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讲到一种叫“牛鹳”的鸟。牛鹳有时候被描述为好吃懒做,因为它不筑巢、不照料自己的孩子,而是在别种鸟的窝里下蛋,让这些蛋给一个毫不起疑的新妈妈去孵。问题是,如果这些蛋孵化成功,牛鹳的幼鸟就会抢走其他幼鸟的食物,造成这些幼鸟死亡。因此当雌鸟发现自己窝里有一个牛鹳蛋,就会放弃整个窝,在旧窝上重新筑一个巢,但它自己的蛋仍然在旧巢里。也就是,它会牺牲以前下的蛋,在这些蛋的上面再下一些蛋。它会这样反复六次之多,一次次在所有失去的孩子之上孵蛋。我不知道,只是认为这真的很悲哀:做母亲的就这样生活着,它放弃过的小孩永远在它脚底下。而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好像不管我后半辈子做什么,那个孩子永远都会在所有事情的底部。
或者,我又知道什么?也许我就只是一只牛鹳。
总之,我渐渐明白我生下孩子再送给别人这件事,是我一生中最混乱、最严重的决定。即使我认为自己做得对,也会永远一直猜想事情可不可能会不同。每想到这一点就让我痛彻心扉,而写封信根本不会改变任何事!
在贝尔法斯特降落后,我尽快抓了东西就往前冲,要赢过才下飞机的老妈和卡尔。朱丽叶则紧跟在我后面。自从她在瑞典吐了以后,举止就有点怪异,变得安静、愿意助人,还很有兴趣听我说话。她不再那么摆明星架子。搭乘从加莱港出发的渡轮时,我们看到一群英国高中女生向达拉斯要签名,朱丽叶也只是十分宽大地微笑,好像达拉斯有影迷是一件很好的事。我本来以为朱丽叶的这个改变会像好莱坞电影换场般快速廉价,没想到呕吐事件竟然让她真的改变了,简直像皈依了某种宗教。
总之,我们动作迅速,在所有人之前出了机场。这里比伦敦冷,我从背包里拉出一件外套穿上。在飞机上,我们找了一位空服员帮忙,她告诉我们“阿尔斯特民俗与交通博物馆”大约半小时车程,有公车停在博物馆大门外。不过看了时刻表后,我们发现下一班公车要一小时以后,我们的钱用得很小心,所以还够,于是决定搭出租车。这样也好,我希望和老妈之间增加点距离。
我们把行李、那堆垃圾和随行人员都弄上一辆看起来很时髦的红色出租车,就在要开车时,刚好看到贾斯丁和艾比出现在马路旁。他们俩看起来都惨兮兮,我猜就连耶稣都无法让人永远开心。老妈和卡尔就在他们后面,不过我把视线转到另一边。关于比赛的好消息是:达拉斯和杰夫没搭上飞机,他们很可能是出局的一队。我们曾在特拉法加广场看到他们一下子,不过他们似乎弄错方向了,只见他们随便拦下路过的人就问:“你是石匠吗?”
司机载着我们走过一连串高速公路,完全绕开贝尔法斯特市区。我望着窗外,这里景色很美,青翠而弥漫着雾气。等到你走过第十或第十五个国家时,你已经很难把景色留驻心头了,不过我试图一一记下,好将各处的景色储存在心里。否则当这个节目终于播出时,一定会剪辑一些普通的旅游片段放进去,和我自己的印象混淆。可是到时候,我能相信哪一个?我自己的记忆还是电视上的美景?
“嘿,你看。”我指着一个路标对朱丽叶说。那上面是两个拄拐杖的驼背人行走在一道线上,线条下方有“年长者”的字样。
“这看起来像不安好心啊。”她说。
我耸耸肩,“我想,总比把他们碾过去好吧?”
“那么,”她脸上露出那种“关怀”的神情,看起来几乎像是发自真心,她说:“你妈说该写信给谁呀?”
