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自己爱听巴赫。赫顿表示同感。这是两人之间的纽带。赫顿(很蹩脚的诗人)始终觉得,在所有对艺术有兴趣的贵夫人中间,达洛卫夫人首屈一指,超过别人一大截。奇怪的是,她多么严格。对于音乐,她完全抱着客观的态度。一个故作正经的女人。可是,看上去多么妩媚!她把家里布置得如此美妙,却喜欢邀请教授们,真是遗憾。克拉丽莎颇想把他拉过去,让他坐在后室内的钢琴边,因为他弹起琴来神乎其神。
“太闹啦!”她嚷道,“太闹啦!”
“宴会顺利的征象嘛,”布赖尔利教授彬彬有礼地颔首,温文尔雅地踅去了。
“他精通弥尔顿呢,”克拉丽莎道。
“真的吗?”赫顿说;他会在汉普斯代特区到处摹仿教授的腔调:主讲弥尔顿的教授,宣扬中庸之道的教授,温文尔雅地踅去的教授。
眼下,克拉丽莎却说,她要去跟那一对谈几句了。她指的是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
那一对可没有明显地增加宴会的噪声。他俩并不(明显地)交谈,只是并肩伫立在黄色的窗帘边。一会儿,他们就要双双躲到别处去了,可是不管在哪儿,两人从来没多少可谈的。他们相互谛视,如此而已。够了。他俩看上去都那么洁净,那么健全。她敷上脂粉,显得分外娇艳。他则目光锐利,像鸟儿,能剥开表层,吃透核心;又像运动员,任何球都不会错过,任何打法都不会叫他惊慌;他跳跃,击球,万无一失,当场大显身手;也像骑手,他勒紧缰绳,赛马的嘴便会战抖。
他有各种荣誉,还有显赫的祖先的纪念碑,家中小教堂里悬挂着世家的旗帜。他办公务,管理佃户;母亲健在,有几个姐妹;那天,赴宴之前,他整天泡在勋爵俱乐部里;当达洛卫夫人走到他俩跟前时,他正在谈俱乐部内的活动——打板球啰,遇见表兄弟啰,看电影啰。盖顿勋爵非常喜爱达洛卫夫人,布洛小姐也对她倾心。她的风度多娴雅呵!
“你们来赴宴真是太赏光了——太美妙了!”达洛卫夫人道。她也喜欢勋爵俱乐部。她热爱青年,尤其是南希,穿着那么漂亮的礼服,准是花了一大笔钱,请巴黎第一流设计师裁制的,看起来仿佛只有绿色褶边缭绕着,自然而熨帖,更显得亭亭玉立。
“本来我想举行舞会的,”克拉丽莎道。
如今的年轻人不会谈恋爱。不过,为什么要谈呢?只要喊叫、拥抱、旋转就行了;他们清晨便起身,给马儿喂糖,抚摸可爱的中国种狗的鼻子,吻它;尔后,浑身一股劲儿,跃跃欲试,跳下水去,游泳。青年就是这样。他们不会领略英语的巨大功能,不会运用这丰富多彩的语言,它实在善于使人们交流感情。(她和彼得年轻的时候,就会整个晚上争论不休哩。)英语的各种手段能充实年轻人。然而,这些青年只会同庄园里的人交际,而且应酬得很好;可是单独的时候,也许乏味些。
“多可惜!”克拉丽莎道,“我本来想举行舞会的。”
不管怎样,他俩来赴宴真是太好啦!谈起跳舞嘛,各个房间都挤满人了。
老姑妈海伦娜也披着围巾来了。抱歉,克拉丽莎得离开他俩了——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她要去照料年迈的帕里小姐,她的姑妈。
海伦娜·帕里小姐没有死,她还活着,高龄八十多了。她拄着拐杖,慢慢地攀上楼。她被安顿在椅子里(这是理查德吩咐的)。主人不断把七十年代去过缅甸的人领来见她。彼得上哪儿去了?老姑妈跟他向来是很亲密的朋友。只要一提起印度,以至锡兰,她的眼睛(一只嵌了玻璃)便会徐徐地变得深邃,闪烁出蓝幽幽的目光,仿佛又看见了……不是异乡的人们,那些总督呀、将军呀、叛乱分子呀;对于他们,她毫无温存的怀念或引以为荣的幻想;此刻,她心目中瞥见的是东方的兰花,山间小径,自己驮在苦力背上,翻过孤零零的峰顶(那是在六十年代);间或下来,去摘兰花(令人赞叹的鲜花,从未在别处见过),并且描成水彩画;一个刚强的英国妇女,尽管有时会烦恼,比如战争(一枚炸弹就掉在她家门口)打扰了她的沉思冥想,使忆念中兰花的倩影,自己于六十年代漫游印度的幻象,都破灭了……瞧,彼得在这儿呐。
“过来,跟海伦娜姑妈谈谈缅甸吧,”克拉丽莎说。
可是,在晚会上,他和她尚未谈过一句话呢!
