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待在这个超不真实的地方,坐在一间十九世纪的爱尔兰农舍里,和弟弟一起缝小衣服,感觉有点让人抓狂。再加上旁边有个心情低落的前同性恋,还有几个为我拙劣的针线活拍特写的摄像师,这情境更像一场怪异的梦魇。只是我很惊讶,我仍然是男儿身。

凯特才刚带我们回来,继续我们几分钟前被凯西打断的缝纫。哎呀,那里的场面还真是激烈。我相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整个压力锅一直找不到出口。我不知道能对罗拉说什么,说这件事会过去吗?我相信是会过去,但是我知道做了父母会使你的看法变奇怪。小家伙还在抗拒坐马桶训练大小便,你突然间就会想象他们包着尿布走在婚礼教堂中;然后你错过一件小事,例如女儿怀孕……啊,我只能想象罗拉脑中一定会闪现的连续杀人场景了。也许这只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事:有一个机会做母亲,有一个机会把事情做对。而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们母女在一个房间,凯西并没有想尽快逃走。这一定多少是件好事。

总而言之,虽然这一天过得很奇怪,我还是觉得事情仍旧挺有希望的。屋外的阳光这般灿烂,而我正在学用两手缝东西,再过几天,不管我有没有赢得奖金,我都能回家看我的小家伙了。而且在不到三个小时前,罗拉还主动吻了我。我有一种世界在我身边展开的感觉。

我的婴儿衣服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样子,不过我必须说,它看起来要比杰夫的好太多了。

“你把袖管缝死了吗?”我问他。他趴在布上,眯着眼睛把针穿进又穿出。这一段播出以后,他少不了会被他的死党们消遣。

“我是故意的,”他说。他检查袖管(果真缝死了),伸手去拿剪刀,“他们设计衣服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想到可怜的独臂婴儿,这个市场说不定很大。”

我咧嘴轻笑。会不会我们之间又了恢复正常?一切只需要等时间过去,我们从来都不会气对方太久。我也很高兴他和达拉斯处得好,真希望他能开开心心的。

我靠在桌上,要把我的成果看清楚一点。其实也没那么难,他们把所有的部分都给我们了——小袖子已经缝好,小领子也加上蕾丝花边——我们只要把这些部位接起来就行了。就我看来,这衣服甚至也用不着特别讲究,只要每个东西都正确缝起来就行。不过杰夫看起来异常狼狈,贾斯丁也在那里小声嘟囔着。但重点是速度,所以我每一针都缝得又大又松,反正只要统统接在一起就行了,对吧?

“妈的!”杰夫说,“我又扎到了!”他放下针,吸了指尖一下子。

“你要顶针吗?”我问。

他朝我露出嘲讽的表情。“我才不想戴顶针咧。”他说。

“他们只是想要羞辱我们。”贾斯丁突然说。到目前为止,他都算相当安静,不过我觉得他是在继续一段已经在他脑子里进行了有些时间的对话,“他们要我们看起来不像男人!”

我和杰夫互看一眼。“哦,”我说,“我想他们只是要我们看起来不像女裁缝。”

“他们又不知道这个部分会是男人来做,”杰夫说,“朱丽叶不是就缝了吗?而且,如果织布的是你,而不是艾比,这里就没你的事了。”

贾斯丁摇头。“他们想看我没个男人样,”他说,“他们要观众打开电视,看到我沦为一个女人的角色。”

杰夫正色地摇摇头。“没错,”他说,“这一切全都冲着你。”

我捡起一只袖子,专注在我的缝纫上。我可不想被牵连。

“《哥林多前书》,”贾斯丁说,其实他是对自己说,“‘但是我希望你们明白,基督是每一个男人的头,丈夫是妻子的头,上帝是基督的头。’”

杰夫侧过身子。“酷,”他低声说,“女人身男人头。那她一定把自己摸个痛快了!”

