,嗓音变得如此温存又柔和,连自己也认不得了,“您有什么罪过呢?”

玛纽霞眯缝着眼睛,对他伸出舌尖,然后笑了笑,便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已站在客厅中间,拍着手喊道:

“吃晚饭啦,吃晚饭啦,吃晚饭啦!”

于是大家都涌进了饭厅。

晚饭时瓦丽娅又跟人争起来,这回是跟父亲争吵。波利扬斯基吃得很多,喝了葡萄酒,并对尼基丁讲述了有一年冬天在战争中,他怎样地在齐膝深的泥淖里站了整整一夜,离敌人很近,因此不许说话,不许抽烟,夜里又冷又黑,刮着刺骨的寒风。尼基丁听着,斜视着玛纽霞;她也静止不动地瞧着他,连眼睛也不眨,使他感到又快活又痛苦。

“她干吗这样瞧着我呢?”他不安起来,“这使人很尴尬,会被人发现。哎呀,她还太年轻,太幼稚。”

午夜,客人们散了。尼基丁走出大门时,二层楼上一扇窗户砰的一声打开了。玛纽霞探出头来。

“谢尔盖·瓦西里奇!”她喊道。

“有什么吩咐?”

“是这样……”玛纽霞说,显然想找点话说,“是这样……波利扬斯基答应最近要带自己的相机来,给大家照相。我们要集合一下。”

“好的。”

玛纽霞把头缩回去了,窗户砰的一声关上,房间里立即有人弹起了钢琴。

“嘿,这一家子!”尼基丁穿过大街时想道,“这一家子就只有那些埃及鸽子才会呻吟叹气,这些鸽子之所以呻吟,也不过是因为它们不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快乐罢了。”

不过,也不只是舍列斯托夫一家生活得快活,尼基丁走了还不到两百步远,从另一家人那儿也听到了钢琴声。他再往前走,便看见一个农民在门口弹三弦琴。在公园里,乐队奏响了俄罗斯民歌的集成曲……

尼基丁住在离舍列斯托夫家有半俄里远的一所有八个房间的住宅里,这是他用每年三百卢布的租金租下来的,跟自己的同事、史地教师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住在一起。这个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不算是老人,他留着红黄色的胡子,翘鼻子,外貌较粗,不像文化人,倒像个工匠,不过他很温厚。尼基丁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房间桌子旁边改学生的地图作业。他认为地理课最必需最重要的就是绘图。历史课呢,最重要的是年表知识。他一连几夜都坐在那儿用蓝铅笔修改他的男女学生的地图作业,要不就是编写编年表。

“今天的天气多么好啊!”尼基丁走进他屋里说,“真奇怪,您怎么在屋里坐得住呢?”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是个不善于言谈的人,他或者是默不作声,或者就只说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他现在就是这样回答的:

“是啊,好天气,现在是五月份,很快就是真正的夏天了。夏天可不是冬天,冬天要生炉子,而夏天不生炉子也暖和,可是冬天就是双层窗户也仍觉得冷。”

尼基丁在他桌子旁边坐不到一分钟就觉得无聊了。

“晚安!”尼基丁打着呵欠站起来说道,“我本来想给您讲讲关于我的爱情方面的事情,可是您心目中却只有地理!一跟您讲爱情,您立即就会问:‘卡尔卡战役是在哪一年?’算了,您跟您那些战役啦,那些楚科奇岬啦,统统见鬼去吧!”

“您为什么生气?”

“心烦!”

他心烦,是因为他还没有向玛纽霞表白爱情,现在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谈自己的爱情的人。他走进自己的书房,躺在长沙发上。书房里又黑又静,尼基丁躺着望着黑暗,不知什么缘故,开始设想两三年后他要到彼得堡去办事,玛纽霞怎样到火车站去送他并且哭哭啼啼,到彼得堡后他又接到她一封信,信中她恳求他快点回家,于是他便给她回信……信的开头他这样写:“我亲爱的小耗子!……”

“好,就写我亲爱的小耗子。”他说,笑了起来。

他躺得不舒服,便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又把左腿搁在沙发靠背上,这样就舒服了。这时窗户已开始明显变白,院子里仍处于睡眠状态的公鸡啼叫起来。尼基丁继续在想象他怎样从彼得堡回来,玛纽霞怎样到车站去迎接他,她高兴得尖叫一声,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或者更妙,他耍了一个花招:夜里偷偷地回来,厨娘给他开门,然后他就踮起脚尖走进卧室,悄悄地脱下衣服,扑通一声跳到床上!她醒了一高兴啊!

