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狮吼之时,是野狼吠月之时,而农夫却在打鼾,他已累得精疲力竭。烧尽的木柴还在炉中闪光;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唤起躺在痛苦之中的不幸的人们,对一块黑纱的回忆,这是夜阑时分,坟冢悉数启开,鬼纷纷逃出,在坟间小径游荡。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他们来到路边松林,占卜了一下吉凶,情况不妙。善良的努格诺-萨利多对此十分忧伤地说:“咱们回我们的萨拉城堡去吧。别再走远了,我们的预兆不妙,一只老鹰抓住了一只猫头鹰,猫头鹰在拼命地叫。乌鸦呱呱哀叫,咱们别走远了。”

——《拉拉的七个孩子》

咱们回过头去看看。我们曾经说到奥尔齐涅和斯皮亚古德瑞在月亮升起之时,正挺艰难地攀登奥埃尔梅弯岩的圆顶。这块巨岩的弯处光秃秃的,于是挪威农民便称之为“秃鹫脖”,远远看去,这巨大的花岗岩石还的确挺像那个形状。

随着他俩攀上岩石的光秃部分,森林渐渐变成了欧石楠丛。苔藓替代了野草;犬蔷薇、染料木和枸骨叶冬青代替了橡树和桦树;高山上,植被稀少,说明峰顶在即,也说明人们称之为山梁的土层愈见单薄。

“奥尔齐涅公子,”斯皮亚古德瑞说,他那灵活的头脑仿佛在不停地使他生出各种各样的念头来,“上这山坡挺累人,能跟着您到此,非得忠心耿耿不可……我好像看见右首那边有一朵美丽的convolvulus,我真想能仔细瞧瞧。怎么就不是个大白天呢?您知道吗,对一个像我这样的学者,只出四埃居简直是太不像话了。不错,著名的费德尔是奴隶出身,而伊索,如果我们相信博学者普拉努德的话,也被当成牲口或东西似的在集市上出售。可谁能不因为与伟大的伊索有点儿关系而自豪呢?”

“要是同那有名的凶汉有关系呢?”奥尔齐涅笑吟吟地说。

“看在圣郝斯庇斯的分儿上,”看守回答,“别随便提他的名字。我向您发誓,公子,我可不去作这种比较。不过,他的头颅的赏金会落到他倒霉的伙伴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手里,这难道不是怪事一桩吗?奥尔齐涅公子,您比杰森更高尚,他并没有把金羊毛送给阿尔戈号的船长。当然,您的事业我还不能完全猜出其目的,但它并不比杰森的行动的危险性小。”

“不过,”奥尔齐涅说,“您既然认识冰岛凶汉,那就告诉我一些有关他的情况吧。您已经告诉我说,他不是像大家所普遍认为的那样是个巨人。”

斯皮亚古德瑞打断了他。

“别说了,主人!您没听见我们身后有脚步声响?”

“听见了。”年轻人平静地回答,“您别紧张,那是什么野兽,我们一靠近,便吓跑了,蹭得荆棘丛哗哗地响。”

“您说得对,年轻的恺撒,这些林子里很久没有人迹了!听那沉重的脚步声,那野兽一定挺大的。是头驼鹿或驯鹿什么的。挪威的这一带地方这种动物不少。这里还可见到薮猫。我还看见过哩,是被带到哥本哈根的一头薮猫,个头大极了。我得给您描绘一番那只凶狠的动物。”

“亲爱的向导,”奥尔齐涅说,“我倒是希望您能给我描绘一番另一头不太凶狠的怪兽——那可恶的凶汉。”

“小声点儿,公子!年轻主人说出这样的一个名字竟如此的随随便便!您不知道……上帝!公子,您听!”

