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克,”阿迪克斯说,“你们何不去好好观赏一下广场上的玫瑰?要是问得得法,埃丝特尔说不定会送你们一朵呢。看来我是今天唯一一个问得得法的人。”

阿迪克斯把手放在他的翻领上,那儿插着一个新鲜、绯红的花蕾。琼· 露易丝把目光投向广场,看见埃丝特尔在午后的太阳下只现出个黑黢黢的身影,不停地在矮树丛下锄地。

亨利向琼· 露易丝伸出他的手,又放下,垂至体侧,一言不发地走了。她望着他穿过街道。

“他的事,你全知道?”

“当然。”

阿迪克斯对他视如己出,把原来要给杰姆的爱都给了他——她恍然意识到,他们正站在杰姆毙命的地方。阿迪克斯看见她打了个寒战。

“那件事依然挥之不去,是吗?”他说。

“是的。”

“是时候放下那件事了。埋葬逝去的人吧,琼· 露易丝。”

“我不想讨论这个。我想换个地方。”

“那么,去我的办公室吧。”

她父亲的办公室向来都能为她提供庇护。那里舒适宜人,在那儿,即便麻烦没有消失,也会变得可以忍受。她不知道他桌上的摘要、文件和庞杂的专业资料是否和以前一样。那时,她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心想要讨五分钱去吃冰激凌蛋筒。她能想象他在转椅里转过身,伸开腿。他会把手伸至口袋深处,掏出一把零钱,从中挑选一枚非常特别的五分镍币给她。他的门永远向他的孩子敞开。

他缓缓坐下,转过身面朝她。她看见一丝痛楚从他脸上闪过并逝去。

“汉克的事,你全知道?”

“是的。”

“我不懂男人。”

“哦——哦,有些男人从妻子手里骗取买菜钱,但不会动念欺骗卖菜的人。男人往往将他们的诚实分类归档,琼· 露易丝。他们可以在某些方面百分百诚实,而在其他方面自欺欺人。别对汉克如此苛刻,他在进步。杰克告诉我,你为了某些事而生气。”

“杰克告诉你——”

“刚才打电话来说的——连同别的事——说就算你尚未开战,也快了。从我听到的话来看,你已经开战了。”

原来如此。杰克叔叔告诉了他。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她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弃她而去。杰克叔叔是最后致命的一击,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很好,她会告诉他——告诉他,然后离去。她不会与他理论,多说无益,她一向说不过他,她这辈子从未在他那儿赢过一场论战,如今她也不打算再试。

“一点没错,我为了某些事而生气。就是你在搞的那个公民议会。我觉得令人作呕,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

她的父亲在椅子里往后一靠。他说:“琼· 露易丝,一直以来,你读的只是纽约的报纸。我深信,你所见到的全是野蛮无度的恐吓、爆炸案和诸如此类的事。梅科姆县的这个议会与亚拉巴马北部和田纳西的那些不一样。我们的议会由我们自己人组成和领导。我敢说,昨天你几乎见到了县里的每一位代表,出席的人,几乎每一位你都认识。”

“说得对,我都认识,以那位阴险卑鄙的韦罗贝为首的每个人。”

“出席的每个人,出席的原因也许各有不同。”她的父亲说。

还从未有过一场为如此繁多的理由而战的战争。那是谁讲的?“是啊,但他们聚在一起的原因只有一个。”

“我可以告诉你两个我出席的原因。联邦政府和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琼· 露易丝,你对最高法院判决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这是一个安全的问题。她会回答他。

“我很气愤。”她说。

的确。她早有预见,知道会是什么裁决,以为自己有心理准备,但当她在街角买了报纸,读到这条消息时,她走进她路过的第一家酒吧,喝下一杯没有掺水的波旁威士忌。

“为什么?”

“可不是嘛,瞧他们,又在对我们指手画脚——”

她的父亲咧嘴一笑。“你的反应仅是基于你的本性,”他说,“当你开始用头脑去思考时,你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我只感到惶恐。一切似乎都本末颠倒——他们正把车厢远远放在马的前面。”

“何以见得?”