天空完全变白,书房和窗户不见了。就在今天大家骑马经过的啤酒厂的门廊台阶上,坐着玛纽霞,并且在说话,然后她挽起尼基丁的胳膊,跟他一起走进公园。公园里他看见了那些橡树和像帽子一样的鹊窠,有一个鹊窠晃动起来,舍尔巴津从这个鹊窠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您没有读过莱辛的书!”

尼基丁全身颤抖了一下,张开了眼睛。长沙发跟前站着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他往后仰着头,在打领结。

“起床吧,该上班了,”他说,“您不该穿着衣服睡觉。这样衣服会弄坏的。睡觉就应该脱了衣服到床上睡……”

他照例地开始冗长地、一板一眼地讲那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情。

尼基丁的第一节课是二年级的俄语。九点整他走进这个班的教室。教室里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玛·舍。其意思大概是玛莎·舍列斯托娃。

“这些坏蛋,已闻出来了……”尼基丁想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二节课是五年级的文学课,在这个教室的黑板上也写着玛·舍两个字。当他下课走出教室时,身后响起一阵叫嚷声,好像是戏院里从最劣等座位里传出来的喝彩声。

“乌拉——拉——拉!舍列斯托娃!”

由于没有脱衣服睡觉,现在觉得脑袋有点不舒服,身体也懒散而发软。学生都巴望着考试前的停课,什么也不做,心里焦急,由于烦闷而胡闹起来。尼基丁也心烦,没有理会这些胡闹,常常走到窗前去。他看见被太阳照得通亮的街道,房屋上空的透明的蓝天、鸟雀,而在遥远、翠绿的公园和房子后面,是广漠无垠的远方,那边有一片蓝色的小树林和奔跑着的火车冒出来的浓烟……

瞧,两个穿白色上衣的军官耍弄着小马鞭,正沿着街道走进了洋槐树的阴影里;一群留着白胡子戴着便帽的犹太人正穿过大街;家庭女教师领着校长的孙女在散步……索姆和两条看家狗到处乱跑……瞧,穿一身朴素灰色布拉吉和红袜子的瓦丽娅,手里拿着一份《欧罗巴通报》走了过来,大概她到市图书馆去了……

离下课时间还早,要到下午三点钟!下课后他还不能回家,也不是去舍列斯托夫家,而是去给沃尔弗上课。这个沃尔弗是有钱的犹太人,信路德派新教,他不送自己的孩子进中学读书,而是请中学教师到他家里去授课,每堂课付五个卢布……

“真烦人,烦人,烦人!”

他三点钟到沃尔弗家,坐在他家里,时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五点钟从他家出来,而六点钟又得到学校去开教学会,制定四年级和六年级口试的时间表!

他晚上很晚才从学校出来到舍列斯托夫家去。他的心怦怦跳,脸发烧。在一个星期乃至一个月之前,每当他打算向她求爱时,都准备好了一席话,有开场白也有结束语,而这一次他却连一个字也没准备,头脑里一团糟。他只知道他今天一定要向她表白,再等下去就永远没有可能了。

“我先请她到花园里去,”他想,“散一会儿步,然后就向她求爱……”

前厅没有一个人。他走进大厅,然后走进客厅……这里也没有人,只听见二层楼上瓦丽娅在跟人争论,还听见育婴室里有雇来的女裁缝的剪裁声。

屋里有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有三种叫法:小房间、过道间、小黑屋,那里立着一个很大的旧柜子,里面放着各种药品、火药和猎具。从这里通向二层楼,有一条窄小的木梯,梯子上老是睡着一些猫。这里有两个门,一个通育婴室,另一个通客厅。尼基丁到这里来是为了上楼去。通向育婴室的门忽然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使得木梯和柜子都震颤起来。玛纽霞穿着黑色布拉吉,手里拿着一块蓝布料跑了进来,没有看见尼基丁,直向楼梯奔去。

“等一下……”尼基丁叫住了她,“您好,戈德芙鲁阿……对不起……”

他喘不过气来,不知说什么好,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抓住蓝色布料。而她呢,不知是受惊还是惊奇,睁大眼睛看着他。

“对不起……”尼基丁继续说,生怕她跑掉了似的,“我要跟您谈点事……只是……这里不方便。我不能,我无法……戈德芙鲁阿,您明白吗,我不能……就是这么回事……”

