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比纳斯弄不清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知觉并了解到这一切:从他莽撞地驾车冲向那个弯道算起,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他正躺在一家诊所,在格拉斯,已经做过颅骨手术,曾长期处于昏迷状态中(因为脑内渗血)。总之,过了那么一段时间,这些零零星星的情况终于汇集到了一起——他还活着,完全恢复了知觉,并且知道玛戈和一位护士正待在他身边。他感到自己甜甜地睡了一觉,刚刚醒来,可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许还是大清早吧。
他的前额和眼睛厚厚地蒙着一层软绵绵的纱布,但缠在头顶的绷带已经解开。用手触摸新生的发茬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记忆中存留着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像是印在玻璃底板上的一帧彩色照片:泛着蓝色光泽的转弯,左边是红绿两色相间的岩壁,右边是一道白色胸墙。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对面驶来——两个风尘仆仆,身穿橘红运动衣的大汉。为了避免相撞,他猛地扭动方向盘——汽车一跃而起,越过右边的一堆岩石,刹那间挡风玻璃前赫然出现了一根电线杆。玛戈伸出的手臂横过画面——然后,幻象消失,眼前一片漆黑。
玛戈的叙述补充了他的回忆。昨天,也许是前天,或者更早一些——她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确切地说,是她的声音在跟他说话。为什么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呢?为什么这么久都看不见她本人?因为眼睛蒙着绷带。也许他们很快就会给我解开绷带……玛戈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要没有那根电线杆,我们就会翻过那道矮墙掉下悬崖。真吓死人了!我臀部还带着一大块伤。汽车翻了个跟头,像一只鸡蛋似的摔扁了。那辆车值……le car…mille…beaucoup mille marks.”(这显然是讲给护士听的。)“欧比,法语‘二万’怎么说?”
“管它呢,只要你活着就行!”
“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挺好心,帮着收拾我们失落的东西,可就是没找到那对网球拍。”
网球拍?阳光照在球拍上。为什么提起球拍我心里就不痛快呢?对了,在鲁吉那做了一场噩梦。我手里握着枪,她穿着胶底鞋走过来……全是胡闹——现在误会已经消除,一切恢复正常了……现在几点钟?什么时候可以解开绷带?什么时候能下床?报纸上——德国报纸上报道了这次事故吗?
他左右转动头部,绷带使他感到不舒服。感官不协调也使他觉得别扭。他的耳朵十分忙碌,一直在接收各种信息,而他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这房间是一副什么模样,护士和医生是什么长相。现在究竟几点了?是早晨吗?他睡了很久,睡得很香。窗户也许开着,因为他听见外面传来的马蹄声,还有自来水流进一个水桶的哗哗声。也许外边有一个院子,院里有一口井,朝阳照耀的梧桐树下有一片凉爽的树阴。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阵,竭力将耳里听到的不连贯的声音转变为相应的形状与颜色。这和观赏波提切利绘画时的情景正好相反。人们看到画上的安琪儿总会想像他们有怎样的嗓音。现在他听到玛戈在笑,接着护士也笑了。她们一定是待在隔壁房间里,护士正在教玛戈说法文“Soucoupe,soucoupe”——玛戈重复了几遍,两人都轻声笑了起来。
欧比纳斯小心翼翼地掀起绷带朝外看——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绝不该做的事情。但屋里仍然一片漆黑。他甚至看不见泛蓝光的窗户,也看不见夜间通常会映在墙上的光影。不管怎么说,现在是深夜,不是早晨,甚至也不是大清早。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漆黑的夜晚。声音多么容易叫人产生错觉。不过,是不是窗帘捂得太厚呢?
隔壁房间传来令人愉快的茶具碰撞声。有人说:“平常爱喝咖啡,不大爱喝茶。”
欧比纳斯在床头柜上摸索,找到了小小的台灯,他按了一下开关,又按了一下,可屋里仍然漆黑一片。似乎这黑暗太沉重了,谁也驱赶不动。也许电源插头被拔掉了。他用手指摸索着找火柴,找到了一盒。里边只有一根火柴。他划火柴,听见它咝咝地响了一阵,像是点着了。可他看不见火焰。他扔掉火柴,忽然闻到一股硫磺味。真怪。
“玛戈,”他突然喊道,“玛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可屋里仍然黑洞洞的。如果门外也这么黑,她们怎么能在那儿喝咖啡呢?
“开灯,”他气恼地说。“请你把灯打开。”
“你真不听话,”玛戈的声音说。他听见她匆匆走过来。周围肯定没有一丝亮光。“你不该自己打开绷带。”
“你说什么?你好像能看见我,”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能看见我呢?打开灯,听见没有?赶快开灯!”
“Calmez-vous,别激动。”护士的声音说。
这些响声、脚步声、说话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不知怎么回事,她们似乎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黑暗包裹着他,像一道不可穿越的墙壁横在他和她们之间。他揉揉眼皮,惊惶四顾,左冲右撞,却怎么也闯不出这冥冥的黑暗。这黑暗似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不可能!”欧比纳斯绝望地说。“我要发疯了!打开窗户,别站着不动!”
“窗户是开着的,”她轻声说。
“也许是阴天……玛戈,要是在大晴天我兴许能看得见,也许戴上眼镜能看见一点光亮。”
“躺着别动,亲爱的,现在是早晨,太阳好极了。欧比,你真让我生气。”
“我……我……”欧比纳斯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急剧膨胀,像是要爆炸开来。接着,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而他一吼完,胸腔里又开始充满怒气。