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晚间十点钟左右,一轮望月在花园上空照耀。在舒明家的房子里,好奶奶玛尔法·米哈伊洛芙娜吩咐做的彻夜祈祷刚刚结束。娜佳走到花园里稍待一会儿,此刻她看见:大厅里正在摆开桌子,准备吃点心,穿着一身华丽的绸衣裙的祖母在忙碌着;安德烈神甫,大教堂司祭长,正在同娜佳的母亲尼娜·伊万诺芙娜谈着一件什么事情。这时候在夜晚的灯光下隔窗望去,不知道因为什么,母亲显得很年轻。安德烈神甫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站在一旁留心地听着。

花园里静悄悄的,挺凉爽,地面上铺着一些昏暗宁静的阴影。可以听到,在远处一个什么地方,大约是在城外,不少青蛙在鸣叫。令人感觉得到五月的气息,可爱的五月!可以深深地呼吸了,不禁想到:并非在这里,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在天空之下,在树木之上,在城市的近郊,在田野上,在树林里,春天的生机正在蓬勃展开,神秘、美好、丰富和神圣的生机,脆弱而造孽的人所不能理解的生机。不知为什么真想哭上一场。

她,娜佳,已经二十三岁了。从十六岁起她就热望出嫁,现在终于成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的未婚妻,现在他正站在窗子那一边。她喜欢他,已经决定在七月七日举行婚礼,可是她并不感到高兴,夜间睡不好觉,快乐心情不知去向……厨房位于正房的地下室,从敞开着的窗户里听得见那儿的人都在忙,笃笃笃地用刀子剁着,而装在滑轮上的房门在嘭嘭作响,飘出一股烤鸡和醋渍樱桃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现在似乎一辈子都会这么下去,没有变化,没有结局!

这时有个人从屋里出来,在台阶上站住。这人名叫亚历山大·季莫费伊奇,或者,随便一些,叫萨沙,是大约十天前从莫斯科来的客人。很久以前,祖母有个远亲玛丽娅·彼得罗芙娜,是一个贵族出身的穷寡妇,个子矮小,瘦弱多病,常来找祖母请求接济。萨沙就是她的儿子,不知为什么,提到萨沙时大家都说他是个出色的画家。他母亲去世后,祖母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把他送进莫斯科的科米萨罗夫斯基学校去读书。两年左右后他转入绘画学校,在那儿待了差不多十五年,勉勉强强在建筑系毕业,可是他并未从事建筑工作,却在莫斯科一家石印厂里做事。他几乎每年夏天都到祖母家来,总是身带重病来此地休息和调养。

此刻他穿着一件扣上纽扣的常礼服和一条旧的底边已经磨损的帆布裤,他的衬衫没有熨过,周身上下显出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很瘦,眼睛大大的,手指头又长又细,蓄着胡子,皮肤黝黑,但很漂亮。他已经惯于跟舒明一家相处,就像同亲人在一起似的,在他们家里他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在这儿所住的一个房间早已叫做“萨沙的房间”。

他站在台阶上,看见了娜佳,就向她走去。

“你们这儿真好。”他说。

“当然好啦,您应该在这儿住到秋天。”

“是的,大概会这样。也许,我在你们这儿要住到九月份。”

他莫名其妙地笑将起来,在她一旁坐下。

“我坐在这儿看妈妈,”娜佳说,“从这儿看去,她显得多么年轻!不错,我妈妈有许多弱点,”她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但她毕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

“是的,是一个好人……”萨沙同意说。“您的母亲,就她自己的特点来说,当然,还是一位善良可爱的女人,可是……该怎么对您说呢?今天一清早我偶然走进你们的厨房,四个女仆在那儿干脆就睡在地板上,没有一张床,没有被褥,只有一些破烂,气味难闻,还有臭虫、蟑螂……仍是二十年前那种情形,没有丝毫变化。说到祖母,求上帝保佑,祖母总归是祖母,可是,您的母亲呢,她也许还会讲讲法国话,还演演戏什么的,看来,她似乎是该清楚的。”

萨沙在讲话时常在听话人面前伸出两根瘦长的手指。

“由于不习惯,这儿的一切总使我觉得奇怪,”他接着说,“鬼知道,这儿任何人都不干事。您母亲整天玩,像个公爵夫人似的,祖母也是什么事都不做,您呢,您也是这样。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啥事都不干。”

娜佳去年就听到过这些话,似乎前年也听到过,她知道萨沙不会议论别的东西。以前这些话使她感到好笑,现在呢,不知为什么,她听着却觉得烦恼。

“这都是一些老话,早让人听厌了。”说着她站起身来,“您该想出一些比较新鲜的东西来。”