我摇摇头,想表现得正经点。我才不想在全国性电视节目里开《圣经》的玩笑,他也不应该。既然我是哥哥,我就不能让他把这事搞砸了。

贾斯丁拿针的动作很猛,用力戳着布,一边还引用更多《圣经》的句子。我可以这么说他:这是我见过最有男子气魄的缝衣方式!他把缝衣服变成了打仗。

“你想本杰明现在在做什么?”杰夫大声说,好盖过贾斯丁的喃喃自语。这习惯是从我们童年玩的游戏留下来的,从前我们会在度假时玩,只不过我们问的是狗的事情:“你猜乔力现在在干吗?睡觉还是追球跑?”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样,早五个钟头吗?他也许还在幼儿园。我猜今天是那个玩音乐的家伙到学校跟他们一起唱歌的日子。”我想到本杰明跟同学围成一圈,坐在地板上唱着《汽车轮子》,就感到一阵痛。我缝得更快了,好像这样可以让我早一点回到他身边。

“我等不及要看他了。”杰夫说。我笑了,他这么说真好。

“这样下去不行的。”贾斯丁静静说着,但是他仍然继续缝。

杰夫翻了个白眼。“圣经男孩的不幸日子。”他低声对我说,我嘘了他。我再缝几针就好了。我把袖子接上,再把线打了个不必要大的结。

“完成!”我喊道。

女裁缝师从角落的椅子里站起来,走过来检查我的作品。她把连衣裙举起来,很不放心地检查了。“很可爱。”终于,她说了。她语气里有讽刺吗?这话说得有几分真实?

“各位等会儿见了。”我对贾斯丁和杰夫喊道。然后,故意要气他们,又说:“你们在缝纫会里好好玩啰!”

我跑到客厅,罗拉和艾比还有达拉斯坐在那里。“就是这样啦,”我说,一只手拎着连衣裙,另一只手伸向罗拉,“我们走吧!”

“啊,看起来真不错呢。”她说。她的语气是那么真诚,让我笑了起来。这件衣服其实丑死了。她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晴朗的室外永远离开“庄纳亨辛农场”这个夺走男性雄风,让情绪突然崩溃的地方。


在车上,罗拉似乎不太想谈凯西,于是我们讨论起奖金。到现在为止,我只是一直在比赛,想要不被淘汰,但是突然间获胜似乎大有可能。凯西和朱丽叶出局以后——我很谨慎,尽量不直接提到这件事——我和罗拉就是最后三支队伍之一了。比赛还有一段,还有最后一组任务需要完成,而谁能最先回到终点,就能带着一百万美金回家。由于贾斯丁似乎以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在崩溃,而杰夫(虽然我非常疼爱他)毕竟还是杰夫,所以看来我们或许很有机会呢!

“你的奖金要怎么用?”罗拉问我。她在后座指路,我在前座,正努力让自己习惯靠路的另一边驾驶。

我朝摄像师奥斯丁看了一眼,他坐在驾驶座旁。我想,我会把奖金存在安全的地方,以便万一本杰明需要更多的医疗照顾时可以有足够的钱支付。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让摄像机拍到与这个话题有关的画面。我想象做个平常父亲的生活会是怎样?他可以考虑钱的用途,而不用把心思放到住院和免疫抑制药物上。这样的一个家伙会把五十万拿来怎么用?

“我会存一部分作本杰明的教育费。”我说。大多数家长都会有这种轻率的乐观心态,认定十八岁是每个子女都可以到得了的。“而也许,”我试着想一些开心的事,“我会给自己买辆新车。”对呀,为什么不呢?那家伙,那个普通父亲,他该享受一些速度的快乐、一点危险。

“你呢?”我问罗拉。我和她的眼神在后视镜相遇。

“哦,凯西的教育费,这是当然的,”她说,“除此以外,我就不知道了。我从前常说要去旅行,不过我想我旅行得够了。”她笑了起来,然后耸耸肩。“也许……”她说,我看到她低头看着大腿上的地图,避开我从镜中投过去的目光,“也许,我会考虑搬家。”

我什么话也没说。她话说得很谨慎——也许她指的是一幢新屋,也许指的是搬到另一个城市。反正绝对是还太早,这件事很难说。不过我对着镜中的她露出笑容,微微扬了扬眉。我希望她知道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我们继续行驶在这片荒无人迹的翠绿大地上,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到了这个国家的最顶点,而让我想到芭芭拉老是在说的一句话“搜寻到天涯海角”,这里果真让人感觉像是到了世界尽头。

我们再转上一条蜿蜒的海岸公路。景色非常美丽——嶙峋的山崖和翻腾的海水——只是我不敢把目光移离弯曲的道路。

“那么我要找什么?”我问罗拉。

“‘巨人堤道’。我们应该快到了。”

“我们对这地方知道什么?”

“我看看……显然这是一处‘自然造成的奇景’,还有‘世界第八景’的称号呢。”

“我还以为第八景是‘金刚’哩,或者是‘披头士’合唱团的第五个成员?”