斯皮亚古德瑞边说边靠近奥尔齐涅。后者确实也清楚地听见一种类似某种野兽的吼声。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这种吼声在他们离开特隆赫姆的那个暴风雨之夜,曾经把胆小的看守吓得魂不附体。

“您听见了吗?”看守吓得喘息不定地悄悄问道。

“当然,”奥尔齐涅说,“但我看不出您为什么发抖。这是野兽的叫声,也许就是您刚才说的那种薮猫的叫声。您此时此刻穿过这样的一个地方,还指望您所打扰了的当地主人们会不警告您一下?我敢说,老人家,它们比您还要害怕。”

斯皮亚古德瑞见年轻人仍旧镇定自若,自己也就踏实了一些。

“好,公子,很可能又是您说得对。不过,这叫声太像一个人的声音……恕我直言,公子,您想上威尔孟德城堡的念头差矣。我担心我们在‘秃鹫脖’上遇到不幸。”

“只要是同我在一起,您就一百个放心吧。”奥尔齐涅回答说。

“哦,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公子,只有幸运的圣保罗才能捉住毒蛇而不被咬着的……当我们踏上这该死的小道时,您难道没注意到,这条道刚刚有人走过,而且人走过后踩倒的野草还都没来得及立起来哩。”

“说实在的,这一切我并不太惊奇,而且,我情绪的稳定并不取决于一根野草弯多或弯少。我们就要走出灌木丛了,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和野兽的叫声了。我的好向导,我不想要您鼓足勇气,而想叫您攒足气力,因为在岩石上开凿的小道想必要比这条道更加难走。”

“公子,那不是因为路不陡,正如博学的旅行家苏克森所说,路上岩石碎块或大石头很多,没法搬开,也不容易通过。特别是我们快走到的那个玛拉埃尔暗道过去不远,就有一块巨大的三角形花岗岩,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它。舒宁硬说在它上面发现过三个古北欧原始字母。”

两个旅行者攀登秃岩已经有一会儿了。他俩来到一座倒塌的小塔前,必须穿过塔去。斯皮亚古德瑞让奥尔齐涅注意这座塔。

“这就是玛拉埃尔暗道,公子。这条硬挖出来的路上有好几个稀奇的建筑,显示我们挪威小城堡的古防御工事是个什么样子。这条暗道一直由四名武士把守,是威尔孟德要塞的第二道前沿工事。有关暗门或暗道,僧人乌伦修斯有其独到的见解:‘janua’一词,源自‘janus’,janus神庙有一些很有名的门,这不就产生了‘janissaire’这个词,也就是说,‘苏丹门卫’的意思吗?历史上最温和的王子的名字要是传给了世界上最凶狠的士兵,那该是挺奇怪的事。”

看守唠叨着他的科学废话。他俩挺艰难地走在滚动的石头和锋利的石子上,还常常踩着岩缝间有时长着的那又短又滑的野草。奥尔齐涅想着又能见着那么远的孟哥尔摩,便喜上眉梢,忘了疲劳。突然间,斯皮亚古德瑞嚷叫起来:

“啊!我看见它了!看上一眼,再累也值了。我看见了,公子,我看见了!”

“看见谁了?”奥尔齐涅问,他此刻正在想他的艾苔尔哩。

“嗨!公子,舒宁说的那个三角形金字塔呗!除了舒宁教授和伊斯莱夫主教,我将是有幸观察它的第三个学者了。不过,真讨厌,只能在月光下看。”

斯皮亚古德瑞走近那块有名的岩石,既痛苦又恐惧地“啊”了一声。奥尔齐涅很惊讶,饶有兴味地询问他为何又激动起来。但这位考古学家看守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

“您原以为这块岩石挡住了道,”奥尔齐涅说,“而恰恰相反,它根本就没有挡道,所以您应该高兴才是。”

“正因为如此我才很失望的!”本尼纽斯惨兮兮地说。

“怎么啦?”

“怎么!公子,”看守又说,“难道您没看见这锥形岩石被挪动地方了吗?您没发现原先压在小道上的底部现在朝天了,而舒宁发现古北欧原始字母的那一面正好倒在了地上了吗?……我真倒霉!”

