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房子的大厅凉快得像个地窖。达洛卫夫人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当露西把门关上时,达洛卫夫人听见露西的裙子发出窸窣声,感到自己像个远离尘世的修女,觉察到熟悉的面纱裹住了面容,往日的虔诚得到了报答。厨娘在厨房里吹口哨。她听到打字机的嗒嗒声,这便是她的生活,她靠着大厅的桌子,垂下头,领受着这种影响,感到获得了祝福,心灵亦净化了。她拿起记录电话内容的小本子,喃喃自语:这样的时刻是生命之树上的蓓蕾、黑暗中的花朵(仿佛有一朵可爱的玫瑰在为她一个人苞放);她拿起了小本子,一面思忖:自己一刻也没有信仰过上帝,但正因为如此,她更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对仆人,还有对狗和鸟儿予以报答,主要的是要报答她的生活的支柱、她的丈夫理查德——报答那些欢快的声音、绿色的灯光,甚至那厨娘的口哨声,因为沃克太太是爱尔兰人,整天都在吹口哨呢——她想,人必须偿还这些悄悄积贮的美好时刻。她拿起小本子,露西站在一旁,试图向她解释:
“太太,达洛卫先生……”
克拉丽莎继续看本子上记的电话:“布鲁顿夫人想知道,达洛卫先生是否能与她共进午餐?”
“太太,达洛卫先生让我告诉您,他不回来吃午饭了。”
“天哪!”克拉丽莎嚷道,她这样说是为了使露西也能感受她的失望(并非痛苦),使她感到她们之间的默契,领会其中的含义,并体验绅士淑女如何相爱,同时平静地憧憬自己的未来;露西小心地拿起达洛卫夫人的阳伞,仿佛那是女神战胜归来时留下的神圣武器,随即把它放在伞架上。
“再也不要怕,”克拉丽莎勉励自己。再也不怕太阳的炎热。因为,布鲁顿夫人请理查德而不请她参加午宴,这件事使她觉得安身立命的时刻晃动了,犹如河床上一棵草感到船桨的划动而摇曳不定,她也同样地摇晃,同样地颤抖。
米利森特·布鲁顿没有邀请她。据说她的午宴别具一格,挺有味儿。庸俗的妒忌不能离间自己和理查德的感情,可是她怕光阴似箭,从布鲁顿夫人脸上她就看到生命逐渐萎缩,好似刻在冰冷石块上的日晷;年复一年,她的生命一点一点被切除;余下的时光不能再像青春时期那样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风味和音调。以前,当她走进一个房间,室内便充满她的气息,当她站在客厅门口踌躇片刻时,常会领略一种美妙的悬念,恰似跳水员即将纵身跳下而感到捉摸不定,迟疑不前,因为在他下面,海水忽明忽暗,波浪眼看要訇然卷腾,却只轻柔地拨开水面,滚滚向前,掀起水珠晶莹的蔓草,旋即卷过,把它们隐没了。
她把本子放在大厅桌上,然后手扶栏杆,悠悠地起步上楼,似乎她赴宴归来,宴会上这个或那个朋友反射出她的音容笑貌;似乎她关上门,走了出来,孤零零地面对可怖的黑夜,或者,更确切地说,面对这个实实在在的六月早晨的凝视;不过她知道并且感到,这一天的早晨对某些人来说,却发出玫瑰花瓣似的柔和的光辉;她停留在打开的楼梯窗口,它传来帷帘的飘拍声和狗的吠声,也带来一天的磨练、成长和成熟;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萎缩了,衰老了,胸脯都瘪了;恍惚自己在户外,在窗外,悠悠忽忽地脱离自己的躯壳和昏昏沉沉的头脑;这一切都是因为布鲁顿夫人没有请她参加午宴,据说那位夫人的午宴挺有味儿哩。
就像修女退隐,又像孩子在宝塔上探险,她走上楼去,在窗前停留片刻,走进浴室。室内铺着绿色地毡,有一个水龙头在滴水。生命的核心一片空虚,宛如空荡荡的小阁楼。女人必须摘下漂亮的衣饰。她们必须在中午卸装。她把发针插入针插,把缀着羽毛的黄帽子放在床上。宽大的白床单十分洁净,两边拉得笔挺。她的床会越来越窄。半支蜡烛已燃尽。她曾经入迷地读马伯特男爵的回忆录,在深夜里念着关于从莫斯科撤退的记载。因为议院会议很长,理查德回来得晚,所以他坚持,必须让她在病后独自安睡。然而,实际上她宁愿读有关从莫斯科撤退的记载。这一点他也知道。于是她便独自睡在斗室中,在一张窄床上;由于睡不好,就躺着看书,心里总感到,自己虽然生过孩子,却依然保持童贞,这一想法恰如裹在身上的床单,无法消除。她在少女时期多么可爱,而忽然,有那么一刻——譬如那一回在克利夫登树林下的河岸边——当时,就由于那种冷漠的性情,她让他失望了。另一回是在康斯坦丁堡,以后一再发生同样的情况。她知道自己的缺陷。说到底,既不是美貌,也不是理智,而是一种内在的核心,渗透全身;一种热烈的情感冲破表层,使男女或女性之间冷淡的接触变得波动。她能隐约地觉察到这点。她厌恶它,对它怀有莫名其妙的戒心,她觉得,或许是天生的,乃是(一贯明智的)大自然所赐;可她有时却不禁被一个女人的魅力吸引,并非被一个少女,而是被一个诉说自己的困窘或愚蠢行为的女人所吸引,她们经常来向她倾诉。不管是出于怜悯,还是迷恋她们的美貌,或者因为自己年长,或者完全由于偶然的巧合——譬如,闻到一缕幽香,听到邻家的小提琴声(在某种时刻,声音的力量如此奇异)——她在那时确实感受到人们均有的感觉。这一感觉瞬息即逝,但已足够。那是一种骤然的启示,恰如一丝红晕,仿佛一个人在脸红时,想遏制,却越涨越红,也就任其自然,急忙跑到最远的角落,在那里微微颤抖,感到外界逼近、膨胀,孕育着某种惊人的意蕴、某种压不住的狂喜,它冲破稀薄的表层,喷涌而出,带着无穷的慰藉,去填补裂痕和创痛。