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月,复活节假日期间,卢仁命中注定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整个世界突然昏暗下来,仿佛有人拉了电闸。黑暗中只有一样东西仍然闪闪发亮,那是一个新生的奇迹,一个闪亮夺目的小岛,他的全部生命将注定倾注在它上面。他抓住的幸福长存下来,这个四月的一天永远冻结了。四季在另一个层面继续更替,城里的春天,乡村的夏天,各有特色——都是一些暗流,对他几乎没有影响。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老卢仁在纪念岳父去世周年的那一天在寓所举办了一场音乐会。他本人不懂音乐,但对歌剧《茶花女》怀着一种隐秘的、不好意思的喜爱之情。平时在音乐会上,钢琴演奏他只听个开头,接下来看着钢琴演奏者映在黑亮漆影里的那双手也就满足了。但这场音乐会他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办,因为晚会上要演奏他已故岳父创作的作品。其实他去世后,报纸已经沉默良久——遗忘是彻底的,压抑的,无可奈何的。他妻子反反复复地说这都是阴谋,阴谋,阴谋,脸上带着怯懦的笑容,还说她父亲在世时别的作曲家就嫉妒他的才能,如今又想压制他死后的名声。她穿着一件黑色开领晚礼服,戴着一条高级的钻石项链,臃肿而苍白的脸上永远是一副呆滞的和气模样。她平静地迎接客人,没有兴奋地尖叫,对每一位客人只快速、柔和地低语几句。不过她心里很怯场,老四下张望,找她丈夫。他这时正装模作样地迈着小碎步前后张罗,浆过的衬衣前胸从马甲背心里鼓出来,像女人的文胸一样——一位和气、谨慎的绅士,在文艺圈里首次拘谨亮相。“又是一丝不挂的裸体,”一家美术杂志的主编走过《弗莱恩沐浴》时看了一眼感叹道,那幅沐浴图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格外生动。就在这时,年轻的卢仁从画上人物的脚下站起身来,头碰在画上。他往后缩缩身子。“他长这么魁梧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躲到一个人的燕尾服后面。“你说什么?这不行,”他的头上方雷鸣般的声音吼道,“不能对我们的出版社提出这种要求。”就他的年龄而言,他根本不算魁梧,倒是很瘦小。他在客人中间走来走去,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有时候会有人抓住他的肩膀,问他几个傻问题。客厅里由于摆着一排排的镀金椅子而显得特别拥挤。有人小心翼翼搬着一个乐谱架走进门来。
卢仁不引人注意地转了几圈后,往父亲的书房走去。书房里很暗,他在屋角的一只长沙发上坐下来。从远处的客厅里隔着两间屋子传来小提琴轻柔的呜咽声。
他昏昏欲睡地听着,紧抱双膝,望着松松拉起来的窗帘中间露出的一道带着花边的灯光,窗帘外大街上的一盏汽灯闪着淡紫色的白光。时不时有一道微光闪过天花板,划出一个神秘的圆弧。书桌上落下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反光,也许是那个沉甸甸的球形水晶镇纸的一侧在反光,也许是书桌上压相片的玻璃在反光。他打着盹快要睡过去了,突然书桌上响起了电话铃声,吓他一跳,同时马上清楚了那个反光点原来是电话机。男管家从餐厅来到书房,边走边打开一盏只照亮书桌的灯。他将听筒放到耳边,又小心地将听筒放在皮面记事簿上,走了出去,没有注意到卢仁。一分钟后他陪着一位绅士回来,这位绅士一走进灯光照亮的小圈之中,马上从书桌上拿起了听筒,另一只手摸索着桌边椅子的后背。男管家出去随手关上了门,切断了远远传来的音乐声。“喂,”绅士说。卢仁从暗处看着他,不敢动,也对一个纯粹的陌生人如此自在地靠在他父亲的书桌旁感到很不安。“不,我已经演奏过了,”他看着上方说,一只白皙的手闲不住,在书桌上乱翻。一辆出租马车从木板人行道上驶过,传来空荡荡的马蹄声。“我觉得是这样,”绅士说。卢仁能看清他的侧面——象牙色的鼻子,黑头发,浓眉毛。“坦率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他平静地说,手继续摆弄桌上的什么东西。“如果打电话只是想核实……你这傻瓜,”他笑起来,一只穿着漆皮皮鞋的脚也颇有规律地一前一后晃起来。接着他非常熟练地把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一面时断时续地回答着“是的”、“不”、“也许”,一面双手捧起他刚才在书桌上一直摆弄着的那东西。那是一只精美的小盒子,是几天前别人送给小卢仁父亲的礼物。小卢仁还没有机会看盒子里是什么,所以他这会儿好奇地盯着绅士的双手。可是绅士没有马上打开盒子。“我也是,”他说,“很多次,很多次。晚安,小姑娘。”他挂上听筒,叹口气,打开小盒子。但是他转过身去了,卢仁从他的黑背影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卢仁小心地动了动,可是一只沙发垫滑到了地板上,绅士迅速转过身来。“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发现了躲在暗处的卢仁,问道,“哎呀,偷听可不好!”卢仁还是不吭声。“你叫什么名字?”绅士和气地问。卢仁从长沙发上溜下来,走近了一点。一套雕刻群像一个紧挨着一个装在盒子里。“漂亮的棋子,”绅士说道,“爸爸下棋吗?”