坐在前座的艾略特转过身来,把摄像机对着我。他们全都知道每个人的秘密吗?我猜想。或者他们只是训练有素,特别会寻找冲突来源?朱丽叶看起来像是真心想要知道,不过我不会在这里告诉她的。
“没什么,”我说,车子经过一片有许多绵羊的田野,“一个亲戚。”就连这也似乎说得太多了。
我发现“阿尔斯特民俗与交通博物馆”基本上是一座爱尔兰版的“绿石村”(害我怀了孕的历史休闲游乐园)之后,并不十分开心。根据我们在入口拿到的小册子,“本馆希望涵盖昔日与现在的北爱尔兰百姓生活及传统的各方面内容”,我浏览了全区地图:“克鲁卡克拉迪农舍”、“戈提卡谢亚麻厂”、“利斯瑞斯打铁厂”,直到我找到“巴利杜根织工之家”。哎,至少他们看来没那么爱做蜡烛。
我和朱丽叶——除了鹦鹉、滑雪杆和拍摄小组外,我们和任何游客没什么不同——走在占去园区大半的草地上。草地一头有一座小村庄,从村庄这里有一连串小径带领游客走过四散的漂亮草顶小屋,“织工之家”就是其中一幢。
“在那里。”朱丽叶说,指着一间外头有“追梦者天堂”旗帜的白色矮屋。不是为了什么策略,我们两个人都跑了起来,这时并没有看到其他队伍。
这屋子很凉也很暗,四壁和地板看起来都是泥巴抹的。我们置身在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里有四架高高的木头机器,我猜是织布机。
一个头戴下垂的白色软帽,身穿棕色粗布衣裙的女人走向我们。“午安,”她说,“欢迎来到‘巴利杜根织工之家’。”
“谢谢。”我们喃喃说着。
“你们必须决定谁来操作织布机,操作者必须有有力的手指和好眼力。”
我和朱丽叶互看了一眼。“我可以。”她说,但是语气让我无法放心。我低头看两人的手,我的手指比较粗短,不那么漂亮。我们俩看起来虽然都没有什么劳动经验,不过我觉得这工作应该由我做。
“没关系,”我说,“我来吧。看起来很好玩。”
女人指向尽头的织布机,示意我在织布机前一张窄凳上坐下。“你要在一架雅卡尔提花织布机上织,”她说,“雅卡尔织布机是十九世纪在法国发明的,广泛运用在北爱尔兰的亚麻业中。它使用打孔卡纸来调整织布时的经线,使布上形成花纹,这种技术日后运用在早期的电脑上。织布工人只要更换卡片就可以改变花样,这是纺织工业一项重要发展。”
我点点头,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可以确定,这些话一定是给摄像机用的。只是如果最后播出了这段,我一定会很惊讶,因为你一再说些像“调整经线”之类的话,观众就会开始怀疑是不是不小心转到公共电视台了。
“你需要做的,”她说,“是来回移动梭子织布。”她示范了一下,并指给我看梭子——这是一个像椭圆形木船的东西,里面还有线卷着——还有一个需要踩在上面的踏板。当她移动织布机的一部分时,有些线会提高,其他线就下降,我看到这些线还真的开始织成一片了。
“我们安排了一个特别的图样,”女人说,“当你织出显露出图样的布后,就把布带到‘庄纳亨辛农场’,那里有个女装裁缝会等你们完成‘宝物’。”
“好。”我说,被这整件事的啰唆弄得烦死了。做这件事要好几个钟头,然后他们会把它剪辑成五分钟,不然要用黄金时段来播出织布的画面?
“哦,”女人开心地说,好像她刚想起一件小细节,“小心不要缠到线,缠到就必须重来!”
门开了,老妈和卡尔走进来。我想老妈想要接触我的目光,不过我正假装看着织布机。织布机上有个高高的木框,下方是卷轴拉出的一片横向白线平面,另外一组线从上方垂下。顶端垂下一串有孔的厚卡纸,卡纸看起来有点像我和老妈常去的复古主题餐厅里自动钢琴上的打孔纸卷。我猜这些就是决定图样的打孔卡纸。我拿起梭子,轻轻推动它。
起初似乎很容易,我来回推着梭子,脚踩踏板,真正的布就织出来了。我看到竖钩升起、降下,卡纸串往前移动,动作缓慢而且重复。过了一会儿,我的手臂和后背开始有点痛,但还是可以继续操作。
“你织得很棒!”朱丽叶不时说着。她尽力让语气听来有鼓励的意味,我真怕她为我欢呼哩。
我往房里看去,看到老妈已经在织布机前开动了。过了几分钟,贾斯丁和艾比也到了,他们决定由艾比织布,于是我们三人各自织着布。
“该死!”我听到老妈说。
“打到桩子了?”卡尔问。
“是呀。”她说,语气很沮丧,然后突然以一种开怀的心情,说起那段我一直在等的老话,“我们置身在多么纠缠不清的网里……”
“妈!”我打断她,“你在上电视哪,拜托不要看起来像个大呆瓜!”
