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比纳斯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他眼前是漆黑的深夜,耳里却听到大白天才会有的各种欢愉的声音。每当他艰难地迈出一步,脚下的砾石路就沙沙响一阵,那副样子实在可怜。尽管这样散步了几回,他的身体状况还远不能适应去苏黎世的旅行。一到火车站,他就开始发晕。一个盲人头晕目眩时的感觉是最古怪,最难以忍受的。嘈杂的响声、脚步声、说话声、车轮声响成一片,一些又尖又重的危险物体似乎都在朝他扑过来,吓得他茫然失措。尽管玛戈搀扶着他,他仍然时刻担心会撞到什么东西上。

在车上他感到一阵阵恶心,因为他只能听到铿锵的响声,感到车厢的晃动,却丝毫觉不出火车在朝前开动,不管他多么努力地想像窗外景物在迅速地后移。到苏黎世之后,他又得摸索着在看不见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各种障碍物和尖锐的棱都屏息敛声伺伏一旁,随时准备撞到他身上。

“唉,走呀,怕什么!”玛戈不耐烦地说。“我领着你呢。好了,待在这儿别动,该上出租车了。抬腿。别这么缩手缩脚的。我看你简直胆小得像两岁的娃娃。”

那位著名的眼科教授仔细检查了欧比纳斯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柔和殷勤,所以欧比纳斯把他想像成一个老人,长着一副牧师般的面孔,胡须剃得很干净。其实那位医生年纪不大,还蓄着标致的小胡子。他的诊断在欧比纳斯听来没有多少新的内容——视神经在脑内的交叉部位受到损伤,过些时候或许会长好,或许会萎缩,两种可能性都有,几乎是一半对一半。但不管怎么说,从病人目前的状况看来,他最需要的是得到彻底的休息。最好能到山里住一段时间疗养院。

“到时候我们再看情况,”教授说。

“到那时候就看得见吗?”欧比纳斯苦笑了一下说。

玛戈对疗养院没有多大兴趣。他们在旅馆里碰到的一对爱尔兰老夫妇愿意租给他们一幢避暑小别墅。房子就在某疗养胜地的山上。玛戈和雷克斯商量了一下,把欧比纳斯托给一个雇来的护士,他们俩一道去查看那幢别墅。房子挺不错——两层楼,房间小巧而又干净,每扇房门上都固定着一只盛圣水的杯子。

雷克斯觉得这地方的位置挺中意:一栋孤零零的小屋,高高坐落于山顶,隐藏在一片茂密的黑杉林中,离山下村落和客店只有一刻钟的路程。雷克斯为自己挑选了楼上一间阳光最充足的房间,又到村里去雇了一位厨娘。他郑重其事地跟厨娘谈了一次话。

“我们付给你这么高的报酬,”他说,“因为要雇你去侍候一个由于受到剧烈的精神刺激而瞎了眼的病人。我是负责为他治病的医生,但是,根据他目前的精神状态,一定不能让他知道,在他和他的侄女居住的那幢房子里还住着我这个大夫。所以,如果你口风不严,直接或间接地泄露了秘密——比如说跟我讲话的时候让他听见了——你就要对影响病人的康复承担法律责任。我相信,这种过失在瑞士将会受到严厉制裁。另外,我劝你不要接近我的病人,也不要跟他搭话。他患有狂暴型分裂症。可以告诉你,他曾经一拳打在一位老太太脸上,把她打成了重伤。(那老太太跟你有许多相似之处,不过没你这么漂亮。)当然我绝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事情。记住,如果你到村里多嘴多舌,把事情传出去,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惹得我的病人发起病来,他就会先砸烂你的脑袋,再捣毁那栋房子。懂了吗?”

