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并不是梦,而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的现实。否则的话——我也不会讲它了!现在我再接着说下去……
我赶到市场已是晚上九点钟左右,时间很晚了,只好从后门走进鳄鱼展览室,因为德国人这一次不像平日,早已提前关上店门。他穿着一件油迹斑斑的旧礼服,悠闲地踱着步子,只是比不久前的上午显得加倍的得意。十分明显,他已经没有什么担心的事儿。“观众会来得很多的。”老婆子不久也出来了,显然是要监视我。德国人和老婆子不断嘀嘀咕咕。尽管已经关上店门,他仍然向我要了二十五戈比。较真儿得实在过分!
“你的每次都要交钱;观众要交一卢布,你的只交二十五戈比,因为你是你的好朋友的好朋友,我是尊敬朋友的……”
“还活着吗?活着吗?我的有学问的朋友!”我向鳄鱼走去,一边大声说话,好让伊凡·马特维伊奇老远就能听见,也好迎合他的自尊心。
“还活着,挺好,”他回答道,虽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但还是觉得他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或床底下说话似的,“还活着,挺好,不过先不谈这些……事情办得怎么样?”
“我故意装作没听清他的话,只管用关切的焦急口吻问他道:怎么样,在鳄鱼肚子里有什么感觉?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完全出于友谊和一般礼貌的考虑。可是他竟赌起气来,不耐烦地截住我的话。
“事情办得怎么样?”他喊道,像平素一样对我颐指气使,嗓音尖细,这一次令人觉得尤其讨厌。
我把跟季莫菲·谢苗内奇的谈话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说话时尽量露出几分委屈不满的语气。
“老头儿是对的,”伊凡·马特维伊奇斩钉截铁地说,平常他跟我谈话时也是这样很不客气,“我喜欢一个人讲求实际,就看不上优柔寡断的脓包。不过,我得承认,你关于出差的主意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从科学和伦理的角度,我确实可以提供很多材料。但是,现在出现的是崭新的、出人意外的情况,已无需单为薪水操心。注意听着。你坐下了吗?”
“没有,站着哪。”
“随便坐吧,坐在地板上也行。注意听着。”
我怒火满腔,没好气地抓过一把椅子,“咚”的一声放在地板上。
“听着!”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今天来了大批大批的观众,傍晚时挤得水泄不通,警察也跑来维持秩序。到了八点钟,就是说比平常早些的时候,主人觉得必须关门闭馆,好数数钱已赚了多少,也便于准备一下明天的展出。我知道,明天一定会门庭若市。因此可以断言,京城的专家学者、贵妇名媛、外国使节、法官律师等都会纷纷前来参观。此外,人们会从我们好奇的庞大帝国的各个省份拥向这里。结果呢——我会受到人们的注目,虽然谁也看不见我,我却能成为头号风云人物。我要开导开导这群游手好闲的家伙。我自己得了教训,准备现身说法,树立一个气度恢弘、乐天知命的榜样!可以说,我将成为开导人类的布道讲坛。我住在这头怪物的肚子里,能提供与它有关的各种博物学资料,仅就这些资料而言,就已经十分难能可贵。因而对于不久前发生的这次事件,我不仅没有怨言,而且满怀希望能由此博得一个无比辉煌的前程。”
“您不感到厌烦吗?”我挖苦他道。
最叫我恼火的是,他说话时用词狂妄自大——简直是不可一世。然而,他的这些表现又使我感到迷惑不解。“这个轻浮浅薄的傻瓜有什么,有什么可以趾高气扬的呢!”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真不该趾高气扬,应当痛哭流涕才是。”
“不对!”他对我的指责提出了尖锐反驳,“因为我一向胸怀大志,只是目前才有暇思索一下改善整个人类命运的问题。现在,从鳄鱼的肚子里即将涌现出真理和光明。我肯定能独树一帜,发明一种有关新经济关系的崭新理论,并为此感到自豪——这是我由于公务繁忙和耽于世俗的无聊消遣一直未能办成的事。我必将驳倒一切理论,成为新的傅立叶。顺便问一声,你把七个卢布还给季莫菲·谢苗内奇了吗?”
“用我的钱还的。”我回答说,尽量在语气中强调出解囊相助的是我。
“我们以后再算账,”他傲慢地回答道,“我正等着给我提薪呢,这事十拿九稳,因为不给我提薪还能给谁提呢?现在我能带来说不完的好处。还是谈正事吧。我的妻子怎么样?”
“你大概是问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吧?”