他笑了,也站了起来,两人一道向屋子走去。她个儿高高的,美丽匀称,现在同他并排站着显得非常健康和华丽。她感到了这一点,她可怜他,而且不知为什么感到不自在。

“您总说许多废话,”她说,“喏,您刚才讲到了我的安德烈,可是要知道,您并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吧,您的安德烈。我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他们走进大厅时,那儿人们已经就席吃饭了。祖母,或者按家里人对她的称呼,好奶奶,胖墩墩的,不漂亮,两道眉毛浓浓的,还有唇髭,说话声音很响。单凭她说话的声调和口气就可以看出,她在这里是一家之长。集市上好几排店铺和一幢古老的有圆柱和花园的房屋都是属于她的,可是她天天早晨要流着眼泪做祷告,求上帝保佑他别破产。她的媳妇,娜佳的母亲尼娜·伊万诺芙娜,是一个长着金黄色头发的女人,她总将腰带束得紧紧的,戴着一副夹鼻眼镜,每个手指上都戴着钻石戒指;安德烈神甫是个掉了牙的瘦老头,他脸上总有一种表情,似乎他打算说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娜佳的未婚夫,他丰满漂亮,一头鬈发,像是一个演员或者画家——这三个人正在谈着催眠术。

“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你身体一定会复元,”好奶奶转向萨沙说,“不过你得多吃点儿。瞧你像个什么啦!”她叹口气说,“你面色可怕!真的,你真成了一个浪子了。”

“把父亲赠予的资财挥霍一尽后,”安德烈神甫两眼含着笑意慢慢地说,“该死的他就同一些无头脑的牲畜一块儿放牧……”

“我喜欢我的爸爸,”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碰一碰父亲的肩膀说,“他是个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大家沉默了一阵。萨沙突然笑将起来,用餐巾捂住了嘴。

“这么说来,您相信催眠术?”安德烈神甫问尼娜·伊万诺芙娜。

“当然,我不能肯定说我相信,”尼娜·伊万诺芙娜作出一种十分认真甚至严厉的样子回答说。“可是,我必须承认,自然界有许多神秘不可解的东西。”

“我完全同意您的说法,不过我还该加上一句:宗教信仰为我们大大地缩小了神秘事物的范围。”

这时端上来一只肥大的火鸡。安德烈神甫和尼娜·伊万诺芙娜继续谈着。钻石在尼娜·伊万诺芙娜的手指上闪光,后来泪水在她眼睛里发亮,她激动起来了。

“虽然我不敢跟您争论,”她说,“不过您会同意:生活中有许许多多解决不了的谜。”

“一个也没有,请您相信。”

晚饭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万诺芙娜弹钢琴为他伴奏。十年前他在大学语文学系毕业,可是没有在任何地方做过事,不曾有过固定工作,只是偶尔参加一些具有慈善性质的音乐会,城里人因此就称他为演员。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在演奏,大家默默地听着。桌上的茶炊在轻轻地沸滚,只有萨沙一人在喝茶。后来时钟敲了十二下,小提琴上突然断了一根弦,大家笑了,一个个都忙乱起来,开始告辞。

送走未婚夫后娜佳回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她同母亲都住在楼上(祖母占用着底层)。楼下大厅里的灯火开始熄灭,而萨沙还坐在那儿喝茶。他喝茶的时间一向很长,像莫斯科人一样,一喝就要喝上七大杯。娜佳解衣上床后好久还听见楼下女仆们在收拾房间,听见好奶奶在发脾气。一切终于都静下来了,只是偶尔可以听见萨沙在楼下他自己的房间里低沉地咳嗽。

娜佳醒来时大概是两点钟光景,天开始破晓。在远处一个什么地方,有守夜人打更。她不想睡了,躺在床上觉得软绵绵的,不舒服。就像在以往的五月之夜那样,她坐在床上思忖起来。可是她想到的还是昨夜想到过的那些事情,单调,没意思,令人腻烦,想到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追求她向她求婚的情景,想到了她怎样同意,而后来她又怎样渐渐看清了这个善良而又聪明的人的优点。可是现在,离开举行婚礼的日子不过一个月的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却开始感到恐惧和不安,像是有什么朦胧艰难的东西在等着她似的。

“滴克——笃克,滴克——笃克……”守夜人懒洋洋地在打更,“滴克——笃克……”

从古老的大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花园以及远处盛开着的丁香花丛,花儿由于寒冷显得萎靡和无生气,白白浓浓的迷雾缓缓地向丁香丛飘去,要把它遮掩。远处的树上有几只昏昏欲睡的白嘴鸦在啼叫。

“我的上帝啊,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也许,每个未婚妻在结婚前都有这种心情。谁知道呢?莫非这是受了萨沙的影响?可是这些话是他这几年来一直说的呀,就像背书一样,而且他说话时让人觉得他幼稚和古怪。可是为什么萨沙仍然在她脑际萦回?为什么?

