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尼尼微省塔法市

白天,我们轮流担任警戒工作:睡两小时,然后端着步枪打一小时瞌睡。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敌人;因为实在太累了,甚至没有产生从眼角瞟到敌人影子的幻觉。我们只看到对面的城市——模模糊糊的,望去就像由许多白色和褐色的小块拼凑而成的。蓝色的天空宛如丝带,飘在城市上方。

我醒过来,准备接班。太阳已经西沉,正坠入果园那头干枯的河谷里。曲折的河谷一路延伸至远处的山坡那,最后消失了。听到远处传来轻微的噼啪声,我和默夫才注意到果园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余火未尽的木块还在冒烟。房屋的影子拖得很长,遮蔽了一切,所以我们并未注意到天色正在变暗。接着,天就黑了。

我们放松了警惕。中尉不怎么管我们,所以我们松懈了,把背包和步枪靠在倾斜的土墙边。土墙外面就是最近几个晚上,我们一直在跟敌人激战的空地。中尉有个小无线电,还有顶绿色蚊帐,挂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和一株烧得半焦的山楂树之间。我们等着他吩咐点什么,但他似乎睡着了,双脚跷在简易桌上。我们没去打扰他。

吃过东西后,从营部来了个信差——戴着厚厚的眼镜,军服一尘不染。他边冲我们微笑,边小心翼翼地猫着腰,借着土墙和树木的掩护,把信件送到我们手里。信差低声叫到默夫的名字后,默夫向信差道了声谢,并抬头冲对方笑了笑,然后迫不及待地从信封取出信,看了起来。信差递给我一个小包裹。就在这时,斯特林中士从一堆锯断的梨木后面站了起来。斯特林用作掩体的那堆梨木,肯定是早已消失的某家人码下的,以备在寒冷的冬夜生火取暖——每年冬天,扎格罗斯山麓的尼尼微平原上非常寒冷,偶尔还会下雪。

斯特林把信差叫到身边,厉声问:“二等兵,我的信呢?”

“好像没有你的信。”

“叫我中士。”斯特林嘟囔道。

“什么?”

“好啦,斯特林,别为难这小鬼了。”中尉说。那会儿,中尉已经醒了,正在通过无线电跟谁说话。听到斯特林的话,他停下来打圆场。当时,除了中尉对着无线电说话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信差默默地走进越来越暗的暮色中,开始原路返回。看他远去的样子,就像浮在一大片沙尘上飘走的。

默夫从自己的头盔里拿出一张照片,然后用这张照片比着,一行一行地往下看信。他每一行都看很久,好像老人们看某个朋友的讣告那样——边看该朋友一生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边想自己以前怎么不知道那些事。天色太暗了,从我坐的地方看不清默夫手里的照片。印象中,他似乎从未给我看过那张照片。我感到非常惊讶,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了,以前竟然从没见过。默夫把背靠到墙上。微风中,山楂树低垂的枝条不时从他身上拂过。太阳完全西沉了,城市背后的最后一抹晚霞彻底消失了。

“是好消息吗?”我问。

“反正是消息。”默夫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

“我女朋友要去读大学了,说她觉得最好……嗯,剩下的就不用说了吧。”

无线电仍在“嗞嗞”蜂鸣。中尉的声音突然盖过了我和默夫的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好样的。他们会做好准备的,上校。”

“乔迪抢了你的女朋友?”我问。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你没事吧?”

“嗯,无所谓。”

“真的?”