“我不知道,”卢仁说。“那你自己下吗?”卢仁摇摇头。“真遗憾。你应该学。我十岁就是个好棋手了。你多大了?”
门轻轻地打开了。老卢仁走了进来——踮着脚尖。他已经准备好看见小提琴家还在打电话,便想好了要低声说一句得体的应酬话:“接着打,接着打,但是等您打完了,观众们还很希望能听您再演奏几曲。”于是他机械地说着“接着打,接着打”,一见儿子,想好的话打断了。“不,不,我已经打完了,”小提琴家站起来说道,“漂亮的棋子。你下棋吗?”
“随便玩玩,”老卢仁说。(“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也过去听音乐吧……”)“下棋好啊,下棋好,”小提琴家说道,边说边轻轻地关上盒子。“一招一式像和谐的乐曲。你看,我都听得见棋子走动了。”
“依我看,下棋需要高超的数学才能,”老卢仁说道,“在这方面,我……他们正等你演奏呢,大师。”
“我倒想下盘棋,”小提琴家笑着离开屋子,“神奇的游戏。无限的可能性。”
“非常古老的发明,”老卢仁说。回头看看儿子,又说:“怎么回事?跟我们一起走吧!”可是还没走到客厅,卢仁便设法逗留在餐厅里了。餐桌上摆满待客的点心果品,他拿了一盘三明治,端着它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边吃边脱衣服,然后钻进被窝里吃。他母亲往里看时,他已经关了灯,她过来俯身看他,脖子上的项链在灰暗的房间里闪着光。他假装睡着了。她走了,用了好长好长时间才关上门——为的是不弄出声响来。
第二天他一醒来,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四月的早晨阳光明媚,凉风习习,木板人行道上闪烁着一层紫罗兰色的清辉。冬宫拱门附近的街道上方一面巨大的红蓝白三色旗迎风招展,衬着三色旗的那一块天空也呈现出三种不同的颜色:淡紫色、深蓝色、淡蓝色。假日里他和父亲总会出去散步,但如今散步已不同于童年时的散步了。正午的炮声不再惊吓到他,父亲的谈话难以忍受。他以昨晚的音乐会为由借题发挥,不停地暗示学音乐是个好主意。午饭有复活节剩下的奶油奶酪(现在成了一个塌下来的小圆锥状,圆尖上隐隐发灰),还有一个没有动过的复活节蛋糕。他的姨妈,还是那位可爱的红发姨妈,他母亲的第二个表妹,特别快活,一边给大家分蛋糕,一边讲她花了二十五个卢布,让拉瑟姆答应用他的安托瓦尼特号单翼飞机带她飞一圈。他们定好第五天试飞,可到那一天飞机无法飞离地面,而沃森一坐上,情况就正好相反,飞机在机场上空像钟表一样一圈一圈地转。而且它飞得那么低,斜飞过看台时,大家都能看见飞行员耳朵里塞着的脱脂棉球。卢仁因特殊原因对那个早晨和那顿午餐记得格外清晰,就像你对长途旅行的前一天记得格外清晰一样。他父亲说午餐后驾车去涅瓦河那边的岛上玩是个好主意,那里的林中空地上长满银莲花。他正说着,年轻的姨妈把一块蛋糕准准地塞进他嘴里。他母亲一直沉默着。第二道菜上来后,她突然站起来,想要遮住因控制泪水而扭曲了的脸,屏住气连连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过去了。”说着匆匆离开餐厅。父亲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跟了出去。卢仁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和姨妈沿走廊过去的时候,他听见他母亲屋里传出压抑的抽泣声,还有他父亲辩白的声音,他反反复复高声说着一句话:“没有的事,胡思乱想。”
“我们到别处去吧,”姨妈低声说,神情紧张而局促不安。他们进了书房,一束阳光射在加有厚实软垫的扶手椅上,光束里飞旋着灰尘的微粒。她点燃一支香烟,缕缕轻柔透明的烟雾开始在阳光中缭绕。这是唯一一个和他待在一起让他不觉得拘束的人,此时此刻尤其愉快:家里静得出奇,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嗯,我们找啥玩玩,”姨妈急急地说,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脖子,“你的脖子多细呀,一只手就能抓住……”
“你知道怎么下棋吗?”卢仁悄悄地问,脑袋从姨妈手中脱开,脸颊刷过姨妈漂亮的淡蓝色丝绸袖子。“玩呼‘同’牌戏比下棋好,”她心不在焉地说。什么地方传来砰的一声门响。她惊得一缩身,朝门响的方向转过脸去听。“不,我要玩象棋。”卢仁回答。“象棋很复杂,亲爱的,一会儿工夫学不会的。”他走到书桌旁,找到那个盒子,它被立起来放在一张桌面相片的后面。他姨妈站起来取烟灰缸,反复低语她思考得出的结论:“那样的话就糟了,那样的话就糟了……”