“的确是倒霉透顶!”年轻人说。

“这还不算,”斯皮亚古德瑞连忙又说,“这块巨岩的被挪动说明这儿有什么非凡的人存在。除非是魔鬼,要不然挪威只有一个人的膂力能够……”

“我可怜的向导,您又惊恐万状了。谁知道呢,也许这石头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是这样的?”

“确实,自最后一个观察者研究过它之后已经一百五十年了,”斯皮亚古德瑞比较平静些了说,“不过,我觉得它是刚被挪动过的,它原先的那地方还湿乎乎的哩。您瞧,公子。”

奥尔齐涅急不可耐地要赶到废墟,便把他的向导从神奇的金字塔旁边拉开,跟他讲了不少道理,才驱散了这个老学者因石头的奇怪挪动而产生的恐惧。

“听着,老人家,等您拿到凶汉人头带来的那一千皇家埃居的时候,您就可以定居在这座湖边,从从容容地去从事您的那些重要研究了。”

“您说得对,尊贵的公子,不过,别说得这么轻巧,胜利与否还在两可之间哩。我得给您提个忠告,以便您能更容易地战胜那个妖魔。”

“忠告!什么忠告?”

“那强盗,”看守不安地四周看看后悄悄地说,“那强盗腰里别着一颗头盖骨,他习惯用它来喝水。那是他儿子的头盖骨,他儿子的尸体就是我因此而受到追捕的那具尸体。”

“大声点儿说,别害怕,我听不清楚。什么!那头盖骨?……”

“就是那头盖骨。”斯皮亚古德瑞俯在年轻人耳朵边说,“您必须把它夺过来。那妖魔对它不知有什么迷信想法。当他儿子的头盖骨到了您的手里,那您就可以爱拿他怎样就怎样了。”

“这倒挺好,老实人,不过怎么才能把那头盖骨夺过来呢?”

“智取,公子。等那魔鬼睡着了,也许就……”

奥尔齐涅打断了他。

“够了。您的忠告帮不了我。我不要知道敌人是不是睡着了。我只凭我的剑去搏斗。”

“公子,公子!没有谁能证明大天使米歇尔不是运用智谋打败撒旦的。”

说到这里,斯皮亚古德瑞突然打住,两只手向前伸出,声音微弱地喊道:

“哦,天哪!哦,老天!前边的那是什么呀?您看呀,主人,是不是一个矮人在我们前面这同一条路上走呀?”

“真的?”奥尔齐涅抬眼望过去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公子?……的确,小路转弯了,他消失在这块大岩石后面了……我求您了,公子,咱们别再往前走了。”

“其实,如果那个所谓的人这么快就无影无踪了,这就说明他并不想等着我们,而如果他溜了,那我们不能因此也得溜掉。”

“圣郝斯庇斯,保佑保佑我们吧!”斯皮亚古德瑞说。他凡是遇到危险情况,都要想起他所崇奉的主保圣人。

“您肯定是把一只惊起的猫头鹰的影子当成了人。”奥尔齐涅补充说。

“可我认为确确实实是看见了一个矮人。的确,月光常常产生一些古怪的幻影。梅尔纳格的老爷巴尔丹就是在月光下错把他的白床幔当成了他母亲的影子的,这便促使他第二天去向克里斯提亚尼亚的法官承认自己犯了弑母罪,这帮法官当时正要宣判死者的无辜侍从的死刑。因此,可以说是月光救了这个侍从的性命。”

谁都不像斯皮亚古德瑞那样只想到过去而忘了现在。他那浩瀚的记忆中的每件事都能驱散他对眼前事物的一切印象。因此,巴尔丹的故事消除了他的恐惧。他又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在说:

“可能这月光也使我看错了。”