守夜人早已不打更了。鸟雀开始在窗下和在花园里喧闹,迷雾已从花园消散。四周的一切都被春天的阳光照亮,好像洋溢着微笑似的。很快,整个花园苏醒过来了,太阳照暖了它,阳光抚爱着它,钻石般的露珠在树叶上闪亮。古老的荒芜已久的花园在这个早晨显得十分年轻和华丽。

好奶奶已经醒了。萨沙粗声粗气地咳嗽起来。可以听见楼下已经准备好茶炊,还听见搬动椅子的声音。

时光走得很慢,娜佳早已起床,已在花园里散步好久,而早晨还在慢慢地延续着。

尼娜·伊万诺芙娜出现了,她泪痕斑斑,手里拿着一杯矿泉水。她在研究招魂术和顺势疗法,读了许多书,喜欢谈她易于产生的种种怀疑。在娜佳看来,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含有深刻而又神秘的意义。此刻娜佳吻了吻母亲,同她并排一起走。

“你哭什么,妈妈?”她问。

“昨晚临睡前我开始看一部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老人和他的女儿。老人在某个地方工作,上司爱上了他的女儿。我没有读完,但小说中有这么一个地方,读了它难以忍得住眼泪,”尼娜·伊万诺芙娜说,从杯子里喝了一口水。“今天早晨我想起了这一段描写,又哭了。”

“这些天我心里很闷,”娜佳沉默一会儿说,“为什么我夜里睡不着觉呢?”

“我不知道,亲爱的,而我每逢夜间睡不着觉时,就把眼睛闭得紧而又紧,喏,就是这个样子,想想安娜·卡列尼娜,想想她怎么走动和怎么说话,或者想想古代历史上的某一件事情……”

娜佳感到,母亲不理解她,而且也不能理解。这种感觉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才有,她甚至害怕起来,想藏起来,于是她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下午两点钟,他们坐下来吃午饭。那是星期三,是斋日,因此给祖母端上的是素的红甜菜汤和鳊鱼粥。

为了揶揄奶奶,萨沙既吃他的荤汤,也吃素的红甜菜汤。吃饭时他一直说笑话,可是他的笑话显得笨拙,总打算劝人为善,所以结果是笑话完全不可笑。他在说俏皮话前总要举起长长的消瘦的死人般的手指,这使人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许会不久于人世,这就使大家会为他难过得流泪。

饭后,奶奶回自己房间休息。尼娜·伊万诺芙娜弹了一会钢琴后也走了。

“啊,亲爱的娜佳,”萨沙开始例行的饭后闲谈。“如果您能听我的话,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她坐在一张古老的深圈椅里,闭上了眼睛。他在房间里慢慢踱步。

“如果您出去学习,那就好了!”他说,“只有文明的人、崇高的人方才是有意思的,而需要的也正是这种人。要知道,这种人越多,天国就会越快地来到人间。到那时,你们的城市慢慢地彻底毁灭,一切都会翻个底儿朝天,一切都会变样,像是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时,这里就会有宏大华美的房屋,有奇妙的花园,有罕见的喷泉,有卓越的人……然而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到那时,将不会有我们所指的芸芸众生,像现在这种样子的芸芸众生,将不会有这一种不幸现象,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信仰,每个人都会知道他为什么而活着,而且谁都不会到芸芸众生中去寻找支柱。亲爱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该向大家表示,对这种一潭死水似的灰溜溜的造孽生活您已经厌恶了。您至少要向自己表明这一点!”

“不行,萨沙。我要出嫁了。”

“唉,算了吧!根本没有必要!”

他们走进花园,在一起溜达了一会儿。

“不管怎么样,我亲爱的,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明白: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非常不干净,非常不道德,”萨沙继续说,“您要了解我的意思,打一个比方来说吧,如果您、您的母亲和您的好奶奶什么事情都不做,那就意味着有别人在为你们干活,你们在吞食着别人的生命,这难道干净吗?难道不肮脏吗?”

娜佳想说:“是的,这话实在。”她想说,她明白这一点;可是,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突然默不作声了,整个身子瑟缩起来,她回自己房间去了。

傍晚时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来了,他像平常一样拉了很长时间的小提琴。一般说他并不健谈,也许,他之所以喜欢拉小提琴,是因为在演奏时可以不说话。十点多钟了,离去时已经穿上大衣的他抱住娜佳,开始贪婪地吻她的脸、肩膀和手。

“宝贝儿,我亲爱的,我的美人!……”他喃喃地说,“啊,我多么幸福!我高兴得发疯了!”