“对不起。”她说,语气有些受伤。我感到有点不安,可是,真的吗?不见得。
我们又织了至少一个钟头。不知是上帝还是什么人,因为我对我妈态度那么恶劣而惩罚我,我的线连续缠到两次;艾比缠了一次,然后我妈又缠了一次。过了一会儿,达拉斯和杰夫冲进来,杰夫也说了那个纠缠不清的网的烂笑话。达拉斯在最后一架织布机前坐下,听戴帽子女士的一番话。当她说明完梭子和所有事情后,弯身贴近他耳朵小声说话,我很确定我听到“斯科勒总统”几个字。这历史可错乱得厉害了,爱尔兰乡下织布工人全都在疯迷美国的情景喜剧!
我们继续工作。小屋里光线暗了,我的眼睛也因为紧盯着细线而开始刺痛。空气浓浊而潮湿,我几乎从一开始就流汗。达拉斯弄他的织布机也很辛苦,在头五分钟里线缠了四次。我转了转头,想让痉挛的脖子放松,这个动作促使朱丽叶站到我背后揉我的肩膀,直到我对她说这样会干扰织布她才停止。终于,我的布上开始出现一个图案,是“追梦者天堂”的标志:一个装满星星的皮箱。这其实是布的一部分,白底白色图样,几乎可以说很高级。
“你织好啦,”朱丽叶说,“好棒!”
房间另一边,老妈忽然笑了。卡尔说:“好了。”所以我知道她也织好了。我们同时完成,让我很恼火。
“我织好了!”我对着那个谦虚村妇兼斯科勒影迷喊道,她又在帮达拉斯将纠结的线弄开。她走过来,把我的布从织布机上剪下。
“好,”她说,“你们现在可以把这块布拿到‘庄纳亨辛农场’。”
她再去把老妈织的布剪下,我立刻跳下椅子。朱丽叶已经走出门口了。我们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跑在小路上,一直跑到一幢两层楼的黑顶白屋子。这间房子比“织工之家”大,我相信当爱尔兰的学生来这里接受户外教学时,会了解这个现象有些社会经济方面的内涵,不过目前我是不在乎的。我们走进一扇用常春藤框起的红门,进到这个好像农舍餐厅的房间。墙壁白色,下半部是浅色的木头镶板。天花板惊人地低,当时的人比较矮吗?又是一个戴软帽的女士迎接我们。
“午安,”她说,“你们当中哪一位织的布?”
“是我。”我说。
“那么,你——”这时她抓起朱丽叶的手,领她到房间中央一张圆桌旁的座位上,“你来缝吧。”
朱丽叶似乎被这个进展吓到了,但她还是点点头,挤出一个坚毅的笑容。
“你就在客厅等。”女士对我说。她拿了我那片长方形的白布,向我指指隔壁房间。我走开时听到她对朱丽叶说:“你需要的其他布料都在这个袋子里,这是你要缝的图样。”
“好,”朱丽叶迟疑地说,“这里有没有……你知道,缝东西的说明书?”
女人笑了起来。
餐厅里已经有一名摄像师站定位置,艾略特就跟着我进到客厅。客厅不太大,有壁炉和一些老式家具。我在一张磨光的沙发上坐下等候。我想坐下来应该没关系,这里又没有什么拉起来不让人闯入的天鹅绒绳之类的东西。
几分钟后,我听到老妈和卡尔走进来。我突然想到,既然老妈织了布,那卡尔就得缝布了。这表示我和老妈可以有时间好好相处,两人会在农舍客厅待着。只希望朱丽叶这个裁缝动作快一点。
老妈笑着走进来。“这应该很有趣,”她说,“我想卡尔这辈子恐怕还没拿过一根针。他告诉我,有一次他用订书针把长裤裤脚固定。”我等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但是她却一屁股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朱丽叶缝得怎么样?”我问。
“不坏哟,很惊人呢,”她说,“她把针穿上线,缝了几针。她甚至还用顶针,不过我看她戴错了手指。”
我笑了。在这种光线下,老妈看起来很漂亮,只是有点疲倦。我又有这种跟我妈在一起时总会有的感觉了:如果她克制一些,放轻松点,我们之间就可以没事。她让事情自然搁置五分钟,就可以了。
“所以啦……”她说,我身体稍稍绷紧。看吧,又来了,这回她又要坚持讨论的是什么爆炸性议题呢?不过她却只说:“你开心吗?”
我耸耸肩。“开心,”我说,“你呢?”
她点头,“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那好。”我说。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分钟,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零星的轻轻说话声。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还真不错,不过我几乎都要睡着了。
“朱丽叶看起来很亲切。”老妈突然说。我睁开眼睛看着她,朱丽叶看起来可以有很多种样子,但是绝对不会是“亲切”,她什么意思啊?
