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时十六岁。我坐在尼诺、阿方索和玛丽莎的对面,努力地微笑着。我用一种佯装的随意说:“好吧,还会有其他机会。”莉拉在餐厅的另一头——她是新娘,整个宴会的女王,斯特凡诺在她耳边说话,她在九九藏书微笑。

这场漫长、让人疲惫的婚宴快要接近尾声了。乐队在演奏,歌手在唱歌。安东尼奥背对着我,压抑着内心的痛苦看着大海,他的痛苦因我而起。恩佐可能正在对卡梅拉说爱她。里诺一定已经对皮诺奇娅表白过了,他们正四目相对,说着情话。帕斯卡莱有些担忧地在我们周围转悠,但在婚礼结束之前,艾达极有可能会逼他说出她想听到的话。大家已经开始祝酒,中间夹杂着淫秽的暗示,那个佛罗伦萨来的商人非常精于此道。地板已经被饭菜的汤汁弄脏——那是从一个小孩手中的盘子里洒出来的,从斯特凡诺的爷爷杯子里洒出来的红酒,也在地上流淌。

我咽下了眼泪。我想:也许,他们会在下一期杂志上发表我写的文章,也许尼诺没有坚持让他们把文章插进去,也许我应该亲自去编辑部。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继续保持笑容,甚至打趣说:

“我已经和神父吵了一次,再吵一次就没意义了。”

“的确如此。”阿方索说。

但没有什么东西能缓解我的失望,我努力挣扎,想摆脱自己的低落和痛苦,但是我做不到。我认为,如果我能发表那篇文章,我的名字变成铅字,那代表着我最终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的刻苦一定能提升我自己,那代表着奥利维耶罗老师说得对,她要把我推向前方,让我放弃莉拉。“你知道什么是庶民吗?”“知道,老师。”在那一刻,我更清楚什么是庶民,要比几年前奥利维耶罗老师问我时更加清楚。我们就是庶民,庶民就是争抢食物和酒,就是为了上菜的先后次序、服务好坏而争吵,就是那面肮脏的地板——服务员正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是那些越来越粗俗的祝酒词。庶民就是我的母亲,她喝了酒,现在整个背都靠着我父亲的肩膀上。我父亲一本正经,我母亲张着大嘴在笑,因为佛罗伦萨的古董商人讲了一个淫秽的段子。所有人都在笑,包括莉拉,她看起来像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

眼前上演的节目可能让尼诺觉得很恶心,他起身说他要走了。他和玛丽莎定好了一起回家的时间,阿方索答应把她按时送到说好的地方。玛丽莎很高兴拥有一个尽职的骑士。我有些忐忑地问尼诺:

“你不和新娘打个招呼吗?”

他做了一个手势,嘟囔了一句关于自己着装的话,然后就向门口走去,他没有和我、阿方索握手,也没有说任何告别的话。他走路的方式还是像平时一样,身子有些晃荡。他能自由出入这个城区,并且不受环境的影响,他可以做到,有能力做到,也许在很多年前他已经学会了,就是差点要了他命的那次迁徙——那个暴风雨般的时刻。

我怀疑自己做不到,去上学也没有用。我可以在考试中得满分,但那只是在学校。那些编杂志的人能从我的简述、从我和莉拉写的简述中,嗅到我的怯懦,因此他们没把那篇文章印出来。尼诺却能做到:他的面孔和手势,还有他走路的方式已经展示出来了,他会越来越强。他消失的时候,我觉得,唯一能把我从这个餐厅拉出去的人消失了。

我感觉餐厅门被一阵风刮得闭上了。实际上没有风,也没有门扇撞击的声音。那时候发生了一件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在众人吃蛋糕发喜糖的时刻,索拉拉兄弟出现了,他们都很英俊,衣冠楚楚。他们走在餐厅里,和很多人打招呼,就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吉耀拉一下子扑到了米凯莱的怀里,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莉拉的脸颊和眼睛周围忽然红了,她用力拉了一把丈夫的手臂,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西尔维奥很无力地给两个儿子打了个招呼,曼努埃拉满脸自豪地看着他们。歌手唱起了歌曲《娜札蕾拉》,模仿奥雷利奥·菲耶罗的腔调,效果还可以。里诺露出一个很友好的微笑,让马尔切洛坐在了他旁边,马尔切洛坐下来,松了松领带,跷起了二郎腿。

出人预料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我看到莉拉脸色大变,她变得非常苍白,和她小时候一样,脸色要比她身上的婚纱还白,眼睛忽然之间眯成了一条缝,她眼前放着一瓶红酒,我担心她目光里传递的力量能让那个瓶子碎成一千块,她看的是远处,看的是马尔切洛·索拉拉的鞋子。

那是一双“赛鲁罗”牌男鞋,但不是配着金色带扣、批量销售的款式。马尔切洛脚上穿的鞋子,是她丈夫斯特凡诺之前买的那双——那是她和里诺一起做的,他们改了又改,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把手都磨坏了,才做出来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