“咱们待会儿再谈,”克拉丽莎道,一面把他领到海伦娜姑妈跟前;她裹着白围巾,握着拐棍儿。
“他就是彼得·沃尔什,”克拉丽莎介绍。
老姑妈茫然,记不起了。
她却说:克拉丽莎请她来的。宴会太闹,使她厌烦,不过,既然克拉丽莎邀请,她不得不来。她俩——克拉丽莎与理查德——住在伦敦实在糟糕。即便为了克拉丽莎的健康,也是住在乡下好。不过,克拉丽莎喜欢交际,要热闹嘛,向来如此。
“他去过缅甸,”克拉丽莎提醒她。
啊!这一下她不禁回想起查尔斯·达尔文了,他曾谈论过她写的关于缅甸兰花的小册子。
(这一点,克拉丽莎必须告诉布鲁顿夫人。)
如今,人们肯定忘掉这本书了,就是她描述缅甸兰花的著作,可在一八七〇年以前,曾经出过三版哪!——老姑妈告诉彼得。此刻她记得他了,还回忆道,他在布尔顿待过(彼得却想起:当时,有一天晚上,他和这位姑妈在客厅里;克拉丽莎叫他去划船,他拔脚就跑,对那姑妈毫不理睬)。
当下,克拉丽莎去和布鲁顿夫人酬酢了:“理查德非常欣赏午餐会。”
“理查德真是个绝妙的助手,”布鲁顿夫人道,“他帮我写信呢。你好吗?”
“嗬,棒得很!”克拉丽莎答道。(布鲁顿夫人讨厌政治家的妻子患病。)
“喏,彼得·沃尔什也来啦!”布鲁顿夫人道,(她与克拉丽莎终始没什么可谈的,尽管很喜欢她。克拉丽莎有许多美好的品质,但是同自己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假如理查德娶了一个不那么魅人的妻子,兴许更好,因为比较平凡的女人会对他的工作更有帮助。而现在,他已失去了当内阁大臣的机会。)“那不是彼得·沃尔什吗!”她嚷道,随即同那令人惬意的浪子握手;他很有才华,照理会成名的,可惜没有(老是同女人有纠葛嘛);唷,老小姐帕里也在场呢。奇妙的老太太!
布鲁顿夫人站到帕里小姐的椅子边;老小姐像个坚毅的幽灵,穿着黑色礼服,邀请彼得·沃尔什去吃午餐;她很慈祥,可没有一句闲谈,丝毫不记得印度的风物。诚然,她在那里待过,同三位总督有过交情,认为印度某些老百姓好得很;但是多么悲惨——印度的境况!首相刚才和她谈过(老小姐帕里,裹着围巾,缩成一团,她才不理会首相讲些什么哩);布鲁顿夫人则想听取彼得·沃尔什的高见,因为他刚从核心的圈子里来;她要设法请赛普逊爵士与他会晤呢;这些社交活动使她睡不着觉;作为一名武官的女儿,委实愚蠢,简直不堪。如今她老了,不中用了。然而,她有邸宅,仆役成群,还有好朋友米莉·布勒希——记得她吗?——所有这些都等着听她使唤——只要力所能及。布鲁顿夫人从不提起英格兰,然而这个养育众生的岛屿,亲爱的、亲爱的土地,却渗透在她的血肉中(虽然没读过莎士比亚);如果说有一个女人能戴钢盔,射利箭,以不屈不挠、大公无私的精神统治蛮族,最后安息在教堂一角,上面覆盖着没有尖端的盾牌,或在原始的遥远的山坡边,安卧在绿茵丛生的坟墓里,那准是米利森特·布鲁顿。尽管她是个女性,而且智力上有某种缺陷(她不会写信给《泰晤士报》),却总是念念不忘大英帝国,并且由于受到武装女神之感应,显得身材挺拔,举止粗犷,因而人们不能想象她死后会脱离故土,她也不会离开帝国管辖的远方疆土,虽然从精神上来说,米字旗已不在那里飘扬了。总之,即便她死了,要她不做英国人——不,不,办不到!