蓝布料掉在地上,尼基丁又抓住玛纽霞的另一只手。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动着,然后从尼基丁面前往后退,不觉之间,退到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

“我向您保证,请您相信……”他小声地说,“玛纽霞,我向您保证……”

她往后仰起了头,他便吻了她的嘴唇。为了能吻得更久些,他用手指捧着她的脸颊。不知怎的,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处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紧偎着他,用头抵着他的下巴。

然后俩人跑到花园里去了。

舍列斯托夫家的花园很大,占了四俄亩地。这里生长着近二十棵老槭树和椴树,一棵松树,其他全是果树:樱桃树、苹果树、梨树、野栗树、银色的橄榄树……还有许多花。

尼基丁和玛纽霞默默地在林荫道上跑着、笑着,时而彼此问些不连贯的话,谁也没有回答。花园上空现出半个月亮,在这半个月亮的微弱的光线下,大地上那些含有睡意的郁金香和鸢尾花从黑暗的青草里探出身来,似乎也在请求人们跟它们吐露爱情。

当尼基丁和玛纽霞回到屋里时,军官们和小姐们都已到齐,正在跳玛祖尔卡舞。又是波利扬斯基带领大家跳卡德利尔舞,走遍各个房间,跳完了舞又是玩“运气”牌。晚饭前,当客人们从大厅走进饭厅,只剩下玛纽霞一人和尼基丁在一起时,她便紧偎着他说:

“你自己去跟爸爸和瓦丽娅说吧。我不好意思……”

晚饭后,他对老人说了。舍列斯托夫听完他的话以后,想了想说:

“承蒙您对我和我女儿的关爱,我很感激您,不过,请允许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君子对君子,而不是以父辈的身份跟您谈一谈。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那么早就想结婚?只有乡下人才会那么早结婚,那显然是鄙俗,不过您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那么年轻就要给自己戴上镣铐呢?还有什么乐趣呢?”

“我完全不年轻了,”尼基丁委屈地说,“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爸爸,兽医来了!”瓦丽娅在另一个房间里喊道。

于是谈话中断了。瓦丽娅、玛纽霞、波利扬斯基送尼基丁回家。当他们走到他家门口时,瓦丽娅说:

“为什么您那位神秘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什么地方都不露面呢?他尽可以到我们这里来玩嘛。”

尼基丁走进屋里时,那位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正坐在自己床上脱袜子。

“先别躺下,亲爱的,”尼基丁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等一等,别躺下!”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迅速把袜子穿上,惊恐地问道:

“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

尼基丁在自己的同事身边坐下来,惊讶地望着他,好像自己也感到奇怪似的说:

“您想一想吧,结婚!娶玛莎·舍列斯托娃。今天我已经求婚了。”

“是吗?她好像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只是她还很年轻。”

“是的,很年轻!”尼基丁叹口气说,现出有些担忧的样子,耸了耸肩膀,“非常,非常年轻!”

“她在我们的中学念过书,我认识她。地理学得可以,但历史学得不好,课堂上也不专心听课。”

不知为什么,尼基丁忽然可怜起自己这个同事来,并想对他说些温存的安慰的话。

“亲爱的,您为什么不结婚呢?”他问道,“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比方说,您为什么不娶瓦丽娅呢?这是一个非常美非常好的姑娘!不错,她很喜欢跟人争论,不过,她的心……心地多么好啊!她刚才还问到您。亲爱的,您就跟她结婚吧!嗯?”

他虽然很清楚,瓦丽娅是不会跟这个枯燥乏味、翘鼻子的人结婚的,但他还是劝他娶她,为什么呢?

“婚姻是人生大事,”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想了想后说,“应当考虑周全,好好掂量掂量,不能马虎,慎重任何时候都没有坏处,特别是在婚姻方面:您一结婚,就已不是单身汉,而要开始过新生活了。”

于是他又开始讲那些大家早已熟知的事。尼基丁没有听下去,说了声对不起,便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很快地脱下衣服,很快地躺下来,以便赶快想他的幸福,想玛纽霞,想未来,微笑着,忽然又想起自己还没有读莱辛的书。

“是该读一读……”他想道,“其实,我又何必读它呢?让它见鬼去吧!”

