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你把他给杀了。你眼露杀机,神态险恶凶残。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说真的,老头,”奥尔齐涅对斯皮亚古德瑞说,“我开始相信是住在这个建筑物里的尸体在负责开门了。”

“对不起,大人,”看守耳朵里仍回响着国王和总督的名字,一再不痛不痒地道着歉,“我……我睡得太死。”

“这么说,您的这些人倒好像没睡觉,因为我刚才清清楚楚地听见在谈话的一定是它们了。”

斯皮亚古德瑞慌了神。

“您……陌生的大人,您听见了?……”

“哎!上帝,是的,但那又有何妨?我不是来这儿管您的闲事的,而是要您帮我办事的。咱们里面说。”

斯皮亚古德瑞本不太想把来人领到吉尔的尸体旁,但这最后的几句话让他放心了点儿,再说,他能抗拒吗?

他让年轻人进来之后,把门关上。

“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他说,“愿就有关人文科学的一切问题为您效劳。不过,如果您像您夜间来访时说明的那样,以为是在同一名巫师说话,那您就错了。Ne famam credas。我不过是个做学问的人……陌生的大人,咱们去我的实验室吧。”

“不,”奥尔齐涅说,“我们必须待在这些尸体旁边。”

“尸体旁边!”斯皮亚古德瑞又开始颤抖不已地大声说道,“可是,大人,您不能看它们的。”

“怎么,我怎么就不能看看,那些尸体放在那儿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吗?!我再说一遍,就其中的一个,我有话要问您。您的职责是解答我的问题。您乖乖地回答我,老头,否则我就来硬的了。”

斯皮亚古德瑞很敬畏刀剑;他看见奥尔齐涅身边的剑在闪光。

“Nihil non arrogat armis。”他嗫嚅着说,然后,在钥匙串里找到那把钥匙,打开齐肘高的栅栏门,领着陌生人进了大厅的后半部。

“把上尉的衣服拿给我看看。”来人说。

这时候,一线灯光落在了吉尔·斯塔特那血淋淋的头上。

“公正的上帝!”奥尔齐涅喊道,“多么可耻的亵渎啊!”

“伟大的圣郝斯庇斯,可怜可怜我!”老看守低声在说。

“老头,”奥尔齐涅以威胁的口吻继续说,“您是不是觉得离入土还早,便敢践踏人们对他的敬意,您这个遭报应的家伙,您难道不怕活人要告诉您人们欠死者些什么吗?”

“哦!”可怜的看守大声说,“饶了我吧,那不是我干的!您要是知道……”他没往下说,因为他想起了矮人要他“识相点儿,别说出去”那句话来。

“您看没看见有人从天窗出去?”他有气无力地问。

“看见了。是你的同谋?”

“不,是那个罪人,唯一的罪人!我以地狱的一切惩罚发誓,我以上天的一切恩泽发誓,我甚至以这个被无耻地亵渎的尸体发誓!……”他已伏在奥尔齐涅面前的石床上了。

不管斯皮亚古德瑞有多么可憎,但在他的绝望之中,在他的争辩之中,透着一种真切。年轻人信服了。

“老头,”他说,“起来,如果你根本没有践踏死者,那你也不必玷辱你这把年纪了。”

看守直起身来。奥尔齐涅继续说:

“那罪人是什么人?”

“哦!别吭声,尊贵的年轻老爷,您不知道自己在说谁。别吭声!”

斯皮亚古德瑞在心里念叨:“识相点儿,别说出去。”

奥尔齐涅又冷冷地问:

“那罪人是什么人?我要知道。”

“看在上苍的分儿上,老爷!别这么说,别吭声,否则……”

“害怕不会让我沉默不语,而会让你开口。”

“原谅我,饶恕我,我的年轻主人!”愁苦的斯皮亚古德瑞说,“我不能说呀。”

“你能说,因为我要你说。你把那个亵渎者的名字说出来!”

斯皮亚古德瑞还在想法支吾。

“好吧!尊贵的主人,亵渎这具尸体的就是杀死这个军官的凶手。”

“这个军官难道是被谋杀的?”奥尔齐涅问,因为这句话正好把他引到他来此的目的。

“当然是的,老爷。”

“是谁?是谁?”