这当儿,罗塞特太太(即以前的萨利·赛顿)在思忖:那是布鲁顿夫人吗?那头发变得灰白的绅士敢情是彼得·沃尔什吧(过去跟他很熟呢)。这位肯定是老小姐帕里——就是老姑妈;想当年,自己在布尔顿作客时,老姑妈常对她恼火呐。她怎么也忘不了:自己赤裸裸地在过道里奔跑,帕里小姐叫人喊她去,训了一顿!嗬,克拉丽莎!啊,克拉丽莎!萨利紧紧抱住了她。
克拉丽莎在她们身边停下来。
“可我不能待在这儿,”她说,“一会儿再来,等着吧,”她边说边瞅着彼得和萨利;言外之意是,他们必须等到所有的客人都离去之后。
“待会儿我再来,”她边说边瞅着两个老朋友,萨利与彼得;他俩在握手,萨利在笑,显然想起了往事。
然而,她的声音不像以前那么圆润、富有魅力了,她的眼神也不像过去那样晶莹了;想当年,她抽雪茄的时候,或一丝不挂地在过道里飞奔着,去拿海绵袋的时候,眼光多么亮!那时,埃伦·阿特金斯问道:要是她碰上了一位先生怎么办?不过,每个人都原谅她。当她夜里肚子饿的时候,竟从食品柜里偷鸡吃呐;还在卧室里吸雪茄;有一次把一本异常珍贵的书丢在平底船上。尽管如此,大伙儿都对她膜拜(也许除了父亲)。那是由于她的热情、她的活力——她既会绘画,又会写作。直到今天,村子里有些老大娘还记得她,并向克拉丽莎问候“她那穿着红大氅的朋友,那个聪明透顶的姑娘”。萨利同所有的人都好,却偏偏责怪休·惠特布雷德(此刻,她的那位老朋友正在同葡萄牙大使交谈),因为她说妇女应有选举权,而他竟敢在吸烟室里吻她,还说这是对她胡言乱语的惩罚呢。当时她说,只有俗不可耐的男人才有这种行径。克拉丽莎还记得,那时不得不规劝她:不要在全家祷告的时候贬斥他;因为她很可能做得出的,那么肆无忌惮,喜欢闹剧式的场面,嬉笑谑浪,一心要成为大家注目的中心;克拉丽莎向来认为,她这样横冲直撞必然会有可怕的、悲惨的结局——横死,或者殉难;不料她却嫁了一个秃头:衣着讲究,外套上镶着大纽孔;据说,他是曼彻斯特一家纺织厂的老板哩。而且,她生了五个娃娃!
她和彼得坐在一起了,正在叙旧,那么自然而亲切。他们会谈到往日的情谊。过去,克拉丽莎同两人都有亲密的关系(比理查德更密切):老家的花园,那些树木,老约瑟夫·布赖科普夫用蹩脚的嗓子唱勃拉姆斯的歌曲,客厅的墙纸,草席的气味,样样都勾起昔日共同的回忆。萨利永远同这一切分不开,彼得也属于这一切。然而,她得离开他俩了。要去应酬布雷德肖夫妇,尽管她不喜欢这一对。
她必须到布雷德肖太太跟前去,周旋一番(那位夫人穿着银灰色衣裳,活像一头海狮,在水池边摇摆着,力求平衡,一面吼叫着;正如她渴望得到邀请,会晤公爵夫人;真是个飞黄腾达的男人的妻子);克拉丽莎必须去和她寒暄……
布雷德肖太太早已料到她会来迎接的。
“亲爱的达洛卫太太,我们来得太迟了,简直不像话,实在不敢进门哩,”布雷德肖太太道。
威廉·布雷德肖爵士仪表非凡,头发灰白,眼睛碧蓝;他说,确实来得太晚了,不过这宴会太吸引人了,非来不可。尔后,他同理查德谈开了,大概是关于一项议案,他们要设法使它在下议院通过。克拉丽莎自忖:为什么他和理查德谈话的模样使她肃然起敬?他是一位名符其实的大医师,在自己的行业中登峰造极,是个十足的强人,尽管看上去有些衰老。想想看,他得对付什么样的病例哟——沉入苦海深处的人,几乎疯狂的人,夫妻之间的纠葛,等等。他必须面对非常棘手的难题而当机立断。尽管如此,她内心真正的感觉却是,人们不愿让威廉爵士看到自身的苦难。不,不能让那个人看到。
“令郎在伊顿好吗?”她向布雷德肖夫人问候。