“这是棋,”卢仁说道,把盒子放在一张土耳其风格的嵌花矮桌上。“还得有棋盘,”她说,“你看,不如我来教你下跳棋,跳棋简单些。”
“不,象棋。”卢仁说,说着打开了油布棋盘。
“先把棋子摆好,”他姨妈叹口气,开始摆棋子,“白棋摆这边,黑棋摆那边。王和后并排。这里的是军官。这些是马。每个角上的是大炮。现在……”她突然怔住了,一个棋子举在半空,望着门。“等等,”她担心地说,“我好像把手帕落在餐厅里了。我去去就来。”她打开门,却马上又回来了。“不管它了,”她说,重新坐下,“别,这些棋子我不在时你别摆,你会摆错的。这个叫兵。现在来看怎么走棋。马当然跳着走。”卢仁坐在地毯上,一只肩抵着姨妈的膝盖,看着她那只带着白金细手镯的手把棋子一个个拿起又放下。“后是最灵活的,”他满意地说。这枚棋子没有站在方格的正中央,他伸出手指动了动它。“这就是一个子怎样吃另一个子,”他姨妈说,“好似把它推出局,占它的位置。兵斜着吃子。如果你能吃掉王,但它又能跑掉,就叫将军。如果王无处可逃,就叫将死。所以你的目标就是吃我的王,我则吃你的王。你看看,所有这些解释起来要用多长时间啊。也许我们可以另找时间玩?”
“不,现在就玩,”卢仁说道,突然一低头吻了吻姨妈的手。“真是好孩子,”姨妈轻柔地说,“我从来没指望受到如此亲切的对待……你终究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男孩。”
“求求你我们玩吧,”卢仁说,跪在地毯上的双膝往前挪了挪,挪到矮桌旁。但这时她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起身太猛,裙子扫过棋盘,碰掉了几个棋子。门口站着他父亲。
“回你屋里去,”他说,扫了儿子一眼。卢仁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赶出房间,惊讶之下,跪着没动。“你听见了没有?”他父亲说。卢仁脸一红,开始在地毯上找跌落的棋子。“快点!”父亲的声音像雷鸣一般,以往他从没有用过这样的嗓门。他姨妈急忙拿起棋子胡乱往盒子里塞。她双手颤抖。有一个兵怎么也放不进去。“那就拿着它,拿着它,”她说。卢仁缓缓地卷起油布棋盘,又拿起盒子,因觉得受了伤害,脸沉了下来。他两只手都拿着东西,无法从身后关上房门。他父亲一个箭步过来,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使劲太大,震得卢仁手中的棋盘掉在地上,展了开来。他只好放下盒子,再将棋盘卷起来。书房的门里面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扶手椅在他父亲的重压下发出吱吱响声,再就是他姨妈屏住气的低声质问。卢仁心烦地想,今天每个人都疯了,这样想着回自己屋去了。一到自己屋里,他马上把棋子按姨妈给他演示的样子摆好,对着棋子沉思良久,想琢磨出点门道来。然后把棋子拿下,整整齐齐装进盒子里。从那天起这副象棋就留在了他那里,过了好久他父亲才发现象棋不见了。从那天起他的屋里就有了一个引他着迷的神奇玩具,它的玩法他还没有学会。从那天起,他姨妈再也没来看过他们。
约莫一个星期后,第一节课和第三节课之间出现了一节空堂:地理教师患了感冒。上课铃响过五分钟后,仍然没人进来,紧接着便是一种快乐的预感。似乎如果这时玻璃门突然打开,地理教师像平时那样跑步一般冲进教室,几十颗即将获得快乐的心就将破碎。只有卢仁无动于衷。他正低低地伏在书桌上削铅笔,想把铅笔头削得像针一样尖。兴奋的嘈杂声在他周围膨胀。看来我们的狂喜肯定会实现。然而有时候是难以忍受的失望:代替生病老师的会是特爱上课的小个头数学老师,他总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教室,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带着一脸奸笑从黑板底下的壁架里捡出几截粉笔来。可今天整整十分钟过去了,还没人出现。嘈杂声越来越大。有人高兴过头了,砰的一声盖上书桌盖。班主任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绝对安静,”他说,“我要求绝对安静。