这时候,他俩已经到了“秃鹫脖”的顶上,又开始看见废墟的顶端了,而他们往上爬时,因为弯曲的岩石挡住,未能看见。

如果说我们在挪威的山顶常可看到废墟的话,读者大可不必惊奇。但凡到过欧洲山区的人,都能常常看到一些要塞和古堡的残垣,宛如废旧的秃鹫巢或其他猛禽窝似的吊在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顶上。特别在挪威,在我们所说的那个世纪,这类凌空建筑既多种多样又不计其数,令人惊叹。时而是一些毁坏了的长墙,宛如腰带绕着一处山岩;时而是一些尖细的小塔,似皇冠一般兀立在峭壁顶上;时而是一群巨塔围着一个主塔,耸立在一座高山的白雪皑皑的顶上,老远望去,好似一顶罗马教皇古老的三重冕。在一座哥特式隐修院的一些细瘦的尖形拱廊近旁,可以看到撒克逊教堂的埃及式的粗大廊柱;在一个异教头领的方塔城堡附近,有着一位基督教老爷的带雉堞的要塞;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山寨旁边,可以发现毁于战火的修道院。混杂着式样独特、今已失传的建筑的所有这些建筑,大胆地建于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地方,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残垣断壁,以资证明人类的既强大无比又微不足道。也许在这些墙垣之中,发生过比今天世上所流传的故事更加可歌可泣的事情,但是,往事已然消逝,目击者的眼睛也已闭上,传说也随着年深日久而像留不住的火一样熄灭了,还有谁会去探究那古代的秘密呢?

我们的两位旅行者此刻到达的那座废王威尔孟德的城堡正是迷信传说中惊奇故事,神奇冒险最多的城堡之一。这些湮没在已变得比石头还硬的水泥中的石子墙,使人一看便知该城堡始建于公元五六世纪前后。五座塔楼中只有一座还高高耸立着;其他的四座都或多或少地毁坏了,碎石断砖落满岩顶,其间有一些残垣相连,依稀可见城堡内墙中的院落往日的界线。这内墙被石块、大片岩石和各种小灌木所堵塞,很难进到里面去。那些灌木长满各个废墟,攀到倒塌的墙垣之上,或把它们的那些柔软的枝条垂在悬崖下面。据说,月光下,常有一些蓝盈盈的魂灵揪着这一根根的枝条荡来荡去,那都是自己投进斯帕博湖的人的有罪的魂灵,而湖精则把云彩绕在枝条上,待太阳出来时,把这些魂灵带走。这都是一些可怕的传说,但一些渔夫趁海狗入睡,大胆地把渔船划到奥埃尔梅巨岩下时,曾不止一次地亲眼见到过。那巨岩在黑暗之中,在渔夫们的头顶上越变越大,仿佛一座大桥折断了的桥拱。

我们的两位冒险家不无艰辛地从一处裂缝钻进城堡墙内,因为原先的大门被废墟填没。我们所说的那唯一立着的塔楼,在巨岩的顶端。斯皮亚古德瑞对奥尔齐涅说,从这塔楼顶端就可以看见孟哥尔摩灯塔。尽管此刻漆黑一片,他们还是朝那儿走去。月亮已完全被一大片乌云给遮住了。他俩正要翻过另一堵墙的缺口,以便进到城堡的第二座塔内,这时,本尼纽斯一下子站住不走了,他一把抓住奥尔齐涅的胳膊,手抖得十分厉害,连年轻人也跟着颤抖起来。

“怎么啦?……”奥尔齐涅惊奇地问。

本尼纽斯没有回答,只是更加使劲地捏着奥尔齐涅的胳膊,仿佛在叫他不要出声。

“可是……”年轻人又说。

本尼纽斯又捏了他一把,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声。年轻人决定耐心地等他的恐惧过去再说。

斯皮亚古德瑞终于压着嗓门说话了:

“怎么样!主人,您看是不是?”

“什么呀?”奥尔齐涅问。

“是吧,公子,”对方用同样的口气继续说,“您现在很后悔上这儿来了吧!”