然后,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光明:一根火柴在一朵藏红花中燃烧,一种内涵的奥妙几乎得到诠释了。然而,近景消失,坚硬的物质软化了。那一瞬间——消逝了。同这些时刻(包括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刻)相比(她放下帽子),眼前只有一张床、马伯特男爵的书、烧剩的半支蜡烛。她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听见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灯光照亮的屋子蓦地暗下来;要是她抬起头,便能隐约听到理查德非常轻地转动门把时发出微微的咔嗒声,他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上楼,却经常失手把热水袋掉在地上,于是他狠狠地骂自己!当下,她笑得多欢呵!
可是(她把外套撂在一边,思索着),关于爱情这一问题,同女人的相爱,又是怎么回事呢?就说萨利·赛顿吧,自己过去和萨利·赛顿的关系,难道不是爱情吗?
萨利坐在地板上——那是她对萨利的第一个印象——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抽烟。是在哪儿?是在曼宁家吗?还是在金洛克·琼斯家?反正是在某次聚会上(她记不清地点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问过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子:“那是谁?”他告诉了她,又说,萨利的父母关系不好。(当时她大为吃惊——做父母的竟然会吵架!)不过她的眼光整晚都离不开萨利。她具有克拉丽莎最爱慕的那种独特的美: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还有一种近乎放浪的性格,好像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毫无顾忌,这种性格正是克拉丽莎缺乏的,因而一直羡慕;这种性格多半外国人有,在英国妇女身上却不寻常。萨利总说她有法国血统。她的一个祖先曾当过玛丽·安东内特王后的侍臣,被砍了头,留下一只红宝石戒指。那年夏天萨利到布尔顿来住一阵,有一天晚饭后,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闯进门来,身上一文莫名,兴许为了她这种行径,可怜的海伦娜姑妈十分恼火,始终没有原谅她。原来萨利家中发生了一场大争吵,她一气之下冲出了家门。当她来到克拉丽莎家时,确实身无分文——她典押了一枚胸针才来成的。那一晚,她俩整整谈了个通宵。萨利使她第一次感到布尔顿的生活多么闭塞。她对于性爱一窍不通——对社会问题也一无所知。有一次,她曾看见一个老头暴死在田里——也曾看到刚产下牛犊的母牛,想跟人谈谈,可是海伦娜姑妈从不喜欢谈任何事情(当萨利给她看威廉·莫里斯的书时,不得不用棕色纸包上封面)。她与萨利坐在顶楼上她的卧室内,连续几小时絮絮而谈。她们讨论生活,讨论如何去改造世界。她们要建立一个废除私有财产的社会,还确实为此写过一封信呢,但并未寄出。诚然,那是萨利的主意——不过,她很快就和萨利同样激动——早餐前坐在床上读柏拉图的哲学著作,也读莫里斯的文章,还按钟点念雪莱的诗哩。
萨利的力量令人惊叹,她天赋高,有个性。譬如,她对花的态度就不寻常。在布尔顿,家里人总在桌子上摆一排呆板的花瓶,萨利却到外面采来了蜀葵、大丽花——还有各色各样的鲜花,人们从未见过这些花摆在一起——她把花朵摘下,放在一碗碗水中,让它们在水面漂浮。当夕阳西下,人们进来吃晚饭时,看到这一景象,确实感到别致。(当然,海伦娜姑妈认为那样对待花是作孽。)还有一次,她去洗澡,忘了拿海绵,就光着身子沿走廊跑去。那个阴郁的老女仆埃伦·阿特金斯到处咕哝——“要是给哪位先生看见了可怎么办?”说真的,萨利的确叫人震惊。父亲则嫌她不注意修饰。
回想起来,感到奇怪的是,她对萨利的感情又纯洁又忠诚,不同于对男子的感情。毫无私心,而且,还有一种只能存在于女人之间,尤其是刚成年的女子之间的特性。对于她来说,这种感情始终是保护性的,它的形成来自于一种合谋,一种预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必然会把她俩拆散(她们谈起婚姻,总把它说成灾难),因而就产生了这种骑士精神,一种保护性的感情。同萨利相比,这感情在她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因为在那些日子里,萨利完全肆无忌惮,为了表现一番,她会干出最荒谬的勾当来,譬如绕着平台的栏杆骑自行车,抽雪茄烟。她确实荒唐——荒唐透顶!可是,至少对于她来说,萨利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至今依然记得,自己曾站在那顶楼卧室里,手里握着暖水壶,朗朗自语:“她就在这屋檐下……她就在这屋檐下!”