被自己的幸福弄得很困的他很快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脸上都留着笑容。

他梦中听见原木地板上响起了马蹄声。他梦见从马厩里先是黑马努林伯爵被牵了出来,然后是白马维利康,再后是它的妹妹玛依卡……

教堂里十分拥挤而又嘈杂,有一次有一个人甚至大叫起来。替我和玛莎举行婚礼仪式的大司祭,透过眼镜望着人群,严厉地说:

“‘你们不要在教堂里来回走动,不要吵吵嚷嚷,安安静静地站着祈祷,要敬畏上帝才是。’”

“我的男傧相是我的两个同事,玛尼娅的男傧相是波利扬斯基上尉和盖尔涅特中尉。高级僧侣唱诗班唱得很出色。烛花噼啪响,灯火辉煌,服装华丽,有许多的军官,许多快活的满意的脸孔;玛尼娅的神情是多么的特别、多么的轻盈!总之,整个氛围和婚礼的祈祷词都使我感动得流泪,十分惬意。我在想:我最近的生活有如鲜花怒放,变得多么富于诗意而又美好!两年前我还是一个大学生。还住在涅格林诺依的廉价旅馆里,没有钱,没有亲人,我当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前途了。而现在,我是省城一所优秀中学的教师,有可靠的收入,有人爱,有人宠;瞧,这群人都是为了我才聚集在这儿的,都是为了我,才点亮那枝形吊灯,那助祭才大声喊叫,那唱诗班才卖力吟唱。不久后我便可以叫她为妻子的那个人竟是那么年轻、优雅而又高兴,那也是为了我。我想起了我们的初次约会、到城外旅行、向她求爱,还有那天气,整个夏天的天气好像也是有意给我们安排好了似的——出奇的好。我住在涅格林诺依时,还觉得这种幸福只是在中长篇小说里才有,我是不可能有的,而现在,我却实际感受到它了,好像已经抓在自己手里了。”

婚礼完毕后,大家都纷纷跑过来,围住我和玛尼娅,表示他们真挚的高兴,向我们道喜、祝福。有一位准将,年近七十的老人,只向玛尼娅一人道喜,并用老年人的吱吱的嗓音对她说,声音很大,整个教堂都听得见:

“‘亲爱的,我希望您结婚以后也仍然是一朵像现在一样的玫瑰花。’”

军官们、校长、所有的教师,出于礼貌,都面带笑容。我也觉得自己脸上有一种愉快的却不是真正的笑。老是说些尽人皆知的话的史地教师,最亲爱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动情地说:

“‘这之前您没有结婚,是单身汉,现在您结婚了,就过俩人的生活了。’”

“我们坐车来到一所两层楼的、没有粉刷的房子里。这是我得到的一份陪嫁。除了这所房子,玛尼娅还带来两万卢布的现金和一块叫梅里托诺夫斯卡娅的荒地及一所看守人用的小房子,听说那里还养着许多鸡鸭。由于没有人照管,鸡鸭都变野了。从教堂回来后,我就走进自己的新书房里,伸个懒腰,便躺在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伸开四肢,抽烟,感到轻松、方便、舒适,这在我的生活中是从未有过的。这时客人们正在欢呼‘乌拉!’,前室一个蹩脚的乐队在演奏迎宾曲和不三不四的歌谣。玛尼娅的姐姐瓦丽娅手里拿着高脚酒杯跑进书房里来,脸上显出奇怪而紧张的表情,仿佛嘴里含了一口水似的,看样子她还要继续往前跑,但突然大哭大笑起来,高脚酒杯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我们托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走了。”

“‘谁也弄不明白。’后来她躺在后屋奶妈的床上喃喃地说,‘不论谁,不论谁,谁也弄不明白!’”

“不过,大家都明白,她比自己的妹妹玛尼娅大四岁,却还没有结婚。她之所以哭,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忧愁地意识到她的年华正在过去,也许已经过去了。在跳卡德利尔舞时,她就已经满脸泪痕地待在大厅里,脸上扑过了粉,而且我看见,波利扬斯基上尉端着一碟冰淇淋站在她的面前,她拿勺子在舀着吃……”

“这时已经是早晨五点多钟了,我开始写日记,想把自己丰富多彩的幸福描述一下,写上六页纸,明天拿去念给玛尼娅听。可是怪事,脑子一片混乱,迷迷糊糊,像做梦一样。我只清楚地想起瓦丽娅发生的那件事,并想写上一句:‘可怜的瓦丽娅!’我真想一直这样坐着写下去,写‘可怜的瓦丽娅!’顺便提一下,树叶簌簌响,快要下雨了,乌鸦在聒噪;我的刚刚入睡的玛尼娅不知为什么,一脸愁容。”