她觉得,这种话她早已听见过,很早就听见过,要不就是在书里读到过……在一部破旧的早就被遗忘的长篇小说里读到过。

大厅里,萨沙坐在桌旁喝茶,五只长长的手指托着茶碟;奶奶在用纸牌占卦;尼娜·伊万诺芙娜在看书。圣像面前的长明灯里火苗在爆响,一切似乎都宁静平安。娜佳告辞后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一躺下就睡着了。可是如同昨夜一样,天刚破晚,她已经醒了。她不想睡觉,感到心里不安和难过。她坐着,把头放在膝盖上,想着未婚夫,想着婚礼……不知为什么她想起,她母亲并不爱已故的丈夫,现在她一无所有,生活上完全依赖她的婆婆,也就是依赖好奶奶。娜佳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懂:为什么一直到现在她总以为她母亲有什么特别的非凡的地方?为什么她没有看出这是一个普通平常的不幸女人?

楼下的萨沙也不在睡觉,可以听见他的咳嗽声。娜佳暗想:他是个古怪和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里,在他讲的奇妙花园和罕见喷泉里,都使人觉得有一种荒唐的东西;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天真,甚至他的这种荒唐却又非常美好,以致她一想到该不该出去学习,就有一股凉爽之气沁透她的整个心胸,使她感到欢悦和兴奋。

“不过还是不想为好,还是不想为好……”她小声说。“不该想这种事情。”

“滴克——笃克……”守夜人在一个远远的地方打更。“滴克——笃克……滴克——笃克……”

六月中旬萨沙突然感到无聊起来,他打算回莫斯科去。

“我不能住在这个城里,”他阴郁地说。“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下水道!我吃饭感到腻烦,厨房里脏得令人不能忍受……”

“再住一阵吧,浪子!”奶奶不知为什么小声说。“婚期就在七号!”

“我不想再等了。”

“你本来打算在我们家住到九月份呢!”

“可是现在我不想再住下去了。我要工作!”

这年的夏天潮湿和阴冷,树都是潮乎乎的,花园里的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单调凄凉,人确实不由得想工作。楼上和楼下的房间里响起了好几个陌生女人的说话声,奶奶的房间里有人在踏缝纫机,——这是在赶制嫁妆。光毛皮大衣就为娜佳准备了六件,据奶奶说,其中最便宜的一件也值三百卢布!这种忙乱惹萨沙生气,他坐在房间里发怒;可是大家总算劝说成了,他答应在七月一日走,不会提前。

时间过得真快,圣彼节那天吃过午饭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同娜佳一起上莫斯科大街去,再细看一次租下来准备供新婚夫妇使用的房子。这是一幢两层楼房,可是目前还只装修好了二层楼。大厅里有明亮的地板,漆成了细木精镶的样子,有几把维也纳式的椅子,有一架钢琴,有一个小提琴乐谱架。房内弥漫着油漆气味。墙上挂着一幅装在金边镜框里的大油画,画面上是一个裸体女人,她身边有一个淡紫色花瓶,瓶子上的手柄已经断了。

“一幅妙不可言的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说,出于尊敬还吁了一声。“这是画家希什马切夫斯基的作品。”

大厅过去是客厅,厅内有一张圆桌子。一个长沙发和几把蒙着蓝色套子的圈椅。长沙发上方挂着安德烈神甫的大照片,头戴法冠,胸佩勋章。接着他们走进了置有餐柜的饭厅,而后又进入卧室,在这里,在薄暗处并排放着两张床,好像是在布置卧室时人们就认定:将来这儿会永远美满,不可能会是别的样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领着娜佳观看各个房间,他一直搂着她的腰;她呢,她感到虚弱和惭愧,她憎恨这些房间、床铺、圈椅,而那个裸体女人更使她恶心。对她来说,已经一清二楚:她不再爱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了,或者是她,也许,从来就没有爱过。可是,这话该怎么说出口,该向谁说,为了什么去说——对此她并不明白,而且也不可能明白,虽说她整天整夜想着的就是这件事情……他搂着她的腰,说话语气十分亲切、温雅,他在自己这个寓所里走来走去,感到十分幸福;可是,她处处看到的却只是庸俗,那愚蠢无知使人受不了的庸俗。就连他那只搂着她腰的手她也觉得像是一个铁箍,又硬又凉。她随时都可能逃跑、嚎啕大哭并从窗口跳出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把她领进了浴室,他用手触动一下安装在墙上的水龙头,水突然流出来了。

“怎么样?”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依我的吩咐在阁楼放了个水箱,可以装一百桶水,喏,我和你现在就有水用了。”