然而,这些话如今对她毫无意义了,甚至不能引起她旧情复萌。但是记忆里还保存着昔日的情景:她激动得浑身发冷,如醉如痴地梳理头发(现在当她取下发针,放在桌台上,开始梳头时,往昔的感情又涌上心头),白嘴鸦在浅红色暮霭中得意地上下飞舞,她穿戴整齐,走下楼去,当她穿过大厅时,心中感到:“要是此刻死去,那将是莫大的幸福。”这便是她的心情——奥赛罗式的心情,她深信自己的感情与莎士比亚想让奥赛罗感受的情感同样强烈,而这一切都是由于她穿着白上衣,下楼去吃饭,将与萨利·赛顿相见!
萨利穿了件粉红色的薄纱衫——这可能吗?不管怎样,她看上去全身发亮,光彩夺人,像小鸟儿,又像飘来的气泡,在荆棘丛中附丽片刻。一个人在恋爱时(这难道不是恋爱吗),最难理解的是,别人竟会无动于衷。海伦娜姑妈吃完饭就走开了,父亲在看报。彼得·沃尔什可能也在场,兴许还有老卡明斯小姐;约瑟夫·布赖科普夫肯定也在,因为这可怜的老人每年夏天都要住好几个星期,假装和她一起读德文,实际上却在弹钢琴,用拙劣的声调唱勃拉姆斯的乐曲。
这一切只是为了衬托萨利而已。她站在炉边和克拉丽莎的父亲谈话,声音娓娓动听,使她所说的一切听起来像一种爱抚,父亲也不由得被她吸引了(他曾借给她一本书,后来却发现书被搁在露台上,淋得湿透,对此他始终不能忘怀),随即她突然说:“闷在屋里太可惜啦!”于是他们就到露台上来回散步。彼得·沃尔什与约瑟夫·布赖科普夫继续谈着瓦格纳,她和萨利稍微落在后面。随后,她俩走过一个种着花的石瓮,这时,她整个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来到了:萨利止步,摘下一朵花,亲吻了她的嘴唇。当时的情景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别人都消失了,只有她与萨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件包好的礼物,要她收藏,但不能窥视——然而,当她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散步时,她偷偷瞅了一下,那是一颗钻石,一件无价之宝,外面包上封皮,也许是宝石的光芒透射出来,那是神灵的启示,宗教的感情!——正在此刻,老约瑟夫和彼得走到她俩面前:
“在看星星吗?”彼得问。
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撞在花岗石墙上!多讨厌,多可怕!