默夫没有回答。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我家位于里士满郊外的房子,想起了在屋后池塘周围的短叶松和橡树上飞来飞去的蝉。这会儿,家里应该正是早上吧。想着,想着,千疮百孔的阵地跟家之间的距离突然消失了——且不说家对我们每个人意味着什么。我仿佛看到了我家屋后的那个池塘,并笑着记起了每年十一月底的情形:弗吉尼亚温暖的秋风吹黄了池塘周围的树木,掉落的松叶在池塘边积了厚厚一层,望去就像谁丢在那里的几块地毯。我记得自己顺着屋后变形的台阶拾级而下。天还没亮,太阳懒洋洋地躲在我家周围山顶上的树梢背后,迟迟不肯露脸。天边那些微弱的黄色的光,好像是从某个看不见的、更高的世界散发出来的。孩提时,我老是想象那个世界长着大片大片修剪整齐的青草和蓟花,并想象那些青草和蓟花会发出微弱的光,直到太阳再次升起。我记得一大清早,母亲就已经坐在门廊看书了。可能是因为天色太暗了,她似乎没有看到我从她身边经过。我蹑手蹑脚地走在满地橙色和黄色的落叶上,脚下发出好听的沙沙声。报名参军后,我整个晚上没有回家。我记得,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告诉母亲参军的事的。我哥修的栅栏有道门,我记得自己打算从那道门偷偷溜进后院。就在这时,母亲轻声唤了我的名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周围的牛蛙高唱着最后的悲歌,所以过了一分钟,我才反应过来,母亲在叫我。池塘最那边的角落里,肥沃的褐色土壤上长着一片柳树和梾树,树下的水湾里总是聚集着许多水鸟。一阵微风吹过,那些鸟纷纷振翅,四散而飞。鸟的翼尖擦过水面,惹起层层涟漪,宛如拨动的琴弦。屋里透出的灯光和星星洒下的清辉仿佛也随之破碎了——那些星星稀稀疏疏的,望着就像谁在天上撒了几把盐。但我并不在那里,上述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记得自己朝黑乎乎的树阴下走去。孩子一有什么事,做母亲的似乎总能感觉出来,我母亲也不例外。她说:“天哪,约翰,你做什么了?”我回答自己参军了。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久,我就离开了家。至于那天以后的日子,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的。回到现实中:我坐在塔法一块空地周围的墙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马上就要死去的朋友。那个朋友说的没错,确实无所谓。

沉默了一会儿,默夫说:“这一切真他妈的让人搞不懂!”说完,他把信折起来,放在腿上,然后仰起头,面朝天空。他好像天真的小男孩,对着矗立于沙尘之上的山楂树,透过稀疏的树梢,凝视我们头顶上方的夜空。漆黑的夜空宛如巨大的黑色面纱,天边寥寥数星就是那面纱的针脚。他女朋友可能也正坐在地上,仰望天空吧。默夫似乎想望穿头顶的面纱,看到他女朋友的身影。不错,这确实非常幼稚,就像小男孩的行为,但没有关系,因为我们那时都还是男孩。坐在山楂树下,为失恋而悲伤,但既不愤怒,也不怨恨,尽管几个小时前刚杀了一晚上的人——即使现在,想起默夫当时的样子,我也有点喜欢他。他就那样,坐在黑暗中。我们像两个孩子那样说着话,像照模糊的镜子那样望着对方。我深深地记着默夫当时的样子。接着,他就失踪了,彻底向战争屈服了,被那些人从宣礼塔扔下了窗——也许被扔下窗时,在饱受摧残的身体里,他的那颗心脏尚在跳动吧。

我伸出手,示意默夫把照片递给我看看。那是默夫和他女朋友的合照,是用宝丽来相机拍的。照片里,他们俩面朝山下,站在一座海岛陡峭的山路上。海岛上树木成林:枫树、山毛榉、木兰树、白蜡树、郁金香树。阳光从树梢透射下来,照得所有的花都显得娇翠欲滴。默夫的女朋友身穿蓝色的平纹布连衣裙。那条裙子有点穿薄了,隔着布料,微微能看出她身体的曲线。她头发是棕色的,略显稀疏;颧骨很高,红扑扑的脸蛋上搭着几绺散发;嘴巴闭着,没有笑;眼睛是灰色的,看着很和善;一只手放在眼睛下面,看着像是正要去拨开脸上的散发。

默夫站在他女朋友的旁边,双手插在蓝色牛仔裤的口袋里。他女朋友的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照片里的默夫显得富有生气。那副表情,除了在那张照片里,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我一直对自己说,那副表情说明,默夫早已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事实上,他不可能知道。照片里,默夫在阳光下眯着眼,似笑非笑,给人一种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的感觉,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转瞬即逝的到底是什么。那么在照片里,什么是永恒的呢?我不知道那女孩是否还会去那个海岛,站在当初拍照的地方。要是去了的话,她会像照片里那样伸出手,回味当初搂着默夫的感觉吗?