他们在院子里散步,然后走到街上,雇了一辆出租马车。路上尘土飞扬,就像浓重的乌云一样,看样子,一场雨就要下来了。

“你不觉得冷吗?”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问,尘土使他睁不开眼睛。

她不作声。

“你记得吧,昨天萨沙责备我,说我什么事也不做,”他沉默片刻后说,“是的,他说得对,极其对!我是什么事也不做,我也不会做。我亲爱的,这是为什么?我甚至在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戴着帽徽去机关干差事时心中就会十分厌恶,这是为什么?我一见到律师,或者拉丁语教师,或者市参议会委员,一见到就会非常不痛快,这是为什么?啊,亲爱的母亲——俄罗斯!啊,亲爱的母亲——俄罗斯,你背负着的游手好闲、一无用处的人太多了!压在你身上的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多灾多难的俄罗斯!”

他对“什么事也不做”这一点作概括,认为这是时代的特征。

“等我们结了婚,”他继续说,“我们一起到乡下去,亲爱的,我们将在那儿干活!我们买上它一块不大的土地,要有花园,有河,我们将一起劳动,一起观察生活……啊,这会有多好啊!”

他脱掉帽子,风把他的头发吹动起来。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想:“上帝啊,我要回家!上帝啊!”就在快要到家的当口,他们赶上了安德烈神甫。

“瞧,我父亲来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高兴地挥动起帽子来。“我喜欢我的老爸,真的,”他一边付钱给车夫一边说。“他是个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娜佳走进屋子,她气冲冲的,一脸病容,心中想着整个晚上会有客人,她得接待他们,得面露笑容,得听小提琴演奏,得听各种荒诞无稽的谈话,还得专门谈谈婚礼的事。奶奶在茶炊旁边坐着,她穿着华丽的绸衣,自尊自大,目空一切,在客人面前她好像总是这样的。安德烈神甫走进来,面露费解的笑容。

“看见您非常健康,我深感愉快和宽慰,”他对奶奶说,很难弄明白,他这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说的。

风敲打着窗子和屋顶。不断地响着嗖嗖嗖的声音。家神在火炉里凄婉忧郁地唱歌。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屋里所有的人都已经躺下,可是谁也没睡着。娜佳总觉得楼下似乎有人在拉小提琴。听到一下刺耳的声音,该是一块百叶窗脱落了。过一会儿尼娜·伊万诺芙娜只穿着一件衬衫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支蜡烛。

“是什么东西在碰撞作响,娜佳?”她问。

母亲把头发扎成了一条辫子,她神色怯懦,在这个风雨之夜显得苍老、难看、矮小。娜佳想起,不久前她还认为她母亲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听母亲说话时她还感到自豪。可是现在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母亲说过的话,而还记着的却尽是一些十分乏力和无用的话。

火炉里响起了好几个男低音的歌声,还仿佛听到了“唉,唉,我的上帝!”的声音。娜佳在床上坐起来,突然她牢牢抓住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她说,“我的亲妈,要是你知道我怎么啦,那就好了!我请求你,我恳求你,让我走吧!我恳求你!”

“到哪儿去?”尼娜·伊万诺芙娜莫名其妙,她在床沿坐下问道:“到哪儿去?”

娜佳哭了很长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离开这个城市吧!”她终于说话了,“不应举行婚礼,也不会有这个婚礼,你得明白!我不喜欢这个人……我连谈都不愿意谈到他。”

“不,我的亲人,不,”尼娜·伊万诺芙娜吓坏了,她急忙说。“你安静一下,这是由于你心情不好。这会过去的。这种情形是常有的。大概是你跟安德烈吵嘴了吧。不过,相爱的人吵架只是寻开心。”

“得了,你走吧,妈妈,你走吧!”娜佳痛哭起来。

“是啊,”尼娜·伊万诺芙娜沉默一会儿说,“不久前你还是个孩子,是个小姑娘,可是现在已经是未婚妻了。在自然界,新陈代谢永不间断,你会不知不觉就成为母亲和老太婆,你也会像我一样有这么一个倔强的好女儿。”

“我亲爱的好妈妈,你聪明,你不幸,”娜佳说,“你很不幸。为什么说这些庸俗的话呢?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说呢?”

尼娜·伊万诺芙娜想说些什么,可是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哽咽一声就回自己房间去了。火炉里又响起呜呜呜的声音,突然使人感到可怕。娜佳从床上跳下,迅速走进母亲的房间。泪痕满面的尼娜·伊万诺芙娜躺在床上,盖着一条浅蓝色的被子,手里拿着一本书。

“妈妈,你听我讲完!”娜佳说,“我恳求你好好想一想,恳求你理解我!你得明白,我们的生活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有损尊严。我眼睛亮了,我现在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你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哪号子人呢?要知道,他并不聪明,妈妈!主啊,我的上帝!你得明白,妈妈,他愚蠢!”