并非为了自己而有这感觉。她只是感到萨利被伤害与虐待了;她觉察到彼得的敌意,他的嫉妒,以及他要介入她与萨利之间的决心。这一切她看得很清楚,恰如人们在闪电的刹那间看清一片景色——而萨利(克拉丽莎从未那么强烈地爱慕她!)却昂然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她笑起来,还让老约瑟夫告诉她星星的名字,这却是他十分乐意地认真做的事。她站着,倾听着。她听到了星星的名字。
“嚯,这真可怕!”克拉丽莎自言自语,仿佛她一直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来扰乱、破坏她那幸福的时刻。
然而,以后彼得给了她多少情谊呵!每逢想起他来,不知怎的,她总会记得跟他的争吵——也许是因为她非常需要他对她的好评。他常用这些词语评论她:“多愁善感”,“讲究文明”;她每天的生活都从这些话开端,好像是他在保护她。她读的一本书是“感伤”的,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也是“感伤”的。如今,她一味回忆过去或许也是“多愁善感”吧。不知道他回国后会怎么想呢?她沉思着。
会不会认为她老了?他回来后会这样说吗?兴许是她觉察他心中认为她老了呢?确实,打从病后,她的脸色几乎苍白了。
她把胸针放在桌上,感到一阵战栗,仿佛在她陷入沉思时,冰凉的爪子已乘机钻入她体内。她尚未衰老,五十二岁刚开头嘛,还有好多个月份要过哩:六月、七月、八月!每个月几乎都完整无缺。克拉丽莎(走到梳妆台旁)似乎想抓住流逝的年华,她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到这一瞬间的核心中,使它停留不动——这六月清晨的时刻,在它之上积聚着其他一切早晨的压力,她重新看到了镜子、梳妆台和所有的瓶子,她(瞧着镜子)把全身都集中在一点上,在镜中只见当晚将举行宴会的女人那张粉红色的、娇嫩的脸,克拉丽莎·达洛卫的脸,她自己的面孔。
她曾无数次端详自己的面孔,每次总是同样精微地收敛。对镜自照时,她噘起嘴,使脸型变得尖锐。这便是她的写照——尖刻,像梭镖,斩钉截铁。那就是她自己,当一种力量、一种要求她保持本色的召唤,把身上各个部分汇合在一起(只有她知道它们多么不同,多么矛盾),组合起来,以至世界只有一个中心,一颗钻石,一个坐在客厅里的女人,并且形成一个凝聚点,无疑它将给生活枯燥的人们带来光辉,兴许能为孤独的人提供庇荫所;她曾经帮助青年,他们感激她;她曾试图始终如一,永不显露她的其他方面——错误、妒忌、虚荣和猜疑,例如对于布鲁顿夫人不请她赴宴的不满;她(终于开始梳头)感到这太卑鄙了!不过,她的衣裙在哪儿呢?
她的晚礼服挂在衣柜内。克拉丽莎把手伸入柔软的衣服中,轻轻取下绿色的裙子,拿到窗边。裙子被她撕坏了。有人踩过裙子。在使馆的宴会上,她觉得裙子最上面的褶裥处有一处裂开了。在灯光下,绿色挺鲜艳,可是这会儿在阳光下却显得暗淡无光。她要把裙子补好。女佣要做的事已经够多了。她得把绸料、剪刀,以及——是什么呢?——是了,还有顶针,都拿到会客室去,因为她还得写信,并且要照看一下,是否一切都大致进行得有条不紊。
她在楼梯口停住脚步,眼帘中映入那钻石的形状和孤单的人影,心里想,一个主妇会掌握自己家里特定时刻的气氛和情绪,委实不可思议!细微的声息通过楼梯盘旋而上:拖把的嚓嚓声,轻扣声,敲门声,大门打开时的嘈杂声,地下室里谁的话声,银器碰在圆盘上的铿锵声,那是为宴会准备的洁净银器。一切都在为宴会准备呐。
(露西端着盘子走进客厅,把大蜡烛台放在壁炉架上,银盒摆在中间,又把水晶海豚转过来对着时钟。客人们将来临,站在客厅里;那些女士先生们将会细声细气地谈话,那种声调她也能模仿呢。在所有人之中,她的女主人最可爱——她是这些银器、瓷器、亚麻织物的女主人;阳光、银器、脱下铰链的门、朗姆帕尔梅耶商店派来的伙计,这一切使她感到完成了某种使命。她把裁纸刀放在雕花桌上,心中这么思忖着。在坎特汉姆,她初次在一家面包铺里干活,当时,她偷偷地窥探玻璃橱窗,对店中的一些老朋友说:看啊!看啊!那是安吉拉夫人,她是玛丽公主的侍从。当下,达洛卫夫人走了进来。)
“啊,露西,”她说,“银器看上去真美!”
她把水晶海豚竖直放好,说:“昨晚的戏你喜欢吗?”“喔,戏还没散,他们就得回家了!”露西说,“他们一定得在十点前赶回,”她说,“所以他们不知道结局怎样,”她又说。“那真不幸,”达洛卫夫人道。(她的仆人只要得到她允许就可以迟一些回家。)“太不应该了,”她说,随手拿起沙发中间一个看上去光秃秃的旧靠垫,塞到露西臂弯里,轻轻推了她一下,说:“把它拿走!送给沃克太太,就说我向她问好!拿去吧!”