“是呀,”我说,“我猜是吧。”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她说,“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点迷恋我的一个女朋友?”
我坐直身体。房间另一边,艾略特似乎立刻留神倾听。唉,老天爷。她以为她在搞什么呀?
“当然,什么事也没发生,结果是,我真正喜欢的是男人……”老天,真是越来越精彩了。我瞪着她,诧异得说不出话了。“不过这件事使我明白,性这件事是很会变动的……”
“不要说了,”我说,“就别说了。”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不舒服,”她说。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但是她一副决意要把这个噩梦般的谈话说完的样子。“不过我真的希望你能对我敞开心胸。我要你知道我支持你,我永远不会批判你。不过我担心朱丽叶适不适合你……”
“闭嘴,好吗?”我说。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我无法好好地坐在一个地方,我感到神经绷紧和微微的不舒服。我们在北爱尔兰一幢农舍,我们在拍一个该死的电视节目,她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个好时机?“拜托闭嘴。我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她什么都不知道。
前门打开,贾斯丁和艾比走进来,朝餐厅走进去。我仍然踱着步,到窗前停下来,看着外面那些高高长着的夏日青草、环绕农舍的白色石头围篱。
“对不起,”老妈说,“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生气。”
这时艾比出现在门口,停下了步子,我猜是因为强烈到几乎可以看得见的尴尬和不安的磁场让她却步。
“这里都还好吧?”她微微笑着问。
“当然,”我回答,“好得很!”我走回沙发坐下。
“贾斯丁对于必须缝东西有点恼火,”艾比说,“我知道这有点蠢,但是我们这个节目总是规定男人做男人的工作,女人做女人的工作。”
“是啊,他最好小心点,”我说。我感到一阵反感,“这可能会让他回心转‘性’。没有一件事比缝布边更会让你想跟人口交的了!”
“凯西!”老妈说。她的语气又惊又气,还说什么敞开心胸,什么性的转变哩!
艾比脸红了,低头望着地面,我感觉很糟,没错,他们的节目糟透了,但是我气老妈又不是她的错。“对不起。”我说。
“不要紧。”她仍然不看我。“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同意我们的方法。”
但是房里气氛不对而毁掉一切的似乎是我。我把头靠在粗糙的椅背上,闭起眼睛。
我没有梦到孩子,我从没有梦过,虽然有时候我希望梦到她。我梦到我是个小女孩,我受了伤,妈妈在安慰我。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你伤悲的事?结果,醒来时我眼里还噙着泪。
隔壁房间有一阵兴奋的骚动,朱丽叶冲进来,两手捧着白色的布。
“我完成了!”她喊道,“我真的做好一件衣服了!我是说,有些布片已经缝好了,我把所有的都缝在一起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嘛!”
“很好。”我说,“我们来看看。”
“喏!”她说,一边摊开手里的衣服,“很漂亮,对不对?”
她把衣服抖开,高举在空中。我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件小衣服,是给婴儿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很长,有蓬蓬袖和滚边的小圆领。这是件受洗袍。我织的那片,也就是有“追梦者天堂”图样印在上面,是裙子的正面。也许日后我会想到把一个比赛的标志放在婴儿服,放在用于宗教仪式的东西上头,是件多么低劣的事,但是此刻我却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朱丽叶观察到我的表情。“怎么啦?”她问。我没有回答。我看着空空的袖子、空空的领口,看着装进一个小婴儿柔软身躯的布料。我感觉胸口某个地方——比肌肉还里面、比肋骨还深的地方——有一阵痛发散到我全身。我朝朱丽叶走去,把衣服拿在手里,轻轻抚摸它,仿佛它当中包着某个珍贵的东西。
我女儿出生那晚……单单这一句话我就很难说出口。我女儿出生那晚,她滑溜得像条鱼,皮肤几乎是蓝色的。我把她翻过来,在背上拍了拍,她吸了一口气,开始哇哇大哭。那声音……穿透我全身,像是宇宙太初一样。
那种热,那团混乱,还有脐带和胎盘,还有那湿淋淋、血淋淋的床单。窗外的暗沉夜色。我孩子的哭声。