瓦伦廷·伊凡诺维奇病了。你们自己找点事做。但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他走了。窗外闪动着大块松软的云彩,有东西汩汩地流淌滴落,麻雀喳喳叫。快乐的时刻,迷人的时刻。卢仁无动于衷地又削起一支铅笔来。格罗莫夫正扯着沙哑嗓子讲故事,兴致勃勃地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污言秽语。彼得利什契夫央求每一个人给他说说是怎么知道两个直角之和的。突然卢仁清清楚楚地听到身后有一种很特别的声音,是木头的咯吱咯吱声。这声音听得他全身发热,心漏跳了一拍。他小心地转过头。克莱布斯和班上唯一的那个文静男孩正灵巧地把又轻又小的棋子摆在一个六英寸的棋盘上,棋盘放在他二人坐的板凳中间。两人侧身坐着,很不舒适。卢仁忘了把他的铅笔削完,走到他们跟前去。两位棋手没有注意到他。那个文静男孩多年后努力回忆他的同学卢仁时,根本记不起那一盘在一节空堂课上随便下的棋。过去的日子全混起来了,他只隐隐约约有个印象,卢仁曾在一场全校比赛中夺冠。这点印象在他记忆中像一块痒痒之处,想挠却又够不着。
“走塔楼了,”克莱布斯说。卢仁望着克莱布斯走棋的手,心里一抖,突然有点慌乱,原来姨妈没有把棋子的名称给他讲全。不过这里讲的“塔楼”看来就是“大炮”的同义词。“这不行,我没看出来你能吃掉它,”另一个说。“那好吧,你悔一步,”克莱布斯说。
卢仁看着他们对弈,既羡慕得钻心般难受,又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挫败感,努力想从中看出那位音乐家说过的和谐之美。他隐约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比这两个人更理解对弈,尽管他眼下根本不懂如何对弈,不懂这一步为什么好,那一步为什么差,不懂怎样才能不受损失而直捣对方王城。有一种棋步让卢仁看得非常高兴,步步相连,很有意思。克莱布斯的王向他称做塔楼的一个棋子滑过去,这个塔楼一跳躲开了王。然后他看见另一个王从几个兵后边出来(其中一个兵已经出局了,像拔掉一颗牙齿一般),发疯般地前后走动。“将军,”克莱布斯说,“将军。”(被盯上的这个王就跳到一边去。)“你这儿不能走,这儿也不能走。将军,我要吃了你的后,将军。”这时他自己损失了一个子,便闹着非要悔棋不可。那个班霸在卢仁脑后轻轻弹了一下,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把棋盘打翻在地。这是卢仁有生以来第二次注意到象棋是多么不稳定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他还躺在床上,便做出了一个从来不曾做过的决定。他通常是乘出租马车上学,对马车的牌号总是仔细研究,用特殊的办法把牌号加以分解,便于储存在记忆之中,在需要的时候完整地调出来。但今天他没有坐到学校就下车了,兴奋之中忘了研究马车牌号。他在卡拉万纳亚街下了车,担心地四下看看,绕了一大圈,躲开学校的地盘,来到塞吉夫斯卡亚街。路上意外看见地理老师,只见他胳膊下夹着一个公文包,迈着大步朝学校方向奔去,一边走一边又擤鼻涕又吐痰。卢仁赶快转过身去,转得太急,书包里的一件神秘东西重重地响了一声。当地理老师像阵乱窜的风一般从他身边刮过去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家理发店的窗子前,三个长着卷发和粉红鼻孔的脸色苍白的小姐正盯着他看。他深吸一口气,沿着潮湿的人行道飞快地走。他下意识地调整步伐,好让脚后跟每次都踩在两块铺路石板之间的接缝上。但石板宽窄不一,害得他走不快。为了不受接缝的诱惑,他下了人行道,在车道上走,沿着人行道的边趟着泥水前进。他终于看到他要去的那座房子,酱紫色,塑着几个赤裸的老头使劲托着阳台,正门上装着染色玻璃。他走到大门跟前,拐了进去,走过一块绘有白鸽的石壁,悄悄溜过内院,院里有两个人正挽着袖子在擦洗一辆亮晃晃的马车。他走上一段台阶,按响门铃。“她还睡着呢,”女仆说,吃惊地看着他,“在这儿等着,好吗?我这就去给夫人通报。”卢仁非常老练地一斜肩滑下书包,放在了他身旁的桌子上。桌面上嵌着一个瓷制的墨水池,放着一个珠子饰边的吸墨纸盒,还有一张他父亲的照片。这张照片他不熟悉,父亲一只手捧着一本书,另一只手的食指按向鬓角。他这会儿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便数起地毯的颜色来。