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维找来一张蓝色的塑料折叠椅,往雪地上一放,一屁股坐了上去。他知道这可得花点时间。每次他要做索雅不喜欢的事情,都要花很长时间解释。他仔细地扫掉整块墓碑上的积雪,这样他们才好诚恳相对。

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里,这片联排别墅区住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深居简出的,有大呼小叫的,有诡谲乖张的,也有默默无闻的。有十来岁的小孩儿喝醉了在篱笆上撒尿的,有打算种植不符合规范的灌木丛的,还有想把外墙刷成粉红色的。尽管欧维和鲁尼反目这么多年,只有一件事他们总能达成共识,就是,凡是住在他们隔壁的邻居,脑子都不怎么好使。

八十年代末买这套房子的人显然是个银行家,因为欧维听见他跟房产销售解释什么“投资项目”。之后他就把房子出租给不同的房客。一年夏天,租房的三个年轻人无畏地想把房子改造成避难所,收容那些瘾君子、皮条客和在逃犯。狂欢昼夜不息,啤酒瓶的玻璃碎片礼花般撒满房子之间的小道,音乐轰鸣,震得欧维和索雅家客厅墙壁上的涂料纷纷坠落。

欧维想去阻止他们继续胡作非为,但年轻人对他百般羞辱。当他拒绝离开时,其中一个还拔刀威胁他。第二天索雅想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辱骂她是“残废婊”。当天晚上,他们播放音乐的声音比以往更大,安妮塔绝望地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冲他们叫嚷的时候,他们往她和鲁尼家的窗户里扔了个酒瓶子。

显然是个很糟糕的主意。

欧维立刻着手计划通过调查他们房东的经济黑幕进行报复。他给律师和税务部门打电话,想要终止出租合同,若有必要,他会“把这案子一直告到最高法院”,他对索雅这么说。这主意却从未来得及落实。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他看见鲁尼手拿车钥匙往停车场走,回来的时候提了个塑料袋,欧维也猜不透里面装着什么。第二天,警察铐走了三个年轻人,理由是携带毒品。有人打电话举报后,在他们的储藏室里果然搜到了毒品。

当时欧维和鲁尼都在街上看着。两人四目相对,欧维挠挠下巴。

“我都不知道在城里哪儿有毒品。”欧维自言自语。

“火车站后的街上。”鲁尼手插口袋说。

“我也是听说的。”他笑着补充了一句。

欧维点点头。他们站在那儿,默默地笑了好一会儿。

“车还好吧?”欧维问。

“好得跟块表似的。”鲁尼回答。

他们就此和好了两个月。之后,自然又为暖气的事儿闹翻了。但他们和好的那段时间,还是很惬意的,安妮塔这么说。

之后的几年里,那家的房客来来去去,大多数居然都意外地得到了欧维和鲁尼的容忍和许可。态度确实能改变人们的看法。

九十年代中期,房子搬进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九岁的胖男孩,索雅和安妮塔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孩子。索雅和安妮塔后来得知,男孩的爸爸在孩子出生时就抛下了他们母子。现在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这个四十来岁的牛脖子,是她的新男友,两个女人总是忽略他的存在。他很少在家,安妮塔和索雅也从不过问。她们猜想,他必有什么让那个女人着迷的地方,只是她们不理解。“他照顾我们,你们知道单身妈妈的苦衷。”她勇敢地笑着说,于是邻里的女人们就不再说什么了。

第一次听见牛脖子的叫嚣穿墙透壁,她们想“清官难断家务事”;第二次,她们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许只是念念经而已。

牛脖子再次离家的时候,索雅请女人和男孩来家里喝咖啡。女人谨慎地笑着解释,说瘀青是她把橱门开得太快造成的。傍晚,鲁尼在停车场遇见牛脖子,他摇摇晃晃下车,显然喝醉了。

之后连续两个夜晚,两边的邻居分别从自己的客厅里听见男人的咆哮和地板上的撞击声。他们听见女人痛苦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号,当九岁男孩哭喊着求那个男人“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欧维再也按捺不住,出门冲到自己的院子里。鲁尼已经站在院子那边了。

他们正因社区委员会主席职位的事处于有史以来最激烈的冷战之中,两人已经一年不和对方说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就又一言不发地冲回屋里。两分钟后,他们穿着外衣在门前相会。牛脖子一打开门就准备朝他们猛扑上来,但欧维的拳头已经招呼在他的鼻梁上。男人一个踉跄,站住脚后,抄起一把厨刀又朝欧维冲过来。他没能冲出多远,鲁尼的老拳铁锤般落在他身上。鼎盛期的鲁尼身强力壮,那时和他正面交锋,可是非常不明智的事。

第二天男人离开联排别墅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年轻的女人在安妮塔和鲁尼家住了两周,才敢带着男孩回家。然后鲁尼和欧维就进城去了银行,晚上索雅和安妮塔对年轻女人解释说,只要她愿意,可以把这作为礼物,或借款。当然此事没有公开讨论。于是那个年轻女人就和她的儿子一起留在了那栋房子里。那个胖乎乎爱玩电脑的孩子叫吉米。

欧维向前俯下身,一脸严肃地瞪着墓碑。

“我以为我还有许多时间,去处理……一切。”

她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惹是生非,索雅。但这次你得理解。这些人是没法讲道理的。”

