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尼诺出现了,像是我的愿望招来的一个幽灵,他早上十点就出现了,而不是像往常一样,下午四点才来,这对于我们是一个大惊喜。我们刚到海滩上,每个人都满脸怨气,认为别人占用厕所时间太长。皮诺奇娅尤其焦虑,因为她睡觉时把头发压得乱七八糟。尼诺还没解释他为什么今天没按照平常的时间过来,皮诺奇娅就率先开口了,她有些凶巴巴,甚至有些恶狠狠地问尼诺:

“布鲁诺怎么没来?他是不是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他父母在家呢,他们中午走。”

“他父母走后,他会来吗?”

“应该会来。”

“假如他不来的话,那我就回去睡觉了,跟你们三个在一起,我烦都烦死了。”

尼诺给我们讲他在巴拉诺的周末过得多糟糕,现在已经大早上了,但他不能直接去布鲁诺家,就直接来了海滩。尼诺说话的时候,皮诺奇娅插了两三次嘴,满怀怨气地问我们,谁能和她去游泳。我和莉拉都没有理她,她一个人气呼呼地下水了。

随她去吧!我们更乐意倾听尼诺列举他父亲的种种不是。“他是个骗子。”这就是尼诺对他父亲的定义,他说他父亲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申请延长了假期,借口说自己得了什么病,让一个在医疗系统工作的医生朋友给他开了一个证明。他带着痛恨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这时候,他没有任何征兆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这让我惊得简直要跳起来,那是一个非常响亮、热烈的吻,随后他马上说了一句:“能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然后他又有一点尴尬,就好像他才意识到,在我面前的这种豪爽的表现可能会冒犯到莉拉,他说:

“我可以也吻你一下吗?”

“当然。”莉拉回答说。他轻轻地吻了莉拉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在那之后,他开始用非常激动的语气谈起了贝克特的戏剧:啊!他多么喜欢那些被埋在地里,只露出头的人;那句“当下在你心中燃起火焰”的话是多么美;曼迪和丹·鲁尼说了很多精彩的话,他都很难找出莉拉提到的那句——嗯,一个人瞎了,聋了,哑了,甚至是失去了味觉和触觉,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生活,这种概念本身就很有意思。按照他的解释,作者想表达的是:我们需要去掉所有阻止我们生活在当下的过滤器,才能充分享受到真实的生活。

莉拉表现得很不安,她说她试想了一下,“纯粹的生活状态”让她感到害怕。她有点夸张地感叹:“一个不能看,不能说,不能表达,也不能倾听,没有任何依附、任何容器的生活,是一种变形的生活。”我记不住她的原话,但我可以肯定,她说到“变形”这个词时,做出了一个表示非常厌烦的动作。尼诺反复嘀咕着那个词——“变形”,就好像那是一句脏话。后来他又分析起来,比之前更加激动,直到后来,他忽然脱掉了身上的汗衫,露出了他瘦骨嶙峋、黝黑的身体,他拉住了我们的手,把我们拖到了水里。这时候我非常幸福地叫喊着:“不,不,不要,我很冷,别这样。”他回答说:“我们终于也有了非凡的一天。”莉拉在笑。

这时候我想,也许莉拉错了,确实存在另一个尼诺:不是那个阴郁的男孩——不是那个一心想着全世界、全人类命运的男孩,而是眼前这个男孩——一个会玩儿,会把我们拖下水的男孩;一个抓着我们,推着我们,把我们拉向他的男孩;一个向远处游去,让我们追赶,让我们抓住他,让我们把他摁到水下,假装我们要把他淹死的男孩。

布鲁诺来了之后,气氛变得更好了。我们几个人一起散步,这时候皮诺奇娅的心情慢慢变好了,她要下海游泳,她要吃椰子。从那时候开始,接下来的整个星期,我们都觉得那两个男孩在早上十点来找我们很自然,我们在海滩上一直待到太阳落山,直到我们说:“我们该走了,要不然农齐亚该生气啦。”他们也顺势说他们要回去学习一会儿。