他以前只来过这个房间一次,是去年圣诞节——在父亲的建议下,他给姨妈送来一大盒巧克力。其中的一半他自己吃了,剩下的他重新整理了一番,免得别人看出破绽。就在前不久,他姨妈还天天来他们家,但现在不来了。家里有种难以捉摸的阻力在阻止他问姨妈的事。地毯上的颜色数到九种后,他又将目光转向一个绣着灯心草和白鹤的丝绸帘子上。他刚想看看帘子的另一面是否也有白鹤,这时他姨妈终于来了——她的头发还没有梳,穿着一件华丽的和服式女晨衣,衣袖就像一对翅膀。“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她惊叫道,“学上得怎么样?你这孩子可真好玩……”
两个小时后他又出现在街上。他的书包现在已经空了,轻轻地在他的肩头跳动。他不得不磨磨时间,磨到平时回家的那个时间。他信步进了塔夫利柴斯基公园,书包轻飘飘的,渐渐让他烦恼起来。首先,他正因为怕弄丢了才放在姨妈那里的那样东西说不定在他下一次去之前就弄丢了,其次,那东西不放在姨妈那里的话他就可以每天晚上在家里随时玩。他决定以后想个别的法子。
“家里有事,”第二天老师不经意地问他前一天为什么没来上学时他答道。星期四他早早就离开了学校,接下来一连三天没见人,后来解释说他嗓子痛。星期三他故技重演。星期六第一节课他迟到了,尽管他这天离开家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星期日他宣布说他受到邀请要去一位同学家,他母亲听了大为诧异,结果他一去就是五个钟头。星期三学校早早放学(每年四月底都有这么美妙的几天,天色阴沉沉、灰蒙蒙的,期末已在眼前,人心松散),他到家却比平时晚得多。后来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上学——心醉神迷的一个星期。老师电话打到家里,问这是怎么回事。他父亲接的电话。
下午卢仁四点左右回到家时,他父亲脸色阴沉,瞪着两眼,他母亲喘着气不说话,好像没了舌头一般,然后一反常态,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还连哭带喊。乱了一阵后,父亲一言不发,领着他进了书房。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要求卢仁做出解释。卢仁胳膊底下夹着沉重而宝贵的书包,眼睛盯着地板,心里在想姨妈会不会抖搂出来。“好好说,给我个解释,”他父亲又说了一遍。她不会抖搂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她怎会知道他被逮住了呢?“你不说?”他父亲问。再说了,她似乎还喜欢他逃学。“现在听着,”父亲突然态度一软说,“让我们像朋友一样谈谈。”卢仁叹口气,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眼睛依然盯着地板。“像朋友一样,”他父亲更加缓和地又说一遍,“我们证实你已经逃过几次课了。现在我很想知道你都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事情。我甚至能理解,比方说,天气好,人就有冲动想出去散散步。”
“对,我有冲动,”卢仁漠然说道,烦了起来。他父亲想听听他到底去哪里散步了以及这种散步的需要是不是由来已久。接着父亲提醒他,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责任,做公民的责任,做家庭成员的责任,做士兵的责任,也有做学生的责任。卢仁打了个哈欠。“回你屋里去!”他父亲绝望地说。儿子离开后,他在书房中央站了好久,望着房门,不明所以地恐惧。她妻子一直在隔壁屋里听着,这时走了进来,坐在沙发边上,又开始痛哭流泪。“他在骗人,”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就像你骗人一样。我被骗子包围了。”他只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心想生活多么可悲,一个人要尽好自己的责任多难啊。不能再见面,不能通电话,不能去他无法抗拒实在想去的地方……现在又有了儿子这桩麻烦事……这么古怪,这么倔……事到如今,可悲,太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