“谁拍的啊?”

默夫蹲着,弄了一撮鼻烟,塞进下嘴唇里。周围一点风也没有,刺鼻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前年夏天,我妈拍的。那个时候,我们俩好像快要十七岁了。玛丽是个好女孩。不怪她,是我配不上她。”

斯特林一直在听我和默夫说话。这时,他从山楂树另一面的阴影里大步跑了过来。“我要宰了那婊子,”他打断默夫的话,“你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对吧,二等兵?”

“我想我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中士。”

斯特林双手往腰上一叉,似在等着默夫继续说下去。当时的情形看起来,好像默夫刚才说的那句话被串成了一串,挂在高处;斯特林够不着,所以就赖在那里不走,等着默夫再说一遍。但默夫没有理他,我也一样。我们俩只是半靠在墙上,看着斯特林。我们的身后,战火中唯一“幸存”的那盏路灯开始亮了。灯光下出现了遍地尸体和被迫击炮炸得千疮百孔的地面。路灯一闪一闪的,斯特林也跟着忽隐忽现。最后,路灯黑了一会儿,斯特林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希望默夫当时不接受那个事实——不能照斯特林说的那样做,但也不要接受。当时,我并不认为默夫本该相信他女朋友会回心转意,但我希望日后回想起此事时,我能说:是啊,你当时也没有放弃,你渴望活下去;你的被杀完全是其他原因造成的,而不是因为我当时没有察觉到你准备放弃了。

默夫看着我,耸了耸肩。我把照片递还给他。他摘下自己的头盔,放在两腿间的泥土地上,然后从头盔内衬下的拉链袋拿出伤亡人员信息卡,叠在照片上面,借着忽明忽暗的路灯灯光看了起来。我也跟着瞧了瞧。

默夫已在信息卡最上面的几个格子里填写了要求填写的信息:姓名(墨菲,丹尼尔)、社会保险号码、军衔及所属部队。接下去是其他各种各样的信息,需要时,可以用墨水在对应的空格里快速打叉。有一组空格对应的三个选项是:战斗中死亡、战斗中失踪、战斗中负伤(轻伤或重伤)。另一组空格对应的三个选项是:被俘、被扣、伤重死亡。此外,还有两组选“是”或“否”的空格,分别对应“尸体找回”和“尸体确认”。除了这些空格外,卡上还有填写证明人评论和指挥官或医务人员签名的地方。默夫已在“尸体找回”对应的“是”下面的空格里打了叉。“以防万一。”发现我在看,他这样说道。我们俩的卡上都已签了名。

默夫把信息卡连同照片折起来,塞回头盔内衬底下。我割开高中同学寄来的包裹,从中拿出一瓶“金标”威士忌,然后边轻轻地晃了晃酒瓶,边说:“瞧我收到了什么。”默夫笑着把头盔放到一边,顺着墙壁朝我挪了挪。我把酒瓶递给他,他摆了摆手。

“我认为您有这个资格,先生。”

我们俩都大笑起来。我对着酒瓶大灌一口。刺鼻的酒精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因为边喝边笑,我喷了一点酒出来,于是用手背擦了擦嘴。默夫接过酒瓶,也大喝了一口。那一刻,我们完全忘了自己是在战场上——就是两个坐在树下喝酒的普通人,朋友俩。我们靠着墙,拼命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以免被人发现。默夫憋得浑身乱颤,带动身上的防具砰砰作响,手雷也因为互相碰撞而发出细微的叮当声。最后,他身上所有的装备全都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停止发笑:板起脸,不停地念叨“好啦,好啦,不笑了”,直到恢复平静。把酒瓶递还给我时,他惊呼了一声,说:“快看那边。”

默夫指着城市周围那些低矮的山坡。远处突然出现了许多小火堆。那些火堆连同城里稀疏的灯光,远远望去,仿佛划过夜空的流星雨。“太美了。”我喃喃道。我不确定是否有人听到了我的话,但看见有些人也指向了黑暗中。