“妻子怎么样?!”这一次他简直是在尖声嚎叫。
真是没法办!我只好顺从地,然而又气得咬牙切齿地讲了一遍,提到我怎样把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留在家里了。他甚至不肯听完我的话。
“我对她另有安排,”他急不可待地讲了起来,“既然我在这里出了名,我就要让她在那里也出名,那些学者、诗人、哲学家、外来的矿物学家、达官显宦,早晨和我谈过话,晚上就会拜访她的沙龙。从下星期起,她每天晚上应当开放沙龙接待来宾。我有成倍增加的薪水,可以从中拨出接待费,由于接待应当只限于供应茶水和雇用仆人,所以事情一办就妥。人们在这里和她那里都会对我纷纷议论。我早就盼望有幸能成为大家的谈论对象,但受到了地位低下和官职卑微的限制,一直没能如愿以偿。现在鳄鱼随随便便地这么一吞,我的目的就全部实现了。人们会认真听取我说的每一个字,反复思考、传诵和在报刊上发表我说的每一句名言。我要让大家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最终他们会明白他们让一个什么样的天才埋没在怪物的肚子里。有的会说:‘这个人可能当过外交大臣并治理过一个王国。’也有的会说:‘这个人治理不了外国的王国。’我哪一点,哪一点不如那个加尼埃·帕热西斯基或是别的什么人哪?……妻子应当与我pendant——我有才,她有貌,又殷勤。有些人会说:‘她漂亮极了,因此才是他的妻子。’另一些人会纠正他们说:‘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她才这样漂亮。’为了万无一失,请让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明天买一套安德烈·克拉耶夫斯基主编的百科辞典,这样她就能畅谈各种学问。要让她一定经常阅读《圣彼得堡新闻》上的政治性premier,并且每天和《呼声报》的社论对照比较。我认为,主人会答应偶尔把我和鳄鱼一起带到我妻子的豪华沙龙去。我要待在华丽的客厅中间的槽子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从早晨起就琢磨好的俏皮话儿。我要把自己的各种方案透露给政府要员;我要同诗人们讨论韵律;同女士们取乐开心,而且又能行不逾轨——因为对她们的丈夫来说,我不会有丝毫危险。在其他人面前,我要树立一个达观知命、顺天承运的典范。我要让妻子成为文采夺目的才女;我要提携她,向大众推荐她;她既然是我的妻子,就应当具有一切最高贵的品质。如果说人们把安德烈·亚历山大罗维奇称为俄国的阿弗莱德·德·缪塞有道理,那么把我的妻子称为俄国的叶芙根尼娅·图尔就更加合情合理。”
我必须承认,这一派胡言乱语倒是有点合乎伊凡·马特维伊奇平素的作风,但我还是认为他现在是热昏了头,正在说胡话。这依旧是那个平凡、普通的伊凡·马特维伊奇,只是透过玻璃望去,竟大了二十倍。
“我的朋友,”我问他道,“你想长寿吗?请大致告诉我一下:你身体还好吗?你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呼吸呢?我是你的朋友,你应当承认这件事太不平常,因此,我感到好奇也就十分自然了。”
“这不过是一种无聊的好奇心罢了,”他用教训的口吻回答道,“但是你的好奇心可以得到满足。你问我在怪物的肚子里怎样安排生活吗?第一,我感到吃惊的是,鳄鱼的肚子原来空空如也。它的肚子好像是用空无一物的橡皮大口袋做成的,跟我们这里的豌豆街和摩尔斯克大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沃兹涅先斯克大街上卖的那种橡皮做的玩艺儿差不多。你可以想象得出,否则的话,我在这里怎能有容身之地呢?”
“这可能吗?”我喊了起来,显然吃惊不小,“难道说鳄鱼肚子里完全是空的?”