尼娜·伊万诺芙娜霍地坐起身来。

“你和奶奶都折磨我!”她啜泣一声说,“我要生活!生活!”她说着用小拳头捶了两下胸口。“给我自由吧!我还年轻,我要生活,而你们却使我成了一个老太婆!……”

她痛苦地哭起来,躺了下去,在被窝里蜷起身子,以致显得十分弱小、可怜、愚蠢。娜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穿好衣服,坐在窗旁等待早晨的来到。她坐着想了一整夜,户外有个什么人一直在敲打百叶窗和吹口哨。

早晨奶奶抱怨说,夜间大风吹落了花园里的全部苹果,还折断了一棵老李树。天色灰蒙蒙,阴沉沉,令人觉得凄凉,暗得简直可以点灯了。大家都在抱怨天冷,雨点在敲打着窗子。喝过早茶后,娜佳走进萨沙的房间,一句话也不说就在墙角里的圈椅旁跪下,双手蒙着脸。

“怎么啦?”萨沙问。

“我受不了了……”她说。“从前我怎么能生活在这种地方,我不明白,我弄不懂!现在我看不起未婚夫,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这游手好闲、空虚无聊的全部生活……”

“哦,哦……”萨沙说,他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没什么……这挺好。”

“我憎恨这种生活,”娜佳继续说。“在这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明天就离开这个地方。看在上帝面上,您把我带走吧!”

萨沙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终于明白了。像小孩子一样十分高兴。他挥动双手,用便鞋踏起拍子来,高兴得好像是在跳舞似的。

“好极了!”他搓着手说。“上帝啊,这太好了!”

她的两只大眼睛爱慕地看着他,一眨也不眨,像是着了魔似的,期待着他马上会对她说出一些意义无限重大的话来。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她已经觉得,在她面前展开着一种她从前不知道的崭新的远大前景,她充满期望地看着他,决心面对一切,甚至不惜一死。

“我明天动身,”他想了想说。“您上车站去送我……我把您的行李装进我的箱子,我替您买好车票,第三遍铃响时您就进车厢,我们就一起走了。您陪我到莫斯科,然后您一人去彼得堡。您有身份证吗?”

“有。”

“我向您担保,你绝不会遗憾,也绝不会后悔,”萨沙津津有味地说。“到了那里,您将进行学习,往后就听凭命运安排吧。如果您能把您的生活翻个底朝天,那就一切都会改变。主要的是把生活翻个底朝天,其余一切都无关紧要。那么,我们明天一起走?”

“啊,对!看在上帝面上!”

娜佳觉得,她十分激动,她心头从未有这么沉重,她觉得,从此时起到启程她会一直难过,会痛苦地思忖;可是她刚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刚在床上躺下,就立刻睡着了,而且睡得非常香,脸上带着泪痕和笑容,一觉直睡到傍晚。

派人去叫出租马车了。已经戴上帽子和穿好外衣的娜佳走上楼去,她要再看上一眼母亲,再看上一眼她自己的一切。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在还留有余温的床前站了一会儿,向四周环顾一番,接着就轻轻地走去看母亲。尼娜·伊万诺芙娜还在睡觉,房间里静悄悄的。娜佳吻了吻母亲,理了理她的头发,站了两分钟左右……接着她不慌不忙地回到楼下。

外面下着大雨。支起车篷的出租马车停在门口,上上下下都湿淋淋的。

“你同他一起坐不下,娜佳,”奶奶在女仆开始搬箱子上车时说。“这种天气去送行,何苦呢!你留在家里吧!瞧,雨可真大呀!”

娜佳想说些什么,但没能说出口,这时萨沙扶娜佳上车,用车毯盖住她的双腿,接着他自己在她一旁坐下。

“一路平安!求上帝保佑你!”奶奶在台阶上喊道。“你呀,萨沙,从莫斯科给我们来信!”

“好啊!再见,好奶奶!”

“求圣母保佑你!”

“啊,这天气!”萨沙说。

只是在此刻,娜佳才哭出来。现在她已经清楚:她是走定了,而在她向奶奶告辞和在她看望母亲的时候,她对这一点还是不相信的。别了,这座城市!突然间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安德烈,他的父亲,新寓所,裸体女人画像,花瓶——所有这一切已不再使她惊骇和苦恼了,而只是显得幼稚和渺小。这一切都过去了,越离越远。当火车开动,他们在车厢里坐好的时候,过去的一切,原本是那么重大那么严肃的过去,目前已缩成一小团,而一直到目前尚很不显眼的宏大而又宽广的未来却在她面前展示开来了。雨点敲打着车厢的窗子,眼前只见绿油油的田野,电线杆上的鸟儿都纷纷闪过。突然间一种欢悦的心情使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起她这是在走向自由,是去学习,而这就同很久很久以前人们所说的“外出做一个自由的哥萨克”一样。她既笑又哭又祈祷。

“不——错!”萨沙得意地微笑着说,“不——错!”