露西抱着垫子,在客厅门边站住,脸上微微泛出红晕,异常羞赧地问达洛卫夫人,能否让她帮夫人补那条裙子。
可是,达洛卫夫人说,露西自己的事已经忙不过来了,不用补裙子事情就够多了。
“尽管如此,谢谢你,露西,谢谢你,”达洛卫夫人道。她一再说着谢谢你,谢谢你(她在沙发上坐下,膝盖上放着裙子,还有剪刀和绸料),她内心怀着对仆人的感激,不断说谢谢你,谢谢你。因为他们帮了她的忙,使她成为现在这样温柔、宽厚,这正是她希望的。仆人们喜欢她。来看看这条裙子吧——撕破的地方在哪儿呢?这下该穿针引线了。她最喜欢这条裙子,那是萨利·帕克缝制的,噢,这几乎是她缝的最后一条裙子了,因为萨利已经退休,住在伊林。假如我有一刻空闲(不过她再也不会有一点空闲),克拉丽莎心想,我要到伊林去探望她。萨利·帕克很有个性,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她又想起萨利的一些稍微越轨的举动,可她缝的裙子却从不怪样。在哈特菲尔德,在白金汉宫穿着都挺合适。她曾穿着萨利缝的裙子去过那两处哩。
她一针又一针,把丝绸轻巧而妥帖地缝上,把绿色褶边收拢,又轻轻地缝在腰带上,此时,整个身心有一种恬静之感,使她觉得安详、满足。正如夏日的波浪汇合,失却平衡,四处流散;汇合,流散;整个世界似乎愈来愈深沉地说:“如此而已,”直到那躺在海边沙滩阳光下的人在内心也说:如此而已。再也不要怕,心灵在说。再也不要怕,心灵在说,把沉重的负担交给大海吧,它为众生悲哀叹息,然后又更新,开始,聚合,任意流散。惟有躯体倾听着飞翔的蜜蜂嗡鸣;波涛汹涌,狗儿吠叫,在远处不断地吠叫、吠叫。
“天哪,前门有人揿铃!”克拉丽莎喊道,停止了缝纫,侧耳倾听。
“达洛卫夫人会见我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在前厅说。“嗯,是的,她会见我的,”他重复说,非常慈祥地轻轻推开露西,十分矫捷地奔上楼去。“是的,是的,是的,”他一边快步上楼,一边低语着,“她会见我的。在印度待了五年啦,克拉丽莎会见我的。”
“是谁——是什么——”达洛卫夫人心中纳闷(这太过分了,在她要举行宴会这天的早晨十一点钟,竟会有人来打扰),她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把手按在门上。她急忙藏起裙子,犹如处女守身如玉,幽居独处。这当儿,铜把手转动了,门打开了,走进一个男子——刹那间,她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她看到他只觉得如此惊讶、高兴和羞怯!她万万没想到彼得·沃尔什会在早晨意外地来看她!(她没看他的信。)
“你好吗?”彼得·沃尔什确实颤抖着说;他握住她的双手,吻她的双手。他坐了下来,心中感到她比以前见老了。我不会跟她直说的,他想,可她的确比以前老了。她在看我呢,他想,突然觉得窘迫,尽管他吻过她的手。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柄大折刀,刀口半开着。
他一点也没变,克拉丽莎心想,依然那种古怪的神情,依然那种格子衣服;脸色不那么光润了,敢情是干瘦了些,可他看上去挺硬朗,丝毫没变。
“又见到你了,真是太好啦!”她激动地说。彼得拨开折刀。他的举止就是这样,她想。
他告诉她,他昨晚刚到,立即到乡下去了。境况如何?大家都好吗?——理查德好吗?伊丽莎白好吗?
“这些是做什么的?”他用折刀指着她的绿裙子,问道。
他穿得挺讲究,克拉丽莎想,不过他总爱指责我。
她正在补裙子,和往常一样补裙子,他思忖;我在印度的全部时光,她就这么坐着,缝补裙子;四处逛荡,参加宴会;或是急急忙忙赶到议会旁听,又匆匆回家,等等;他想到如此种种,心情越来越烦躁,激动;他认为,对于某些女子来说,世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结婚,参与政治,嫁给一个保守党人,就像那位可敬的理查德。没错儿,正是这么回事,他思量着,啪的一声把折刀合拢。
“理查德很好,他在委员会开会,”克拉丽莎说。
她打开剪刀,一面告诉他,她家今晚有宴会。她这就把裙子补完,他介意吗?
“我不想请你来赴会,”她说,“我亲爱的彼得!”
真令人心醉,听着她这么称呼——我亲爱的彼得!真的,这一切都很美妙——银器、椅子,全都令人陶醉!
为什么她不想请他来赴会呢?他问她。
啊,克拉丽莎心想,当然,他令人神往!令人万分神往!现在还记得,在那可厌的夏天,总是下不了决心拒绝嫁给他——可是,真奇怪,为什么后来又打定主意不嫁给他呢?
