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梦见莉拉。有一次我梦见她躺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睡衣,衣服上全是蕾丝,她梳着两条辫子,那是在现实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怀里抱着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女婴。她不停地用悲戚的声音说:“你给我拍一张照片,不要拍到小孩。”还有一次,我梦见她很高兴地接待了我,叫她女儿过来见我,她女儿和我是同一个名字,她说:“莱农,你过来跟阿姨打一个招呼。”这时候出现了一个非常肥胖的女人,比我们都要老,莉拉让我给这个女人脱衣服洗澡,换尿布,穿衣服。我醒过来想找一部电话,打给阿方索,我想知道莉拉生孩子了没有,情况怎么样,她有没有很高兴。但我当时可能需要学习,或者要考试,我已经忘了,所以后来没有打那通电话。八月份,当我完成功课、考完试后,我没有回家。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撒了些谎,就和弗朗科去维西利亚海边度假去了,他们家在那里有一套房子。在那里,我第一次穿比基尼:泳衣很小,一只手就可以握住的那种,我觉得自己很大胆。

圣诞节的时候,我从卡门那里知道了莉拉遭的罪。

“她差点儿把命丢了。”她说,“医生后来把她的肚子切开了,要不然孩子生不出来。”

“她生了一个男孩吗?”

“是的。”

“孩子还好吧。”

“非常漂亮。”

“她呢?”

“胖了。”

我还得知,斯特凡诺想给这个孩子取他父亲阿奇勒的名字,但莉拉马上反对,他们夫妻吵得很凶。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吵架了,这次吵得不可开交,整个医院都听见了,后来护士不得不过来制止他们。最后,他们给孩子起的名字是里诺,和莉拉哥哥的名字一样。

我一直在听她说,没有插话。我觉得很不快,而为了面对自己的不快,我采取了隔岸观火的态度。卡门发现了这一点,她说:

“我一直在说,一直在说,你一句话都不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像新闻播报员,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了吗?”

“当然不是。”

“你现在多漂亮啊,连声音也变了。”

“我以前的声音很难听吗?”

“你以前的声音和我们一样。”

“现在呢?”

“现在声音小了。”

我在我们的城区待了十天,从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到一九六五年一月三日,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去看莉拉。我不想看到她的儿子,我很担心在他的嘴和鼻子上,或者从眼睛和耳朵的形状上看到尼诺的影子。

在我家里,我的家人都俨然觉得我是一个重要人物,是那种匆匆打个招呼就要走开的人物。我父亲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了他的满意,假如我和他说话,他甚至会窘迫。他没有问我学的是什么,学的东西会有什么用,之后会做什么工作,这不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而是担心听不懂我的回答。我的母亲总是气呼呼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我听到她特有的脚步声,我想我当时多么害怕变成她那个样子啊。但幸运的是,我现在已经远离她了,和她完全不一样了,她也感觉到我的心思。包括现在,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好像发生那些糟糕的事情全是我的错:在任何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她声音里的那种不满。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她再也不让我洗碗、收拾桌子、擦地板了。和我的弟弟妹妹在一起,我也有些尴尬,他们很费劲地和我说意大利语,他们还经常纠正自己说错的地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我和他们在一起,尽量表现得和之前一样,他们慢慢地也习惯了。

晚上我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我们之前的那些朋友已经不一起玩儿了。帕斯卡莱现在和安东尼奥的关系很糟糕,想尽一切办法想躲开他。安东尼奥谁也不想见,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时间,索拉拉兄弟总是派他出去干这干那,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不能讲他工作上的事儿,他也没有私人生活。艾达在肉食店里干完活儿之后,要么就去照顾她母亲还有弟弟妹妹,要么很累,心情很糟糕,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她和帕斯卡莱都不怎么见面了,这让帕斯卡莱很心焦。卡门现在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可能也恨我,她痛恨在新肉食店里的工作,痛恨卡拉奇家里的人、抛弃她的恩佐还有总是和她吵架的哥哥。是的,恩佐,最后是恩佐,现在他母亲阿孙塔得了重病,恩佐不仅在外面卖命赚钱糊口,还要照顾母亲,晚上也很忙碌——恩佐再也没有出现。让人惊异的是,他最后取得了工业管理的证书,他通过自考,艰难地取得了一个证书,这让我觉得很好奇。我想,谁能想到呢。在回到比萨之前,我想办法联系到了他,我们一起散步,聊了一会儿。我非常热烈地恭喜他获得的成就,他做了一个表情,表示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现在话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说话,他什么也没有说。我记得,我们一直都没有提到过莉拉,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尽管如此,他好像我一直在谈论莉拉一样,在我们分开之前,他忽然说:

“无论如何,莉娜是整个城区最好的母亲。”

这句话让我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坏,我从来都不觉得恩佐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走在我身边,他好像听见了——就好像听见我已经大声说出来了一样——我对我们的朋友莉拉的无声谴责,好像是在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我的身体表明了这个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