我和默夫就那样发了一会儿呆。夜越来越凉,火焰燃烧的气味有如一阵清新的春风,拂过九月的大地。酒瓶继续递来递去,我开始感到有点醉了。我们下巴枕在胳膊上,胳膊架在泥砖砌成的矮墙上,看着出逃的市民们生起一个又一个小火堆。那些火堆斑斑点点,逐渐布满各个方向的山坡。

“城里的人肯定全都逃到山上去了。”默夫说。这话让我想起了四天前或开车、或坐车、或走、或跑,排成长龙,纷纷逃离塔法的人群。我想象那些人正耐心地等着我们和我们的敌人离开他们的城市。我想象等到交战结束,他们就会回来,打扫屋顶的弹壳;会提着一桶桶水,冲洗门口干了的紫褐色血迹。黑暗中,沙漠和低矮的山坡上火光摇曳,并隐隐传来阵阵恸哭声。

那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直到现在,我偶尔似乎还能听见。声音真是奇怪的东西,气味也是。现在,每天日落后,我会在小屋背后的空地生起一堆火。没过一会儿,烟雾就会在松林间弥漫开来。从附近溪谷吹来的风拂过溪床,于是,我听到了那声音。当时,我并不确定那声音是否真的是围坐在篝火边的女人们发出来的,她们是否真的在为死去的亲人痛哭流涕,但我确实听到了那声音——即使从现在来看,我当时似乎也不能不听。那天夜里,我摘下头盔,把步枪放在头盔上面,然后侧耳倾听——确实有哭声。我瞥了默夫一眼,他也会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透着伤感。中尉放下无线电,捧着脑袋坐在椅子上,同时用指头挠着脸上那片奇怪的疹子。我们全都望着黑暗中的那些篝火,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我感到胸口不由地一紧。那奇怪的恸哭声,借着从果园吹来的风传到我们耳边,听着既平常又不可思议。后来,远处有两盏灯开始变亮了。接着,又有两盏变亮了。再接着,又有两盏变亮了。中尉走到每个人身边,说:“上校要见你们,做好准备。”

我们把步枪架到墙上,紧握步枪的前托,并掐灭香烟,屏气凝神,做好战斗准备。四周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我们像漫画人物那样虚张声势,同时,说话的声音短促而低沉。

那六盏灯排成了一条直线,我们开始听到马达的突突声。最后,灯光消失了,一阵沙尘从房子前面的路边向我们卷来。中尉沿着我们的防线转来转去,对我们轻声训道:“都精神点,别放松!”

两名年轻的中士从房子拐角处疾走过来,分站到墙的两头。接着,上校出现了:矮个子,红头发,走路的姿势昂首挺胸,后面跟着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影师。中尉和上校交谈了几句,接着,他们俩都转向了我们。“今天晚上怎么样,小伙子们?”上校问。黑暗中,他的脸上堆起了灿烂的笑容。

“很好。”斯特林没有底气地回答。

像是为证实斯特林的话,上校看着大家的眼睛,缓缓扫视了一遍我们,直到所有人都回答了:“是的,长官,我们今天晚上很好。”

虽然路灯的灯光忽明忽暗,但仍能清楚地看出上校的军装非常挺括。他走近时,我们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浆洗衣服用的淀粉浆的味道。这时,上校开始抱着胳膊讲话,同时,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一刻,我有点好奇,不知道哪副面孔才是他的真实面目。接着,上校掏出一张纸,照着念了起来。念到中途,他略微停了停,问那名记者:“你们在拍了吗?”