“看在您母亲生您时祈祷的圣母的分儿上,别追问这人的姓名了,我年轻的主人,别逼我说出它来。”

“老头,我本来就非常想知道这个名字,您吞吞吐吐的,这就更增加了我的好奇。我命令您告诉我这个凶手的名字。”

“那好,”斯皮亚古德瑞说,“看看这个不幸的人身上被又长又锋利的指甲抓的那一道道深痕吧。这些伤痕就告诉您凶手是谁了。”

于是,老头便让奥尔齐涅查看那赤裸、洗净的尸体上的又长又深的抓痕。

“怎么?”奥尔齐涅说,“难道是什么野兽?”

“不,我年轻的老爷。”

“那除非是魔鬼……”

“嘘!当心,别猜得太准了。您难道从没听说过,”看守低声继续说道,“一个人,或者一个人面妖魔?他的指甲同毁了我们的阿斯塔罗特或者将要毁了我们的昂蒂克里斯特的一样长。”

“说明白点儿。”

“《启示录》中说,不幸啊!……”

“我问您的是凶手的名字。”

“凶手……名字?……老爷,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您自己吧。”

“即使没有重要原因让我逼您说出那人的名字来,您那第二个祈求也不会让我可怜您的。别再吞吞吐吐的了……”

“好吧,既然您非要这样,年轻人,”斯皮亚古德瑞抬起头来高声说道,“这个杀人凶手,这个亵渎者,就是冰岛凶汉。”

奥尔齐涅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名字。

“什么!”他说,“凶汉!那个十恶不赦的强盗!”

“别叫他强盗,因为他始终一个人生活着。”

“那么,老家伙,您怎么认识他的?是什么共同罪恶使你们走到一起的?”

“哦!尊贵的主人,请别相信表面现象。难道蛇在里面藏着,就能说橡树干有毒吗?”

“少废话!无赖只拿同谋当朋友。”

“我不是他朋友,更不是他的同谋。如果我发的誓没有说服您的话,老爷,那就求求您注意一下,再过二十四小时,人们来抬吉尔·斯塔特的尸体时,这可恶的亵渎会让我受到亵渎罪的酷刑,把我就这么推进含冤者从未经受过的最可怕的忧愁之中。”

可怜的看守的这番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比他的哀告声在奥尔齐涅身上更起作用;他对矮人的亵渎进行虽然无用但却感人的抗拒时,大部分原因可能也是出于这番考虑。奥尔齐涅好像思索了片刻,而斯皮亚古德瑞则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这沉思是带来宁静还是风暴。

终于,他以严厉但平静的口吻说:

“老头,您要说实话。您在这个军官身上发现一些文件了吗?”

“我以名誉担保,一份也没有。”

“您知道不知道冰岛凶汉是否拿去了?”

“我以圣郝斯庇斯发誓,这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您知道那个冰岛凶汉藏在哪儿吗?”

“他从不躲藏,他总是游来荡去的。”

“好吧,那他的巢穴究竟在哪儿呢?”

“这个异教徒,”老人声音低低地说,“巢穴多的是,同赫特伦岛的礁石,同天狼星的光芒一样多。”

“我再次提醒您,”奥尔齐涅打断他说,“说得明确些。我来给您做个样子,您听着。您在同一个您硬说并非是其同谋的强盗暗中勾结。如果您认识他的话,那您就该知道他现在躲在哪里——别插嘴——如果您不是他的同谋,您就干脆带我去寻他。”

斯皮亚古德瑞不禁吓得直打哆嗦。

“您,尊贵的老爷,您,上帝!这么年轻,风华正茂,竟然去寻、去惹这个魔鬼附身的人!四臂英吉奥德大战巨人尼克托姆时,他至少还有四只胳膊哩……”

“那好,”奥尔齐涅含着笑说,“要是非四只胳膊不可的话,我不是有您这个向导吗?”

“我?做您的向导?您怎么可以这样取笑一个自己都快需要向导的可怜老头呢?”

“听着,”奥尔齐涅又说,“您别想耍我。我很想相信您是无辜的,但这个亵渎行为将使您面临亵渎罪的惩罚,您不能在此久留了。您必须逃走。我可以保护您,但条件是您得把我带到强盗的老巢。您若当我的向导,我就是您的保护人。我再说一句,如果我找到冰岛凶汉,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将把他弄回这儿来。您将可以证明您的清白,而且我保证让您恢复工作。喏,您暂且把这些王室埃居拿去,比您一年挣的都多。”