布雷德肖夫人答道:他暂时不能踢足球了,患了流行性腮腺炎;他的父亲比他更担心,其实做爸爸的还是个大孩子咧。
克拉丽莎瞅一下威廉爵士,他还在同理查德谈论;看上去不像个大孩子嘛——一点儿不像。
以前有一回,她跟某人去请他看病。作为医生,他无瑕可击,通情达理之极。可是天哪!——出来后,到街上松了一大口气!她记忆犹新:候诊室里有个十分可怜的病人,泣不成声。然而,她不明白威廉爵士到底有些什么过错,究竟是什么惹她厌恶。不过,理查德倒有同感:“他那种趣味、那股味道,叫人受不了嘛。”话得说回来,他的才能是罕见的。眼下,他同理查德在商量那议案。威廉爵士压低了嗓音,谈起一个病例。这与他所说的炮弹休克后遗症很有关系。议案中必须有相应的条款。
此时,出于共通的女性的感受,以及对各自显赫的丈夫都感到自豪,都为他们过度操劳而担忧,布雷德肖太太(可怜虫——并不讨厌)急于同达洛卫夫人说些体己话,她喃喃地絮絮而谈,“我们正要上这儿来的时候,有人打电话给我丈夫:一个很惨的病例。一个青年自杀了(威廉爵士和达洛卫先生密谈的也是关于这死者)。他当过兵。”哟!克拉丽莎心里想:死神闯进来了,就在我的宴会中间。
她向前走去,踅入斗室,刚才首相和布鲁顿夫人就是上那儿去的。也许此刻还有人在里面。其实了无人迹。不过,两把椅子上仍然显出首相与布鲁顿夫人的身影:她尊敬地侧身谛听,他则威严地端坐着,一副庄重的模样。两人在谈论印度的情况。可是眼下杳无人踪。克拉丽莎思忖:光华焕发的盛宴一败涂地了;她穿着华美的礼服,独自走进斗室,真怪。
布雷德肖夫妇干吗在她的宴会上谈到死?管他们什么事?!一个青年自杀了。而他们竟然在她的宴会上谈论——布雷德肖夫妇提到死亡。那小伙子自杀了——可怎么死的?当她第一次陡然听到什么事故时,总觉得身历其境似的;比如有人讲起火灾,她便感到自己的衣服着火了,身子烧灼了。这一回,据说那青年是跳楼自尽的:猛地摔到底下,只觉得地面飞腾,向他冲击,墙上密布的生锈的尖钉刺穿他,遍体鳞伤。他躺在地上,头脑里发出重浊的声音:砰、砰、砰……终于在一团漆黑中窒息了。这是她想象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而布雷德肖夫妇胆敢在她的宴会上谈论!
以前有一回,她曾随意地把一枚先令扔到蛇河里,仅此而已,再没有掷掉别的东西。那青年却把生命抛掉了。人们继续活下去(她得回到客厅去,那里仍然挤满了宾客,而且不断有新的客人到来)。他们(她一直在想起老家布尔顿、彼得与萨利),他们将变为老人。无论如何,生命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却被无聊的闲谈磨损了,湮没了,每天都在腐败、谎言与闲聊中虚度。那青年却保持了生命的中心。死亡乃是挑战。死亡企图传递信息,人们却觉得难以接近那神秘的中心,它不可捉摸;亲密变为疏远,狂欢会褪色,人是孤独的。死神倒能拥抱人哩。
那青年自尽了——他是怀着宝贵的中心而纵身一跃的吗?“如果现在就死去,正是最幸福的时刻,”有一次她曾自言自语,当时她穿着白衣服,正在下楼。
或许诗人和思想家也有这想法。假如那青年抱着视死如归的激情,去看威廉·布雷德肖爵士——一位大医师,可在她心目中,他是隐蔽的恶的化身,毫无七情六欲,却对女人极其彬彬有礼,又会干出莫名其妙的、令人发指的事——扼杀灵魂,正是这点——假如那青年去看威廉爵士,而他以特有的力量,用暗示逼迫病人的心灵,那青年会不会说(此刻她觉得他会说的):活不下去了,人们逼得他活不下去了,就是像那医生之流的人;他会这样说吗?