他在提点她。随他去。他们谈的是安全的话题。“这个,在试图满足一条修正案的同时,他们好像抹杀了另一条。第十条。那是一条很短的修正案,只有一句话,但从某种角度讲那似乎是关系最为重大的一条。”

“这是你自己思考出来的吗?”

“怎么啦,当然。阿迪克斯,我对宪法一无所知……”

“照这么看,你对宪法似乎很精通。继续。”

继续什么?告诉他,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吗?他想知道她对宪法的见解,然后他将提出他的见解:“嗯,为了满足一小部分人的真正需要,最高法院似乎开创了某些可怖的先例,那会——那会影响到绝大多数民众——是不利于绝大多数民众,确切地说。阿迪克斯,我对此一无所知——在我们和某个聪明的家伙想要起头的任何事情之间只隔着宪法,结果最高法院出来了,就那样轻快地取消了一整条修正案,在我看来是这样。我们有一个制衡之类的系统,但涉及最高法院时,我们却并没有多少制约力,所以谁来为大家的共同利益承担这个风险呢?啊呀,我听起来像演员工作室的学员。”

“什么?”

“没什么。我——我只是想说,在试图做出正确选择的同时,我们似乎给某些可能切实危及我们体制的东西留了个缺口。”

她用手指梳理头发。她望着对面墙上一排排棕黑两色封面的书、法律报告;她望着她左侧墙上一幅褪色的照片,是罗斯福戏称的“九大元老”。罗伯茨是不是已经辞世?她记不起来了。

她父亲的声音平静耐心:“你是说——”

“是的,没错,我是说我——我对政府、经济及等等这些了解不多,我也不想了解很多,但我明确知道,联邦政府对我,对一个小小的公民而言,多半相当于沉闷的通道,在无所事事地干等。我们拥有的通道越多,等待的时间越长,我们越发感到厌倦。高挂在墙上的那些老古董明白这个道理——在处理事件时,我们原本应该通过国会和州议会,可现在,在试图做出正确的选择时,我们偏偏设立更多通道,使等待的时间更久,以减轻他们的工作——”

她的父亲坐起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我告诉过你,我对此一无所知。”

“亲爱的,你如此坚定地维护州权,相比之下,我倒成了罗斯福自由派阵营中的一员。”

“维护州权?”

阿迪克斯说:“既然我已调整耳根,谛听了富有女性特色的说理,我认为,我们所信奉的东西并无二致。”

她曾勉强准备忘却她目睹耳闻的事,悄悄返回纽约,把他变成一段回忆,一段有关他们三个人的回忆——阿迪克斯、杰姆和她,在回忆里,事情简单纯粹,人们不说谎。但她不愿让他罪上加罪。她不能让他再添一层伪善:

“阿迪克斯,假如你信奉那一切,那么你为何不做出正确的选择?我是说真的,无论最高法院多么可恨,事情必须有一个开端——”

“你的意思是,因为那是最高法院讲的,所以我们必须接受,对吗?决不。我不这么看。假如你认为,我作为一个公民,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么你完全错了。如你所言,琼· 露易丝,在这个国家,只有一样东西高于最高法院,那就是宪法——”

“阿迪克斯,我们在各说各的。”

“你在回避一些事。是什么事?”

黑暗塔。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高中校园里亮着灯。杰克叔叔。现在我想起来了。

“是什么事?我在试图表明,我不赞成他们的做法,想到他们的做法,我吓得要死,但他们非那么做不可。事情摆到了他们面前,他们非那么做不可。阿迪克斯,是到我们必须该做正确选择的时候了——”

“做正确的选择?”

“是的,没错。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那些黑人?你认为他们没有机会吗?”

“是啊,丝毫没有。”

“在这个国家,有什么能阻止黑人,不让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这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问题,你清楚得很!我对这种道德上的两面派实在厌恶透了,我——”

他刺伤了她的心,而她让他看到了她的痛,她控制不了。

她的父亲拿起一支铅笔,在他的办公桌上轻轻敲了敲。“琼· 露易丝,”他说,“你是否考虑过,你不能让一班落后的人生活在拥有某种高度文明的人中间,建立一个社会乐园?”