后来,有很长时间尼基丁都没有写日记。八月初他开始忙于学生的补考和入学考试工作,圣母升天节后便上课了。他通常八点多钟上班,九点多钟就开始惦记玛尼娅和自己的新家了,所以不停地看表。上低年级的课时,他便叫一个学生起来带着全班默写,而孩子们默写时,他就坐在窗台上,闭目遐想,不论是幻想未来,还是回忆过去,对他来说,都是同样的美好,就像童话一样。上高年级课时,他就让学生朗读果戈理或普希金的散文;学生的朗读使他发困,这时,人们、树木、田野、骑着的马,都在他脑海里升腾起来,于是他就叹一口气,好像在叹赏作家似的说:

“多么好啊!”

中午休息时,玛尼娅派人给他送来早饭,上面用一块雪白的小餐巾盖着。他吃得很慢,吃一吃,停一停,为的是要拉长享受的时间。而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早饭却只有面包,他带着尊敬和羡慕的心情看着他,说些尽人皆知的话:

“人不吃饭就不能生存。”

从学校出来后,尼基丁又去上家教课,最后到五点多钟才回家。他既高兴,又不安,仿佛有整整一年没有回家了。他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去,寻找玛尼娅,拥抱她、吻她,说些海誓山盟之类的话,诸如他爱她啦,没有她就活不成啦,着实十分惦记她啦,还担心地问她身体是否健康,为什么脸上这么不快活。然后两人一块吃了午饭。午饭后他躺在书房的长沙发上抽烟,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小声地和他说话。

如今,礼拜天和节日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到了节假日,他就整天待在家里。这些日子他过的是淳朴的然而是非常愉快的生活,这使他联想起牧歌式的田园生活。他不断地观察着他那聪明的、值得赞许的玛尼娅怎样地营造这个小窝,他自己也要表现出他在家里并不是多余人,便去做些徒劳无益的事情,比方,把轻便双轮马车从车棚里推出来,然后绕着车周围看一遍。玛尼娅养了三头奶牛,办起了一个真正的牛奶产业。在她的地窖里和地窖出口处,放着好多坛牛奶和好多缸酸奶油,这都是她留着做黄油用的。有时尼基丁为了开玩笑,向她要一杯牛奶,这可把她吓慌了,因为这是不合常规的做法,他便笑着搂着她说:

“好啦,好啦,我这是开个玩笑,我的宝贝儿,开个玩笑!”

要不就笑她太小气。比方,有时她在橱柜里发现有一块变了质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香肠或干酪,还一本正经地说:

“这厨房里的佣人可以吃!”

他对她说,这么一点东西只适合于放在捕鼠器上。她则慷慨激昂地证明男人对家务事一窍不通:即使送三普特好吃的东西到厨房里去,仆人也不会吃惊的。于是他表示同意并高兴地拥抱了她。凡是她说的公道话,他都会觉得不同寻常,值得赞许,而跟他相左的意见,他也认为是天真的和动人的。

他头脑里有时出现玄想念头,就跟她讲一些抽象的话题。她听着,好奇地看着他的脸。

“我跟你在一起真是无限地幸福,我亲爱的,”他一面说,一面依次地抚弄着她的手指头,或者是把她的发辫弄乱,再编上,“但我不把这种幸福看作是偶然从天而降,落在我身上的东西,这种幸福是十分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和逻辑上完全正确的现象。我相信,人是自己幸福的创造者,我现在获得的正是我自己创造的东西。是的,我没有装腔作势,这一幸福是我自己创造的,我有权享有这个幸福。你了解我的过去,孤苦、贫穷、不幸的童年、忧郁的青春,这一切都是奋斗。这就是我开辟的通向幸福的道路……”

十月份,中学遭受了重大损失: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头上长了丹毒,死了。临死前两天,他已处于昏迷状态,说胡话,不过,就是说胡话时,他也只说些人所共知的事:

“伏尔加河流入里海……马吃燕麦和干草……”

他出殡那天,中学停课。同事们和同学们抬着盖了盖的棺材,学校的唱诗班一路上都唱着《神圣的上帝》,直到墓地。参加出殡行列的有三个司祭,两个助祭,整个学校的男生和教师,还有穿着讲究的长衣的大主教的唱诗班。碰到这种庄严出殡行列的过路人也在胸前画十字,并且说:

“让上帝保佑大家都死得这样风光。”

从墓地回到家里后,深受感动的尼基丁从桌子里找出自己的日记,写道: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刚刚被埋进坟墓。”

“你安息吧,质朴的劳动者!玛尼娅、瓦丽娅和所有送葬的女人都真情地哭了,也许是因为她们知道,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爱过这个不令人感兴趣的、受压的人。我想在这个同事的坟墓上说些热情的话,但是有人警告我说,这样做可能会引起校长的不愉快,因为他不喜欢死者。这好像是结婚以来我心里第一天感到不痛快……”

后来整个学期都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

冬天不太冷,下着湿漉漉的雪,例如,在主显节前夕,整夜吹着如泣如诉的风,就像秋天一样;水从房檐上往下流,而早晨,举行圣水祭时,警察不放任何人到河上去,因为,警察说,冰膨胀了,变黑了。不过,虽然天气不好,尼基丁的生活却仍然过得像夏天一样幸福,甚至还增加了另一种娱乐:他学会了玩“文特”。只有一件事使他感到窝火和生气,似乎妨害了他的圆满的幸福,那就是那些猫和狗,它们是他结婚时作为妻子的嫁妆一齐收下的。那些房间里,特别是早晨,总有一股动物园的气味,而且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这种气味。那些猫和狗还常常打架。凶恶的木什卡一天要喂十次,它还像过去那样,不认尼基丁,依然对着他呜呜叫:

“呜……汪汪汪……”

有一次,在大斋日,他在俱乐部玩牌,半夜才回家。天下着雨,很黑,路上很脏。尼基丁心里有些不痛快,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是因为在俱乐部打牌输了十二个卢布?还是因为付账时有位牌桌上的对手说了句尼基丁有的是钱(这显然是指他妻子的陪嫁)的话?他并不可惜那十二个卢布,对手的话也没有可让他生气的地方,但他仍旧感到心里不痛快,甚至都不想回家去。

“呸,多么不好!”他自言自语地说,在路灯旁边停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不可惜那十二个卢布,是因为那钱是白白得来的,如果他是一个工人的话,他就会明白每一个戈比的价值,就不会不在乎输赢了。而且,他在想,他的所有的幸福都是白白得来的,对他来说,实际上就像药品对于健康人一样,是一种奢侈品;如果他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在为一块面包而苦恼,为生存而奋斗;如果他劳累得腰酸背痛,这时晚饭、温暖舒适的住宅和家庭的幸福才会成为生活的必需品、奖励和装饰品,而现在,这一切都只有一种奇怪的、不明确的性质。

“呸,多么不好!”他重复一遍,他很明白,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不妙的预兆。

他回到家时,玛尼娅已经躺下睡觉了,呼吸均匀,脸带笑容,看来她睡得很舒服。她身边蜷缩着一只白猫,白猫在打呼噜。当尼基丁点上灯,开始抽烟时,玛尼娅醒了,并急急地喝了一杯水。

“我饱吃了一顿果冻,”她说,笑了起来,“你到我娘家去了吗?”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没有,没有去。”

尼基丁已经知道,波利扬斯基接到了调到西部一个省去的调令,并且已经在城里做辞行的事宜。可是近来瓦丽娅却在他身上寄了很大的希望,所以岳父家里变得很沉闷。

“傍晚瓦丽娅来过了,”玛尼娅坐起来说,“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从脸上可以看出,她心里有多么难过。可怜的人!我现在可是看不惯这个波利扬斯基,又矮又胖,皮肉松弛,走起路来或跳起舞来,两只腮帮子就抖动……我不会看中这种人。不过,我以前总还认为他是个正派人。”

“我现在也还认为他是正派人。”

“可是他为什么对瓦丽娅这样不好呢?”

“有什么不好呢?”尼基丁问道,开始对那只正在躬着背伸懒腰的白猫感到有一种敌意,“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向她求过婚,也没有做过任何承诺。”

“那么为什么,他老上我们家来呢?既然他不想娶她,他就不该来。”

尼基丁熄灭了灯并上了床,但他既不想睡,也不想躺着。他觉得脑袋像仓库一样,又大又空,而且觉得脑子里有一种新的特殊的像细长的影子那样的思想在游荡。他在想,除了那盏神灯微笑地对着宁静的家庭幸福而发出的柔光外,除了他和那只猫平静而甜蜜地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小世界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他忽然有一种强烈得令人苦恼的进入这个世界的愿望,在那里,他亲自到一个工厂或大作坊里去做工,或者去讲演、写书、出书、大发议论、大喊大叫,去吃苦、受累……他希望有一种东西抓住他,使他忘记自己,不顾个人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是如此的单调无聊。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活生生的剃了胡子的舍巴尔津的形象,此人吃惊地对他说:“您连莱辛的书也没读过!您多么落后!上帝啊,您多么落后!”