“不,真的,我的好向导,我真希望还往上爬哩。您为什么要我感到后悔?”

“怎么,公子,您难道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

“您什么也没看出来?”老实的看守重复道,声音是越来越颤抖。

“真的是没有呀!”奥尔齐涅不耐烦地回答,“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听见您吓得牙齿直磕碰的声音。”

“怎么!那边,那堵墙后面,黑影里面,像彗星一样亮的两只眼睛,在死盯着我们哩。您一点儿也没看见?”

“真的没有看见。”

“您没看见它们在移来动去,忽上忽下,最后消失在废墟中间?”

“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再说,那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奥尔齐涅公子,您知道吗,在挪威,只有一个人的眼睛像这样在黑暗中闪亮的?”

“行了,管它哩!这个长着两只猫眼的人是谁?是不是您的那个可怕的冰岛凶汉?要是他在这儿,就太好了!省得我们往瓦尔德霍格跑了。”

这声“太好了”,斯皮亚古德瑞听着很别扭,他情不自禁地惊叹一声,道出了他内心的秘密:

“啊!公子,您答应过我,让我留在离搏斗地点一英里的苏布村的。”

善良而高尚的奥尔齐涅明白了,微笑着说:

“您说得对,老人家,让您搅和到我的危险中来不公平。不过,您什么也别怕了,因为您到处都看得见这个冰岛凶汉。难道在这些废墟中就不可能有什么野猫,眼睛同那人的眼睛一样闪亮的?”

斯皮亚古德瑞第五次放下心来,或者是因为他觉得奥尔齐涅的解释确实合情合理,或者是因为他年轻同伴的镇定多少感染了他。

“啊!公子,要是没有您,我在攀登这些岩石时可能死了不下十次了……说真的,没有您,我也不会冒这个险。”

月亮钻出了云层,他们看见了最高的那座塔楼的入口;他们已到了入口的下面。他们掀起一层厚厚的藤蔓,钻了进去,落了一身睡着了的壁虎和一窝窝不祥之鸟。看守拾起两块石头子,击出火花,点着奥尔齐涅捡来的一堆枯叶和干枝。霎时腾起了一股熊熊火光,驱走了他俩周围的黑暗,使他们看清了塔楼里面的情况。

塔楼里只剩下一堵环形墙,很厚实,长满藤蔓和苔藓。上面四层的楼板都相继坍塌,把底层弄成了一个巨大的瓦砾堆。一座没有扶手的窄楼梯,有好几处都折断了,呈螺旋形盘在墙的内壁上,直通塔顶。火光初起,一大群灰林鹗和白尾海雕便凄厉地叫着,笨重地惊飞了,一些大蝙蝠不时地飞来,灰翅膀掠过火苗。

“这儿的主人并不太欢迎我们,”奥尔齐涅说,“但您也不必再害怕了。”

“我,公子,”斯皮亚古德瑞在火边坐下又说,“我会怕一只猫头鹰或蝙蝠?!我一直同死尸生活在一起,都没怕过吸血鬼。啊!我怕的只是活人!我承认,我不勇敢,但我也不迷信……喏,您如果相信我,公子,咱们别去理会这群黑翅哑嗓的女人了,还是考虑一下晚餐吧。”

奥尔齐涅一心想着的是孟哥尔摩。

“我这儿还有点儿吃的,”斯皮亚古德瑞从大氅里面取出他的褡裢说,“不过,如果您的胃口同我的一样的话,那这块黑面包和哈喇了的奶酪很快就消灭光了。我看得出来,我们将不得不远离法国国王、俊美王菲利普规定的标准:Nemo andeat comedere proeter duo fercula cum potagio。这座塔楼顶上一定有海鸥或野鸡的窝,可是怎么才能上去呢?这楼梯颤颤悠悠的,顶多只能经得起气精。”

“可它必须经得住我才行,”奥尔齐涅说,“因为我一定要到这座塔楼的顶上去。”

“什么!主人,去掏海鸥窝?……求求您了,别这么蛮干。别为了贪嘴而送命。再说,您可能会搞错的,掏的是灰林鹗的窝。”

“我会为您的那鸟窝劳神?您不是告诉我说,从这座塔楼顶上可以看见孟哥尔摩的主塔吗?”