“继续,就当我们不在这里。”

上校清了清嗓子,从衣服口袋掏出眼镜,架到鼻梁上。这时,其中一名中士跑过来,用小手电筒照着上校手里的那张纸。“小伙子们,”上校开口道,“为了正义,你们即将被委以重任,浴血奋战。”他边说边来回踱步,在纤细的沙尘上留下一串整齐的靴子印。因为每一步都精准无误地落在最初留下的脚印里,所以那串靴子印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打手电筒的中士也在旁边跟着一块踱步。“我知道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上校动员我们的信心越来越强了,声音也因此变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那声音有如一根木棍,连续猛击,敲平了我大脑中疲惫的沟沟回回,让我顿时清醒不少。“这里是先知约拿的安息之地。他曾恳求上帝赐予这片土地正义,”上校继续说,“我们就是那正义。听着,我希望自己能告诉你们,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平安回来,但我无法那么告诉你们。你们中的有些人将不会跟我们一起回来。”当时,这话感动了我,但现在,我记忆最深刻的却是上校说话时的那副神情:高高在上,为自己的口才自鸣得意,无视我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要是不幸牺牲了,请放心,我们会立刻用飞机把你们的尸体送往多佛。而且,你们的家人将会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耀。要是那些杂种想打仗,那我们就奉陪到底。”说到这里,上校顿了一下,突然露出无比伤感的神情。“我不能跟你们一块去,”他遗憾地解释道,“但是我会一直在指挥部关注你们。就让我们送那些杂种下地狱吧!”

大家跟着中尉鼓起了掌。我们曾得到命令,要求遵守纪律,不准喧哗,不准发出亮光,但看到摄制组并听了上校的讲话(对巴顿将军蹩脚的模仿)后,我们早就把那个命令抛到九霄云外了。看得出来,上校很失望。我打量了一眼排里其他的人:默夫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斯特林单腿跪在山楂树底下,听得很认真。我闭起眼睛,远处那些篝火的火光在我眼皮背后摇曳不止。

上校手掌朝上,伸出胳膊,对中尉做了个手势,说:“中尉,剩下的,你跟他们说吧。”

“是,长官,”中尉连清了三次嗓子,然后说,“听着,弟兄们,今天晚上,我们实行百分之五十级别的警戒。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从这里出发,趁着还没消失的夜色,穿过那片开阔地。”有几个人转过头,瞥了眼我们所在的位置与塔法市之间的那块荒地。那里黑咕隆咚的,漆黑一片,但还是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望过去,好像一幅以黑夜为底板刻出来的蚀刻画。从塔法传来各种气味:垃圾燃烧和臭水沟的臭味、熏羔羊肉的浓香以及附近那条河的气息等等。所有这些气味中,尸体腐烂的恶臭闻着尤为刺鼻。向前推进时,可千万别踩到那些黏糊糊的尸体啊——想到这里,我的肩膀不禁哆嗦了一下。“我们要穿过那片开阔地,然后借着城边那些房屋的掩护,顺着环绕城市的马路穿过去。到达果园后,我们就沿着这条水渠散开。”中尉指着用一根淡绿色的荧光棒照亮的地图说。地图上,他所指的地方有条细线,背后是一片房屋。那条细线离果园边缘不到四十码的距离。“有问题吗?”

“然后呢?”有人问。

中尉犹豫地瞥了上校一眼,咬了咬嘴唇,回答:“他们就在那里,我们要攻进那里。”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大家似乎都在暗自估量明天早上要走的那条路线:环绕城市的马路弯弯扭扭的,在那些房屋的屋角形成许多弯头,这里有堵矮墙,那里有个倒放的废料桶,可以用作掩护;那些果树很矮,只能猫着腰,穿过曾经长满柑橘和橄榄的树枝,进入果园。果园里的果树一排排的,种得非常整齐。那天晚上,我们以为能从果园的一头望到另一头。但其实,那片果园非常大,根本望不到头——因为从未进过那片果园,我们当时尚不知道这点。两道杂草丛生的荒坡向着城市形成一个几十英亩大的山坳。山坳里有些地方平整,有些地方崎岖,但到处都种着有些年头的果树,果树上嫁接的树枝更是果树的两三倍。整个山坳就是一片果园。

上校的声音把我们的思绪拉回了眼前:“我们会在黎明前,用迫击炮对那个旮旯轰炸两个小时。我们会对那些破树狂轰滥炸,直到你们到达那里。我们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小伙子们。美利坚合众国人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这可能将是你们一辈子所做的最重要的事。”

上校冲那两名中士和那两名随军记者打了声招呼,领着他们离开矮墙,向房子前面疾步走去。远处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我听到上校问记者镜头拍得怎么样。然后,他们就走了。

“妈的!”默夫骂了一句。

“怎么了?”