那女人吓得正想拒绝这个报酬优厚的工作,雷克斯却又向她担保,说有那个侄女在身边服侍,她根本用不着和瞎子见面,那瞎子也并不惹是生非。厨娘这才答应接受这项差事。雷克斯又告诉厨娘,不管肉铺伙计还是洗衣女工都不许进别墅。安排停当之后,趁玛戈回去接欧比纳斯的工夫,雷克斯搬进了别墅。他把所有的行李都弄进屋去。然后筹划了一番,决定各个房间如何分配、布置,并挪走了所有多余、易碎的物品。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边快活地吹着口哨,一边把几幅颇不体面的钢笔画钉到了墙上。

将近五点钟的时候,雷克斯从望远镜里看到,从遥远的山下开来一辆出租汽车。身着一件艳红色无袖紧身衫的玛戈钻出车来,然后扶欧比纳斯下车。他耸着肩,戴着墨镜,活像只猫头鹰。汽车掉过头去,转过一个弯道,消失在茂密的树丛后边。

玛戈搀着欧比纳斯的胳臂,他显得既温顺,又笨拙。他用拐杖探路,沿着山间小道爬上来。他俩时隐时现地在杉树丛中穿行,最后终于来到小小的花园露台前。面带惧色的厨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迎接他们,她帮玛戈提着箱子,眼睛尽量不去打量那个危险的疯子。(顺便交待一句,厨娘已经成了雷克斯手下一名忠心耿耿的仆人。)

雷克斯俯身窗外,朝玛戈做着滑稽的姿势——他以手按胸,然后抖动着伸开双臂——把《笨拙》周刊上的漫画人物模仿得惟妙惟肖——当然,他表演的是哑剧。假若在平时,他准会一边抖,一边发出滑稽的尖叫。玛戈抬头朝他微笑着走进别墅。她仍然搀着欧比纳斯的胳膊。

“把我带到各个房间去看一看,跟我讲讲这儿都有些什么,”欧比纳斯说。他并不是真有那么高的兴致,而是以为他这样要求会使玛戈高兴,因为她总喜欢搬到新地方住。

“一间小餐室,一间小客厅,一个小书房,”她边解释说,边领着他查看一楼的房间。欧比纳斯摸摸家具,拍拍屋里的各种物件,好像在拍陌生儿童的头似的。他极力辨认着方向。

“那么,窗户一定在那边。”他蛮有把握地指着一堵白墙。他猛地撞在桌子角上,却忍痛伸出手来在桌面上比划,假装在测量桌子的大小。

随后,他们并肩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雷克斯坐在楼梯顶上,拼命忍着不敢笑出声来。玛戈朝他晃着一个手指发出警告,他小心地站起来,踮起脚尖退了回去。这样的谨慎其实并无必要,因为木楼梯在盲人脚下发出了极大的响声。

他们拐进走廊。雷克斯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门口。他用手捂着嘴,朝他们鞠了几次躬,好几次蹲下身子躲过他们。玛戈恨恨地朝他摇头——这种玩笑太危险了,雷克斯像顽童似的在屋里钻来钻去。

“那是我的卧室,这是你的卧室,”她说。

“为什么要分开?”欧比纳斯怏怏不乐地问。

“唉,欧比,”她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医生是怎么嘱咐的。”

他们看完了所有的房间(自然不包括雷克斯那一间)。为了证明玛戈是个好向导,欧比纳斯打算不要她搀扶,独自在别墅里转一转。可他刚走了两步就迷失了方向,撞在墙上。他歉疚地笑了笑,接着又差点打翻一个脸盆。他无意中走进了靠拐角的房间(正是雷克斯住的那间房,不通别的房间,只能从走廊进去),不过这时他已经晕头转向,还以为那是浴室呢。

“小心,那是堆东西的贮藏室,”玛戈说。“别碰了头。回来吧,该上床休息了,这样跑来跑去恐怕对你没什么好处。今天是例外,以后可不能让你到处乱跑啦。”

实际上他也已经疲惫不堪了。玛戈扶他上床,又给他端来晚饭。欧比纳斯入睡之后,她去找雷克斯。因为还不知道这幢屋子的隔音效果如何,他们俩只敢低声耳语。其实他们满可以放声讲话,欧比纳斯的卧室离得相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