秋天过去了,随之冬天也过去了。娜佳已经忧愁得厉害,她天天想念母亲,想念奶奶,想念萨沙。家里的来信都是平静和善的,似乎一切都已经得到宽恕,一切都已经被忘却。五月间考试完毕,健康欢乐的她动身回家,中途她在莫斯科逗留了一下,看望萨沙。他还是去年夏天那个样子:留着胡子,头发蓬乱,穿的还是那件常礼服和那条帆布裤子,眼睛仍然很美很大;可是他面色不健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又老又瘦,不时地咳嗽。不知为什么,娜佳觉得他粗陋土气。

“我的上帝啊,娜佳来了!”他说着快活地大笑起来。“我的亲人,好朋友!”

他们在石印车间里坐了一会儿,那里烟雾腾腾,而浓重的油墨和颜料气味使人气闷。接着他们来到他的房间里,烟雾腾腾,痰迹斑斑,桌上有一个已经凉了的茶炊,旁边摆着一只破盆子,上面放着一小块黑纸,桌子上地板上有许多死蝇。从这里的一切可以看出,萨沙把他的个人生活安排得十分马虎,过日子随随便便,不讲究舒适。如果有人同他谈起他的个人幸福,谈起他的个人生活,谈起他的爱,他会一窍不通,只是一笑了之。

“没什么,一切都顺当,”娜佳匆匆地说,“秋天妈妈到彼得堡看望过我,她说起奶奶不再生气,但常去我的房间,向着墙壁画十字。”

萨沙看上去挺高兴,但他不时地咳嗽,而且说话声音嘶哑。娜佳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他,她弄不明白:是他真正病得厉害,还是仅仅她觉得如此。

“萨沙,我亲爱的,”她说,“您该不是生病了吧!”

“不,没什么。是有病,可是不太厉害……”

“啊,我的上帝,”娜佳焦急不安地说,“您为什么不就医?您为什么不保重身体呢?我宝贵的亲爱的萨沙。”她说着泪珠簌簌落下。这时,不知为什么,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女画、花瓶以及她的全部过去的生活,而这过去的生活现在看来似乎像童年时代一般遥远了。她哭了,因为她觉得萨沙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新奇,那么有见识和有意思。“亲爱的萨沙,您病得很厉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使您不如此苍白清瘦。我太感激您啦!您简直想象不出来,您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的好萨沙!实际上您现在是我最贴心最亲近的人。”

他们在一起坐了一会儿,交谈了一阵子。现在,自从娜佳在彼得堡度过了一个冬天之后,她觉得:萨沙本人、他说的话、他的笑容、他的整个形象——都有着一种衰颓陈腐的味道,他的美好时光已经过去,或许它已经进了坟墓。

“后天我将去伏尔加河沿岸旅行,”萨沙说,“嗯,过一阵后我去喝马乳酒。我想喝点儿马乳酒,和我同行的还有一个朋友和他的妻子。他妻子是个极好的人,我一直在怂恿她,劝说她,要她出去学习。我要她把她的生活翻个底朝天。”

他们谈了一阵后就去了火车站。萨沙请她喝茶吃苹果。火车开动时,他笑吟吟地挥动手帕。就从他那双腿也可以看出:他病得很厉害,未必会活得很长久了。

娜佳在中午抵达故城。在从车站回家途中她觉得街道很宽阔,房屋却又小又矮,街上没有人,只遇见一个德国籍钢琴调音师,他穿着一件棕黄色大衣。所有的房屋都好像是蒙上了一层尘土似的。奶奶已经衰老,像以前一样,胖胖的,不好看。她伸出双臂搂住娜佳,把脸靠在娜佳的肩膀上哭了好久,不能脱开。尼娜·伊万诺芙娜也老了许多,变丑了,好像消瘦了,可是她仍像从前那样束紧腰带,钻石戒指仍在她手指上闪亮。

“我亲爱的!”她说话全身颤抖,“我亲爱的!”