此外(今天早晨她才感到),还有生之恐怖:父母赋予生命,要尽天年,宁静地走完生命之路,但没有这能耐,完全不能;她内心深处充满可怕的恐惧。即使现在,她也常感到自己会毁灭,幸亏理查德不时待在家里,看《泰晤士报》,她可以蜷缩着,像一只鸟儿,渐渐恢复元气,内心涌起无穷的欣悦的浪潮,欢腾着,与万物为一。她逃遁了。而那青年自戕了。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她的灾难——她的耻辱,对她的惩罚——眼看这儿一个男子、那儿一个女人接连沉沦,消失在黑森森的深渊内,而她不得不穿上晚礼服,伫立着,在宴会上周旋。她曾使过诡计,也偷过小东西。她从来不是那么可敬可爱的人。她一心要成功,因而去巴结贝克斯柏勒夫人,等等。不过,昔日有一回,她曾在布尔顿的平台上,清静地独自漫步呢。
奇怪,不可思议,她从未像当年那样幸福。那时,任何事都不嫌太慢,因为一切都不是永恒的。她兀自寻思:往日,在布尔顿,当她摆正椅子,在书架上理书的时候,感到无比的乐趣,洋溢着青春的欢悦,沉醉于生命的流程中,从旭日东升到暮霭弥漫,都异常欣喜地感到生命的搏动。想当年,在布尔顿的日子里,好多次,别人都在谈话之时,她却独自去仰望苍穹;或在进餐时,从人们并肩而坐露出的空隙间,瞥见一线蓝天;以后在伦敦,深夜无眠之际,她便去眺望天宇。眼下,在斗室里,她又到窗口去了。
她觉得,乡村的天空,威斯敏斯特上面的天空,都与她的一部分生命交融,虽然这念头有些傻。当下,她拉开窗帘,向外瞧。哎,多怪呀!——只见对面房里,那老太太正盯着她哩!她正要上床去。至于天空嘛,看来将是森严的。克拉丽莎思量着,天色将变得黯淡,隐掉秀美的面孔。瞧,可不是——它显得惨白,团团乌云在空中疾驰,逐渐萎缩了。准是起风了。对面房里,那老妇人正要上床。克拉丽莎怀着极大的兴趣,凝视着她踱来踱去,那位老太太,穿过房间,到窗口来。她看得见我吗?真吸引人,窥见老妇人十分安详地、孤零零地上床去,而那边,客厅里,客人们还在畅笑,欢呼。须臾,她拉下百叶窗。钟声响了。那青年自尽了,她并不怜惜他;大本钟报时了:一下、两下、三下,她并不怜悯他,因为钟声与人声响彻空间。瞧!老太太熄灯了!整个屋子漆黑一团,而声浪不断流荡,她反复自言自语,脱口道:不要再怕火热的太阳。她必须回到宾客中间。这夜晚,多奇妙呵!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和他像得很——那自杀了的年轻人。他干了,她觉得高兴;他抛掉了生命,而她们照样活下去。钟声还在响,滞重的音波消逝在空中。她得返回了。必须振作精神。必须找到萨利与彼得。于是她从斗室踅入客厅。
“克拉丽莎在哪里?”彼得问道。这会儿,他跟萨利坐在沙发上谈天。(他与她相熟了这么多年,实在叫不出口“罗塞特夫人”。)“这女人,上哪儿去了?”他接连问,“克拉丽莎在哪里?”
萨利猜想,彼得也这样想:兴许来了什么大人物,政客之流,克拉丽莎非去应酬不可,总得寒暄几句嘛;而这辈要人,他俩可不熟悉,除非在有图片的报纸上见过尊容。克拉丽莎多半和那号人在一起。然而,理查德·达洛卫并未入阁,不是什么大臣。萨利揣测,他大概没有飞黄腾达。至于她自己嘛,难得看报。只是偶尔在报上见到理查德的大名。不过——嗯——克拉丽莎会说,她生活在荒野里,孤陋寡闻,周围却有一批工商界巨头,他们毕竟干了一番事业。她也干了不少事呐!
“我有五个儿子!”萨利告诉彼得。
上帝呀,上帝,她变得多厉害!野姑娘变成温柔的母亲,为儿子扬扬得意呢。彼得回忆起,以前他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月华如洗的花椰菜丛中;当时她说,那叶子好似“粗犷的青铜”,她就喜欢来一点文艺腔嘛;那晚,她还采了一朵玫瑰。可是,在喷泉边,演完那套罗曼蒂克的把戏之后,她便逼着他兜来兜去,真是糟糕的一夜;他还得赶上半夜开的火车咧。天哪,他哭了!
眼下,萨利在想:那是他的老玩艺儿,拨弄随身带的小刀,他激动时总是拨弄那刀子。彼得爱上克拉丽莎的时候,跟自己也很熟,熟得很呐;还有那次忘不了的午餐,为了理查德·达洛卫闹得不可开交,可怕而又可笑。当时,她叫理查德“威克姆”,干吗不叫?!克拉丽莎可冒火啦!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面;事实上,在过去十年中,她同克拉丽莎相见不过五六次吧。彼得·沃尔什呢,到印度去了;她隐约地听说,他在那里结了婚,并不称心;不知他有没有孩子,又不便问他,因为他变了。看上去有点儿萎缩,但比以前和善了;她对他怀着真心的情谊,因为他与自己的青春是连结在一起的;至今她还藏着他送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是小本子;很可能他要写作吧?当年,他是要写作的。
“你写了没有?”她问他,一面摊开手,那坚定而好看的手,搁在膝上,他记得这是她惯有的姿态。
“一个字也没写!”彼得·沃尔什回答,她笑了。
她仍然那么迷人,仍然是个人物——萨利·赛顿。可是罗塞特呢,此人究竟如何?彼得毫不熟悉,只知道他做新郎那天,在礼服上佩了两朵山茶花。克拉丽莎曾写信告诉他:“她们家有成千上万个仆人,绵延不绝的温室;”诸如此类。萨利得悉后,哄然大笑,承认差不离。
“没错儿,我每年有一万镑收入呐,”这是缴所得税之前还是之后的数目,她可记不清了,因为这一切都是她丈夫为她效劳的;她还说,“你一定要跟他见面,你会喜欢他的。”
而过去,萨利向来穷困潦倒。为了到布尔顿去,她连曾祖父的一只戒指都当掉了,那是玛丽·安东内特恩赐的珍品哩——他大概没记错吧?