他用大拇指的指甲抠着手掌心。墓碑立在原地一声不吭,但欧维无须任何言语来明白索雅的想法。不管是生前还是身后,沉默总是索雅避免与欧维争吵的绝招。

上午欧维给那个叫社会保障部还是什么的部门打了个电话。他是从帕尔瓦娜家打的,而他自己的电话号码已经注销了。事先帕尔瓦娜叮嘱过他一定要亲切友好。但开头不太顺利,因为很快接线员就把欧维转给了负责人。就是那个抽烟的白衬衫。他直接表示,那辆白色小斯柯达仍停在街尽头的安妮塔和鲁尼家门口这件事,让人非常愤慨。如果欧维立刻就此道歉,甚至承认让他身处这般困境完全没有必要,他从中斡旋的余地可能还更大一些。可以这么说,至少肯定比他对那人说“去学学念标牌吧,你个该死的文盲”之后的情况要好。

欧维的下一项议程,是想说服那人,说鲁尼不该进养老院。那人告诉欧维,要引出这个议题,“该死的文盲”是个非常糟糕的开场白。之后,电话两端传出一连串敏感词,直到欧维明确指出这样的谈话完全不会有进展。不能因为那人记忆力衰退就把他从家里拖进监狱。电话对面的男人冷冰冰地回应,把鲁尼送哪儿去并不重要,因为就鲁尼目前的状况来看,身在何处,没什么差别。就此,欧维抱以猛烈的抨击。这时,穿白衬衫的男人说了句非常愚蠢的话:

“此意已决。调查已经进行了两年。事到如今,欧维,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无——能——为——力!”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

欧维看看帕尔瓦娜,又看看帕特里克,然后把帕尔瓦娜的手机往厨房桌上一放,开始嘟囔着说他们需要“新的方案!马上!”。帕尔瓦娜看上去极其不满,但帕特里克立刻点点头,穿上鞋出门去了,好像他就等着欧维这句话似的。五分钟后,让欧维失望的是,他领来了隔壁那个花花公子安德斯,后面还跟着个兴高采烈的吉米。

“他来这儿干吗?”欧维指着公子哥问。

“你不是要方案来着?”帕特里克冲公子哥点点头,看上去非常满意。

“安德斯就是我们的方案。”吉米插嘴道。

安德斯在门厅里尴尬地打量了一下周遭,对欧维的在场显出一丝惊恐,但帕特里克和吉米无畏地把他推进了客厅。

“告诉他。”帕特里克敦促道。

“告诉我什么?”欧维想知道。

“哦,那个……我听说你跟那辆斯柯达的主人有过节。”

安德斯紧张地瞥了一眼帕特里克,欧维不耐烦地点头让他继续说。

“好吧,我大概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开的什么公司吧?”安德斯小心翼翼地继续说。

欧维把手插进口袋,换了个比较轻松的站姿。安德斯开始讲。最后连欧维都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听上去都有那么点靠谱。

“你的那个金发霉……”安德斯讲完后,欧维才脱口而出。帕尔瓦娜踹了一下他的腿后,他马上改了口,“你那个女朋友上哪儿去了?”

“哦,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她搬出去了。”安德斯一边回答一边低头看鞋。

就此他不得不解释说,她总为欧维看不惯她和她的狗而暴跳如雷。但比起安德斯告诉她欧维管狗叫“雪地靴”并就此忍俊不禁时的愤怒,这不过是和风细雨。

“她的新男友过来把她的东西都取走了,显然已经背着我偷情好几个月了。”

“岂有此理!”帕尔瓦娜、吉米和帕特里克三人异口同声。

“他开凌志。”安德斯补充道。

“岂有此理!”欧维脱口而出。

于是第二天,当那个一根接一根抽烟的白衬衫带着警察来,要求欧维放开他那辆车的时候,白色斯柯达连同那辆拖斗车都已经不见了。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终于失去了理智,开始语无伦次地冲着欧维破口大骂,而欧维就那么冷静地双手插兜站在家门口。欧维一口咬定,自己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友好地指出,要是对方一开始就遵守标牌上的规定不在小区里开车的话,这一切很可能根本不会发生。他当然省略了一些细节——比如安德斯碰巧拥有一家拖车公司,再比如一辆清障车已经在午饭时把白色斯柯达拖去城外四十公里的砾石碓上了。当警察怯生生地问欧维是不是真没看见的时候,欧维直视着白衬衫的眼睛回答:

“我不知道,可能我忘了。我这年纪的人,记性都不太好。”

当警察环顾四周,问欧维如果他果真与此无关,为什么大白天站在马路中央闲晃,欧维只是无辜地耸耸肩,眯起眼对穿白衬衫的男人说:

“电视里还是没什么好看的。”

愤怒让那个男人的脸色——如果可能的话——变得比他的衬衣还要苍白。他转身大步离开,嘴里骂骂咧咧,说这事没完。这事当然没完,几个小时后,安妮塔给一个快递员开了门,那人递上一封政府部门发出的挂号信——是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亲自签发的——上面写着收容的日期和时间。

如今欧维站在索雅墓碑前,含含糊糊地说着对不起。

“我一和人吵架,你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我知道。但现在情况是这样,你得在上面等我一阵儿了,我暂时没时间死。”

他从土里挖出那两支冻僵了的粉色玫瑰花来,种下新的,站起身,收掉塑料折叠椅,转身朝停车场走去,嘴里念念叨叨,听上去非常像在说“这就是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