“你觉得,这真会是我们一辈子所做的最重要的事,巴特尔?”

我呼出一口气,回答:“希望不是。”

中尉坐回自己的椅子。无线电又开始“嗞嗞”蜂鸣。风似乎大了点,我们再次望向山坡上的一堆堆篝火。中尉用两个指头挠着自己脸上的那一小片疹子,显得既担心又疲惫。我老是忘记,中尉其实比我们其他人大不了几岁——大概二十三四吧,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不过跟斯特林一样,他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大,而且表现得很老练。或许,那只是我们的错觉吧,因为他干了很多我们没有干过的事:开过崭新的车子,在大学聚会上跟浪荡的女孩喝过酒——那些女孩非常开放,被朋友们随便一激,就敢跑到陌生的房间。

“我们在那片果园和这座城市来回穿了多少次了,长官?”三班有个一等兵问。

“你是说军事行动?”

“是的,长官。”

“加上这次,总共三次了。”

“全都发生在秋天?”

“嗯,感觉好像是,我们每年都在为争夺这座城市而打仗。”

我想起了祖父当年参加的战争——他们有明确的目的地和作战目标。我想起了第二天,太阳还低低地挂在平原的东边时,我们就得离开防线,向前推进。我们将回到每年都要这么打一场仗的城市。我们将以一次缓慢而血腥的秋季“游行”,宣告季节的变化。一如往年,我们将把敌人赶出城市,杀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他们会朝我们射击,炸断我们的四肢,逃进山里和干枯的河谷,逃回胡同和沙尘弥漫的村庄。过上一阵,他们会再次回来。于是,我们又会重新开始之前的“步骤”:向倚着路灯柱和打开的雨篷、坐在自家店前喝茶的他们挥手致意;在街上巡逻时,把糖果分给他们的孩子,尽管几年后的秋天,那些孩子就会跟我们作战……

“也许,他们是想每年都这么打一场吧。”默夫恨恨地说。

斯特林一直在山楂树另一边擦拭自己的各种武器,给武器装填弹药,并用胶带缠紧松动的部件,以免发出声响。这时,他走过来,对默夫说:“帮我检查一下,小鬼。”说完,斯特林垂着双手,跳了几下。他身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除了靴子落在纤细的沙土地上,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很好,不错。巴特尔,请过来一下。”

我朝他们走过去,边走边看着斯特林用黑色电工胶带缠住装备上亮晶晶的金属部件——不缠住的话,明天行动时,那些金属部件会突出来,把光反射进房屋窗户,从而暴露我们的行踪。默夫一动不动地站着,斯特林仔细地帮他弄紧身上的装备。斯特林的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嘴角微微下垂。弄完后,他用双手从上到下,摸了一遍默夫的全身,看着几乎像在爱抚默夫。“跳一下试试。”最后,斯特林说。

默夫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微微跳离地面。他身上的装备纹丝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该你了,巴特尔。”

斯特林在我身上重复了对默夫所做的那些动作,而且在此过程中,同样显得一脸关切。最后,我跳了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斯特林在我头盔的一侧拍了拍。

“中士,”我问,“你觉得,我们以后每年都得在这里打一场仗吗?”

“那是他妈的肯定的,二等兵,”斯特林回答,“我参加过第一次海湾战争,我知道。这场战争的激烈程度,他妈的,绝对会超过一年一度的、俄亥俄州对密歇根州的足球比赛。”说完,他轻声笑了笑。我再次流露出紧张的神色。“别担心,我们明天会没事的,明白吗?只要跟着我,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到前线基地。”

斯特林冲着我和默夫微笑。奇怪的路灯灯光下,他似乎变得和善了一些。“好的,中士。我们一定什么都听你的。”