嗯,不错,萨利想起来了;可她赎回了那只戒指,至今还珍藏着呢,用红宝石镶嵌的,真是玛丽·安东内特赐给曾祖父的。当时,她一个子儿也没有,上布尔顿去一趟,总是东拼西凑,难如登天。然而,对她来说,到布尔顿去的好处可大啦——能使她明智而健全,在家里却着实烦恼呢。不过,所有这些都成了往事——烟消云散了。她还说,帕里先生死了,帕里小姐还健在。彼得道,他生平从未听到过这样惊人的消息!他还以为她确实死了哩。萨利随即问,那桩婚事挺美满吧?哦,那边,在窗帘旁边,穿浅红衣裳的,非常漂亮、非常冷静的姑娘,敢情是伊丽莎白咧。
(此时,威利·蒂特库姆在想,那女郎宛如一株白杨、一条溪流、一朵风信子。她则思忖:乡下比城里好得多呢,自由自在,要干什么便干什么!她在神往时听得见那可怜的狗又在叫了,没错儿。)彼得·沃尔什道,她一点不像克拉丽莎。
“啊,克拉丽莎!”萨利应声道。
萨利只觉得自己欠了克拉丽莎一大笔债。要知道,她俩是朋友,不是泛泛之交,而是亲密的朋友。此刻,她想起昔日,历历在目,克拉丽莎穿着一身白衣服,在布尔顿庄园内兜来兜去,手里捧满了鲜花——至今,烟草的气味仍然使萨利想起布尔顿。不过——彼得明白吗?——克拉丽莎毕竟有些缺陷。究竟是什么缺点?她有魅力,非凡的魅力。但是,坦率地说(此刻萨利觉得彼得是个老朋友,真正的朋友——他曾出国,有什么关系?!跟她分离,有什么关系?!那时她常想写信给他,写了就撕掉,但内心感到,他会理解的,因为不必讲明,人们都会理解的,犹如不必明言,人会觉得老起来了,而她确实老了,有了几个儿子,那天下午还上伊顿去看望小家伙呢,他们患了流行性腮腺炎),坦率地说,克拉丽莎怎么干出这种事——嫁给理查德·达洛卫?一个爱好运动的家伙,只关心那些狗儿。每当他走进房间,总是浑身发出马厩的臭味,这是千真万确的。还有这一套宴会,等等,有什么意思?!她挥舞着手说。
那不是休·惠特布雷德吗?他悠然自得地走过去,穿着白背心,胖乎乎的,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视而不见,忽视一切,除了自尊与舒适。
“他不会认出咱们的,”萨利道,她实在鼓不起勇气去……哦,那就是休!叫人佩服的休!
“眼下他在干什么?”她问彼得。
彼得说,他为国王擦靴子,还在温莎宫里数酒瓶。彼得这张嘴仍然那么尖刻!他还说,你得讲老实话。就是那次亲吻,休的吻。
她向他保证,只在嘴唇上碰了一下,是有一天晚上,在吸烟间里发生的。当时,她火冒三丈,径直去找克拉丽莎告状。克拉丽莎却道,休不会这样下流的!可敬佩的休呀!休穿的短袜漂亮极了,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袜子……眼前,他穿的一身夜礼服,简直无瑕可击!他有了孩子吗?