“这是真的,年轻的主人。在南面。我看出来了,您是想为地理学确定这个重要地点的,所以才不顾劳累登上威尔孟德古堡。不过,请您想一想,尊贵的奥尔齐涅公子,一个热心学者的职责有时可能使人不辞劳苦,但绝不是不畏艰险。我求求您了,别冒险登这可恶的破楼梯,连乌鸦都不敢在它上面栖息的。”

本尼纽斯根本不想一个人待在塔楼下面。他站起来抓住奥尔齐涅的手,放在膝头上的褡裢掉在石头上,发出一声脆响。

“褡裢里什么东西这么响?”奥尔齐涅问。

斯皮亚古德瑞极忌讳这个问题,所以他不再劝他年轻同伴别上楼顶了。

“好了,”他没有回答年轻同伴的问题,只是说,“既然您不顾我的恳求执意要登上楼顶,那就小心点儿楼梯的裂缝吧。”

“可是,”奥尔齐涅又问,“您那褡裢里到底是什么,怎么会有金属的响声?”

这种不识趣的追问令老看守大为不悦,他打心眼儿里诅咒提问的人。

“嗨,尊贵的主人,”他回答道,“一只不值钱的破铁皮盘子碰到了石头发出的响声,又有什么值得您操心的呢?——既然我没能说服您,”他急忙补充一句,“您就快去快回吧,要紧紧攥住墙上的藤蔓啊。您将看到孟哥尔摩的灯塔就在南面的两个‘弗利加矮凳’中间。”

斯皮亚古德瑞这番话说得再巧妙不过了,使年轻人一心只想登上楼顶。奥尔齐涅脱去大氅,奔向楼梯;看守眼睛盯着看他上楼,直到最后,只见年轻人像个模糊的影子似的,在篝火抖动的亮光和月亮那不动的光亮勉强映照到的塔楼顶上,隐隐绰绰地飘移着。

这时候,斯皮亚古德瑞又坐了下去,拾起他的褡裢。

“我亲爱的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他说,“趁这个小猞猁看不见您,只有您独自一人的时候,赶紧砸碎这个妨碍您,o-culis et manu,占有其中必定藏有宝贝的不合适的铁皮玩意儿吧。宝贝一旦从这牢房中脱身而出,带着就没那么重了,也更容易隐藏了。”

他已经拿起一块大石头,准备砸开盒盖,正在这时,一道亮光落在盒子的铁封印上,这位古董专家的看守立刻住了手。

“古钱币学家圣威尔布罗德保佑,我没有弄错,”他连忙擦了擦生锈的盒盖大声说,“这正是格里芬菲尔德的纹章。我简直是疯了,差点儿把这印章给砸了。这也许是1676年被刽子手砸碎的那些有名的纹章中所剩下的唯一的纹章了。见鬼!可别动这盒盖。不管里面藏的东西有多值钱,除非是完全出乎意料,里面藏着巴尔米拉的钱币或迦太基的勋章,否则,这盒盖肯定更加宝贵。我现在成了格里芬菲尔德现已废去的纹章的唯一拥有者了!……把这宝贝好生藏起来……我也许将能找到打开它的秘密,用不着去破坏文物。格里芬菲尔德的纹章!哦,是的!这个就是象征法律之手,唇形底面上的天平。我交上好运了!”