清晨醒来后,我们听到无数迫击炮弹沿弧形轨迹,呼啸着飞过我们头顶,砸入那片果园。天还没亮,天空漆黑如墨。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去高原沙漠打仗前,我总会产生那种感觉,而每次产生那种感觉,我都会搜肠刮肚,寻找各种理由,以解释自己为什么心里发堵、大腿哆嗦、双手抖得拿不住东西。默夫曾描述过那种感觉,说得非常确切。有次,一名记者问我们打仗是什么感觉。那名记者身穿满是口袋的卡其布套装,戴着一百码之外就能亮瞎你眼睛的飞行员镜面眼镜。我们讨厌他像苍蝇那样在周围转来转去,但又不能违抗上头的命令,所以只得忍耐。当时,我们一群人懒洋洋地坐在基地一棵大树树阴下的泥土地上。那名记者走过来,说:“告诉我你们心里的真实想法,伙计们。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没理他,有几个人还叫他滚蛋,但默夫耐心地向他解释了一番。“就像车祸,你知道吗?就像眼看就要撞上另一辆车的那个瞬间。那种感觉真的很绝望,就像你在跟平时一样开车,突然看见迎面过来一辆车。你他妈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又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要么撞死,要么大难不死。就像那种感觉,”默夫说,“就像车祸中那一刹那的感觉。只不过,对我们来说,那种感觉会他妈的一连持续好几天。”他停了一下,接着问:“我们出去打仗的时候,你跟去亲身体验一下吧?我敢打赌,你肯定会明白的。”我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把那名记者窘得结结巴巴,说不清话,倒退着逃离了我们排所在的区域。不过,默夫对那种感觉的描述非常确切。每次产生那种感觉,我都会浑身肌肉紧绷,汗流不止,但那种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所以我只能努力不去想它。

“从现在开始,不准喧哗,不准发出亮光,弟兄们。”中尉轻声命令道。他话音刚落,第一个出去的人就立刻纵身跨过隔在我们和那块空地之间的矮墙,朝只看得出灰色轮廓的城市冲去。我庆幸自己不用马上就出去。

我们班等待出去的过程中,斯特林从自己的背包拿出一小瓶盐。我记得盐瓶商标上画着个打伞的女孩——应该是“莫顿”牌食盐。斯特林把盐瓶倒过来,抖着盐瓶,把盐撒在那棵山楂树底下。我和默夫困惑地对视一眼,然后朝斯特林走去。“唔,中士,你没事吧?”默夫问。斯特林正在对着我们头天晚上待过的地方撒盐。

“这是《士师记》中记载的,”斯特林几乎没有注意到我和默夫走到了他的身边,抬起头,隔着我们,望向黑夜尽头的地平线——太阳即将从那里升起,“你们先出去吧,兄弟们,”斯特林说,“我要把盐撒了。”于是,我和默夫出去了。斯特林远远地落在我们身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边走边把盐撒到尸体上,撒进农田、胡同和似乎遮蔽了整个塔法的沙尘里。他走到哪,撒到哪,与此同时,嘴里唱着或者说嘀咕着什么。那声音很好听,很亲切,我和默夫以前从未从他嘴里听到过。虽然听不出具体的词,但我们还是开始害怕了。

“我想他是吓傻了,巴特。”默夫说。

“你要把这话告诉他吗?”我问。

迫击炮仍在狂轰滥炸。从果园里传出的爆炸声,响得有如铜鼓的定音声,每分钟都会把我们震得哆嗦几次。前面燃起了一些小火,烟雾从破碎的枝叶间不断升起。天就要亮了。默夫说:“我要看看斯特林到底在干什么。”说完,他举起步枪,通过步枪上的瞄准镜观察身后。

“看到了吗?”

光芒闪耀,微弱的第一缕阳光从东边的山坡顶上射下来,逐渐照亮一个个屋顶和那些房屋正面的灰白色墙壁。我转过头,以手搭额,想看清斯特林的身影。逐渐褪去的夜色中,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的,隐约可见。“看到了吗?”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接着又问,“他在干吗?”

远处的身影一动不动。也许,那瓶盐已全都撒在塔法郊外这段短短的路程上了。我们离果园只剩下一步之遥,但我仍害怕得双腿直哆嗦。“默夫,他在干吗?”

默夫放下步枪,闭上张开的嘴巴。“我不知道,哥们儿。他背着他妈的一具尸体,”默夫大睁着眼睛,看着我,说,“他没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