玛尼娅又在喝水。他看着她的脖颈、丰满的双肩和胸脯,并想起了有一次那个准将在教堂里说过的一个词:玫瑰花。

“玫瑰花。”他小声地说,笑起来。

作为对他的回答,床底下睡意蒙眬的木什卡吠了一声:

“呜……汪汪汪……”

强烈的愤懑像一把冰冷的小锤子捣着他的心。他很想对玛尼娅说些粗野的话,甚至跳起来打她。心开始怦怦跳起来。

“这就是说,”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既然我去了你们家,所以我就一定得跟你结婚?”

“当然,你自己也非常明白。”

“妙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

“妙哉。”

为了不说废话,并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尼基丁回到自己的书房里,躺在长沙发上,不垫枕头,然后又躺在地板上,地毯上。

“真是胡扯!”他自我安慰地说,“你是位教师,做的是最崇高的工作……你还需要什么样的另一个世界呢?真荒谬!”

可是立即他又坚定地对自己说,他根本就不是教师,而是一个小官吏罢了,就跟那个无能的、无个性的希腊语教师捷克人一样。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适合于做教学工作,也没有一点儿教育知识,从来对教育就不感兴趣,不知道如何对待孩子们。他也不明白他的教学工作有什么意义,甚至也许他教的都是没有用的东西。已故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愚笨是公开的,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对他都心里有数。而他,尼基丁呢,跟捷克人一样,却善于掩饰自己的愚笨,巧妙地蒙骗所有人,装出他一切都做得很好的样子。这一新的思想使尼基丁大为吃惊,他要拒绝它,称它是荒唐的,并相信这全都是由于精神失常所致,将来他会耻笑自己的。

果然,第二天大清早,他就笑自己是神经质,说自己像娘儿们。不过他也很清楚,他已经失去了平静的心情,而且永远失去了。对于他来说,这个没有抹泥灰的二层楼房子里的幸福已经不可能有了。他领悟到,幻想已经破灭,一种新的、心神不定的、有意识的生活开始了,这种生活与平静的心态及个人的幸福是不能共存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去了中学的教堂,在那里碰见了校长和同事们。他似乎觉得,他们全都只忙于一件事:精心地掩饰自己的无知和对生活的不满。他自己为了不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不安心情,也愉快地微笑着并说些废话。后来他去了车站,在那里看见邮车往来返复。他觉得这里就他一个人,不必跟别人谈话,心里倒还痛快。

回到家里,他正好碰上岳父和瓦丽娅来他家吃饭。瓦丽娅带着充满泪痕的眼睛,抱怨头痛。舍列斯托夫则吃了很多东西,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可靠,他们中有绅士风度的人很少。

“这是卑鄙无耻!”他说,“我会这样当面对他说:先生,这是卑鄙无耻!”

尼基丁赔着笑脸,帮玛尼娅招待客人,可是吃过午饭后,他回到自己书房里便把门拴上了。

三月的太阳光辉明亮,透过窗玻璃,在桌子上投下了发热的光束。现在不过是这个月的二十号,外面的马车已经通行了,花园里的椋鸟也喳喳地叫了起来。看来,玛纽霞马上就要走进来,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告诉他,出游的马或者敞篷马车已等候在门口了,并问他,她该穿什么衣裳才不会冻着。春天到了,和去年一样美好,也许有同样的欢乐……但是尼基丁想到的却是:现在请个假,到莫斯科去,并留在那里,住在涅林诺依的旧旅馆里多好。隔壁的房间里,他们正在喝咖啡和谈论着波利扬斯基的事。他努力不去听,而是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我的上帝啊,我这是在哪儿呀?!我被庸俗,庸俗包围了。无聊而渺小的人们,一坛坛的牛奶,一缸缸的酸奶油,蟑螂,愚蠢的女人……再没有比庸俗更可怕、更令人感到屈辱、更使人苦恼的了。得从这里逃出去,今天就逃,否则我就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