“这里每人都有六个儿子在伊顿,”彼得对她说,除了他自己。感谢上帝,他一个儿子也没有。没有儿子,没有女儿,没有老婆。萨利道,唔,看来你并不在乎。她心里想,他看上去比谁都年轻呢。
彼得接着说,从许多方面看来,克拉丽莎的那桩婚事蠢得很,“她是个十足的傻瓜;”不过他又说,“我和她可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呐。”这是怎么回事?萨利直纳罕,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真怪,认识了他,却又对他经历的事一无所知。他是由于骄傲才那样说的吗?很可能,因为说到底,那婚事毕竟叫他难堪呗(尽管他是个怪人,相当古怪,决非普通人);如今,他到了这把年纪,没有个家,没有归宿,必然感到很孤独吧。于是她说,你一定要到我们家来,住上几个月。他说,当然要来,他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后来,他果然去了。而这么多年来,达洛卫一家却一次也没去过。萨利同丈夫一再邀请他们。克拉丽莎(当然是她作主)硬是不肯来。萨利说,克拉丽莎骨子里是个势利鬼——人们必须承认这一点,她是个势利鬼。萨利坚信,她们之间的隔阂正是由于这一点。克拉丽莎认为,萨利嫁给那男人有失身份,他不过是个矿工的儿子嘛。萨利却感到自豪:她家所有的钱,每一个便士,都是他流了血汗挣来的;他小时候(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发抖了),就扛过大麻袋哪!
(彼得觉得,她会絮絮叨叨,接连几个小时不停嘴:矿工的儿子喽,人家以为她嫁给那汉子有失身份喽,她有五个儿子喽,还有什么来着——哦,花木——绣球花、丁香花、木槿百合花,那是极为罕见的珍品,在苏伊士河之北从不生长,而她,在曼彻斯特的郊区,只雇了一个园丁,却拥有许多花坛的珍贵的百合花,简直数不清!所有这些个,克拉丽莎都逃避了,她本来不是个贤妻良母嘛。)
她是势利鬼?真是,在许多方面都很势利。眼下她在哪儿,怎么老是见不到她?时间不早了。
“嗯,”萨利道,“我听说克拉丽莎要举行宴会,便感到非来不可——一定要跟她再见一面(我就住在维多利亚大街,是紧邻嘛)。这么着,我就不请而来了。”接着她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喏,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那是谁?”
原来是希尔伯里夫人,正在寻找门口。太晚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夜阑人静,客人们一个个走了,便能发现老朋友了,还有安静的旮旯,无比美妙的景致。她说,主人简直住在仙境一般的乐园里,他们自己知道吗?灯光晶莹,花木扶疏,奇妙的湖泊闪闪发光,蔚蓝的天空。克拉丽莎道:只不过后花园里有几盏花灯罢了。希尔伯里夫人道:你真是个魔术师!把你们家变成公园啦……她对某些客人的姓名不熟悉,但知道他们是朋友;没有姓名的朋友,没有词儿的歌曲,那是最好不过的。然而,这里的门太多了,还有出乎意外的角落,她找不到出口了。
“那是希尔伯里老太太,”彼得对萨利说。那边是谁呢?整个晚宴上,她老是伫立在帷幔旁,沉默寡言,那位女士是谁?彼得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同布尔顿有什么关系。啊,她不是常在那庄园的窗口,在一张大桌子上裁剪内衣的妇人吗?大概名唤大卫逊吧?
“哎,那准是埃利·亨德森,”萨利道。克拉丽莎对她委实太苛刻了。她们是表姐妹嘛,尽管很穷。克拉丽莎待人太苛刻了。
彼得道,她确实相当苛刻。萨利却道,话得说回来,她对朋友多慷慨呵!萨利说这句话时,像往常一样感情激动,热情洋溢;以前彼得喜爱她这性子,眼下可有些惧怕,惟恐她过于奔放。萨利又说:慷慨是一种罕有的品质;有时她在晚上或在圣诞节,盘算自己有多少幸福时,总是把克拉丽莎的友谊放在首位。那时,她俩都很年轻,这是关键。克拉丽莎心地纯洁,这是要点。彼得却认为,她多愁善感。就算这样吧。这些年来,萨利逐渐感到,惟有内心的感觉,才值得谈。至于聪明嘛,反为聪明误。一个人必须说出内心的感觉。
“可是,”彼得·沃尔什道,“我弄不清自己有什么感受。”
萨利想,彼得多可怜。克拉丽莎怎么还不来跟他们谈谈?他渴望着跟她谈哩。萨利猜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一心只想念克拉丽莎,因而老是拨弄小刀。
彼得接着说,在他看来,生活并不简单。他和克拉丽莎的关系并不简单,它糟蹋了他的生活。(又说,他与萨利一直亲密得很,讳言是荒谬的。)还说,一个人不能接连爱两次呀。对此,萨利有什么可说的?!然而,曾经爱过,总比没爱过好(他又要认为她多愁善感了,那张嘴向来是尖刻的)。萨利道,你一定要来曼彻斯特,同我们待几个月。他说,一定来,无论如何,非来不可。他很喜欢和他们过一段日子,等他在伦敦办好必要的事务,马上动身。