“一点不错,”伊凡·马特维伊奇振振有词地厉声坚持道,“它的结构很可能是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形成的。鳄鱼只有一个长着锋利牙齿的大嘴巴,除嘴巴外还有一条相当可观的大尾巴——这就是一切,千真万确。鳄鱼的两端中间有个一无所有的空间,裹着一层橡皮之类的东西,很可能真的就是橡皮。”
“那么,肋骨呢,心肝肠胃呢?”我甚至生起气来,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也没有,这些全没有,很可能从来就没有过。所有这些——不过是那些轻狂的旅行家们的无聊幻想。我现在用自己的身子撑大了鳄鱼肚皮,就像人们给痔疮患者的坐垫吹气一样。鳄鱼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伸缩性。甚至连你,我们家的好朋友,要是不在乎什么的话,也能和我一同住在这里——甚至你住下也还有空地方呢。我甚至想在万不得已时写信把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也叫来。其实,鳄鱼的这种中空结构完全符合自然科学。因为,我们不妨举例说明,要是让你造出一条新鳄鱼——你自然会遇到一个问题:鳄鱼的主要特点是什么?答案很清楚:能吞人。要使鳄鱼具有什么结构才能吞人?答案更清楚:要把它做成空的。物理学早已肯定,大自然不允许存在真空。因此,正是为了不允许存在真空,鳄鱼的肚子才必须是空的,这样它可以不停地吞噬,吞下它碰到的一切东西来填满肚皮。这就是所有的鳄鱼都要吞食我们的同类的唯一合理的原因。人类的构造与此不同;例如,人的头脑越空虚,就越不愿意填满它,这是不受普遍规律支配的唯一例外。如今,我对这一切已了如指掌,我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亲身体验理解了这些道理,可以说我正置身于大自然的内部,在它进行提纯的净化器里,倾听着它的脉搏跳动。我的观点甚至可以从辞源学中找到根据,因为鳄龟这个词的本身就意味着贪食。鳄鱼,Crocodil1o——显然是意大利语,一个现代正在用的词儿,也可能来自古埃及的法老王时代,显而易见是法语词根croquer的派生词,意思是进餐、吃饭,一般都用于同饮食有关的场合。我打算把这些定为第一次公开讲演的内容,等他们把我连同水槽一起运到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的沙龙时,我就可以向聚集在那里的听众宣读。”
“我的朋友,你现在恐怕得吃一点泻药了!”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他发烧了,热昏了,发了热病了!”我惊惶不安地不断自言自语。
“扯淡!”他轻蔑地回答道,“再说,我处在目前的境地,服泻药多有不便。不过,你提起服泻药的事儿,其用意我也多少知道一点。”
“我的朋友,你怎么……你现在怎么吃东西呢?今天吃了午饭没有?”
“没有,不过肚子很饱,我今后很可能再不必吃东西了。这件事很好理解:我用身体填满了鳄鱼的肚子,使它永远觉得很饱。现在可以好几年不必喂它。另一方面——我使它觉得很饱,它自然会把体内分泌的营养液供给我,这正像一些考究的风流娘儿们,把生肉片贴在身体的各部分过夜,经过晨浴之后,就会变得鲜艳娇嫩、有弹性和迷人。由此可见,我用自己的躯体喂饱了鳄鱼,反过来也从鳄鱼那里吸取了营养;可见——我们是互相养活的关系。即使是一条鳄鱼,要消化像我这样一个人也是相当困难的,因此目前它一定会觉得胃里有些发沉——只是它根本没有胃——为了不让这头怪物受到过度的痛苦,我在里面很少翻身;虽然我能够翻身,但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我不肯这样做。这是目前我的处境的唯一缺陷,季莫菲·谢苗内奇用比喻的手法把我叫作懒汉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我即将证明,侧身而卧——而且——只有侧身而卧才能彻底改变人类的命运。我国报刊上发表的各种伟大思想和方针显然都出自懒汉之手;因此,人们才把这些想法说成是闭门造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让他们说去吧!不久我就要创立一套完整的社会体系,而且——你不可能相信——这有多么容易!只要你离群索居,躲到远远的角落里或是让鳄鱼一口吞掉,闭上眼睛,立刻就能为整个人类设计出一个完美的极乐世界。你们走后不久,我马上就开动脑筋,业已设想出三套体系,现在正在设计第四套。说真的,首先必须把一切通通驳倒;而且在鳄鱼肚子里进行反驳并不费吹灰之力;不仅如此,从鳄鱼肚子里观察起来,一切好像清楚得多……不过,我的处境依然存在着一些缺陷,虽然是无关紧要的缺陷:鳄鱼肚子里有点湿漉漉的,仿佛涂上了一层黏液,此外还有点儿橡胶味儿,跟我那双旧胶皮套鞋的味儿完全一样。仅此而已,别无缺陷。”
“伊凡·马特维伊奇,”我打断了他的话,“这一切神奇极了,简直叫我无法相信。难道,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吃饭吗?”