“你在扰乱我的思路,阿迪克斯,这样,让我们暂时把社会学放在一边。当然我明白那个道理,但我曾听到一些东西,我听到一句口号,萦绕在我脑中挥散不去。我听到‘人人享有平等的权利;无人享有特权’。对我而言,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这句话没说,从上面抽掉一张对白人有利的牌,从下面抽掉一张对黑人不利的牌,那——”

“我们要这么来看,”她的父亲说,“你明白这个国家的全体黑人是落后的,对吗?你愿意承认这一点吗?你明白‘落后’这个词暗示的所有麻烦,是吗?”

“是的,没错。”

“你认识到,南部这儿的绝大部分黑人没有能力完全分担公民的职责,以及其中的原因,对吗?”

“一点没错。”

“但你希望让他们享有一切特权?”

“见他妈的鬼,你在扭曲话题!”

“骂人没有意义。仔细想一想:河对岸的阿伯特县,乱得不像样。全县人口有近四分之三是黑人。亏得有那所大师范学校,如今选民人数几乎是一半对一半。假如天平倾覆,那会出现什么局面?那个县将无法保留现有的全体登记员,因为假如黑人的选票略超过白人,那么每个县级办事处里都将出现黑人——”

“你凭什么那么确定?”

“宝贝,”他说,“用用你的脑子。他们投票时,是拉帮结派地投票。”

“阿迪克斯,你就像那位老出版商,派遣一名社里的画师去报道美西战争。‘你画画。我来制造战争。’你和他一样刻薄。”

“琼· 露易丝,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明显的事实。你明白事情应该如何,但你也必须正视事情的真实状况。”

“那么,当我坐在你的腿上时,你为什么没有让我看清事情的真实状况呢?你为什么没有让我看清,你为什么疏忽大意,在你念历史之类在我看来对你有一定意义的故事给我听时,没有告诉我,在这一切的周围都圈着围栏,上面写着‘仅限白人’?”

“你前后矛盾。”她的父亲温和地说。

“这怎么讲?”

“你把最高法院骂得体无完肤,接着你一转身,讲的话像出自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

“我的天啊,我不是因为黑人而对最高法院感到恼怒。黑人把案情摘要啪地丢在法官面前,没错,但那不是使我愤怒的原因。我抨击的是他们对待第十修正案的做法和种种含混的思路。黑人——”

伴随这场战争的问题……伴随着你个人内心斗争的问题。

“你如今是加入哪个组织了吗?”

“你何不干脆打我呢?看在上帝的分上,阿迪克斯!”

她的父亲叹了口气。他嘴角的皱纹加深了。他关节肿胀的双手抚摩着他的黄色铅笔。

“琼· 露易丝,”他说,“眼下,让我告诉你几句话,我会尽可能表述得清晰明了。我是老派人,但有一点,我真心实意地相信,我属于追随托马斯· 杰斐逊的民主党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嚯,我以为你选的是艾森豪威尔。我想杰斐逊是民主党的重要灵魂人物之一什么的。”

“回去再上一遍学,”她的父亲说,“今天,民主党和杰斐逊的唯一关联是把他的像挂在宴会上。杰斐逊认为,完整的公民资格是一项特权,应该是每个人靠努力获得的,而不是某些随便给予或随便接受的东西。在杰斐逊看来,一个人不能只因为他是人而享有投票权。他必须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投票,对杰斐逊来说,是人为自己争取到的一项宝贵特权,在一种——一种相互宽容、互不相扰的经济体系下。”

“阿迪克斯,你是在篡改历史。”

“不,我没有。回去看一看我们某几位建国之父真正信奉的是什么,那也许对你有益,不要过多地信赖如今人们告诉你他们信奉什么的话。”

“你也许是杰斐逊的追随者,但你不是民主党人。”

“杰斐逊也不是。”

“那么你是什么样的人,自命不凡之徒还是什么?”

“是。在谈到政府时,我愿意接受‘自命不凡之徒’这个称号。我非常希望能在相互宽容、互不相扰的经济体系下独立处理自己的事务,我希望我所在的州能独立当家,不要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在这儿指手画脚,他们对本地事务几乎一无所知,更不关心。那个组织在过去五年中更多的是煽风点火——”

“阿迪克斯,我在过去两天中见识的事情中,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干的连一半都没有。问题在我们。”

“我们?”

