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 露易丝,琼· 露易丝,醒醒!”

亚历山德拉的声音刺穿她昏睡的意识,她挣扎着迎接早晨。她张开双眼,看见亚历山德拉站在她跟前。“什——”她说。

“琼· 露易丝,你怎么回事——你和亨利· 克林顿怎么回事——昨晚赤身裸体去游泳了?”

琼· 露易丝在床上坐了起来。“嗯哼?”

“我说,你和亨利· 克林顿是怎么回事,昨晚赤身裸体去河里游泳?今天早晨,这件事传遍了梅科姆镇。”

琼· 露易丝把头枕在膝盖上,努力醒来。“是谁告诉你的,姑姑?”

“玛丽· 韦伯斯特天一亮就打电话来。说昨夜一点,有人看见你们俩光着身子在河中央。”

“有那么好眼力的人,肯定没安什么好心。”琼· 露易丝耸耸肩,“哎呀,姑姑,我想现在我非嫁给汉克不可了,是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琼· 露易丝。等你父亲发现这件事,他会气死,活活气死。你最好趁他还没在街头巷尾听见风声前先向他坦白。”

阿迪克斯正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早上好,”他说,“什么会把我气死?”

亚历山德拉说:“我不会告诉他,琼· 露易丝。你自己看着办。”

琼· 露易丝向父亲打着暗号,她的讯息被接收和领会了。阿迪克斯表情凝重。“出了什么事?”他说。

“玛丽· 韦伯斯特打电话来。她的先遣谍报人员看见汉克和我昨夜没穿衣服在河中央游泳。”

“嗯哼。”阿迪克斯说,他扶了扶眼镜,“但愿你们当时不是在仰泳。”

“阿迪克斯!”亚历山德拉说。

“对不起,山德拉。”阿迪克斯说,“这是真的吗,琼· 露易丝?”

“有真实的成分。我是不是让我们丢尽了脸,已经没法收拾了?”

“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亚历山德拉坐到床上。“这么讲,是真的,”她说,“琼· 露易丝,首先,我不知道昨晚你们在芬奇庄园干什么——”

“可你其实知道。玛丽· 韦伯斯特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了,姑姑。她没有告诉你之后发生的事吗?请把我的晨衣扔给我,劳驾。”

阿迪克斯把她的睡裤朝她扔去。她在被单下穿上,踢开被子,舒展双腿。

“琼· 露易丝——”亚历山德拉说,随后又住了口。阿迪克斯正提着一件晾得皱巴巴的棉布连衣裙。他把裙子放在床上,朝椅子那边走过去。他拎起一条同样是晾得皱巴巴的半身衬裙,丢在连衣裙上。

“别折磨你姑姑了,琼· 露易丝。这些是你的游泳衣吗?”

“没错。想来我们是不是应该用杆子举着到镇上游街?”

亚历山德拉百思不解,用手指摩挲着琼· 露易丝的衣物,说:“你是中了什么邪,穿着衣服下河去?”

当她哥哥和侄女发出笑声时,她说:“这一点也不好笑。就算你们真是穿着衣服下去的,梅科姆镇也不会买你们的账。你们还不如索性光着下去呢。我无法想象,你们的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干出这样的事。”

“我也无法想象,”琼· 露易丝说,“而且,如果能让你稍感安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姑姑,那其实没有多好玩。我们一开始只是互相打趣,我向汉克发出挑战,他不能退缩,于是我也不能退缩,接着,你知道,我们就落到了水里。”

亚历山德拉不为所动:“照你们的年纪,琼· 露易丝,这样的行为极其不成体统。”

琼· 露易丝叹了口气,从床上下来。“好吧,我错了,”她说,“有咖啡吗?”

“有一壶等着你喝呢。”

琼· 露易丝和父亲一起走进厨房。她朝灶台走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在桌旁坐下。“你早餐怎么喝得下冰冷的牛奶?”

阿迪克斯喝了一大口。“味道比咖啡好。”

“以前,杰姆和我向卡波妮讨咖啡喝时,她常说,咖啡会把我们变得像她一样黑。你是不是对我失望透顶了?”