奥尔齐涅最后才把钱袋拿出来。他在开导老头时,看到了正确的逻辑规律所要的那种变化。不过,这番话确实较有说服力,使斯皮亚古德瑞浮想联翩。他开始拿钱了。

“尊贵的主人,您说得对,”随后,他抬起他那一直犹豫的眼睛看着奥尔齐涅说,“如果我跟您去,我只是有一天会遭到可怕的凶汉的报复;但若是留下来,我明天就会落到刽子手奥路基克斯的手中……亵渎罪要受什么刑罚呢?管它呢……在这两种情况之下,我可怜的性命都难保。但是,瑟蒙德·西格弗松,也就是‘圣贤’说得对,inter duo pericula oequalia, minus imminens eligendum est,我跟您去……是的,老爷,我将当您的向导。但请您别忘了,我曾尽我所能劝您改变您的冒险计划来着。”

“好了,”奥尔齐涅说,“您就是我的向导了,老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看守又说,“我就仰仗您的耿耿忠心了。”

“啊!主人,”看守回答,“斯皮亚古德瑞的信义如同您方才如此慷慨地送我的金子一般的纯净。”

“这样就好,因为要不然我就让您知道我带在身边的铁器并不比我的金子的成色差……您认为冰岛凶汉会在什么地方?”

“嗯,由于特隆赫姆南边满是根据首相的什么目的而征调的军队,凶汉大概朝瓦尔德霍格山洞方向或者斯米亚森湖方向去了。我们从斯孔根走。”

“您什么时候能跟我走?”

“天已亮了,等白天过去,夜幕降临,关好斯普拉德盖斯特的大门,您可怜的仆人就开始为您履行向导职责。他为此而将不去照看他的死者们了。我们将想出个办法来把这矿工的残尸藏起来,以掩人耳目。”

“今晚我去哪儿找您?”

“如果主人认为合适的话,就去特隆赫姆大广场的正义女神雕像旁。那从前是弗雷亚雕像,它无疑会以它的阴影来保护我的,以报答我,因为我让人在它脚下雕了个栩栩如生的魔鬼像。”

要是奥尔齐涅不打断他的话,斯皮亚古德瑞也许就要喋喋不休地重复他呈送州长的申请书中的那些事由了。

“够了,老头,就这么谈妥了。”

“谈妥了。”看守重复一遍。

他刚这么说,只听见一阵闷响声,仿佛就在他俩的头顶上。看守浑身一颤。

“什么声音?”

“这里除您以外还有其他活人吗?”奥尔齐涅也很惊讶地问。

“您这一问,我想起我的助手奥格利匹格拉普来了,”斯皮亚古德瑞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肯定是他,他睡觉不老实。按恩格利姆主教的说法,一个拉普兰男人睡觉的动静比得上一个熬夜的女人发出的声响。”

他俩边这么说着,边走近斯普拉德盖斯特的大门。斯皮亚古德瑞轻轻地打开它。

“再见,年轻的老爷,”他对奥尔齐涅说,“愿上苍赐给您欢乐。晚上见。如果您经过圣郝斯庇斯十字架,麻烦您为您悲惨的仆人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祈祷一下。”

说完,他匆忙关好大门,既是怕被人发现,也是怕晨风吹灭他的灯。他回到吉尔的尸体旁,轻轻地把死者的头弄转过去,免得让人看见伤痕。

一定是有许多的缘由才使胆小怕事的看守接受陌生人的冒险建议的。促使他做出胆大包天的决定的原因有:①害怕眼前的奥尔齐涅;②害怕刽子手奥路基克斯;③对冰岛凶汉的旧仇,因为畏惧凶汉,所以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对凶汉心怀仇恨;④对科学的热爱,而旅行对其科学会极其有益的;⑤对自己的机灵充满信心,相信能躲过凶汉的视线;⑥对某种金属的利欲熏心:那年轻的冒险家的钱袋里不乏这种金属,而且,从上尉身上偷走、本应交给斯塔特寡妇的那只铁盒里似乎也装满了这种金属,现在很有可能这位使者将非找到这个铁盒不可。

最后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希望迟早要回到就要放弃的这个职位,不管这个希望有没有根据。再说,那个强盗杀了这个旅行者或者这个旅行者杀了那个强盗,与他又有何相干?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大声说道:

“这对我来说都能得到一具尸体。”

又传来一声闷响,倒霉的看守又是一颤。

“这根本不像是奥格利匹格拉普的鼾声,”他心想,“这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然后,稍加考虑之后,他又想:我真幼稚,给吓成这样,这想必是港口的狗睡醒了在叫。

于是,他便把吉尔那不成形的四肢摆好,然后,关上所有的门,来到他那张破床上舒展一下,以消除这就要过去的一夜的疲劳,为将要来临的一夜养精蓄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