“没错,是我们。你。你们在为州权和我们该有什么样的政府争执不休、慷慨陈词的时候,想过帮助黑人的问题吗?

“我们坐失了良机,阿迪克斯。我们置身事外,让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介入,因为我们把满腔怒火发泄在我们知道最高法院会做的事情上,发泄在他们实际做的事情上,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喊出‘黑鬼’,拿他们出气,因为我们痛恨政府。

“事情来临时,我们不做一点变通,反而转身逃跑。我们本该努力帮助他们接受适应那个决定,可我们却像波拿巴撤退似的跑得飞快。我猜这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逃跑,这一跑,我们就输了。他们能何去何从?他们能求助于谁?在我看来,我们受来自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罪,还有其他的罪是活该。”

“我想你说这话不是当真的。”

“我字字都是说真的。”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根据实际情况来分析这件事。你希望一车车黑人出现在我们的学校、教堂和剧院里吗?你希望他们走入我们的天地吗?”

“他们也是人,不是吗?当他们为我们创造财富时,我们十分乐意引进他们。”

“你希望你的孩子上一所沦落到招收黑人小孩的学校吗?”

“街那头那所学校的教学水平低得不能再低了,你知道的,阿迪克斯。他们有权享有和其他任何人平等的机会,他们有权享受平等的机遇——”

她的父亲清了清嗓子。“听着,斯库特,你生气,因为你看到我在做某些你认为是错的事,但我想让你明白我的立场,想尽一切办法要让你明白。我只是要告知你一点,仅供你参考,别无其他:就我的阅历而言,白人是白人,黑人是黑人。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过一个能改变我这一信念的理由。虽然我已经七十二岁了,但我仍愿意听取意见。

“嗨,设想一下,假如南方的黑人突然间全被赋予了完整的公民权,那会出现什么情况?我来告诉你。那将是又一次重建。你希望你的州政府由不懂如何运作政府的人来运作吗?你希望这个镇子由——好,先等一等——韦罗贝是个坏蛋,我们了解这一点,但在我们认识的黑人里,有谁的学识和韦罗贝一样吗?泽布可能当上梅科姆镇的镇长。你希望某个能力和泽布差不多的人来管理小镇的钱款吗?我们寡不敌众,你知道。

“宝贝,你似乎没明白,南部这儿的黑人作为一个民族,仍处于幼年期。你应该清楚这一点,你从小到大都看在眼里。在向白人靠拢方面,他们取得了了不起的进步,但他们还差得远。他们进展顺利,在以他们能承受的速度往前走,他们中有投票权的人比以前增多了。结果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横插一脚,提出异想天开的要求和草率的治理方案——不愿让对南方日常问题一窍不通的人来教导南方该如何对待他们自己的人民,这有错吗?

“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不关心黑人是自己拥有土地还是租借土地,他的收成如何,也不关心他有没有努力学习一门手艺,自力更生——什么都不管,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关心的只是那人的投票权。

“因此,你能因为南方想要抵抗那些人的入侵而大加指责吗?他们显然对他们的种族感到羞耻,欲除之而后快。

“你在这儿长大,过着你一直在过的那种生活,怎么会只看到有人践踏第十修正案这一面?琼· 露易丝,他们在试图摧毁我们——你的头脑跑哪儿去了?”

“就在这儿,在梅科姆镇。”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就在这儿,在你的屋檐下长大,我从来不了解你内心的想法,我只听你讲的话。你忘了告诉我,我们天生优于黑人,拜他们满头鬈发的脑袋所赐;你忘了告诉我,他们能够达到这个程度,但仅止于这个程度;你忘了告诉我昨天欧汉隆先生告诉我的事。会上,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的人是你,但你却让欧汉隆先生把你的意思表述出来。你既是懦夫,也是势利小人和暴君,阿迪克斯。在讲到公平正义时,你忘记说明,公平正义是某种与人无关的东西——

“今早我听见你谈及泽布的儿子……与我们的卡波妮、与她曾和我们的关系,以及她曾对我们多么尽心尽职一概无关——你看到的是黑鬼,看到的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你在平衡权益,对吗?