后来她们都坐着默默哭泣。看得出来,奶奶和母亲都感到过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已经没有了社会地位和昔日的荣誉,已经没有资格邀请客人。这情况就像是:在轻轻松松无忧无虑地过日子的当口,警察突然在夜间光临,搜查一通,原来是这人家的主人盗用了公款,制造了伪币,于是永别吧,轻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娜佳上了楼,看到了原来的那张床,原来的那些挂着朴素的白窗帘的窗户。窗外还是原先那个花园,充满阳光、欢乐和喧闹。她摸了摸桌子,坐下思忖了一会儿。她吃了一顿丰美的午餐,喝了拌上可口多脂的凝乳的茶,但总觉得已经有所不足,在房间里觉得空虚,就连天花板也低矮了。晚上她躺下睡觉,盖上被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躺在这暖和柔软的床上挺可笑。

尼娜·伊万诺芙娜走进来稍待了一会儿。她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坐下,就像是个有过错的人一样。

“怎么样,娜佳?”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满意吗?很满意,是吗?”

“我满意,妈妈。”

尼娜·伊万诺芙娜站起身来,在娜佳胸前和在窗户前画十字。

“你瞧,我成了个信教的人了,”她说,“你知道,现在我在研究哲学,一直在思考,思考……现在对我来说,有许多事都变得清清楚楚,像白昼一样。我觉得,首先要像透过三棱镜那样来度过整个一生。”

“告诉我,妈妈,奶奶身体怎么样?”

“似乎不错。那一回,你同萨沙一起走后,收到了你的电报,奶奶一读完就倒下了;她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后来她一直祈祷上帝,老是哭哭啼啼。现在她还不错。”

她站起身来,在房内走动。

“滴克——笃克……”守夜人在打更。“滴克——笃克,滴克——笃克……”

“首先应该让一生像透过三棱镜那样来度过,”她说,“换句话说,那就是应该让生活在意识中分成一些十分单纯的因素,就好像分成为七种原色一样,应该对每种因素分别进行研究。”

尼娜·伊万诺芙娜还说了些什么,她又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一切娜佳全都没有听见,因为她很快就入睡了。

五月过去了,六月来临。娜佳在家里已经习惯了。奶奶忙着张罗茶炊,深深地叹气;尼娜·伊万诺芙娜每到晚上就讲她的哲学,而在家里她仍同以前一样,像寄人篱下者似的,每个二十戈比的银币都得向奶奶讨乞。屋里苍蝇很多,房间里的天花板似乎越来越低了。好奶奶和尼娜·伊万诺芙娜都不出门,怕遇上安德烈神甫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在花园里散步,也上街去溜达,她看着房屋,看着灰色的围墙,觉得城里的一切东西都已衰老,都不过是在等待着结局,或者是在等待着一种充满活力的崭新生活的开端。啊,让这光明的新生活快些来临吧,到那时人就可以勇敢地正视自己的命运,意识到自己是正当的,做一个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人!这样的生活迟早会到来!可不是么,总会有一天,到那时,奶奶家的房子会不留痕迹地消失,会被人忘掉,没有人会记起它来,而现在那里的情况却是:四个女仆只能住在地下室,住在一个肮脏的房间里。能使娜佳开心的只有邻院的几个小男孩,当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们就会敲打着板墙,笑着招惹她说:

“新娘!新娘!”

萨沙从萨拉托夫寄来一封信。他用活泼的歪歪扭扭的笔迹写道:他在伏尔加河一带旅游很顺遂,可是在萨拉托夫他有点儿不舒服,嗓音变哑了,躺在医院里已经有两个星期。娜佳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一种近于确定性的预感困扰了她。但她感到不快,因为这预感以及有关萨沙的想法不像以前那样使她激动。她热切地想生活,热切地想去彼得堡,以至她觉得她和萨沙的交往虽是亲切的,但已是遥远的过去!她彻底没有合眼,早晨她在窗旁坐下仔细倾听。楼下果真响起了说话声音,不安的奶奶在焦急地询问着一件什么事情,又听见有人在哭……娜佳走到楼下时,泪水满面的奶奶正在墙角里祈祷,桌子上放着一份电报。

娜佳在房内来回走了好久,听着奶奶哭泣,后来她拿过电报来读。电报里说的是:亚历山大·季莫费伊奇,或者按小名称呼,萨沙,昨天早晨在萨拉托夫因患肺痨病去世。

奶奶和尼娜·伊万诺芙娜去教堂安排做安魂祭。娜佳又在几个房间里走了好长时间,边走边想。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的生活已经翻了个底朝天,而这正是萨沙想看到的。现在她在这儿觉得孤独寂寞,格格不入,谁也不需要她,而她也不需要这儿的一切,以前的一切已经同她脱离,好像是烧毁了似的已经消失,连灰烬也随风飘散了。她走进萨沙的房间,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别了,亲爱的萨沙!”她想道。在她面前显现出一种宽广自由的崭新生活,这种生活,尚模模糊糊神秘玄妙的生活,正在招引她,诱惑她。

她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第二天早晨她告辞了家里人,生气勃勃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个城市,像她所认为的那样:永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