“你这个头脑简单的无聊家伙,怎么净惦记着这种无用的小事!我对你讲的全是伟大的思想,而你却……要知道,我只靠伟大的思想就能填饱肚皮,这些思想的光辉照亮了我周围的黑夜。再说,心地善良的鳄鱼主人和无比仁慈的老太婆已经达成协议,不久前决定每天早晨往鳄鱼嘴里插进一根类似笛子的金属弯管,我可以通过管子吮吸咖啡或是泡有白面包的肉汤。他们已经请邻居定做管子,不过我认为这实在过于奢侈。我希望至少活上一千年,如果鳄鱼确实也能活同样长久的话,幸亏我想到了这一点,你明天不妨找一本博物学的书查一查,回头告诉我一声,因为我很可能记得不确切——把鳄鱼和别的古生物弄混了。只有一种想法使我稍感不安:因为我身穿呢衣,脚蹬皮鞋,所以鳄鱼显然消化不了我。再说,我还活着,自然要坚决进行抵抗,免得把我消化掉了,原因很清楚,我不愿意变成一切食物都要变成的那种东西,因为这对我太不体面。我只担心一件事:我的呢礼服不幸是用俄国料子做成的,在一千年里可能烂得什么也没有了。那时候我就会一丝不挂,尽管我怒气冲天,大概也得慢慢被消化掉;虽然我白天决不允许,也不会容忍发生这种事情,可是等夜间进入梦乡、神不守舍了,一个土豆、一张薄饼或是一块小牛肉的有失体面的下场就很可能落到我的头上。这种念头使我无比愤怒。仅根据这一项理由,就应当修改关税率,鼓励进口英国呢子,那种呢子耐穿得多,万一有人被鳄鱼吞了,穿它可以在更长的时期内经得住自然界的侵蚀。一有机会,我就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某个政府大员,同时也要通知我们彼得堡几家日报的政论作家,让他们去鼓吹一番。我相信他们现在要采纳的我的意见绝不只是这么一条。我能够预见到,他们每天早晨会各自拿着编辑部资助的二十五个戈比,成群结队地挤在我的周围,向我探询对近日电讯新闻的看法。简单说吧——我面临的是无限美妙的灿烂前程。”
“发昏了,发昏了!”我自言自语道。
“我的朋友,要不要自由呢?”我想彻底弄清他的意见,于是问道,“可以说,你在蹲监狱呢,而一个人本来是应当享有自由的。”
“你这个傻瓜,”他回答道,“野蛮人才喜欢无拘无束,智者喜欢的是秩序,要是没有秩序……”
“伊凡·马特维伊奇,算啦,饶了我吧!”
“住嘴,听着!”由于我打断了他的话,他气得尖叫起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神振奋。我身居斗室,只怕——那些篇幅浩繁的刊物的文艺批评和我们讽刺性报纸的喧嚣。我担心那些思想浅薄的来访者,蠢才、心怀嫉妒的人和虚无主义分子会把我推崇到可笑的程度。不过,我会采取措施的。我急切地等待着明天公众的反应,主要是——报纸上的舆论。报纸上登了些什么,明天务必向我报告。”
“好的,明天我一定带一大堆报纸来。”
“明天就想知道报纸的反应还为时太早,因为三天之后才能登出广告。不过,从今天起请你每天晚上来一趟,可以从院子的后门进来。我有心任用你当我的秘书。你负责读报刊杂志给我听,我可以向你口授我的想法,委派你处理各种事务。尤其不要忘记各地的电讯。凡是欧洲的电讯,每天都要送到这里。不过,这些事已经够了,你现在大概很想睡觉。回家去吧,你对我刚才说的关于批评的事不必多虑:我并不害怕批评,因为批评意见本身就处于被批评的地位。一个人只要聪明正直,就一定会有崇高的威望。我不做苏格拉底,就做第奥根尼,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这就是我在人类中要扮演的角色。”
伊凡·马特维伊奇在我面前信口开河,急急忙忙地讲个没完没了(确实是——热昏了头),正像俗话说的那种意志薄弱的“长舌妇”,心里什么事儿也藏不住。他跟我说的有关鳄鱼的种种情况,更让我难以相信。鳄鱼的肚里居然空无一物,这怎么可能呢?我可以打赌,他这样夸口吹牛是由于虚荣心作怪,也多少有些贬低我的意思。他肯定有病,而对于病人是应当尊重的;不过,我必须坦率承认,我一直讨厌伊凡·马特维伊奇。从小时候起,我一生都想摆脱他的挟制,结果没有办到。我有上千次想跟他一刀两断,可是每一次都不得不再去找他,好像还希望为了什么事去找他讲理和出一口冤气。这种友谊真怪!我可以肯定,我对他只有一分友谊,另外九分都是怨恨。不过,我们这一次分手时却动了感情。
“您的朋友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德国人在准备送我出去时低声对我说,他一直留心听着我们的对话。
“A proops!”我说,“免得一会儿忘了——万一有人想买您的鳄鱼,您打算要多少钱呢?”