“我记得你辩护的那起强奸案,但我搞错了要领。没错,你热爱正义,逐条记录在辩护状上的抽象的正义——与那个黑人青年无关,你只是喜欢一份简单明了的辩护状。他的利益与你条理清晰的头脑相抵触,所以你必须从混乱中理出头绪。那是你的一种强迫症,现在你自作自受——”

她站了起来,手扶着椅背。

“阿迪克斯,我把话丢给你,我会细细地讲清楚:你最好去提醒你的后生朋友,假如他们想要维持我们的生活方式,请从家里做起。不是从学校、教堂或别的地方,而是从自己家里做起。告诉他们,并用你黑白不分、道德败坏、误入歧途、喜爱黑鬼的女儿作为你的例子。摇着一口钟到我面前说:‘行为不检!’把我当作你的过失示众,把我示众:琼· 露易丝· 芬奇,受同学中白人败类各种鬼话的挑唆,要早知道她会受这些恶劣的影响,都不会让她去上学。她视为神圣信条的一切皆是她在家从她父亲身上学来的。你在我心中播下了种子,阿迪克斯,现在你自作自受——”

“你要讲的话讲完了吗?”

她冷笑了一声。“还不到一半。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你骗了我,你把我赶出家门,现在我众叛亲离,但也好——梅科姆镇再无我的容身之所,永远不会有别的地方给我家的感觉。”

她的声音变得嘶哑。“老天在上,你为什么不再婚呢?娶一个出身良好、头脑愚笨的南方淑女,循规蹈矩地抚养我长大?把我改造成一个满脸堆笑、满嘴甜言蜜语的如花女子,扑闪着睫毛,交叉双手,除了围着她们的小老公转别无他求。那样我至少可以无忧无虑。我将是百分百地道的梅科姆人;我将过完我卑微的一生,让你享受含饴弄孙之乐;我会像姑姑一样摊开身子,在前廊上给自己打扇,然后含笑九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正义与正义、对与对之间的区别?你为什么不?”

“我认为没有那个必要,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

“哦,那是必要的,而且你心里清楚。上帝啊!说到上帝,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告诉我,上帝创造了种族,把黑人安置在非洲,就是要把他们拴在那儿,让传教士跑去告诉他们,耶稣爱他们,但打算叫他们留在非洲?我们把他们运到这儿,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所以错在他们!耶稣爱众生,但人分不同种类,每一类,各有围栏把他们圈起来,照耶稣之意,任何人可以想走多远走多远,但必须在那围栏之内——”

“琼· 露易丝,回到现实中来。”

他说得如此轻巧,使她顿时张口结舌。她汹涌如潮的恶语,劈头盖脸地砸向他,可他依然稳坐在那儿。他拒绝动怒。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她觉得自己一点不像淑女,而相反,世上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撼动他的绅士风范,不过,脑海里的活塞继续驱使着她:

“行,我回到现实中来。我会直接着陆在我们家的客厅。我会走到你面前。我信任你。我敬仰你,阿迪克斯,我这辈子从未那样敬仰过一个人,以后也绝不会再有。如果你给过我一点暗示,对我食言过几次,冲我发过脾气或不耐烦过——如果你不是十全十美,也许我本可以接受我看见你干的事。如果你让我撞见一两次你在为非作歹,那么昨天我就能理解。我会说,那就是他的德行,那是我的老爹,因为在人生的路上,我对此已有准备——”

她父亲的脸上流露出关怀、近乎恳求的表情。“你似乎认为我在参与一件十恶不赦的事,”他说,“那个议会仅是出于我们的防卫,琼· 露易丝——”

“欧汉隆先生是我们仅有的防卫吗?”

“小宝贝,我很乐意说明欧汉隆先生不是梅科姆县公民议会的典型成员。我希望你注意到了我在介绍他时只有寥寥片语。”

“你讲得是比较简短,但阿迪克斯,那个人——”

“欧汉隆先生没有成见,琼· 露易丝。他是个虐待狂。”

“那么你为何偏偏让他上台呢?”

“是他要求的。”

“你再说一遍?”