阿迪克斯扑哧一笑。“当然没有。但我可以想出好几件可以在半夜做的事,都比你们搞的这出把戏好玩。你还是赶紧去准备准备,去上主日学校吧。”

亚历山德拉星期日穿的紧身褡比她平日里穿的更吓人。她站在琼· 露易丝房间的门口,全副武装,帽子、手套、香水,一切就绪。

星期日是亚历山德拉的大日子:在主日学校前和后的一段时光里,她和其他十五位循道宗教派的女士一同坐在教会礼堂,举行一场琼· 露易丝称为“每周新闻回顾”的座谈会。琼· 露易丝对于剥夺了姑姑安息日的快乐感到很遗憾。今天,亚历山德拉将处于守势,但琼· 露易丝有信心,亚历山德拉会发起一场漂亮的防御战,她在这方面的战略天赋丝毫不逊于攻击战,她会在保证侄女名声毫发无损的情况下现身,谛听布道。

“琼· 露易丝,你准备好了吗?”

“快了。”她回答。她匆匆搽上口红,把翘起的一绺头发压服帖,放松肩膀,转过身。“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

“你长这么大,我从没看见你穿戴齐整过。你的帽子呢?”

“姑姑,你清楚得很,如果今天我戴着帽子走进教堂,他们会以为是有人死了。”

她唯一一次戴帽子是参加杰姆的葬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但在葬礼前,她请金斯伯格先生为她打开店门,挑了一顶,扣在头上,深知如果杰姆能看见她的话,准会哈哈大笑,但不知为何,这使她感到好过一些。

她们到达时,她的叔叔杰克正站在教堂的台阶上。

琼· 露易丝一米七的个子,约翰· 霍尔· 芬奇博士也不比他这个侄女高。他的父亲给了他高高的鼻梁、坚毅的下唇和高耸的颧骨。他长得像他的姐姐亚历山德拉,但他们也就是脖子以上的部分比较相像:芬奇博士身材瘦削,四肢细长得几乎像蜘蛛腿,而他姐姐的体格则更加健壮。正是因为他,阿迪克斯到四十岁才结婚——约翰· 霍尔· 芬奇在临到选择专业时,选了医学。在他选择学医之际,偏偏棉花只卖一分钱一磅,芬奇家什么都有,就是缺钱。阿迪克斯那时工作尚未稳定,只得四处筹钱,把能借到的一分一厘都用在了弟弟的学业上,到期时连本带利归还。

芬奇博士当了骨科医生,在纳什维尔执业,又头脑精明地炒起了股票,到四十五岁时,他积攒了足够的钱退休,把所有时间投注在他始终不渝的第一爱好——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上。这项追求为他赢得了“梅科姆县最博学的执业怪人”的名声。

芬奇博士日久年深地沉湎在他浓烈的佳酿中,以至于浑身上下充斥着古怪的言行举止和奇特的一惊一乍;他讲话时用轻微的“哈”“哼”和古体的措辞断句,在这些众多的怪癖上,还得加上他对现代俚语的偏好。他的机智如针尖麦芒;他心不在焉;他是个单身汉,给人的印象却是怀藏着妙趣横生的回忆;他养了一只十九岁的黄猫;梅科姆县绝大多数人听不懂他的话,因为他的言谈里掺杂着维多利亚时代晦涩奥妙的典故。

他让陌生人以为他乖张不正常,但和他志趣相投的人知道,芬奇博士的心智无比健全清醒,在操控股市上表现尤其突出,所以他的朋友经常为了向他征询意见而不惜听他冗长地论述麦克沃思· 普雷德的诗。在琼· 露易丝孤僻的青少年时期,芬奇博士曾试图培养她成为学者;由于长期、亲密的往来,琼· 露易丝对他的话题已有充分认识,大部分时候能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对他谈话的内容很是着迷。他不是让她处于无声的震怒,就是用他那惊人的记忆力与活跃无比的思想使她陶醉。

“早上好,海神的女儿!”她的叔叔亲吻着她的脸颊说。芬奇博士对二十世纪做出的一个让步是电话。他抓着他的侄女,隔着一臂距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回家十九个小时,你就已放纵起你沐浴成痴的爱好了,哈!一个华生行为主义的典型案例——我考虑把你写下来,寄给《美国医学会杂志》。”

“住嘴,你这个老江湖郎中,”琼· 露易丝咬着牙低语道,“我今天下午来看你。”

“你和汉克在河里翻云覆雨——哈——真该为自己感到害臊——让全家人丢脸——好玩吗?”

主日学校即将开始,芬奇博士在门口拉她弯下腰说:“你那有罪的情人在里面等着呢。”

琼· 露易丝朝她叔叔投去丝毫没使他畏怯的一瞥,尽可能昂起头,大步迈入教堂。她微笑着,和梅科姆镇的循道宗信徒打招呼,在她昔日的教室里找了个靠窗的座位,睁着眼睛睡了整堂课。她一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