伊凡·马特维伊奇听到我提的问题,满心好奇地等着答复。他显然不肯让德国人要价太低;不过,他听了我的问话,还是发出“吭”的一声,特意清了一下喉咙。
德国人起初听都不愿意听,而且还大发脾气。
“谁也别想买我本人的鳄鱼!”他大声怒叫,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我不想把鳄鱼的卖掉。给一百万塔列尔我也不卖鳄鱼。我今天向观众的收了一百三十个塔列尔,明天我能收入一万塔列尔,往后每天要进十万塔列尔。我的绝对不卖!”
伊凡·马特维伊奇深感满意,甚至嘿嘿笑了几声。
我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摆出通情达理的冷静态度——因为这是在尽一个好朋友的义务——提醒狂妄的德国人说,他的算盘打得不完全对,如果他每天能有十万塔列尔的进项,那就等于说,四天之内全彼得堡的人都来这儿参观了一次,可是此后无论向谁都再也收不到钱了,死活只好听天由命,鳄鱼有可能胀死,伊凡·马特维伊奇有可能病死,我还说了一些别的类似的话。
德国人沉吟起来。
“我要到药房给他买药水喝,”他想了半天,然后说道,“你的朋友的不会死掉。”
“给药水喝固然可以,”我说,“但是您也要想到这事弄不好还要打官司呢。伊凡·马特维伊奇的夫人可能提出申诉,要求归还她的合法配偶。您一心想着发财,可是您打算不打算给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一点抚恤金呢?”
“不,不打算!”德国人神情严峻地断然说道。
“不,不打算!”老婆子也恶狠狠地表示支持。
“这么办吧,您现在不如一次拿到一笔钱,虽然数目不会太多,但比盲目碰运气倒是既稳妥又可靠,这样对您是不是更好一些呢?我认为有义务再补充一句:我绝不是只从无聊的好奇心出发才来问您。”
德国人拉起老婆子到屋角里商量去了,那里放着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在展出的猴子中最大、最丑的猴子。
“你走着瞧吧!”伊凡·马特维伊奇对我说。
至于我,这时心头涌起了强烈的愿望,首先——想把德国人痛打一顿;其次,更狠地打老婆子一顿;第三,由于伊凡·马特维伊奇自高自大得不得了,所以还得打他一顿,而且要打得最疼最狠。但是这些想法同贪得无厌的德国人的回答比起来,可就不值一提了。
德国人和他的老婆子商定,鳄鱼售价为五万卢布,要用俄国最近发行的有奖公债券支付,并且要一所坐落在豌豆街上的带有私人药房的石砌住宅,此外——还要授予他俄国上校的军衔。
“瞧!”伊凡·马特维伊奇得意洋洋地大声喊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最后一条要当上校的要求是毫无道理的,除此之外——他完全正确,因为他非常了解他展出的这头怪物的目前行情。经济原则高于一切!”
“算了吧!”我勃然大怒,向德国人吼叫起来,“您凭什么要当上校?您立下了什么战功,担任过什么军职,得到过什么军事奖励?您提这种要求不是神经错乱吗?”
“神经错乱?”德国人受了顶撞,也大喊大叫起来,“不,我这个人的很聪明,你的很蠢!我有资格当上校,因为我展出鳄鱼,鳄鱼肚子里坐着一位活的Hofrat,俄国人不会展出里面坐着活的Hofrat的鳄鱼!我的是个特别聪明的人,我非常想当上校!”
“好,再见,伊凡·马特维伊奇!”我大叫一声,气得浑身哆嗦,几乎一路小跑冲出了鳄鱼展览室。我觉得,再过一分钟,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两个蠢货的无理要求是不能容忍的。冷空气使我清醒过来,稍稍平息了我的怒气。最后,我朝两边使劲啐了十五次之多,喊来一辆马车,坐车回家后,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躺。最叫人恼火的是我居然当上了他的秘书。现在我只好去尽好朋友的责任,每天晚上在那里闷得要死!我真想为这事揍自己一顿,等吹灭蜡烛和盖上被子后,我当真抡起拳头在头上和身上的几个地方捶了几下。这倒使我觉得轻松一些,后来终于进入梦乡,而且睡得很熟,因为实在太疲倦了。我一夜总是梦见那群猴子,可是天蒙蒙亮时竟梦见了叶莲娜·伊万诺芙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