不过罗拉专心看着书。“哦,这里有图——啊,还真的很壮观呢!”她把旅游指南穿过前座中间的空处递过来,但是我不能转头看。

“只要告诉我重点就行了。”我说。

“好。根据这上面说的,它是‘为数四万的六边形玄武岩柱群,由火山岩浆冷却形成’。”

“是呀,等于没说。”

“哎呀,你就相信我,”罗拉说,“非常惊人,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我想是的。”

她默念了几分钟。

“这里说关于它的由来有两个传说,都和一个名叫芬玛库的巨人战士有关。一个版本说他爱上一位住在附近岛上的女巨人,于是铺了一条踏脚石的路,好让他可以带她渡水而来。另一个版本说,有一个苏格兰巨人威胁芬玛库,芬玛库就造了一条堤道,好让那个巨人过来和他决斗,但是——哦,你听这段——结果苏格兰巨人比他想的还要高大,他不确定能不能打败对方,于是就做了一个很大的婴儿床,戴上软帽,穿上婴儿软鞋。苏格兰巨人看到这个巨婴,心想,不知道这个巨婴的爸爸会有多可怕?就害怕地逃走了。”

“聪明,”我说,“脑筋灵光。”

“是呀,”她说,“不过我想我更喜欢爱情故事。”

我望着镜子。罗拉正看着窗外退去的景色,像在沉思,好像无法想象会有人渡过大片水面到她身边。“我也是,”我说,“我想我们都会喜欢这个版本。”


到了“巨人堤道”,我就明白她说的意思了。这里像是科幻小说的场景,像是某个电影制作人心目中另一个世界的模样,因为它做得太过仔细、太过精美,不像是出自大自然之手。大片延伸到海中的石柱群,高矮不一,但却都有惊人的相同形状。虽然旅游指南里这么说,但是石柱不全都是六边形,有些是五边或七边或八边,但全都是多边形,像厨房油毡地板一样地紧密排列在一起。这里有平台,也有像塔一样高耸的石柱群,看过去像是从远方看到的一座摩天大楼林立的城市。我无法想象有哪个巨人会为了一个敌人如此大费周章。

从停车场走进去的路上,我们看见凯西和朱丽叶,她们坐在一张长椅上,正在拍我猜是“出局访问”的片段。大体看来凯西还好。

罗拉想停下来看一会儿,不过我抓着她的手臂催她往前走。等我们向芭芭拉报到以后,每个人都有的是时间讲话。

我们在游客中心停下来找份地图,在一份根据这些地质结构外形产生灵感所取的名称单中——“巨人靴”、“祖母”、“骆驼”、“巨人风琴”(看到这里我暂停下来,在心里替杰夫想出了一个笑话(organ,风琴,亦有男性生殖器之意))——找到了“许愿椅”,但我们不必费力找,因为芭芭拉和一个拍摄小组以及几名制作人员大概正在岩石斜坡半路的地方等我们。我和罗拉牵着手稳住彼此,走下高高低低的小路。我提着鹦鹉笼,罗拉则把滑雪杆当手杖用。我们的摄像师和音效小心走在我们后面,只要稍稍走错一步,那些娇贵的器材就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砸个稀烂。

“你猜他们之前有没有见过面?”我们往下走时罗拉问,“巨人和他的女朋友。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别的方法渡海,也许他们以前并不认识彼此。”

“这倒是真的,”我说,“也许他们只在远处看过,如果你是巨人,能挑的对象就有限了,所以当你隔着海面看到一个女巨人的时候,你就会想,哎呀,管他哩!”我稍稍停了一下,好让我们走过几层凹凸不平的石阶。“也许他就是知道,”我想换一个比较浪漫的观点,“也许这全是信心造成的英勇之举。”

罗拉浅浅一笑,心思专注在脚下的石柱上。我不知道我给的答案对不对,或者她是不是还在担心那两个疯狂巨人有没有结果。不过这不重要,这只是个故事。事关紧要的时刻是:普通个头的一男一女,两人在光滑的岩石上牵着手。非关神话,而是由平常的地球自转造成的一片出奇美景。我们两人一起走下去。

我们走到芭芭拉面前时,她正笑得灿烂。我还真的很高兴看到她呢。

“欢迎卡尔和罗拉,”她说,“你们是第二名,但是由于有人在最后一刻被取消资格,现在二位领先。不过,在我接受你们报到以前,还有一项小小的任务给两位。”

奥斯丁靠过来,准备拍摄我们挤出的笑容和我们非要有的“现在又是什么”的表情。

芭芭拉继续说:“我站在一处地质构造前,它的名字是‘许愿椅’。”她指向渐次下降的石柱中的一处凹陷,那里有一个由风化侵蚀形成的小石椅。“据说坐在这上面的任何游客许个愿,都能幸运成真。你们要轮流坐这个椅子,告诉我们你的愿望,但不要让对方听到。”

埃里走过来给我们一些绝对不会播出的指示。“好啦,”他说,“我要这里有些戏剧性,不可以希望赢得比赛,不可以希望有一百万元。如果你们有任何秘密的愿望、任何需要化解的冲突、任何没有在我们面谈时说出来的事,现在就是时候啦!”