“实在不可思议,今天早晨你竟然会来!”她大声说,两手交叠着,搁在裙子上。
“还记得吧,”她说,“在布尔顿的时候,窗帘总是不断飘动?”
“是嘛,”他说,心中回忆起独自与她的父亲一起用早餐时的窘态;她的父亲已去世,他没有给克拉丽莎写信安慰;他和她的父亲老帕里,那个满腹牢骚、优柔寡断的老头贾斯廷·帕里,向来就合不拢。
“我常希望能与你父亲相处得更融洽些,”他说。
“但是,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想要……从未喜欢过我的朋友,”克拉丽莎说;她恨不得咬住舌头,竟然这样提醒彼得,让他想起他曾想娶她呢。
我当然想娶你,彼得心想;那件事几乎叫我心碎;他沉湎在悲哀的情思里,那痛苦犹如从平台上望去的月亮冉冉上升,沐浴在暮色中,显出一种苍白的美。从那以后,他想,我从未如此悲伤。他向克拉丽莎挨近一点,仿佛他真的坐在平台上;他伸出手去,举起来,又垂下。那一轮明月就悬挂在他们的上空。月光下,她仿佛与他并肩坐在平台上。
“现在赫伯特住在布尔顿,”她告诉他,“如今我再也不去那里了。”
然后,正如在月光下平台上发生的情景,一个因为已经厌倦而感到内疚,另一个却默默地坐着,十分安静,忧郁地望着月亮,不愿说话,只是动动脚,清清嗓子,注意到桌腿上的一种涡形铁花纹,拨动一片树叶,一声不吭——彼得眼下也是如此。因为他在想,为何要重温旧梦呢?为什么又要他回忆往事呢?她已经那么残酷地折磨过他,干吗还要让他痛苦?为什么?
“你记得那湖水吗?”她很不自然地问道。她心潮起伏,因而喉部肌肉也变得紧张,当她说到“湖”字时,嘴唇也颤抖起来。因为她既是个孩子,曾站在父母中间给鸭子喂食,又是一个成年的女人,怀抱着自己的生活,走向伫立湖边的父母,走近时,她怀抱的生活越来越丰满,终于变成完整的生活、充实的生活,她把这生活交给他们,并且说:“这就是我创造的生活!就是这个!”可她创造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今儿早晨和彼得一起坐着缝衣服罢了。
她瞅着彼得·沃尔什,她的眼光掠过整个那段时间和那种情感,疑惑地落到他身上,又泪盈盈地逗留在他身上;而后向上飘去,仿佛小鸟在枝头触一下便往高处飞去。她毫不掩饰地擦了擦眼睛。
“是的,”彼得说,“是的,是的,是的。”他反复说,似乎她把什么东西拨到表面,随着它的浮现,他被刺伤了。住口!住口!他想哭泣,因为他并不年老,他的生命尚未结束,绝对没有,他五十刚出头。要不要告诉她呢?他寻思着。他很想实情相告,但又觉得她太冷酷,一味拿着剪刀做针线;在克拉丽莎身旁,戴西会显得十分平庸。克拉丽莎会把他看作失败者,他想。在他们眼中,在达洛卫一家的眼中,我是个失败者。不错,对于这点他毫不怀疑,他是个失败者;倘若与这一切相比——镂花桌子、镶宝石的裁纸刀、海豚装饰品、烛台、椅套,还有那些珍贵的古老的英国套色版画——他是个失败者!然而,我厌恶包含在这一切之中的沾沾自喜,他想;那是理查德热衷的东西,不是克拉丽莎,不过她嫁给了他。(这当儿露西端着银盘走进来,啊,更多的银器;当她弯腰把盘子放下时,他觉得她纤细迷人,姿态妩媚。)然而,这一切却不断在继续!一周又一周,克拉丽莎的一生就这么流逝了;而我呢——他思索着;须臾,一切事物都从他身上射出光芒:旅途,骑马,争吵,探险,桥牌,恋爱,工作,工作,工作!他公然拿出他的折刀——就是他那把牛角柄旧折刀,克拉丽莎吃得准,这三十年来他始终带着它——紧紧地攥在掌中。
多古怪的习惯,克拉丽莎心想,老是拿着刀子玩儿,老是让人感到自己也变得轻佻,无聊,空虚,正如他向来所说的,只不过是个傻乎乎的话匣子。她拿起了针,觉得自己好比一个没有人保护的女皇(彼得突然来访使她十分惊讶——使她感到烦恼),她的卫兵都已熟睡,任何人都可以溜进来,看见她躺在荆棘丛生的地方,不过,她要企求援助,想想自己的成就和喜爱的事情,把这一切召唤到身边:她的丈夫,伊丽莎白,她自己;总之,她要召唤一切,来驱散那敌人。对于现在这一切,彼得几乎一无所知哩。
“近来你在干些什么?”她问。宛如在战斗前夕,战马脚掌刨地,高昂着头,阳光照射到两边的胁腹,颈部弯成弧形,同样地,彼得和克拉丽莎并肩坐在蓝色沙发上,互相挑战。他的力量从身体内冲击,翻滚。他从各方面集中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对他的赞扬,他在牛津大学的经历,他的婚姻(克拉丽莎对此毫不知情),他的热恋。总而言之,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成千上万件事呀!”他大声说。这一股积聚的力量此刻横冲直撞,叫他感到惊喜交集,仿佛被一些他看不见的人们抬上了肩,在半空中疾驰,在这股力量的激励下,他把手举到额前。