“哦,是真的,”她的父亲含糊地说,“他去全州各地的公民议会发表演说。他征求许可,想在我们的会上发言,我们批准了。我倒认为他是收了马萨诸塞州某个组织的钱——”

她的父亲从她面前转开,眺望窗外。“我一直在试图使你明白,梅科姆县的这个议会,不管怎么说,只是一种防卫手段,以免——”

“防卫,鬼扯!阿迪克斯,我们现在不是在谈宪法。我在努力让你看清一些事。瞧你,你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你像这儿的白人那样,你在同黑人讲话、在要求他们做某些事时,没有半点背着手的傲慢态度。你同他们讲话时,也没有半点‘别越界,黑鬼’的意思。

“可当他们作为一个民族出现时,你却伸出手挡在他们面前,说:‘停下。你们只能走到这儿!’”

“我以为我们一致同意——”

她的话音里饱含讽刺:“我们是一致同意,他们落后,他们目不识丁,他们肮脏、可笑、懒惰、一无是处,他们幼稚至极,他们愚蠢,他们中的有些人确实如此,但有一件事,我们没有达成一致,也永远都不可能达成一致。你拒绝承认他们是人。”

“何以见得?”

“你拒绝给予他们希望。这个世上的任何人,阿迪克斯,任何有头、有手、有脚的人,生来就在心中怀有希望。你在宪法里找不到这句话,那是我在上教堂时的某个时刻领悟到的。他们头脑简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但那不表示他们低人一等。

“你告诉他们,耶稣爱他们,但爱得不多。你在用卑鄙无耻的手段为在你看来对大多数人有益的目标而辩护。你的目标很可能是对的——我觉得我信奉的也是同样的目标——但你不能把人当作你的工具,阿迪克斯。你不能。希特勒和俄国那伙人已经为他们的祖国干下了某些天理不容的好事,他们屠杀了数百万人,使他们……”

阿迪克斯莞尔一笑。“希特勒,呃?”

“你好不了多少。你根本没好到哪儿去。你只是试图残杀他们的灵魂,而不是他们的身体。你只是试图告诉他们:‘瞧,听话。规矩点。假如你们乖乖的,听我们的话,你们可以过得不错,但假如你们不听我们的,我们什么也不会给你们,还要拿走我们已经给予你们的东西。’

“我知道这必将是缓慢的过程,阿迪克斯,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但我也知道事情必须如此。不知道如果南方有一个‘善待黑鬼周’,那会怎么样。只需有一个星期,南方人能向他们表现出一些简单、公平的礼遇。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你觉得那会让他们摆起架子还是开始树立自尊?你有没有遭到过白眼冷遇,阿迪克斯?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哦,别告诉我,他们是小孩,感觉不到——我在小时候就感受过,所以成年的小孩也一定能感觉到。一个十足的白眼,阿迪克斯,让你感觉好像你卑贱得不能与人为伍。在遭受了一百年系统化的非人待遇后,他们今天怎么能有这么开化的状态,我百思不解。我很好奇,要是给他们一个星期的体面,我们可以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

“说这些话根本毫无意义,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让步,你永远不会。你用一种难以表达的方式欺骗了我,但你不必为此感到困扰,因为落人笑柄的是我。你曾是我心目中唯一一个百分百信赖的人,现在完了。”

“我扼杀了你,斯库特。我非那样不可。”

“你别再跟我讲模棱两可的欺人之谈!你是一位正派、和蔼的老绅士,而我将永远不会再相信你对我说的话。我鄙视你和你的一切主张。”

“好吧,我爱你。”

“你还敢对我讲这种话!爱我,哼!阿迪克斯,我会迅速离开此地,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我不会留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一个芬奇家的人,或听说有这样一个人!”

“随你的便。”

“你这个两面派,夹着尾巴的狗杂种!你就坐在那儿,说‘随你的便’,在你已把我打倒在地,践踏我,啐我以后,你就坐在那儿,说‘随你的便’,当这个世上我曾爱过的一切都——你就坐在那儿,说‘随你的便’——你爱我!你这个狗杂种!”

“够了,琼· 露易丝。”

够了,在她尚存信念的日子里,这是他要求安静的号令。所以他扼杀我,并把事情扭曲……他怎么能这样奚落我?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我?老天爷,请带我离开这儿……老天爷,请带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