我没想让它在家里发生,就我一个人。我以为我会有更多时间。我曾听过女人们说她们阵痛二十四小时或是三十六小时,所以我认为不需要急着去医院,我以为我至少可以等到早晨。我想我之前的想法是,我可以等到我妈去上班以后,再自己去医院——但是,情况演变得快又猛烈,我无法清晰地思考了。我喊了老妈一次,就只一次,那时候疼得我除了忍受,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她没听到。从头到尾我都靠我自己,所以自觉我有某些权利。那天晚上是我的晚上,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的宝宝弓起背,放声大哭,像一场小小的暴风雨,她仍然和我身体相连。我把张着四肢的她放在一条毛巾上。我仍然能感受到收缩,不过已经没有那么剧烈了。几分钟后,胎盘出来了,我俩才分开来。
我躺在枕头上,直到能够再次正常呼吸,我觉得好困,但是这不是个好主意。我看过很多讨论生产的节目,我还记得一些情况,说如果你在家中生产,你应该先用一条干净的鞋带把脐带绑住,然后再剪断。要起身走路很困难,不过我还是走到衣橱,找到一双我只穿过几次的运动鞋。我把鞋拿到床边,拆了鞋带,再在脐带两个部位分别绑住。床头柜上有剪刀,这把剪刀剪过最硬的东西是包装纸。我在由鞋带绑住的两端中间剪下,鲜血立刻喷出,约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就止住了。
小宝宝弯着两条腿躺在毛巾上,两只手臂也弯着,两个拳头贴着耳朵。我把她抱起来,放到我身上,好给她温暖,这我也在电视上看过。我对着她一看再看,她的眼睛是一种我从没有看过的颜色,我说不出是棕色还是蓝色。“嗨,”我轻声说,“嗨。”
她把脸对着我肚子,似想要吃奶。我把她往上移到我胸部,她立刻就找到乳头。就这么一次,我喂她吃我自己的奶;就这么一次,她躺在我怀里,她是我的!
之后她闭上眼睛,我用一条浴巾把她包起来。我把她放在床中间。我知道接着会有什么事:我会站起来,慢慢努力下楼;我会去找我妈,然后每件事就会开始发生了。但是此刻,我决定先弯起身子靠着她,让自己能多拥有她一刻。
我女儿出生的那晚,我血肉迸裂,然而我却从那一场疼痛的混乱当中悄悄走过。
我女儿出生的那晚,我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两半。
我抽抽搭搭地哭着,把小衣服贴着我的脸。我肯定我会毁掉它。而一旁的朱丽叶看起来吓坏了;艾比也睁大眼睛盯着我看。老妈这时从我身后过来,想要抱住我,但是我把她推开。突然间我发火了。
“他们故意这样的!”我说。我的声音哽住了,还发着抖。
“谁?”老妈问。
“这个节目,制作人他们。他们要我崩溃,他们要我告诉所有人。他们要我告诉‘他’。”我指着艾略特,他拿着摄像机对准了我悲惨的脸孔。
老妈看起来有些迷惑,也有些警觉。“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她问。
“因为我告诉他们的,好吗?”我开始放声大喊。“在试镜的时候。你以为他们是因为我们多么迷人才挑我们吗?他们挑我们,是因为这是个该死的畸形怪物秀!”我哽咽地喊着。我想再做个小小孩,我想躺在地上踢着、喊着。
老妈看起来伤心又难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
我不停摇着头。“我不知道。现在又有什么区别?”我转向艾略特,把脸凑到他镜头前。
“好,”我说,“好,你们要我输吗?你们要我发飙吗?来呀!”
我捡起滑雪杆,想放在膝盖上折断它,但它没断,只是弯曲变形。我把它扔到地上,再往四处看:飞行帽放在沙发上,不过我不知道要拿它怎么办。于是我拉开背包拉链,在里头一阵翻找,直到找出亮片、宣纸、水晶棋子。我把棋子丢进壁炉,棋子弹开了,斜顶的小圆球被削下来。我把亮片丢到地上,再用鞋子去蹭它们;宣纸也被我撕成碎片。
“这样够不够?”我喊道,“这样子总把我踢出节目了吧?我还必须做什么?”
老妈瞪着我,几乎要哭了。卡尔和贾斯丁从另一个房间过来,和戴软帽的女士一起站在门口,那个女人看起来有点吓到了。
朱丽叶朝我走过来,脸上有一种奇怪而专注的神情。起初我以为她很生气,没想到她竟然说:“我来帮你。”她打开背包,找出一张在斯德哥尔摩地铁拍的相片,把它高高举起,一撕为二。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动作使我泄了气。我跌坐地上,哭了起来。我双手掩面,身体前后摆动,然后有人在这时候走到我旁边——是老妈,她用双手搂住我。不过这次我没有抗拒,我只是摇晃着身体,不住地哭泣。妈妈就在一旁,紧紧搂住我。我是个小女孩,可我分明不是;我要我妈妈,可是我又不要。但我还是让她搂着我,让我的头靠在她肩上,直到我整个人变空了,四散在这堆破烂东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