萨利肯定认为,克拉丽莎对他比对理查德关心得多。
“不,不,不对!”彼得连忙否认(萨利不该那么说的——讲得太过分了)。那个好心肠的主人,瞧他待在房间的尽头,一如既往,仍然是亲爱的老朋友理查德。他在跟谁交谈,萨利问道,那个仪表非凡的客人是谁?她一向在偏僻的地方生活,因而怀着不知餍足的好奇心,要认识陌生人,弄清他们是何等样人。但是,彼得并不认识那客人。他说,敢情是个大臣吧,可他不喜欢那家伙的模样。他又说,在那批人中间,他认为理查德最好——最无私心。
“可他干了些什么?”萨利问道。也许是有关公益的事情吧。又问:他和克拉丽莎在一起幸福吗(她自己幸福到极点);她承认,自己对他俩婚后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像人们惯常的做法,匆匆得出结论而已;其实,即便对日常生活在一块儿的人,到底了解多少呢?我们不是都像囚犯吗?!她曾读过一个极妙的剧本,主人公老是在斗室的墙上抓来搔去;她觉得,生活正是如此——人们都在墙上抓来搔去。她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绝望了(人是那么难弄),便时常到自家的花园里,观赏鲜花,内心就宁静了,这是同男子或女子交往时,从未有过的心境。彼得却道,他不同意,他可不喜爱卷心菜什么的,他宁愿同人交往。萨利道,这话也对,年轻人真美,这时她凝望着伊丽莎白穿过室内。克拉丽莎在她那年纪大不一样呵!彼得能看透那姑娘吗?她守口如瓶呢。彼得承认,看不大透,现在还看不透。萨利道,她像一朵百合花,池边的百合花。不管怎样,彼得不同意萨利的看法:我们什么都不了解。不,我们了解一切,至少他对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萨利低声道,正在走过来的一对(她心想,我得去了,要是克拉丽莎不马上来的话),关于那一对,仪表非凡的男人与相貌平常的妻子,他俩一直在跟理查德交谈——关于这类人,你能了解多少?
“这种人是该死的骗子,”彼得答道,一面随便地瞟了一眼。这句话逗得萨利笑了。
这当儿,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在门口停住,审视一幅版画。他仔细瞧画的角上,要看清版画家的名字。他的夫人也在鉴赏。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对艺术的兴味浓极了。
彼得说,一个人年轻时太容易激动,所以不能看透人们。如今老了,确切地讲,我五十二岁了(萨利道,她五十五啦,不过,这是表面上的年龄,她的心还像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哩),比较成熟了,便能观察人,了解人,同时并不失去感情的力量。萨利道,不错,确实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老起来,感情却愈来愈深,愈来愈热烈。彼得道,也许如此,感情越来越强烈,这是可悲的,不管怎样,应当为此而高兴——根据他的经验,感情是越老越强烈的。他在印度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女人。他很想对萨利谈谈她。他希望萨利认识她。又说,她结过婚了,有两个孩子。萨利道,你务必请她带孩子到曼彻斯特来——咱们分手之前,你一定要答应这个要求。
“瞧,伊丽莎白在那儿,”彼得说,“她的感情还不及咱们的一半呢,至少现在如此。”萨利注视着伊丽莎白走向她父亲,一面说,“不完全这样,看得出她对父亲的感情相当深哩。”她是从伊丽莎白走向她父亲的步态中,感到这一点的。
那姑娘的父亲老是在瞅她,一面同布雷德肖夫妇俩谈话,心想,那可爱的姑娘是谁?忽然悟到,是他的伊丽莎白嘛,自己却没有认出来;她穿着浅红色上衣,看上去多可爱!伊丽莎白和威利·蒂特库姆聊天时,感觉到父亲在瞅她。于是她走到他跟前,父女俩并肩而立;此刻宴会将近尾声了,瞧着宾客们离去,室内愈来愈空荡荡的,地板上杂物狼藉。甚至埃利·亨德森也要走了,几乎是最后一个,尽管没有人和她谈过一句话,她却要亲眼看看这一切,回去讲给伊迪丝听。宴会快结束了,理查德与伊丽莎白觉得高兴,父亲为女儿感到得意。他不想告诉女儿刚才没认出她,但不由自主地讲了。他说,刚才我瞅着你,心里纳罕:那可爱的姑娘是谁?原来是自己的女儿!她听了很快活。不过,她那可怜的狗在嚎叫呢。
当下,萨利对彼得说,“理查德比过去好了。你说得对。我这就去跟他谈一下,向他告辞。”罗塞特夫人站起来,一边说:“同心灵相比,脑子有什么用?!”
“我会来的,”彼得道,却仍然坐着,待了一会。他思忖:这一切——怎样的恐惧?!怎样的狂喜?!究竟是什么使我异常激动?
乃是克拉丽莎,他自言自语。
她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