他每次擦去旧封印上的锈迹,在纹章学上有新的发现时,都要赞叹地大叫一声或满意地欢呼一下。

“要是有溶剂,我就可打开锁而不弄碎封印了。这无疑是前首相的财宝……要是有谁因为那四个普通埃居的引诱而认出我来,把我抓去,我很容易便能赎回自己来……这么说来,这个幸运之盒将能救我的命。”

他这么自言自语着,机械地抬起头来……突然,他那张滑稽的脸表情倏忽间便从狂喜变成了惊呆恐惧。他浑身筛糠,眼睛发直,眉头蹙起,嘴巴张大,声音好似被吹灭的火光堵在喉咙里出不来。

在篝火的另一边,正对着他站着一个矮人,双臂搂抱着。可怜的看守从他那带血的兽皮服,他的石斧,他的红胡须以及他那虎视眈眈地逼视着自己的目光,一眼便认出来那可怕的人就是他在特隆赫姆的斯普拉德盖斯特最后一次接待的那人。

“是我!”矮人神色可怕地说,“这盒子将能救你的命!”他吓人地嘲笑着补充说,“斯皮亚古德瑞!这是去托克特利的路吗?”

倒霉的老头想说点儿什么。

“托克特利!……老爷……我的主人老爷……我正要去那儿……”

“你是在往瓦尔德霍格去!”对方声若响雷般地说。

斯皮亚古德瑞吓坏了,鼓足了全部勇气才否定地摇了摇头。

“你给我领来一个敌人。谢谢!又将要少一个活人了。你别怕,忠心的向导,他是会跟你走的。”

不幸的看守真想大吼一声,但却只是模糊不清地哼唧了一下。

“你为什么害怕见我?你一直在寻找我的呀!……听着,别出声,不然就要你的命。”

矮人在看守头上挥了一下石斧,然后声音像激流涌出山洞似的从胸中迸出,继续说道:

“你背叛了我。”

“没有,大人,没有,阁下……”本尼纽斯好不容易吐出了这几句哀求的话。

对方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啊!你还想骗我!甭想……听着,当你在同那个疯子订条约时,我正在斯普拉德盖斯特的屋顶上。你两次听见的声音,都是我。你在暴风雨途中听见的也是我;你在维格拉塔楼见到的也是我;跟你说‘再见’的还是我!”

吓掉了魂的看守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好像在求援似的。矮人继续说道:

“我当时不想放过那几个追踪你的士兵。他们是孟哥尔摩团的……可你,我当时还不能毁了你……斯皮亚古德瑞,你在奥埃尔梅村再次见到的那个戴矿工毡帽的还是我。你在爬这些废墟时听见的脚步声和叫声,你看到的眼睛,也都是我!”

唉!倒霉的看守对此已深信不疑了。他扑倒在地,跪在可怕的法官面前,憋足了嗓子,撕心裂肺地高喊:“饶命啊!”

矮人始终搂抱着双臂,眼睛血红,比篝火更加炽烈地定睛望着他。

“求你期待的这个盒子救你一命呀!”矮人嘲笑地说。

“饶了我吧,老爷!饶了我!”已无人气的斯皮亚古德瑞重复着。

“我曾叫你老实点儿,别说出去,可你并不老实;我敢断言你今后一定能守口如瓶了。”

看守听出了这几句话可怕的弦外之音,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用不着害怕。”矮人说,“我不会让你同你的财宝分开的。”

说完,他解下腰带,穿进盒子的环扣里,就这样把盒子挂在斯皮亚古德瑞的脖子上,把他的头压弯下来。

“好了,”对方又说,“你想把你的灵魂交给哪一个魔鬼?赶快喊它吧,免得另一个你不喜欢的魔鬼抢在它的前面把你的灵魂夺了去。”

绝望的老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矮人面前百般地表示哀告和害怕。

“不,不!”矮人说,“听着,忠实的斯皮亚古德瑞,别因为就这么撇下你年轻同伴独自一人而难过。我答应你,你去哪儿,他将到哪儿。如果你跟着我,你只要给他指指道儿就行了……走吧!”

说完,他用两只铁臂将可怜的看守掳出塔楼,好似猛虎抓走一条长长的水蛇。不一会儿,废墟里响起一声大叫,随即爆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