克拉丽莎坐得笔直,屏住呼吸。
“我在恋爱,”他说,但不是对克拉丽莎说,而是对着黑暗中被举起的某个女人所说,人们无法触摸她,只能在黑暗中把花环放在草地上,献给她。
“我在恋爱,”他重复说,这一回对着克拉丽莎说了,语气相当平板。“爱上了一位在印度的姑娘。”他已献上花环,随便克拉丽莎怎么想吧。
“恋爱!”她说。在他这一把年纪,戴着个小领结,居然还受到这个妖魔的摆布!瞧他的脖子瘦得没有一丁点儿肉,手都发红了,何况他还比我大六个月呐!她把眼光射回自己身上,可心里仍然感到——他在恋爱。她感觉到,他有了爱情,他在恋爱。
但是,那不可征服的私心永远要践踏对手,就像河水总是向前奔流,向前,向前;尽管它也承认,对人们来说,没有任何目标,却依然勇往直前;这种不可征服的私心使她的双颊泛红,显得很年轻,很健康;她的眼睛闪亮,身子微微颤抖地坐着,裙子散在膝上,针插在绿绸末端。他在恋爱!可不是爱她。当然是爱一个更年轻的女人。
“她是谁?”她问。
现在必须把这尊雕像从高处取下,放在他们中间。
“不幸,她已嫁给别人了,”他说,“丈夫是个印度陆军少校。”
他就这么可笑地把她奉献给了克拉丽莎,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甜蜜之中带着嘲弄。
(不过,他仍然在恋爱,克拉丽莎想。)
“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彼得非常理智地说下去,“我这次是来和我的律师商议离婚手续的。”
喏,告诉你了——她与两个孩子!他心想。克拉丽莎,你对他们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们就在那儿!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当克拉丽莎在揣测他们时,彼得恍惚感到,那印度少校的妻子(他的戴西)和她的两个孩子变得越来越可爱,仿佛他叫盘里一个小灰球发出光华,一株可爱的小树冉冉升起,在那轻快而带有海水咸味的亲密气氛之中(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没有人像克拉丽莎那样理解他,同他的思想共鸣)——一株小树,在他俩亲密无间的气氛中茁生。
那个女人一定奉承他,欺骗他,克拉丽莎思忖;她大刀阔斧地唰、唰、唰三下,便勾勒出那个女人的轮廓,那印度陆军少校的老婆的轮廓。多糟糕!多愚蠢!彼得一生都这样被人愚弄,最初是被牛津开除,接着又在去印度的船上,同一个陌生女子结婚,如今又爱上了一个少校的婆娘——上帝保佑,当初她幸亏不嫁给他!可是,他在恋爱,她的好朋友、她亲爱的彼得,在恋爱哟。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他。呃,那是林肯法律协会的胡珀—格雷脱莱事务所那些律师的事,他答道。接着,他竟然用大折刀修起指甲来。
看在老天爷分上,别玩那把折刀了!她抑制不住恼怒,在心中呼喊;他的放荡不羁、不谙世故,他的软弱无能,他对任何人的感情的茫无所知,始终叫她恼火,如今又使她生气了;这么一把年纪,多愚蠢呵!
这些我全明白,彼得想;他的手指摸着刀刃,心中寻思:我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就是克拉丽莎,达洛卫,还有他们那一帮人;但是,我要让克拉丽莎看到——这时,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被一些无法控制的力量支配,完全失却平衡,不由得热泪盈眶,泫然流涕;他毫不感到羞耻地坐在沙发上啜泣,泪水从脸颊上淌下。
克拉丽莎俯身向前,拿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吻了他——确实感到他的脸贴着她的面颊,她硬压下胸中的热情,那翩翩飞舞的银光闪闪的羽衣,犹如热带阵风中飘荡的蒲苇;当她逐渐恢复平静后,便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他的膝盖,舒服地靠着沙发,心里觉得,跟他在一起无限融洽、轻松;她忽然想起,如果我嫁给了他,这种快乐将会整天伴随着我哩!