他给我们一分钟,让这些话听进我们心里,好像他说了什么重要又深奥的事情一样。“好啦,”他说,显然很满意我们同意他的指示,“罗拉,你先。卡尔,你到水边站着等她说完。”

我走下高矮不一的石柱,直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完全阻隔了上面的声音。整件事都让我很恼火,他们通常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让我们说出肺腑之言,而偏偏我很喜欢许愿——对着生日蜡烛、对着掉落的睫毛,这些我都很正经地看待。孩童时我花很多时间思索如果能幸运遇到一位仙子,该怎样把我的愿望说得最好,因为我听到很多警示故事,知道如果要避免陷阱,你的愿望就要很正确地说出来。但是成年以后真正的愿望我可不喜欢随意说出来,而非要说出某个无趣的讨摄像机喜欢的愿望,似乎更是蠢上加蠢。

等到罗拉说完,我被叫到椅子上时,我仍然不知道要说什么。罗拉经过我身边,一句话也没说。我依制作小组希望的样子在石椅上摆好姿势。

“我们要一个‘我希望’的形式,”埃里说,“就像是‘我希望如何如何’。仔细考虑一下你要说的话。关于你儿子的健康,或是罗拉曾告诉你她和凯西之间的任何事情。还有,我就说了吧……”这时他笑了笑,好像我们是好朋友一样,“如果你要求婚,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我瞪着他。我没有想到这件事,而且这似乎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因为我认识这个所谓的准新娘还不到一个月,而且此刻她根本都听不到我说的话。不过我倒可以看出这件事的诱惑在哪里:高度戏剧性和浪漫的一刻、注意力的焦点、拍进录像带让所有人看。会有人愿意做的,绝对。我有个感觉,换作杰夫的话,他现在早就一个膝盖着地了。

“不。”我直接说。

埃里耸耸肩,“随便你,不过你要好好说。只要准备好,随时都可以说了。”

“我希望,”我说,然后犹豫了一下,耸耸肩,“我希望没有人在比赛结束后比在开始前糟。”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顺,不过它的整体效果倒让我满意。

埃里摇摇头。“不行,”他说,“再来一次。”

“就这样了,”我说,“这就是我的愿望,你们只能拍到这个了。”

埃里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你要这样,恐怕我们就必须说,你拒绝参与这项任务。你和罗拉就要被淘汰。”

这是不是一个人为他的信念挺身而出,并且说“去他的一百万”的人生重大时刻?不是!不!我叹了口气,“我希望我和罗拉在这个节目结束之后能有一个未来。”

“很好,”埃里说,“但是再来一次,我希望你说‘比赛’,而不是‘节目’。我也希望你说的时候,表情能更激动一些。”

于是,我尽责任地把话重复了一遍。我想到奖金,想到我儿子。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没错。我也不能算是出卖我的灵魂,虽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无形中被打败了。

“好,”埃里说,“你可以放轻松了。记住,你受合约限制,不可泄漏你今天在这里所说的话。”

我在“许愿椅”上多坐了一会儿。这像是祷告吗?我想。默念的许愿也算数吗?在我起身之前,我默默念出我许的每一个真正的愿望,把它们发送给可能会在寒冷的海风中倾听的任何神力。

我走到罗拉站着远眺海水的下方时,开始感到好一些了。我相信罗拉不会比我更愿意把自己展现在摄像机前,不过我猜她会不会也用其他愿望交差了。如果我们说出来的不是头一个进入脑海的愿望,那会有关系吗?没有,我决定了,只要我能听到她也回我同样的话。

“卡尔!”罗拉在叫着。她站在远处的水边上,站在那边一个半浮出水面的岩石上端,海风将她头发四散吹动,太阳也开始西沉了。她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看!”她说。

我小心翼翼走向她。棕色岩石和蓝色海水,强风和拍击的海浪。我像个巨人般笨拙地走在石头上,朝着我希望能成为我爱人的那个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