我们已经变得多亲密啊。假如布鲁诺和莉拉开玩笑,称她为卡拉奇太太,她就会伸出拳头来捶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追着他跑;假如他对皮诺奇娅非常关注,因为她怀着孩子,皮诺奇娅会让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九_九_藏_书_网:“我们走吧,我想喝汽水。”至于尼诺呢,现在他经常拉着我的手,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胳膊搭在莉拉的肩膀上,用手捉住她的食指和拇指。我们之间的界限在消除,最后我们五个成了兴高采烈、很容易高兴起来的伙伴。我们玩这样那样的游戏,谁要是输了,就要受罚。通常受罚的人要去亲别人,但是那种开玩笑的吻,比如说:布鲁诺要亲莉拉沾满沙子的双脚,尼诺要亲我的手、脸蛋、额头、耳朵,或是敲我的耳朵后面。我们还玩拍球,莉拉非常擅长这个游戏,尼诺也一样。但是最活跃、最会玩儿的人是布鲁诺,他和皮诺奇娅总能赢,无论是和我以及莉拉玩,或是和莉拉以及尼诺玩,还是同尼诺与我玩,他们一直都在赢,因为我们所有人在皮诺奇娅面前都达成了一个默契。她在沙滩上跑啊,冲啊,在沙子里打滚,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状态,我们就赶快收场,让她赢,也只是为了让她平静下来。布鲁诺会好心地劝她,让她坐下来,然后喊道:“皮诺奇娅得分,太棒了!”

就这样,一天一天,有一种幸福开始蔓延。莉拉拿我的书去看,这不再让我觉得很烦,我反而觉得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们讨论的时候,莉拉开始说自己的想法,尼诺在那里仔细地听着,好像找不到反驳的话,这让我也觉得很好。让我狂喜的是,在那种情况下,他常会忽然停止和她说话,转而和我讨论起来,就好像这样可以帮他找回自己的观点。

有一次,莉拉谈了她读的那本关于广岛的书,就发生了类似的事情。那本书引发的讨论非常激烈,因为我知道尼诺对美国持有批判态度,他不喜欢美国在那不勒斯建立的军事基地,但是他又深受他们生活方式的吸引,他说他想研究研究。因此,当莉拉说美国在日本投原子弹是一场犯罪,比军事犯罪还要严重,已经和战争没有多少关系了,那是一场对尊严的侵犯时,他觉得很受伤。

“你记不记得珍珠港事件?”他很小心地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珍珠港事件,但我发现莉拉知道。她对尼诺说珍珠港事件和广岛事件的性质完全不同,无法进行比较,珍珠港事件是一场很下流的战争行动,但广岛事件是一场非常愚蠢非常可怕的报复行为,比报复更糟糕,那是一场纳粹屠杀,她最后总结说:“美国人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作为最可耻的战犯,他们做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只是为了吓唬那些活着的人,让他们彻底趴下。”在这场激烈的讨论中,尼诺没有反击,反倒心事重重地沉默了。然后他对我说话,好像莉拉没在跟前一样。他说,那个事件本身不是出于残酷,也不是出于报复,而是为了一次性结束那凶残的战争,正是通过那种新型的武器结束所有的战争。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就好像他只在意我的认可。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时刻。他在那个时刻非常帅。这时候我那么激动,以至于眼泪从我的眼睛里冒了出来,很难再咽下去。

星期五又来了,那是非常炎热的一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水里,忽然我感觉什么东西被破坏了。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刚刚和两个小伙子告别,太阳快要落山了,蓝色的天空上披着红霞。在度过了情绪高昂的好几个小时后,皮诺奇娅这时候忽然变得沉默,她把包丢在地上,坐在了路边,开始愤怒地叫喊起来——非常小声的叫喊,几乎是在呻吟。

莉拉眯了一下眼睛,盯着她的嫂子看,就好像在看一个非常丑陋、她无法面对的东西。我有些担心地走到她跟前,问:

“皮诺奇娅,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受不了身上的湿泳衣。”

“我们身上的泳衣都是湿的啊。”

“我受不了!”

“别着急,起来吧,我们走。你肚子不饿了吗?”

“不要跟我说别着急!你说别着急的时候让我很烦。我再也受不了你了,莱农,你还有你的别着急。”

她接着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哭啼啼起来。

我察觉到莉拉没有等我们,她已经一个人走远了。我察觉到,她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她很烦,或者是因为漠不关心,她这么做另有原因,这个原因非常炽热,好像待在我们身边会灼伤她一样。我帮皮诺奇娅站起来,帮她拿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