对她来说,一切都已结束。床很窄,床单已铺上。她独自走上塔楼,撇下他们在阳光下采撷草莓。门已关上,在落下的泥灰扬起的尘埃和零乱的鸟窝之间,眼前的景象显得多么遥远,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微弱、阴凉(她记得有一次在利思山上就是这样);还有理查德,啊,理查德!她在内心呼唤,恍惚酣睡的人在夜半惊醒,在黑暗中伸出手来祈求援助。她重又想起理查德正与布鲁顿夫人共进午餐。理查德把我给撇下了,我永远是孤独的,她想,一面交叉双手,搁在膝盖上。
彼得·沃尔什已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向着她,轻轻地挥动着一方印花大手帕。他看上去颇老练,而又乏味、寂寞;他那瘦削的肩胛把上衣微微掀起,他擤着鼻子,发出挺大的响声。把我带走吧,克拉丽莎一阵感情冲动,仿佛彼得即将开始伟大的航行;尔后,过了片刻,恰如异常激动人心、沁人肺腑的五幕剧已演完,她身历其境地度过了一生,曾经离家出走,与彼得一起生活,但此刻,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应该行动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彼得走去,就像一个女人把东西整理舒齐,收拾起斗篷、手套、看戏用的望远镜,起身离开剧院,走到街上。
真令人不可思议,他想,当她走近时,带着轻微的叮当声、瑟瑟声,当她穿过房间时,竟然仍有一股魅力,仿佛当年,在夏天晚上,她能使月亮在布尔顿平台上升起,尽管他厌恶月亮。
“告诉我,”他抓住她的肩膀,“你幸福吗,克拉丽莎?理查德——”
门打开了。
“这是我的伊丽莎白,”克拉丽莎激动地说,兴许有点故作姿态。
“您好!”伊丽莎白走上前来。
在他们之间响起了大本钟铿锵有力的钟声,报告半点钟,犹如一个强壮、冷漠、不近人情的青年正使劲地扯着哑铃,忽而扯向这边,忽而扯向那边。
“你好,伊丽莎白!”彼得把手插进口袋,迈步向她走去,一边说了声“再见,克拉丽莎”,便头也不回,迅速走出房间,跑下楼梯,打开外厅的大门。
“彼得!彼得!”克拉丽莎追到楼梯口,“记住我的宴会!别忘了今晚我家的宴会!”她不得不提高嗓子,企图压下户外的喧嚣。彼得·沃尔什关上大门时,听见她呼喊:“别忘了今晚我家的宴会!”那声音又细又远,淹没在车水马龙和万钟齐鸣的喧哗之中。
记住我的宴会,记住我的宴会,彼得·沃尔什走上大街,口中有节奏地自言自语,同大本钟报时的直截了当的声音保持协调。(一圈圈沉重的音波融入空中。)唔,这些宴会,克拉丽莎的宴会,他兀自寻思。为什么她要举行这些宴会呢?他想。不过,他并不怪她,也不责备迎面走来的身穿燕尾服、钮孔里插一朵康乃馨的所谓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沉湎在恋爱中。这幸运儿便是他自己。此刻他的身影映现在维多利亚街上一家汽车制造商店的厚玻璃橱窗上。整个印度都是他的后盾:平原,山脉,霍乱,比爱尔兰更为辽阔的土地;他,彼得·沃尔什——独自作出的抉择;在他的一生中,他破天荒第一次真正恋爱。克拉丽莎变得严厉了,他想,而且,他怀疑她还有点感情用事。他望着那些庞大的汽车,它们能够——行驶多少英里?需要多少加仑汽油?因为他对机械比较内行,在他居住的地区里,他还发明过一种犁,并且从英国定购过手推车,遗憾的是那些劳工不愿使用这些工具。克拉丽莎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这是我的伊丽莎白!”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叫他听了很不舒服。为什么不简单地说“这是伊丽莎白”呢?不真诚。伊丽莎白也不喜欢她这样说。(那洪亮、沉重的钟声的余波仍然震荡着周围的空气,报告半点钟的钟声,时间尚早,刚十一点半。)因为他了解年轻人,喜欢年轻人。而在克拉丽莎身上,他总感到有那么一点儿冷酷。当她年轻时,她总有一种羞怯的心理,到了中年,这种心理变成了世俗观念,然后一事无成,一场空,他思索着,阴郁地望着那玻璃橱窗深处,心想,是否因为他在那一时刻去看她而惹她生气了?忽然,他只觉得羞愧难当,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哭泣,动了感情,把什么都告诉她,就跟往常一样,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